第 一 部 分 苦胆湾 父女俩是半后晌回到苦胆湾的。 苦胆湾里三百来户人家,紧紧地结了个村子附在州河的肘弯儿里。孙老者的庄 院在村边儿上。这是个跨着东西厦屋的四合院儿。上房三间,东西两间的顶棚上合 着板楼。东间是孙老者的卧室,西间是一大家人的锅灶,中间当堂子靠后檐墙并排 着两个三隔子柜。三隔子柜一隔子能装担五蕃麦,三隔子能盛四担五,麦秋二季 收了粮食两个柜装满就是九担。不过 如今,一个三隔子柜已经空了,里边放着衣帽杂物,放着染房的几本子账、几 盒子黑矾、算盘、戥子。平日常用的大秤小秤,杆是杆砣是砣地放在柜盖上。靠西 间沿界墙一溜儿放了四个八斗瓮,瓮里装着日常吃的黄白二米、黑白麦面、五豆杂 粮。三隔子柜前是一张雕花八仙桌,桌两侧各置一张旧布包了扶手的老圈椅。三隔 子柜上方的后檐墙上,挂的中堂是工笔水墨牡丹,两边的对联是: 满庭兰桂是春光 继世衣冠皆祖德 这是光绪年间商洛直州州牧胡启虞的墨宝,也是孙老者水火棍生涯的纪念。中 堂正前的柜盖上,一架精致的插屏镜里刻着“孙氏历代祖宗考妣大人神主”的牌位。 插屏镜两侧是两个紫木旋的香筒,里边插着土香和木蜡。插屏镜前是一尊黑里透红 的香炉,香炉里密密麻麻地插满了燃尽的香扦子。 这屋里有一处不同一般农家的地方,是门背后三块土坯支起的一方泥案。泥案 上的青花瓷碗里盛有半碗泥水,两支毛笔架在碗沿儿上。这是孙老者的爱好,他一 辈子崇敬文墨,坐衙门时就跟文案上的先生临颜真卿柳公权,回乡里了笔纸都要花 钱买,就支了这个土坯台子,每日闲余了坐小板凳上写几笔,是休息,也是修养。 重要的是他要品味毛笔蘸了泥水在土坯上运行的那种感觉,润润儿的,绵绵儿的, 仿佛犁头在湿地里划过,仿佛春雨在沙地上泅浸…… 老贩挑把黄豆袋子放到脚地上不是,放在柜盖上也不是,最后放在老圈椅里。 见屋角有个小板凳儿,他就在一边坐了吸旱烟,间或吐一口痰在脚下。 孙老者提着袍子角儿跨进门槛,老贩挑就蛇起身要打招呼。可这老亲家忙呀, 他在柜盖上取了戥子,转身又给随同的人交代什么,咝咝噜噜地压着声儿说话。他 回来又出去,老贩挑就站起又坐下。他在院里喊海鱼儿,高声问是谁没眼色把粮食 口袋放在老圈椅上,老圈椅是放粮桩子么? 孙老者压根儿就没有看见老亲家的到来。当他再一次进了堂屋的时候,老贩挑 就忍不住站起来。他要给亲家打个招呼,还要赶天黑回到乱石窖去。 “噢,是老哥你呀!就听说十八娃回来了,想着你应该把娃送下来的。”孙老 者说着,把手臂在空里虚划一下。老贩挑说:“娃身子好着哩,背了些黄豆来,你 州川里缺这。”他没敢说是给娃补哩,更没有说路上碰到的危险事。草庙沟里越是 出怪事,州川里人越是瞧不起。 老贩挑说:“天不早了,我回呀,娃就交给你啦。”孙老者说:“你不看我忙 得脚后跟都朝前走哩,怎么说走就走呀?你不来我还想差人去叫你哩,染房上的差 事娃都下去收账了,染料锅上搭把火的人都没有。”老贩挑心下不悦,就说:“穷 人家一年到头忙活,财东家一年到头也忙活,想着宫里娘娘清闲,可听人说太清闲 了又犯惶。”孙老者说:“谁是财东呀?你一根扁担下南阳,回来银子钱拿哨码子 装哩。我只说老亲家你啥时候高兴了把我也承携上,我也打贩挑呀!”老贩挑说 :“好我的大贯爷哩,你这是作践人哩!”就开手指比划道:“你知道的么,我都 六十二了,退了帮两年了。” 孙老者正色道:“说正经话,你今日先不回去哩,给我到染坊帮几天忙。”老 贩挑说:“陈八卦还捎话叫我去给他抡油槌哩!” 孙老者说说话话就把水烟袋递到老亲家手上,说说话话就给老亲家安排了活路 儿,海鱼儿就很适时地拉了老贩挑到场房里安排铺盖。这两间场房连着染坊,在老 宅院的东边。场房前是打麦场,打麦场边是搭晾染布的木架,木架高低错落着,五 颜六色的染布在上边飘扬。打麦场的场沿子上,有一株三搂粗的老椿树,椿树顶上 挂一个斗大的老蜂窝,这是一窝葫芦豹,指蛋儿大的黑头蜂一旦倾巢出动就遮天蔽 日,不过只要不碰着老椿树,不朝树上指戳吼叫投石打枪,这葫芦豹就和人们相安 无事,哪怕你在场子上耍活龙也无妨。 孙老者这宅院,三间东厦房,一间半是老大承礼和十八娃的小房儿,一间半是 老四孙文谦的住室。两间西厦房一间是猪牛圈,一间住着镢头老三和海鱼儿这俩庄 稼汉。俩庄稼汉做了地里活还要回来做锅上的活,这屋里没有主妇。 自从十八娃娶进门,只说宅院里有了女人影儿,灶台案板上的米面汤水里该有 女人味儿了,可孙老者把她安排到染坊上去了。为此镢头老三不高兴,扛活的海鱼 儿也不高兴。海鱼儿一心想学打算盘,打算盘的人多神气啊,十个指头拨得珠子劈 啪响就能混到好吃喝,孙老者也教他背过“二归三遍三”,可他终日劳碌头昏脑胀, 头天晚上背了三句第二天早上一上坡就忘了两句,从地里回来又一头扎在灶房里, 老三黑水汗流地拉风箱,他就气喘吁吁地擀面打搅团。实指望大嫂进了门有了洗锅 抹灶的,可怎奈这叫十八娃的嫂子长得跟画儿一样,在灶门口端着手儿一撩一撩地, 说她烧火呀她擀面呀,可每当挽着袖子要下手了,偏就叫承礼喊了出去,说谁谁的 布要染成四分还要再过一遍贝子水,谁谁还拖欠着多少钱,来取布时先不要给就说 还要再晾一晾…… 孙老者当然有他的用人机制。银盘大脸双下巴的十八娃在铺面上走动多体面, 模样儿长得俊俏,人有眼色嘴又甜,不调教都是生意场上的人望子。再一着有媳妇 帮托,承礼也不至于太吃力,以后小两口过日子也热煎,按他的指望这染坊就该是 长子继袭的。 可是承礼却对十八娃热煎不起来。那是她初过门的日子,孙老者要梳头,就在 院场里“海鱼儿海鱼儿”地喊。这活儿一直是海鱼儿做的,可自从儿媳进了孙家门, 海鱼儿就给孙老 者串说:“十八娃真会梳头,你看人家盘的那髻卷儿,戴的那发网儿,梳的那 刘海儿,真是滑倒蝇子跌倒虱、虼蚤上去把裆掰!”孙老者“嗯”地恨了他一声, 说:“没事了砸橡碗子去,别整天操心女人的事。”其实十八娃一过门,老人家就 看出这是个梳头的好手,可怎奈老者的尊严总开不了口。海鱼儿给他梳头,前额剃 得光,可就是梳了长发不给他刮虱,还时常嘟囔说叫他把这帽辫子剪了去,说宣统 下台都十来年了,你水火棍都拿不成了,还给他当顺民图啥哩? 偏就有一次这话叫承礼听见了,他板着脸儿说:“海鱼儿哥,你这剃头的手艺 儿真好,弄个剃头担子转乡也挣几个哩,就是你眼睛不行了,拆了帽辫子捉不住虱。” “多嘴!”孙老者怒目训斥他这个其实挺孝顺的长子。承礼哪里知道,这给他 家扛活多年的海鱼儿哥,当年正是挑剃头担子的。那一年春上在打儿窝集上,海鱼 儿给一个掌管摇宝摊子的“灰皮”军官剃头,不小心割破了人家耳朵,海鱼儿说给 赔十个“锅子”都不行,人家非得叫他给磕头,海鱼儿不从,挨了一顿饱打这头还 得给人家磕。孙老者在旁边一眼一眼地看了,撩起袍子给“灰皮”军官说:“我这 里给你磕个头,你看行不行?”“灰皮”军官一看冒出来个气宇轩昂的白胡子老者, 又有一些体面人赶紧把孙老者扶起,给“灰皮”军官说:“你看是谁给你求情哩, 还搪搅啥哩,算啦算啦!” “灰皮”军官就气呼呼地说:“不看在孙老者的面子上,我饶不了你这下三滥 的东西!”那时候,老连长的人在四乡八岸子的集市上都设有赌局以抽头敛财,摇 宝摊子是其中一种,又仗着有枪,欺行霸市横得很。这海鱼儿受了欺负,当下就把 剃头担子扔进了州河,辗转来到恩人门上,甘愿扛活受苦,只图不嚼窝囊气。 这承礼说海鱼儿哥是剃头捉不住虱,这无疑碰了人的短处,难怪遭了老父的训 斥。海鱼儿倒没怎么上怪,只是承礼挨了训,脸上下不来,就喊来媳妇十八娃,当 下叮嘱:“从今往后,给大大梳头是你的事。”说罢又朝海鱼儿抱拳拱手道,“海 鱼儿哥,我这里有礼了。” 海鱼儿虽说脸上不大好看,却也觉得从此不给孙老者梳头就有时间背诵“二归 三遍三”了,于是努着笑给扎趔着两只白手的十八娃交代:“你看大大这后脑勺上, 有黄豆颗大一个红瘊子。篦梳到这儿了,你轻轻儿抬一下。” 这十八娃就给公公梳头发。这是一把干枯花白却又浓密的头发,前额的发茬子 已被海鱼儿刮得青白。十八娃先把两腮和下巴上的长须梳顺了,再把脑后的长发梳 通。丈夫在身后一眼一眼地瞅着,十八娃用篦子一下一下搂着虮子,到红瘊子那儿 她也记着抬一下篦梳。承礼满意地抿着嘴,一个大丈夫的自豪在心间涌动着,往日 床之事的不快此时淡得云烟一般散去。看着老父亲舒服得眯上了眼,他觉得这个媳 妇不仅人样儿排场,人品上也是不错的。 可是接下来,十八娃的小动作很快使承礼的心下生出寒意。她拨开长发给老人 家捉虱子,头那么远远地歪着。开始,她掐住一个了用两个拇指指甲挤一下,后来, 那么大个牡丹虱连承礼都远远地看见了,可她十个指头一刨就过去了,如是者再。 显然,她在敷衍他父亲。承礼“哼儿”地一声没说话。他走开了。 天黑了,十八娃的小房屋里点亮了桐油灯。老撑窗糊的六裁纸上映出两个静坐 的人影儿。场房那边传来老贩挑如雷的鼾声,海鱼儿在这鼾声里一眼一眼往这边瞅, 他手里的旱烟锅忽明忽灭。 天黑得像一口铁锅倒扣着。人跟人面对面说话看不见牙。 承礼记完了染坊上的账,坐在炕栏子上不说话。十八娃卸了耳掐子,又拆除后 脑勺上精心盘制的发髻。她取下一个银簪子当地一声丢进梳妆盒,取下一个银簪子 当地一声丢进梳妆盒。她似乎也有些气不顺。 她用胳膊肘子顶一下当丈夫的,说:“我妈说,你得备下六尺扎花子布好给娃 做包单子。”承礼闷头不响坐着不动。 她又说:“我妈说,我坐月子了她来侍候,到时候你跟老四睡去。”承礼还是 闷头不响坐着不动。 十八娃就附到他耳朵上抬高声音说:“我今儿叫人强奸了!” 承礼依旧闷头不响坐着没动! 十八娃就呜儿呜儿地哭,是那种压着嗓子的、埋着天海冤仇的悲痛。窗外刮过 萧瑟凄凉的风,谁也不知道这一对儿小夫妻间将要发生什么事。 十八娃突然止住了哭。她掰过丈夫的肩,说:“你听着,我要给你说正经事。” 承礼就拧过身子,用刚硬的目光瞧着她。新婚不久,承礼就听到有关丈母娘早年在 龙驹寨的风言风语。海鱼儿哥也在人背后说这十八娃的行头作派不像正儿八经的农 家女,眼窝头儿有傲气,身坯子上有奴气。在婚后的房事上,她知道啥在哪儿长着, 比较之下他承礼简直是个傻瓜,她叫他这样儿,她叫他那样儿,一切要由着她的窍 道来。这些讲究承礼也觉得好,却总要问自己:“她怎么知道得那么多?” 十八娃先自呜儿呜儿地哭个不住。承礼待她哭过一气儿,平着脸儿说:“啥正 经事?你说。” 十八娃就把在草面庙背后尿尿的事说了。 承礼哼地冷笑了一声就不再言语。十八娃又从头儿述说一遍:“我尿完了刚要 起来,忽 儿刮来一阵旋风,我的裤子就不见了。人都说草庙沟有鬼哩,我以前不信,这 一回算是经见了,你叫陈八卦去禳镇禳镇,我回娘家来回都要从那儿过的呀!刚才 说叫人强奸了是说气话哩,我看你不理我就说了一句气话,你不要上心里去,两口 子过日子还没个绊磕?牙还咬舌头哩。“ 今日的十八娃,已不是动辄爬在地上给老连长磕头的那个碎女子了。她一张银 盘大脸双下巴,一副苗条腰身,又伶牙俐齿的,村巷里一过,满苦胆湾的人没有不 引颈注目的。 可是她没有想到,平时沉默寡言的承礼说出一句带倒刺的话:“风能刮掉你的 黑裤子,风就能给我戴上绿帽子。” 十八娃就哇哇地大哭,拿头往承礼的肩膀上撞。 承礼平静地告诉她:“你妈不能到苦胆湾来,她在龙驹寨的事州川里人都传遍 了。” 言听此话,十八娃就拿拳头捶打自己的小腹,这是六个月的胎娃子呀!承礼看 她如此疯狂,就一巴掌扇了过去。不待十八娃做出反应,窗外却突然发出啊呀一声 怪叫! 承礼惊骇了,怒目张嘴说不出话来。十八娃一下子抱了丈夫,浑身像筛糠一样 打着哆嗦。场房那边,海鱼儿哥哇儿一声吼叫,就突然没了声息。 承礼猛一愣怔,操起一根镢把就扑出门去。十八娃也紧随其后,她抓着丈夫的 后襟。 屋里的桐油灯哗儿一下灭了! 丈夫粮桩子一样倒了下去。“大大呀———”十八娃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招 来了全家的人。 灯笼火把照着一看,全家人皆面如土色:承礼的头不见了,鲜血喷了一地。孙 老者一个趔趄差点儿跌倒,老四端来圈椅,老人家慢慢地坐了,面对着儿子的尸体, 他僵硬地挺着胸膛。十八娃以头撞地,哭喊得嗓子都撕裂了。 镢头老三端来一簸箕灶灰,孙老者指挥他沿血迹划了圆圈,又嘱所有人不得入 内。老四拿来一条麻绳,快速地挽了个蹄甲套,一手扭了十八娃的胳臂就要上绑。 孙老者挥手止了,轻声说:“叫海鱼儿去。” 海鱼儿在场房门口昏死着。老四把他拖过来,他满头糊着污血。镢头老三拿一 瓢水浇了,海鱼儿渐次清醒过来。老四按着他的头叫他看地上,他啊了一声就溜瘫 下去。再拎起来问,就断断续续地说:“天一黑就听见小两口顶嘴,你一句我一句 的,媳妇又呜呜地哭。我两锅儿烟没吸完,就忽一下一瓢啥水泼到我脸上,我脑子 一麻就啥都不知道了。” 老贩挑还在场房里睡得死猪一般,老四把他捆得结实了,拖到孙老者面前,他 还“咋哩咋哩”不大灵醒。待灵醒过来,这个黑红脸膛短炸胡子的大汉,只一声 “我的天呀”就昏了过去。 孙老者平着脸说:“快去州川里报案,快!” 老四快跑而去。夜黑着,刮着湿风,天要下雨。 一个时辰之后,来了里副。里副看过现场,一番劝慰后,说人命案要报县上, 就吩咐要护住现场,又立马派两个巡管连夜骑骡子进了县城。 这边老四又连夜叫来陈八卦。陈八卦和孙老者是世交,一应红白大事两家都合 着一揽子办。陈八卦一看现场,也颇感吃惊。就一面吩咐打棺材挖墓,一面叫人给 老贩挑松绑洗脸,还请了本家妇女把十八娃抬到炕上将息,又化了红糖灶土水让其 喝下以安抚胎气。 陈八卦说了,承礼亡命属于横祸,尸首进不得中堂,灵堂就搭在场房前边。而 这死亡现场要用席子苫起来,要派专人看护,明日午时如果县上不来人,就拿旧套 子包个头先把人“停”起来。要紧的是把人头找到,合上身子入土为安,更要紧的 是,凶手务必正法…… 孙老者也曾断官司押犯人执水火棍十几年,面对自己儿子的奇案,却一时头如 斗大。这个前额像宝葫芦的精明老者,凭着住过衙门当过大贯爷的资历,给四乡八 镇的人们合辙纠纷、调解事端,威信多少年不倒,可今日自己家里出了如此横事, 给乡里乡亲怎么解释?从大清律上又该怎么解释?宣统退位、江湖会“反正”以来, 县上的官老爷两年三换,治安刑律各有一套,有的甚至连文字条令都没有,他说谁 犯法谁就犯法,他说谁不犯法谁就不犯法,真正是江湖乱道。所以孙老者忧虑起来, 县上来了人这案子就能断得清么? 他斜身子躺在大炕上,对靠在老圈椅上咀嚼蒸馍蘸蒜的陈八卦说:“这事恐怕 得你去搬一下老连长。” 老连长在县上总管城防,他说今日黑夜全城不准点灯就全城不准点灯,他说今 日满城彻夜放花灯就满城彻夜放花灯,他的兵说到谁的地里割鸦片就到谁的地里割 鸦片,他说民国七年军政府就宣布禁烟了你现在还种得杖责八十大板,他又说政府 不叫你种你偏要种那你就拿银子来。你问县官大还是军官大?这谁不知道,这年月 的县官都是军官封下的。 老连长早年跟陈贵生干事,后来闹翻了带十三逛山归附陕西军政大统领张凤的 部属刘纲才当上连长,后来张凤被袁世凯免了督都,刘纲才失势退走,于广德这个 连长硬撑住守城六个月,陈贵生三次攻城失败反使他越战越强大了。他这个刘纲才 留下的老连,没人没饷就满城索票,所需粮款工役就在县城周围盘地征取,一时竟 和南北二山的土匪、民团、地方武装成制衡之势。后来又是刘镇华主陕,冯玉祥为 督军,一会儿护法哩,一会儿反直哩,大军阀们无力东顾,小军阀们就在东秦岭山 地你一片我一片地占山为王。 陈八卦记得一句话:乱世用重典!可如今这重典就在老连长手里,只要他肯用 重典,这案子就不怕破不了。老世交的儿子不明不白丢了头,老连长这情他不得不 求。他给老连长他妈踏过坟地,变着法儿换过来一个老员外家族的风水宝地,这一 点老连长记着他的恩。 于是,陈八卦派他的麻鞋兜夫张光,连夜借了岭底李财东家的枣红马急驰而去。 到东城门楼子,城门还没开,见骑骡子的俩巡管靠在鞍子上打盹,麻鞋兜夫就掏出 一片锅盔三人分 着吃了。兜夫说:“你俩闪开,我给咱砸门!”巡管说:“不敢不敢,要叫老 连长听着了,就把你劈叉了!”兜夫说:“我这里有通关玉牒哩,陈八卦给老连长 下的信,这比锤子还硬哩!”他把一张纸在手里抖得哗哗响,同时就在城门大门扇 的泡钉上蹬了一脚。 城门扇只轻轻颤动了一下,沉默依旧。 麻鞋兜夫就擂鼓一般,用拳砸,用脚蹬。 蹬也罢,砸也罢,夜深沉着,守城的兵士酣睡着。城墙的垛口上亮一盏灰黄的 铜壶灯,上面本来有三根捻子在三个壶嘴里燃着,已经有两根熄灭了。城墙上有兵 的灰影子在动,但他不管城门口的事。无奈中,三人就对着城门缝儿朝里边撒尿, 你尿了我尿,我尿了他尿,嘻嘻哈哈着甚觉惬意。不料第三人还没尿完,城门里边 就骂了起来:“日你妈日你妈,欺负穷人是挨刀子呀!”麻鞋兜夫就火了,朝巨型 门扇上蹬了一脚又一脚,口里不停地回骂:“叫你狗日的睡,你睡你妈的屁哩!” 又胡乱咋呼说:“麻巡管李巡管,把马尿朝里边浇!”门扇里边的人就乱成一锅粥, 纷纷日娘捣老子地骂,说你这么早进城是急着吃屎呀! 睡在城门洞里的人都是些要饭的人,都是些无家可归的人…… 终于,在半早晨的时候,他们找见了老连长。老连长说:“你们回,别人就不 要找了。” 三人不放心,再要追问这案子咋办哩,老连长就以很硬的口气说:“我叫任县 长苟县长亲自查办,限他们三天破案!” 第二天中午,两顶轿子来到苦胆湾。这轿是四人抬的,轿楼子上刻着龙,帷帘 子上绣着凤,脚踏板上铺着毡。轿上下来的两个人,一个气宇轩昂举止持重大腹便 便似有一肚子学问,一个精干瘦小四肢灵活鼻梁上架个“二鼓楼”好像谁家府上的 账房先生。 先是里副接了,拱过拳,道过姓,直引入案发现场。揭了席子,矮而胖的官员 把文明棍儿撑到小腹上,蹙目沉思,窝窝嘴一直紧缩不松。高而瘦的官员则手扶鼻 梁上的“二鼓楼”俯下身子左瞧右望,不时在一册卷宗里记下一些数据———死者 年龄、姓名、身上衣物、颈血喷出的扇形面积多宽多长…… 高瘦子特别向矮胖子指出,这断颈之处没有平常被杀者的齐茬刀口,这断颈处 筋筋爪爪皮骨参差,说明受害者的头颅是被扭掉或拔掉的云云。 之后,在孙老者堂屋坐定。州川里副介绍说,孙老者曾于光绪年间在县上住过 衙门,民国初年当过大贯爷,高瘦子欠身说敬仰敬仰,老连长交代的案子肯定非等 闲之辈。就现场提审海鱼儿,海鱼儿还是老话。高瘦子验过喷在海鱼儿头上的污血, 说是掺和了麻醉药的猪血。又审问十八娃,十八娃竟异常清醒地述说了草面庙旋风 脱裤子的事,述说了当晚俩人顶嘴吵仗的事,述说了怪叫灭灯丢了头的事,口齿清 楚滴水不漏。最后提审老贩挑,草庙沟的怪事老贩挑之说与其女无大异,晚上睡下 以后的事与海鱼儿所说相同。 以上供述都由高瘦子详细做了笔录,又令各人按了手印。州川里副询问是否要 带走或关押几位当事人,矮胖子说:“当事人就地看管,不得出门。”这是他来查 案子说的唯一一句话。里副又问对这案子的初步判断,高瘦子说:“草庙沟的人向 有乱伦之风,这个老贩挑要仔细查一查。林深荒庙的,女人尿尿是表,失身是里, 一旦露马脚必出人命,奸杀案都是这个规律。” 喝退了有关人等,孙老者叫备菜上酒。里副说,上官行的是公差,理应由里府 公房食宿招待。陈八卦却无声地摆摆手,神情肃严地对孙老者说:“人死了已不得 活,伤心也是白伤心,该干啥还干啥。老二取仁你得从景村叫回来,染坊的事叫他 掌管,生意不能荒了。”又起身对里副说,“上官你就不招呼了,油坊里啥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