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部 分 油坊里(一) 两顶轿子把二位官员送到油坊里,里副带轿夫到里公所休息。 在陈八卦的府第,俩官员喝着烧酒,吃着荤菜。陈八卦依旧吃他的蒸馍蘸蒜。 酒足饭饱,陈八卦叫厨娘在卧榻上摆了烟灯请二人过瘾。 陈八卦说:“今日让两位县长辛苦了。孙老者和我是世交,六尺高的小伙子不 明不白就 死了,这事我不能不管呀。“ 高瘦子说:“我俩不是什么县长,县长来老连长还不放心哩。” 闻听来人并不是县长,陈八卦的脸就有些沉。他蛇起头问:“敢问二位是哪路 的神仙啊?”他当然不知道,这二位是老连长手下四大金刚中的矮胖子和土包子。 这高瘦子官员就笑了,说:“陈先生,可以给你说吧,老连长过问的要事,都由我 俩办理。” 陈八卦顺茬提问:“那二位看这桩案子的前景如何噢?” 高瘦子嘬嘬干唇抿着烟嘴儿,诡谲着脸上两条深刻的法令线说:“不是谋财, 便是奸杀。”陈八卦坐直了身子,急问:“怎么讲?”高瘦子说:“这小子掌着那 么大个染坊,腰里能没几个钱?娶了那么漂亮的娘子,一个白面书生能守得住?” 高瘦子被人称作土包子,是因为他出身长工,但他能言善辩,又自学识字,熟读四 书五经,精于人情世故,一部《三国演义》是他为人处世的教科书。 陈八卦扬起头,对着天花板缓声说:“听说过杀人不见血,没听说过人头还能 扭下来拔下来。”土包子就冷笑了,鼻翼两端的法令线一扭,再扭,说:“你陈八 卦在州川里被尊为活神仙,你到城里看戏坐的鬼抬轿。可你不知道啊,天下的奇案 冤案无头案要多怪有多怪,这个案子也不排除高人施了鬼术邪法之可能。孙老者在 州川里呼隆声那么大,到处给人说理哩,能不得罪几个人?” 陈八卦没了言语。 矮胖子第二次开启他的窝窝嘴,说:“这案子还得你上去一趟,老连长要见你 哩。”陈八卦一拧头:“我?”土包子说:“你不是要找到人头,合上身子入土为 安么。敢问你这州川里怎么只有里副没有里长?” 陈八卦唉声叹气地说:“里长叫人杀了,只寻着俩耳朵。”说罢他无形中感觉 到了恐惧。辛酉年腊月三十,他给一个被葫芦豹蜇死的人招魂,腊九里天寒地冻哪 里有蜂呀,可人偏偏就叫这种外号葫芦豹的黑头蜂给蜇死了!他脱了衣,在腰裆里 围了黄布,给身上几处有毛的地方涂了朱砂,然后上到房顶,骑在屋脊上念咒作法。 之后,回到那人堂屋穿上法袍,给其堂上敬奉的“天地君师亲”上了三炷香,将燃 着黄表纸的火团在两只手间倒来倒去,口里嘘嘘地吹着。火尽之后,他又用三色丝 线将死人拦腰捆了三道,将纸剪的宝剑置于其人颈上,然后在周围撒了草灰,嘱家 人三个时辰不得进门。之后他穿了长袍短褂,挟了七刀黄表又虚掩了房门,叫主家 人挑着事先准备好的两筐猪肉,跟他到乱葬坟里去。他嘱主家人无论发生什么事千 万不能回头,说一旦回头肯定瞎眼掉鼻子。来到乱葬坟场,将两筐猪肉在坟丛中放 好,俩人就跪地焚表,看这黄表纸一张燃尽,又燃一张,他们操作得虔诚而仔细。 时在子尾丑头,天上疏星点点,远处磷火飘飘,耳旁寒风呼啸。突然,坟丛里传来 吱哩哇啦的打闹声,接着就听见咔嚓咔嚓啃骨头的声音,呲儿呲儿吸骨髓的声音, 主家人惧得汗毛都了起来。一时三刻,七刀黄表焚尽,他们到坟丛中取那筐子,见 猪肉俱已被啃干净,只有半筐森森白骨,一些粗壮的骨头被折断,骨腔的髓汁已被 吸得净尽。主家人记得送来的骨肉中,有七根肋骨两根腿骨一块锁骨半片耻骨,回 来的路上清点骨头一切如数。 喂饱了牛鬼蛇神,陈八卦进得主家堂屋,给其家人指看灶灰上留下的蹄印,留 下的铁绳痕迹,然后将一团生棉花在死人嘴上捂了。他亲自俯下身口对口猛力吹气, 半个时辰之后死人嘴上的棉花有了歙动。陈八卦噗一声把一口雄黄水喷到死人脸上, 死人哎哟一声翻了个身,家人立即扶起。死人说:“我饿死了,快给我饭吃!”家 人赶紧端上又干又稠的臊子面,死人闭着眼一气吃了八大碗。陈八卦就在这堂屋的 旮旯拐角用杖杆捅捅打打,口里说着:“都走!都走!吃饱了都走,不走我就使钢 针了啊!”他把“黑白无常”们连捅带打赶出门,转回来两个指头捏了一枚大号缝 衣针,针上扎着一只葫芦豹。他说:“就是这个黑头大仙领的头儿,我把它送到石 耙浪里去了。” 东秦岭地区的奇事怪事多得说不清,里长丢了身子只剩俩耳朵的事他陈八卦也 说不清。 矮胖子和土包子这两个官人过足了烟瘾,才有心情欣赏油坊里这座宅子。这宅 子结构极其复杂。油坊安在后院儿,分了若干暗间,榨油房、豆饼房、油料房、木 工房、油库房、烧锅房、伙计房等等。而前院的五间牌房两边跨着厦子,厦子房延 伸将五脊四坡歇山转角楼抱合,再延伸与后院儿油房闭合。中间是花园假山,主体 建筑就是这座歇山转角楼。陈八卦上无老下无小,身边只养活了两个兜夫、一个厨 娘、一个书僮。而后院里油坊上的伙计们,食宿任由他们自理,大灶的一切开销从 实入账。 站在楼堂大厅里,俩官人的脊背有些发凉。迎面两根大明柱,通体漆了朱红, 有浅浮雕的黄龙缠绕。陈八卦用文明棍儿当当地敲着说:“这都是先父的遗存,跑 白狼时一家十二口子被杀了个净。”俩官人说:“这民居私雕黄龙柱,在满清那会 儿恐怕是犯着忌的。”陈八卦说:“为啥说我家和孙老者是世交呢?这里边就有别 的缘故了。你们看这黄龙缠柱有个说法,左缠三匝生贵子,右缠三匝生皇娘,生下 贵子为丞相,生下皇娘坐昭阳。你仔细看看,西边柱子上是左缠着,东边柱子上是 右缠着。”两位官员仔细辨认着,嘴里啧啧地赞叹着。站在明堂前,二位官人见宽 阔的后檐墙上,未有寻常人家的祖宗牌位,而是四扇红木条屏高悬,上面镌刻着周 敦颐的《爱莲说》。四条屏两边悬着尺余宽的通顶木刻楹联,联语曰: 已收长佩趋高座 独闭空斋画大圜 矮胖子和土包子一边说着“佩服佩服”,一边跟着来到西间屋。陈八卦说: “一切依先父遗下的原样儿摆放。三边墙下是大火床,大娘来睡觉,丫环先问安, 掌柜的刚起床,相公 捧袋烟。红木脸盆架,搁在铜镜前,掌柜的来冼脸,清茶漱口咽,娘子来冼脸, 汗巾朝上翻。大板柜,窗前安,里边藏金银,外边搁算盘,天平戥子秤,各样都置 全。“ 土包子说:“福吉兄满肚子学问,说话都溜着韵儿啊!”陈八卦就又一引手说 :“这边儿看。” 这边东间屋,是陈八卦的书房。顺山墙一圈儿的格子书架里,平置着的线装书 散发出古味,另有新式报刊散在屋角,报头眉题上,曹锟段祺瑞冯玉祥吴佩孚等风 云人物赫然在目。一张七弦古琴静置墙边,在二位官人袍襟掠过的一瞬,琴弦锵地 发一声颤音。二人正惊疑间,陈八卦笑说:“这是先祖留下的镇宅之宝,能经风自 鸣,也算是神品哩!”矮胖子土包子又在屋隅发现一个小人儿,是梳着洋楼发式的 小书僮爬在杌子上写仿,无领的四兜上装很令二人留意。他俩本欲在此多作逗留, 可陈八卦扯着他们的胳膊,登上五脊四坡歇山转角楼的第二层,由此沿旋转楼梯上 到凸在山墙外的谯楼。这里高出歇山楼脊一丈许。陈八卦说这座谯楼是十几年前江 湖会反正时所造,后来跑白狼时又摞了垛口。 站在这个制高点上,看得见歇山楼五脊六角上精致的滚龙脊兽,看得见四面檐 坡上釉质良好的琉璃瓦,看得见山墙上对缝讲究的水磨砖,砖雕的牡丹石榴虽有残 漶却依然透出富贵之气……陈八卦讲:“早先房前还有双旗杆,旗斗子上的贴金万 字花五里之外可见光气。”问整座建筑为何外墙一律不开明窗?问这油坊为何将入 口隐在草庵里?陈八卦说:“这就是先辈的精明啊!”问正前牌房和连接两边的东 西厦房,近二十间房怎么房门紧锁?陈八卦说:“正前带花檐瓦当的五间牌房是二 娘三娘碎娘四妹五妹的卧室,两边厦房是大兄的妻妾子侄。这一切照原样儿保存, 每年只开门三次:六月六雇人来把各房内的衣物丝绸搬出曝晒,腊月二十三再着人 来挨房打扫七灰,大年三十在每间房里上一炉香,如此而已。” 说起他的油坊收入,矮胖子和土包子揣测应该是家蓄不薄,可陈八卦说他其实 是手无余资,因为:“苦胆湾的村塾学坊是我办的,先生由我供养,五圣师庙的平 日香火由我持续。世道是越来越乱了,善事越来越难行,维持不下去了我也到老连 长手下混吃混喝呀。” 正说话着,后院油房冒出浓烟,接着就听见俩兜夫张光李耀在高声喊叫:“油 房失火咧!油房失火咧!”陈八卦就变脸失色朝后跑,俩官员也提上袍子紧跟着。 来到后院,第一眼是曳碾子的黑驴前蹄蹬空昂儿昂儿地嘶叫,碾盘上的豆碴子成了 水和泥。油房的伙计们提了水桶朝蒸房里跑,水井上辘轳绽绳了,辘轳把哗啦啦转 着,打得人不得近身。蒸房里门窗洞开,轰轰地涌出白气黑烟。就有人说“锅炸了 锅炸了”,又传来哐啷啷的倒塌声。说中间从门里扑出一个黑人,满胳膊的燎焦泡。 他朝陈八卦面前单腿一跪,说:“掌柜的莫惊,火熄了火熄了!”有人端来一张条 凳让陈八卦和俩官人坐,看时,俩官人袍襟上溅了许多水渍泥点子。陈八卦面有怒 色,指着俩官员的衣襟说:“你看你看,你这伙计头咋当的,嗯?”三人难堪着坐 下,伙计头就起身躬腰,慌里慌张地诉说事故的原委。看他满胳膊的燎焦泡,陈八 卦就指他胳膊说:“去去去,杀个公鸡,掏出鸡油朝上抹,不敢耽搁。”说着提起 袍摆上了台阶来到蒸房。见掌柜的到来,伙计们都愣住了,有人要解释现场,他摆 手止了。 事故的原因很简单。这黄豆榨油,必先将选好的黄豆淘了,泡了,晾了,成酥 颗子,再套驴上碾子研碎压扁,然后搭笼上锅蒸成七分熟,之后趁热儿用稻草包成 尺五直径一厚的大饼,一般八十斤豆子包五个饼。豆饼包成,在油槽里紧紧实实排 了,顶了大闸,层层加楔,用油槌砸紧,直到把豆饼中油分挤尽。优质黄豆百斤可 出成品油十二三斤,说出十五斤、十六斤是掺了油根子的,成色差些的黄豆出不了 十斤油也是常事。今日出事,是因为蒸锅水烧干了,蒸锅烧红了,饱含油汁的豆饼 连蒸笼一起燃烧起来,轰一下一条火龙窜起。众人就浇水,就锅底抽薪,一时间黑 烟喷发,燃着的柴棍火舌飞舞。底层的蒸笼烧塌了,一摞子七八层笼屉倾倒下来, 混乱中人们只顾倾盆泼水,却忘了还有俩官人在现场…… 事已至此,陈八卦就安排矮胖子土包子俩官人上路回城。他说我的兜子太闪晃, 你俩坐上去颠糊涂了回去咋办案呀,俩官人说来的轿子就在里公所放着,咋来的咋 去也好给老连长交代。陈八卦就“也好也好”地拱着手,这边厨娘就端来一个黑漆 托盘,里边放了用红绸扎着的礼包。俩官人也揖手作谢,言说陈大兄是仁义醇儒道 德楷模,说中间张光李耀就叫来了在里公所歇息的轿夫。二人上轿,飘摇而去,西 坠的日头在云中燃得正红。 这边陈八卦就脱了长袍挽起袖子,又用一条缎带勒了帽苔子,裤子一卷就上 了蒸房。他指挥伙计换锅点火,又亲自验了水位,从库里搬出两层新笼续上,重新 装上豆钱儿升火开蒸。这边蒸着,他又去隔壁查验油槽,查验油孔,查验闸板,查 验头号楔二号楔三号楔,拣出裂了的炸了的楔尖磨秃的,最后检查油槌。这个家伙, 不知折了多少壮汉的腰,平常说的“打油打油”就是指此而言。这个油槌,长约尺 二,径有八寸,肚腹微鼓,两端稍凹,材质属榆,是地道的榆木疙瘩。这榆木疙瘩 的鼓腹正中穿一方孔,胳膊粗的桑木把子一头紧固于方孔,抡起来要闪闪活活才能 力砸千斤。陈八卦把这只乌把儿油槌担在膝上闪了闪,提起来就撇了出去,高声叫 嚷:“请大将军二将军来!”伙计赶紧抬来两个巨大油槌,一个枣木把子的三十斤, 一个荆木把子的五十斤,都是鼎定乾坤的重器。 陈八卦试了枣木二将军,又试了荆木大将军。他扎了马步,把那荆把儿担在膝 盖上软软地闪着,只哼了一声就不再言语。 伙计们就知道,今天打的这油是有来头的了,便纷纷奔忙不息,只怕踩不上节 骨误事挨锉。陈八卦在条凳上坐了,取了厨娘托盘的手巾擦脸,又从托盘里取下瓷 碟儿。瓷碟儿上架一双冬青木筷子,筷子上架两个蒸馍,瓷碟里是油泼蒜泥。有眼 色的伙计赶紧端来杌子,帮 着把瓷碟儿摆好,陈八卦就在油房里一点一滴地品味着蒸馍蘸蒜…… 那边蒸房已把豆钱蒸好,正热气腾腾地包着豆饼,包好一个就有伙计吆喝着用 圆盘端了过来。陈八卦只低头品着他的蒸馍蘸蒜,这边油槽里就上齐了十二个豆饼。 伙计们喊叫着上了大闸,就有后生用二十斤的小槌加了榨木,胳膊上已涂了鸡油的 伙计头就在槽口放了油桶,热蒸汽一浪一浪腾起,吃上劲的闸口颜色变深。小楔中 楔大楔加进一轮,挤出空间刚好上一块榨木,三块榨木上起,到出油的时候了。特 号楔插入闸口,需二将军大将军出马方能见效。这个时候,陈八卦站了起来,他将 宽板麻带在腰间缠了三匝,嘣一声跺脚勒紧,就手闪了一个翻腕动作,大将军的荆 木把子就跳上了肩。平常的这个时刻,都是伙计头上手,也只是二将军发威。说时 迟那时快,这陈八卦肩膀一纵,两臂就抡圆了五十斤油槌,一气抡槌二十八下。加 榨木,换楔子,大将军再一次风驰电掣,巨槌落下,如雷轰天,橙黄色的油注淌了 出来…… 这一槽油是打给五圣师庙上的灯盏油。 五圣师庙建于明初,原是唐菩提寺的偏殿。元末战乱,州川地区又水旱蝗瘟连 年,大唐古寺正殿倾圮,唯偏殿尚存。待年景稍好,有云游道人偕村人在菩提寺偏 殿彩塑泥胎,尊牛王爷、马王爷、虫腊爷、帝君爷、娘娘爷为五圣之神。在战乱灾 荒年代,农人求神的目的都很具体,六畜兴旺啦,蝗虫不出啦,子弟高中啦,早生 贵子啦等等。且说元末乱世民不聊生,至正年间,安徽淮河一线旱、蝗连年,百姓 饿病倒毙者十之五六。农家子朱元璋的父母兄长半月之内相继死去,家破人亡,只 好投靠在皇觉寺当和尚的叔父。叔父也是家徒四壁无以收养,只能也让他剃度出家 当了小和尚。然而乱世大灾,皇觉寺被灾民吃得水断粮绝,寺僧随之云流星散,这 叔侄二和尚只好云游乞讨。他们南到庐州北到汝宁东到颍州西到信阳,三年流浪。 之后,叔父把侄子又送回皇觉寺栖身,他自己则由庐州下长江,又溯江而上,进汉 水入丹江过老河口走荆紫关到月日滩,再上行到下州川。到了苦胆湾地面,见古寺 没于荒草,虽久经旷废,却地相俨然,遂披荆斩棘,除茅结庵,焚香洁戒,修举废 坠,大唐旧寺,渐次恢复。这个云游苦僧就是日后远近闻名的定慧禅师。 再说皇觉寺那个小和尚朱元璋,在皇觉寺遭元兵抢掠之后无路可走,就投奔郭 子兴起义去了。十七年之后,他当了皇帝,国号为明,建元洪武。遂号令天下,寻 找叔父。得知叔父在东秦岭州川地界主持菩提寺,便在钟山之南的应天旧城建金陵 寺一座,以迎叔父归养。然而这叔父不愿归附皇室,要在这深山古寺修持终老。朱 元璋无奈,派了工匠用官款在菩提寺旧址大兴土木,将钟山之南应天旧城的金陵寺 移建于此,一时有九宫十院之盛。朱元璋又亲题“金陵古刹”匾额,御赐全县土地 为金陵寺庙产。人们知定慧禅师乃当朝皇上的叔父,纳粮服役不敢懈怠,当时县衙 的公粮也由金陵寺大库划拨。 九十三年之后,金陵寺住持传至五代到天顺五年,天降淫雨,山洪暴涨,殿堂 台榭倾塌废毁。住持宽明偕僧数辈,连年修葺,成大雄殿五间又半,配置钟楼客舍 若干。沿及崇祯末年,岁频大饥,盗贼蜂起,溃兵夜宿金陵寺造饭失火,殿堂俱焚, 僧伽因之流散,还俗者甚众。延至大清顺治八年,有了尘和尚往长安朝兴善寺,见 金陵寺殿堂虽残,但香田海众,庙产颇丰,便重悬明皇巨匾,立规矩,宏法教,劈 山开麓,兼理农桑,又加课香田陈年旧租,一时香火复兴。同治十年,岁涝欠收, 行以工代赈之法,复建藏经楼五间,阅三寒暑而成计。以平常收成,嘉庆八年之后, 金陵寺年收租课五千石上下。逢上年馑,衙门里向金陵寺借粮是常有之事。 当年的五圣师庙,不以侧伴皇寺而辉煌,也不以皇寺兴衰而俯仰。作为苦胆湾 五姓人家的族堂村庙,废修破补,代有子孙。同治三年,春月大饥,五圣师庙设粥 棚以济困苦,又撰榜文修经忏超度流亡孤魂。后继当家,亦皆精勤。同治八年,有 印公道长,博学而智慧,崇尚俭朴,更热衷民间公益,造舟桥,办村塾,五圣师庙 善名远播。印公常言:为大丈夫者,在家则张仁义礼乐,辅天子则扶世导俗,出家 则竭慈定善。 陈八卦是在同治十二年入庙为道童的。当时他患细病卧床不起,家里就把他 寄到印公道长膝下,习练龙门派内丹理气复元之功。病愈后印公道长教其读童蒙、 背经书、读诸子杂集。稍长,请道师导学,定志,辨命,还虚,从《道德》入门, 读《琼纲》,辨《玄要》,入《悟真》、进《参同》,习《博易》。再而《黄庭经 》、《太平经》、《上清经》、《慧命经》一路攻下,成于《洞天秘典》、《金火 大成》,最后驻于《奇门遁甲》。民间云:学会奇门遁,敢把天下论。在陈八卦成 为掌房道士之后,他所关注的只在天相、局变、灾异之类,而掐个诀口、卜个失物 之类的小伎俩他一般不作为。故在州川及东秦岭南北二山这一片地区,凡请出陈八 卦点阴阳、踏勘舆的人,必非等闲之辈。 在陈八卦入主五圣师庙之后,金陵寺住持范长庚便一门心思为扩弘法堂而奔走。 他要在金陵寺增建观音堂,甚至动议搬迁五圣师庙。 同治进士张之洞于光绪二十四年提出“新学”之说,主张各地利用寺庙房产开 办书院。光绪二十七年,清政府饬令各省、府、州、县的书院,一律改设学堂。时 年三十四岁的陈八卦正在五圣师庙当家,也顺应潮流率庙众及村人利用经堂斋舍办 起新学。苦胆湾五姓子弟始 识历史天文地理算术,始知在《三字经》、《千字文》之外还有音乐和体育。 苦胆湾新学始用黑板教学,课时使用星期和钟表,为此他还受到知州尹昌龄的嘉奖。 五圣师庙的新学里书声琅琅,范长庚却为金陵寺的观音堂而上下奔走。他向香 客抽过人头银,抽过地亩银,卖过工赈,当过香田。一句话,攒银子建观音堂。但 真正使他银囊鼓饱的是州川里种了鸦片,他从当地低价收购,又换上袈裟以僧人身 份上西安省住宁兴寺挂单,暗中高价出手,进出城门对守城的兵丁低首合十,一 句“阿弥陀佛”就免了查检。当时州川烟土,盛期价五角一两,贩到西安就是二元 一两,做大宗生意的运到北京,就是五元一两。清末的金陵寺虽无当年之盛,却还 在上州川、南秦川、韩峪川、北宽坪等保有大量地产,年收租少说也在五百担往上。 在五圣师庙的新学拮据经济勉强之际,观音堂终于在宣统年间落成。时有州川存世 的最后一位前清举人陈桂堂,应邀为金陵寺大山门书写楹联一副,云: 长空天镜佛陀自在大乘车 高台白云香露永存密宗盘 法堂新成,观音开光,又有名流人物题联助兴,虽时局动荡,但不碍观音堂的 一时之盛。实际上,按范长庚的设想,搬迁了五圣师庙,在其基址筑建观音堂,扩 弘金陵寺庙院,再恢复九宫十院格局。然而五圣师庙的新学甚得人心,于是其搬迁 吞并的宏愿未得实施。但他将观音堂建在金陵寺所依的珠山之顶,这比五圣师庙高 出许多。所谓珠山,是指州河流经此地,碰折而成肘弯处的一座石质圆山。也正是 这珠山推挡着州河洪流逼其扭头东南,才留下了苦胆湾这一湾沃土,养育了这一村 社的五姓人家。从州川河床最阔处向东望去,但见珠山之下雪浪喷涌,山腰有古柏 掩映,山顶翠藤垂蔓,观音堂脊檐凌空,似成方圆一带风景的点睛之笔。 这观音堂尽占一湾风光,把个原本散落无序的五圣师庙比之无色,这让心气强 盛的陈八卦好生不快。这年正值珠山的八月庙会,四方香众朝拜,当年贩卖鸦片的 金陵寺当家人范长庚,如今身披喇嘛红的袈裟成了大法师释悟真。释悟真为了红火 过会,从西山请来大荆的“同庆班”在老戏楼大唱汉调二黄连台本戏。而五圣师庙 作为龙门福地也以其地利之便,在庙门口搭了台子,请来南山的“大筒子”、北山 “八岔子”大唱老花鼓的传统段子。两台对垒,这就热闹了台下观众,他们一时哄 哄哄涌向这边,一时哄哄哄涌向那边,最后两派香众丢石头撇瓦碴打将起来。里甲 联会就派来巡管治安,要罚没寺里香钱抬走庙里清油,且要捉佛道两家当事人去县 上见官。怎奈当年的金陵寺当家人范长庚———而今的大法师释悟真,多年为筹建 观音堂往来州省,用烟土把各条渠道都渗透了,所以庙会打架,本不算什么,又有 几个“台阶”给里甲上捎了口信儿,所以这场对台戏的纠纷就以五圣师庙折财丢面 子了结。 也真应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的古训,五圣师庙搭戏台的摞摞碌碡尚未拆 除,知县赵维藩就派下丁役要查油坊谋反之事。理由之一就是有人告发:油坊的四 坡五脊歇山楼门挂双斗、滚龙亮脊、八仙看门,严重违反了当朝的官阶等级,须知 唯有六部尚书以上官员的宅第才配饰斗、龙、仙、凤。更严重的是,庭堂里竟有黄 龙盘柱!黄龙是什么?是天子,是当朝皇上!一座平民宅第,竟自比皇宫,那么是 何人欲当天子?有天子就有大臣就有兵勇军师,就有谋反纲领,这是不是南方的革 命党北窜作乱?是不是哥老会、江湖会、红枪会的老窝子或指挥中心? 一时黑云压顶,油坊里乱作一团。陈八卦当然明白,大法师释悟真在背后做足 了名堂。可是事到如今,一家人面临着灭门之灾,陈八卦就把消灾的希望全寄托在 五圣师的神力之上。然而,香上满了大鼎炉,表烧足了八百刀,丁役依然捉人如索 命。 没奈何,陈八卦连夜暗访住衙门的孙法海。孙法海此时已升任承差班头,不仅 掌管着十六个执水火棍的堂丁,还掌管着三十八个役差专事县西八个里的盗匪缉捕 和民刑诉讼。孙氏言听事由,愤慨顿生,说什么人敢在我家门口捉人?就禀见知县 陈述乡情,得允后领一班刀手回来办案。清末纲纪弛坠,上头传办的案子是一级哄 一级,承办的差役得了银子话就好说。孙班头带丁勇前来,原办差役乐得揣了银子 走人。孙法海深入油坊,亲验黄龙柱,果然有觊觎皇权之嫌,说你谋反也不是空穴 来风。然这孙法海也深明时局,看这清廷满朝腐败,三岁小儿登基一派荒唐,南方 革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孙文起事,屡败屡举,省城新军,会党盘结,宣统前景, 危如累卵。于此情势之下,保护乡邻稳定故土是明智之举。于是他吩咐:拆除旗斗, 泥涂仙凤滚龙,盘柱雕龙以麻丝灰泥覆盖,再以土布围裹,再以朱漆涂之。又吩咐 :油坊主人藏匿暂避。然后他回衙禀报:龙凤仙斗已铲除净尽,人犯已畏罪出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