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部 分 油坊里(二) 孙法海保住了油坊,陈八卦感激不尽,每于四时八节就进县衙走动。辛亥年江 湖会反正,孙法海没有参与,但他的朋友、时为直州衙门差役的姚世兴率二百弟兄 成功突袭衙门,接管满清东秦岭商县政权。正在江湖会头目姚世兴、徐奎、陈贵生 等人联合孙法海组建城防卫队之时,西安省军政府大统领张凤派部属刘纲才率两营 步兵进驻县城,从江湖会手中抢走政权。江湖会被解散,徐奎被处决,姚世兴、陈 贵生逃亡。这个陈贵生逃入秦楚交界的漫川关一带拉杆子割据一方,自称陈司令。 而他的挎娃子于广德拧身投靠刘纲才,带人夜袭陈贵生 的弹药房得手后,分得三十杆老枪,这就是后来的老连长。而姚世兴率十三香 把子入了南山,盘踞红崖寺被人称为南山罩。当此之时,孙法海回到苦胆湾当了甲 脚老者,维持一方村社治安,又不时借助陈八卦的香会网络为地方办事,加之有黄 龙柱事件的恩德,陈八卦、孙老者便两家亲如一家。满清覆灭,陈八卦又恢复龙柱 光显门庭,为此两家人还热热闹闹地庆贺了一番。 这二年,虽说州川地区在各种势力的勾斗平衡中暂且无事,但从各路故旧传来 的消息,却让孙老者颇多忧虑。如果苦胆湾是树叶子,商县城就是树枝子,西安省 就是树干子,老北京就是树根子。树根子如若朽坏,树叶子还能绿几天呢?当他把 这些疑虑说给五圣师庙的时任道长陈八卦听时,他颇不以为然地摇着脑巴盖上的硕 髻牙簪说:“我算过了,这一半年,天灾是平的,人难是宁的,兽祸是隆的。”孙 老者说:“你掐算个时运失物,人说十拿九稳,可如今这天下大势却是变幻莫测。 贤弟有所不知,西安省先是陈树藩的统一共和党,接着又出了井勿幕的陕西国民党, 后来又是张凤当了陕西都督,都督屁股没坐热哩,大总统袁世凯就派北洋军陆建章 主陕当了剿匪总司令。这颠来倒去,真不知道谁是真心给老百姓办事哩!”陈八卦 说:“天上闪电哩,地上干旱哩,你革命哩,我剿匪哩。上头闹来闹去,其实都要 从百姓身上挖一耙子哩!”孙老者说:“上头局势不明,下头没法跟从,像这州川 东秦岭七县一条江,有枪便称王,他陆建章能剿到这儿来?”陈八卦还是摇着他的 硕髻皂带说:“世兄这心操远了,操远了。你还是看好你圈里的母猪你槽上的犍牛 你棚里的山羊你笼里的母鸡,还有你门上的狗炕上的猫。我再说一遍,今年有兽灾 哩!” 孙老者倔倔地说:“我不信。” 陈八卦问:“孝义湾里六只狗叫豹子吃了是你说的,这苦胆湾连天晌午碎娃子 不敢出门,狼就在村沿子上卧着你是看见的。牛屎沟里狐狸成精了,把人家小伙子 哄到崖湾里叼出三只公鸡叫人吃哩你可以不信,但咱镢头老三夏夜在麦场乘凉,害 怕狼咬就把头钻到背笼里睡觉,偏偏狼来咬住他的脚朝外拉,他一惊醒头顶着背笼 扑起来,狼哪见过这么大头的怪物,就呼哧一声转身逃走了,天明一看,狼吓得稀 屎拉了一道。这是你眼皮子底下出的事,所以我还是提醒你,今年有兽灾哩!” 老哥俩就这么说着,从河南上来的贩挑队就传来消息,说峡口淅川荆紫关富水 关龙驹寨香炉镇这一线的人,一流带串地往南北二山跑哩,问跑啥哩。说跑白狼哩, 问有多少白狼,答说成千上万一海片,烟尘雾罩地过来跟蝗虫一样见啥吃啥! 孙老者是真正地惊呆了!当年的水火棍拿在手里擦了又擦,心想这常年跑贼何 日是了?正心慌着,又有五姓父老跑来请主意,都说白狼已到了白杨店,离这儿只 几里路了。孙老者就喊:“陈八卦陈八卦!” 陈八卦大腿翘二腿坐在当堂的老圈椅上,左手扣着红铜茶壶偶尔从壶嘴里品吸 一口,右手平端着皂色额玉道冠仔细观赏。孙老者叫了两声,他才慢条斯理地说: “敲锣,上王山。” 孙老者问:“庙里没啥,可油坊里摊子重啊,你咋办哩?” 陈八卦冷漠地说:“你不管。” 孙老者就操起大锣,咣咣地敲着满村里呼喊:“上王山了!都上王山了!白狼 来了!村里不留人,立马起身了!走了走了!” 于是,苦胆湾的男女老少一个不留,齐刷刷上了王山。王山上森林密布,山腰 有两重围子,寨门上有滚木擂石,山上有暗道洞穴。山顶有座祖师殿,各村在此都 存有水火粮油,这是清末动乱以来里甲联防形成的惯例。上了山,老人小娃妇女都 藏入石穴暗道,男勇丁壮都上寨门防守,唯有各村的甲脚老者上祖师殿烧香。 山上云烟燎绕,天色暗得湿重。 人们听到了激烈的枪炮声,始知白狼是人。白狼的真名叫白朗,是“公民讨贼 军”的首领,成员全是河南宝丰的农民,他们刀刀枪枪一哄而起要去讨伐袁世凯的。 但这支队伍毫无军纪可言,一路烧杀过来,见人只问:“随不随?”你若说“随”, 就给一绺红布叫你跟上走跟上杀,如果回答稍一迟疑,刀子就削了过来。守在王山 寨门上的丁壮,眼看着枪子儿在石墙上吱儿吱儿地打出火星,就是看不见队伍在哪 里。原来是大雾把山罩了个严实,白朗来到山下就是寻不着上山的路。祖师殿里, 神像前人跪了一大片,黄表纸整背笼烧,钟磬木鱼法鼓急敲如雷鸣马奔。几位道士 泪流满面,一个个搀起老者们,劝说不要再烧了,说祖师爷已经派下兵将去了。大 家看时,果见神像的脸上流下一道道的汗水,道长就说:“祖师爷吃了大力了,为 保佑大家心里担了沉,再不敢给上劲了,跟人一样,不要把爷累坏了。” 未几,山下枪声稀了,但雾仍浓得三步开外看不见人影儿。 孙老者仍然操心着油坊里的一家。 陈八卦眼看着一村人上了王山之后,才回到油坊里。他教家人在每间房门上贴 “符”,又掐指念咒,灭消“兽灾”。待枪炮响起来,他明白是一场什么灾难时, 才急急慌慌叫兜夫 张光带一家人上洞,叫兜夫李耀到后园子老地方挖坑埋银子。他自己则穿好道 袍,拿了鹅毛扇坐五圣师庙里读经。油坊里的私家洞穴在石门沟,这里两壁相对削 立如门。石壁上满布的洞室,都是附近财东大户私家开凿的。平常,洞里藏有粮食 窖水,每遇贼劫匪抢或暴民动乱,财东家就提了金银细软上洞。石壁上架有木板栈 道,人进了洞,就揭了栈板,任你有飞天的本事也上不了洞。 兜夫张光扶老携幼出了村上了路,正往石门沟赶,刚好碰上从王山底下撤出的 队伍。白狼的队伍总算寻着了一群人,就追尻子撵了过来。这一家老少连爬带滚, 可沟口挤满牛羊牲口,河水又正汹涌。总算寻着浮桥,一家人爬过去,可一沟两岸 的树林里、苇园里,仍然是一挤一堆的家畜。这都是附近村里人的,听说白狼进了 村是见啥吃啥,所以人们上山钻洞,牲畜也不能留在村里。看这石门沟绝壁上的洞 子,家家洞口都上了挡板,连接各洞的栈板已经拆除,只留一溜撑椽横在栈眼里, 而且这撑椽是可以从洞里边抽回去的。这一家老少来到栈道口,哭天叫地朝洞上喊 :“搭板呀,快搭板!”洞上人谁敢下来搭板,这不是把狼朝洞上引吗?眼看着油 坊里一家人就要落入白狼之手,对面小崖的敞洞里就有人喊:“转后坡子!转后坡 子!” 小崖的敞洞是公共洞穴,当初由官家开凿而后被匪人攻克废了栈道,避难的人 上来下去都用绳子吊。上敞洞的人都是一般苦汉人。经这帮苦汉人的点拨,油坊里 一家人就一个揪住一个后襟,一溜串儿爬上后坡子。兜夫张光就抓住一条石柱上绑 着的麻绳,朝腰里一缠腿一蹬凭空里荡进第一家洞口。洞里的人用杠子顶了挡板, 死活不让进,张光就攀住板棱子苦苦哀求:“好爷哩,你积积福,十几口人的命呀!” 眼看着白狼的人顺路朝后坡子爬,张光急红了眼,猛一发力,从挡板上头尺把宽的 石缝里翻了进去。在一阵婆娘女子的尖叫声中,张光把腰里麻绳朝栈眼里一塞,卸 下挡板,搭上栈板,然后才一个一个地来拉这一堆哭叫着的老小,又用头把他们一 个个顶进洞里。洞里人见油坊里一家强挤进来,就连忙搭梯子上了二层暗穴,抽了 梯子,抬磨扇封了底眼,与这一家人彻底隔离。 油坊里的私洞还隔着前面两家洞穴。要这两家搭了栈板过去进入自家私洞显然 没有可能。正紧急着,见那头两个白狼已上了栈板,一块栈板八尺长,年轻人两大 步就跨了过来。揭栈板已来不及,张光拼力将一根搭栈板的撑椽从洞里推了出去。 这张栈板连同撑椽哐哩哐当滚下绝壁,刚踏上栈板的俩白狼也腰身一闪,摔了下去 栽进汹涌急流。后头紧跟的白狼见状,骂一声“妈的逼哟”就开了枪。枪子儿在石 崖上打出一个白点,刷一下溅起的石头渣子把张光的半张脸打成了马蜂窝。众人将 满脸血光的老兜夫拖回洞里,来不及上挡板,枪子儿就像蝗虫一样在洞口上狂飞乱 蹦。油坊里的一家就挤在洞室的一个角落里不敢动弹。 枪声沉寂了片刻,对面敞洞的穷汉们又大喊起来。张光爬在石缝儿一看,那条 荡他过来的麻绳已被白狼用长竿子勾了过去。一个白狼正把一块栈板从沟底拖了上 来。枪声又响了,从洞口射进的子弹,在洞壁上溅起石屑让人不敢抬头。一个白狼 荡过来,伏在栈眼上搭了撑椽又搭板,快枪掩护中,一群白狼翻入洞室。 对面敞洞的穷汉们眼睁睁地看到,一股血像檐水一样从栈眼里流了出来。一个 小娃被白狼从洞口抛了下去,一个婆娘扑到洞口衣襟一撩跳下绝壁,跌到沙滩上还 朝她娃跟前爬,娃搂到了怀里,乱枪在她身上开了花;点着的被褥从洞里扔了出来, 烟火弥漫中一壮汉抱了一块挡板从洞口跳入急流…… 这人是兜夫张光。 油坊里一家十二人没留下一个活口。 沟里的、林子里的家畜全被杀死,死猪死牛倒了一片。沟底一孔石窑里还有一 头黑驴在吃草,显然是因为它藏得隐蔽。可就在最后几个背包袱的白狼要出沟口的 时候,这黑驴不合时宜地“昂儿”叫了一声,一个白狼抬臂就是一枪。 一户人家的屋瓦被揭了净光,夹生的米饭满地抛撒,用来盛饭的瓦片煮了一锅。 场沿子上一条长虫蹦得老高,陈八卦过去一看,是一颗子弹穿在肚子上。他按 住蛇头,用小指头抠出子弹,撕一绺道袍包了伤,看着它游进草丛,才转身来收拾 十二具尸体。张光把一卷芦席抱过来。他凭着一块挡板没被淹死。 苦胆湾还是苦胆湾,白狼压根儿就没进村。 可它进了五里外的索家碥。索家碥的人全跑了,只逮住一个媳妇。显身庙的戏 楼上,流血带毛的鸡摆了一桌子,说是煮过的要叫媳妇吃,其实肠肚子都没掏。看 白狼们一个个生啃活剥地吃,然后一个个倒头便睡,这媳妇才知道这真是一群狼。 她的头为什么没被削,是因为她很快地答了一句:“随!”这支队伍说是多少万人, 其实拿快枪的也就几千人,其他“随”着的大部分拿刀拿土枪,少部分拿着农具锹 耙。后半夜白狼们睡熟了,这媳妇翻墙逃走,翻一堵墙跳下去是粪池,翻一堵墙, 跳下去是尿缸。赶天明进了山,有人喊一声“白狼”,她头一缩就钻进一堆陈年的 麦草,待人把她刨出来,早吓死了。 这天夜里,白狼虽宿营索家碥,但一些回到苦胆湾的青壮年,仍被吓得四散而 逃。他们眼看着从索家碥的坡上,刷刷地射过来一股股白光,人说这是电枪,照着 了谁,谁就会死。后来打贩挑的才说,这是手电筒,不会致人死命。 帮助陈八卦安葬了一家十二口,孙老者已身心俱疲,闷头睡了三天。第四天, 他抬脚到了五圣师庙,可小道士说人不在。他又顺路来到油坊里。 四脊五坡歇山楼上,陈八卦一手掐了红铜茶壶正襟读经,道袍斜搭在太师椅上, 皂色额玉道冠正置于白瓷帽筒。只是,两鬓和下颌上的浓须已剪除净尽,脑巴盖上 也没了那个碗大的髻。他前额剃得青白,后脑上垂下一圈儿齐肩短发,乌黑油亮, 蓬勃浓厚。孙老者围着他看了半天,一时竟口舌讷讷。 陈八卦抬眼亮出椒籽儿般的瞳仁,喉音嗡嗡地说:“我经还念,卦照卜,只是 不想住庙了。” 孙老者用手轻轻抚了一下他这位贤弟脑后的短发,慎慎地说:“你这是在家修 道呀?” 陈八卦声色平静地说:“长安大道当归去,惭愧而今尚半途。” 孙老者凝目于陈八卦的短发,再次环绕而视,说:“贤弟头大发厚,剪成帽苔 子威风哩。” 陈八卦眯目低吟:“天不爱道,兽世兴妖。” 孙老者轻声和气地说:“要说,你掐算的也准着哩。白狼,不就是一群兽么!” 陈八卦不作反应,他又说:“以愚兄之见,油坊里三代昌盛,不能在贤弟这一代干 了油槽灭了火啊。其实五圣师庙上,南华子满可独自当家了。” 陈八卦软声说:“庙上的灯油、学堂的开销,依旧准我的。” 孙老者晃着脑后的花白辫子,郑重丁宁:“香会可不能丢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