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部 分 太岁宫(一) 老四打死了老贩挑。 他跪在父亲膝下,青光的脑袋在泥地上拱了一道槽。孙老者几乎晕厥过去,大 儿子承礼平白无故掉了脑袋,尸身还没埋,案子还悬着,这小儿子老四又打死了老 亲家。是孙老者他亲自把老贩挑留下来给染房上帮工的呀! 陈八卦说好要去县上面见老连长的,这一下又走不成了。他坐在老圈椅里,狠 劲地捋着帽苔子,脸色铁青。 海鱼儿也跪在地下,紫红干筋的头垂在胸前。陈八卦说:“海鱼儿你起来,说 说这烂事是咋弄下的。” 海鱼儿说了。 原来,老四这青皮后生听那瘦官员说,这个老贩挑要好好查一查,又听到了奸 杀、乱伦、失身、就地看管等片言只语,就几个晚上都在场房里给老贩挑“钉楔子”, 逼他说出承礼大哥是如何被害的。老贩挑十次八次地重复着矮胖子和土包子调查时 说过的话,老四听着听着就躁了,一摔腕儿就是个反手耳巴子。这老贩挑也是走南 闯北的人,也曾肩挑担子手挥搭拄横扫毛贼如割葱,他哪里受得这等冤气,就要扑 出去找孙老者论理,这惹得老四孙文谦犯了二杆子脾气,就一脚蹬到他后腰上!老 贩挑毕竟年纪大了,哪里受得了这一脚,当下身子一歪,树桩一般扑倒下去。可巧 的是,他不偏不歪地倒在铡口上,那两排狗牙一样的铡齿就把脖子戳了几个大洞, 生血立时就喷了出来。场房里锄耙镰锨的农具都是乱七八糟的就地放着的。 陈八卦对海鱼儿说:“人命关天的事,县上都派官查哩,眼看着老四胡蛮干, 你不阻拦你就是帮凶。” 海鱼儿抽泣着说:“老掌柜的叫我看住人,没叫我搭伙儿审人,小掌柜的脾气 来了谁能挡得住?”老四孙文谦听到这话,把头从地上倔强地扭起来,泣泪满面地 喊:“我好汉做事好汉当,海鱼儿哥你闭嘴!” 孙老者用手撑住葫芦状的前额盘楼,满头的油汗在那儿闪光,枯索的小辫子散 在肩后,他气声哀哀地对陈八卦说:“你走吧,把这小东西捎上去,交给老连长, 人家愿意咋处治就咋处治。我是执了一辈子法的人,法说咋办就咋办。” 海鱼儿扑通一声跪下,连连在地上叩头,一边喊着:“这使不得呀,孙老者这 使不得呀!” 任这两个后生在当堂子上一长一短地扑磕干号,陈八卦扶孙老者进了卧室,他 吩咐镢头老三如此这般地侍候,又过来对海鱼儿交代,叫他把老四拉下去歇着,叮 嘱说:“不准乱跑,等我的说法。”问老贩挑的尸首咋办,陈八卦说:“先拿稻草 苫着,对谁也不要说。” 安排毕了,陈八卦坐兜子进了城。他先到老西街的虞司徒庙进了香,又拜见了 老道长,贡奉了香火钱,交谈了州川上下城镇山里的军阀匪乱及市俗商情。虞司徒 庙临街有客房十来间,平常收租招客,但凡遇上政乱匪祸,这客房及东西偏殿就成 了流民或散兵的聚宿之所,也自然成了各路消息的集散之地。这虞司徒庙说起来比 县城还古老,传说是中华始祖五帝中有个叫帝喾的,他有个儿子叫契,契在虞舜时 代当过司徒,因为助禹治水有功而受封于商州,那个时候就有了这座庙,所以这庙 又被称为庙祖,陈八卦每每进城办事,必先到这里进香。之后,他去晋见老连长, 先呈上两对银锞子,说是孙老者的敬意。这老连长“嗨嗨”一声就咧嘴笑了,一对 儿金牙哗儿哗儿地闪着光,他说了:“锞子我不稀罕,你原旧拿回去,咱是谁跟谁 嘛?”就吩咐给摆烟灯,陈八卦摆手止了,说我顶多吸几锅儿水烟。老连长就说: “这好,这好,鸦片烟一上手就搁不下了,水烟还清肺哩,上水烟上水烟。”说着 又几次给大婆子介绍:“这是州川里的活神仙哩,你那一天头疼了———”但话说 半截又住了口,大婆子正从板柜里往外取炸弹,一五一十地数着,给人感觉像是农 村婆娘数鸡蛋。那个黄皮拉杆的瘦兵接手往柳条筐里装,筐子一摇咕咚乱响,这陈 八卦就胆颤心惊,冷不防一口烟水吸到嘴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苦得他蹙眉抽嘴, 老连长见状就笑了,曳声岔气地说:“这是兰州的水烟,是军政府的慰劳品,驱除 刘镇华,水烟拿把抓,这水烟好吃可烟水喝不得呀!”又是一阵哄笑,直把个五短 身材在躺椅上抖个不停。在当时的军队里,为了禁大烟,提倡抽水烟。陈八卦以手 掩嘴,寻机会把又苦又麻的烟水吐在地上,用脚踩了,歪眼看那老皮花发的大婆子 用铁皮簸箕端了一摞子炸弹跟挑筐的瘦兵出去,就问:“听说你弄了个小的还挺有 学问?”老连长又是咧出金牙一笑,直脖子说:“有学问的女娃子难侍候,这不又 闹着要到省上住大学呀,说是北京有个鲁教授到了西安,名气大的不得了,死活要 去听讲。咳,我耍了半年也烦了,戏也不会唱,就给些盘缠叫走了。”说着噗地朝 地上吐口痰,歪过脖子问:“哎哎,你知道这鲁教授是个啥人?”陈八卦咝儿吹了 一下烟哨子,说:“也不算个啥人,在北洋的教育部干过,在北京大学教过书,能 写白话文章。嗬,不懂《奇门遁》,敢把天下论,胆大。青年学生都是一窝风,走 了也就走了,你不要上心里去。” 说着说着就说到孙老者大儿子这桩无头案,老连长说:“这事也不是三天两头 能破出头绪的,这二年州川里匪贼如麻,我老家石瓮沟的治安都叫人挠头,军法处 政法处搁的无头案一摞子哩。你给孙老者说,这事我要一查到底不松手的,要紧的 是先把人埋了。” 陈八卦说:“这人头都寻不着,咋埋哩?”老连长捻转着手里银包头的烟枪, 把烟灯点着又吹灭,点着又吹灭,而后突然放粗声音说:“这寻找脑袋的事——— 你去办啊!” 陈八卦一惊,急问:“噢?我?” 老连长平着脸说:“你是神魔怪道的专家,你不办谁办?越是奇怪的事越得由 你办,你空 里来雾里去,夜半三更进城看戏一袋烟的工夫就打个来回,鬼抬轿一坐比闪电 还快,我都想跟你学一手哩!“ 陈八卦的脸色十分难看,连连摇着后脑的帽苔子说:“这我弄不了弄不了。” 老连长狡黠地扭过他的扁圆脑袋,嘻嘻地笑着说:“这有啥弄不了的,草面庙后头 林深沟大,随便一个地方都做得成文章!你回去想想,我叫个参议下去给你配合一 下。把事毕了,我请你上来听坐台班子唱臭臭花鼓子。” 陈八卦还要分辩,老连长摇着一根指头不容分说,就啪啪啪击掌三下。一个短 胳膊的挎娃子应声进来,双手托着漆盘。老连长揭开盖帕子对陈八卦说:“孙老者 在满清都是住衙门的,到咱民国又当了一阵子大贯爷,如今又维持一方治安,品高 人善,这一封现洋你捎回去,就说是我给他压个惊。” 陈八卦一时转不过思想,只一个劲地说:“这咋能使得?这咋能使得?这不是 把礼向弄反了么!” 老连长说:“我这会儿不是刘纲才手下的破连长了,七八十号人,三十杆烂枪, 一杆枪只发三颗子弹。咱现在驻守城防,实足火力超过两个团,正在筹建混成旅哩。 你看这枪炮子弹,婆娘都拿簸箕端哩。咱守着东秦岭的四个关口,还有这商州城, 对了,民国废州设县,咱这商县,你出中原进两湖都是必经,军政府拉咱哩,刘镇 华亲咱哩,咱管他娘的屁哩,给啥都要哩!” 陈八卦挤出一脸谄笑,说:“老百姓也盼你气势壮哩,图的是一道州川的安宁 么!”又话头一转说,“你的特派官那天说叫把老贩挑就地看管,也算是个嫌疑人 吧,叫人看管了几天———”陈八卦斜眼看老连长的脸色,一时转过话头故作轻松 地说,“这老汉吃得真多!” 老连长说:“打贩挑的么,没饭量能挑了多少斤两?下苦的么,放了放了。” 陈八卦接着话头说:“这老贩挑也真是哼吃哼睡,肚子撑的走路都打趔趄哩, 昏头昏脑就撞到牛槽上,这不,我进城来还得到药铺给买些药哩。唉,这孙老者也 真是个善人,对老亲家实实是拿真心待哩。” 老连长眯了眼,脸色平着,不再说话。陈八卦正琢磨着下边的话该怎么讲,老 连长就躁声躁气地说:“给俩钱叫自己买药水抹去!啥神棍棍子,还差人进县上铺 子里买药?” 陈八卦的心里一阵松一阵紧,他要根据老连长的态度来判断老贩挑丧命的后果。 见老连长把老贩挑说得三分不当二厘的,他就想在很得当的话头子上把实情告诉了。 正思谋着话咋说,老连长又把脸平转过来,情意幽幽地说:“这算起来,老贩挑还 是我隔山转坡的表妹夫哩!” 陈八卦立时心里就吃了紧,就装着也有些困,头往躺椅上略一仰,把胳膊架到 前额遮住眼睛。他稍微稳了稳气,就随随和和地问:“哪门子表亲呢?我咋没听说 过?” 老连长又无所谓地一笑,说:“干掸球的表亲!人有势了狗都撵着攀哩,我小 时候穷,看个臭臭花鼓子人都踢尻子哩。”老连长为什么此刻讲这些往事?说他把 老贩挑看得淡,他却说是他隔山转坡的表妹夫;说他把老贩挑看得重,他却说人家 像狗一样撵着攀他哩。这反说正说都是一张嘴,陈八卦就一时无从判断,一作想, 还是先把事情捂住再说…… 事情到底还是没有捂住。十八娃知道父亲惨死在场房里,一把稻草在她手里揪 成了短节节。 这是她给丈夫守丧的第四天。场房前的芦席棚下,临时支起的桐木板上,直楞 楞地停放着丈夫的尸体,一张白布单子浑浑地盖了,苍蝇蚊虫轰轰作响,海鱼儿不 时地噙一口烧酒噗噗地喷到白单子上。隔壁染房晾晒染布的木架上,办丧事用的生 布从高处悬下随风飘扬,几个木匠在下边锛刨斧斤地忙着做棺材。十八娃在停尸床 下的草铺上歪歪着,发髻上扎了白头绳,鞋面上也蒙了白生布。场房的门被棺板农 具柴禾枣刺谷杆封死,又有海鱼儿看着不许人进去。谁知海鱼儿一打盹,十八娃就 出现在他面前,且把一对哀怨忿恨的目光瞅着他。海鱼儿失急慌忙就往场房门上挡, 他一失态,十八娃就扑爬过来,声声哀唤着:“大呀!大大呀!” 本来,十八娃一直被烧锅里的高卷嫂围在小房屋里,这是孙老者的安排,要给 她单吃单喝,百般劝慰,一个死了,一个还在肚里,根芽芽千万要保住。可是高卷 嫂回去晒被子,只一会儿工夫十八娃就爬到草铺上哭哑了嗓子哭歪了身子,高卷一 看就把气撒在了丈夫身上。丈夫正帮木匠拉锯,冷不防笤帚把子就雨点般落在背上, 打下的节奏噼里啪啦地响着,高卷又一边叫骂:“叫你尿床!叫你尿床!” 她丈夫是村里有名的尿床王,昨天夜里连老婆的枕头都尿湿了。泄了愤,高卷 又过来拖十八娃,要把她背回小房屋里。十八娃吟吟泄泄地哭着:“叫我大呀叫我 大大呀!我这往后咋办呀!” 老撑窗哐当一声从里边关死,断断续续的哭声消失在小房屋里,高卷叫了几个 人把十八娃背到炕上。场院里来来往往着一些奔忙的人影,族人白顶子、粉房里的 帽根子、孙老者的俩外甥唐靖儿唐站儿、学堂里的先生唐文诗、五圣师庙的南华子、 一门孤寡的腊娥狗欠欠母女等等。苦胆湾这一片的亲朋好友来了不少,劈柴烧火的, 磨面挑水的,扯孝扎纸的,掘坟箍墓的,一个个都神情悲伤,脚步沉重,私下里都 念说承礼为人和善是绵性子,说穷人来舀染房的下脚水他从来不要钱。以前可怜人 打了家织布没钱进染房,就用稻草灰和水淘一淘晾干了做衣服。自从承礼的下脚水 不要钱后,苦胆湾的穷人就不穿生布了,也不用稻草灰了。下脚水染的布,浅是浅 可颜色正,而下州川的白杨店、上州川的沙河子几家染房的下脚水都是论盆卖的。 人们更可怜这德高望重的孙老者,他晚年丧子是前世里造了什么孽,那么漂亮的儿 媳妇落个遗腹子是守呀还是走呀,守呀伤情,走呀伤心,世道不好你守得住吗,三 个兄弟都睁眼嚯嚯地瞅着,你十八娃一门孤寡走得了吗…… 但要紧的是赶紧把人埋了。陈八卦进城前留下话说,人死得不明不白,丧事只 能从轻从简,家人族人村人谁也不准说三道四;不待客不收礼,烧纸的烧完纸就走。 挡了里副,又挡了四村的甲脚邻居,姻亲姑表一律不发丧报! 孙老者一直在炕上躺着。他在等城里的消息,老连长说过要三天破案的。他伤 心悲痛的倒不是死了儿子,而是儿子死得如此神秘奇怪,自己也讲究住过衙门,也 见过多少离奇血案 ,在乡里也算秉持着道德良心,也调解过多少冤家对头。他没有欺弱瞒昧过, 没有瞅红灭黑过,没有颠倒是非过,没有嫌贫爱富过,可这场灾殃的祸根到底在哪 儿呢?说是祖坟埋得不好,可金蟾吊葫芦的穴口也是勘舆上的好风水;说是老贩挑 有啥图谋这在情理上也讲不过去;说是十八娃有啥嫌疑可她重胎在身小脚摇摇手无 缚鸡之力;说是草庙沟的妖孽祸害可难道法咒高手陈八卦他看不出来?说是南山土 匪劫财害命可染房里并没有丢了一分一文…… 孙老者解不开这个谜,而眼下的一堆生活问题还得由他做主。陈八卦从城里带 来了探案役差茶饭上如何招待,老连长那里领了情面如何谢承,入木下葬埋人得多 少人情工,不做席面也得熬一锅米儿面吧?可是柜里只有三斗稻子六斗小麦,两担 半的扁豆麦是秋冬里忙重活了吃杂合面的,五斗大麦担二蕃麦是早晚煮麦仁熬糊汤 的常备;窖里有红薯,陶罐里有红薯面,楼上几个大瓦缸里,储有绿豆、豌豆、豇 豆、小豆、稻秫、谷子,但这都是平常饭食的搭间,办丧事怎么拿得出手!按以往, 过年消耗最大的白米细面,他都是在冬天稻麦粜价最便宜的时候量进,可是现在, 他不得不考虑买些稻麦了。他反复估价手上的现钱和现钱应该发挥的最大值。光绪 三十四年慈禧升天,一块大清龙洋值七钱二分银子,一钱银子能兑换一百一十文麻 钱,一文钱能给娃买一块洋糖,三文钱能给老人端一盘凉粉。宣统三年,“江湖” 反正,一年换了三回皇历,打儿窝集上一斗小麦二百五十文。过了十三年,到去年 腊月,打儿窝集上一斗优质吊面小麦七角现大洋,就是差不多四百文!粮价是在涨 呀,钱是越来越不值钱了!他不敢想象他埋在窖里的十八个银锞子还值多少制钱, 他也不敢算计他藏在楼上的三封子龙洋、八十八个袁大洋、六百个铜锅子能置多少 田粮房产。还有三个儿子没成家,娶三房媳妇盖三院房子置三份家当买十亩平地五 头犍牛生十来个孙子,他这一辈子的积蓄能支撑多久?当然还有染房上的小生意, 还有二亩地的鸦片烟每年刮两小碗烟土,这维持平常吃喝、行个五服门户、过个四 时八节,倒还优裕,可遇了春荒年馑怎么办?逢上红白大事怎么办?一家老小病了 痛了怎么办?这几年他坚持不做寿就是为了能省几个是几个。说中间烟土捐税又增 加了,陕西督军兼省长刘镇华勒民种烟,每亩征六块银元,县知事、里公所都是见 十加二,皮皮毛毛算上每亩要征到十元。另外地税、飞款、月麦,军政各界派下来 的杂税随时索要。他这个老甲脚,靠的是两只脚给大家跑路办事,头拧向右边给军 政强权说好话,头拧向左边陪穷人苦汉流眼泪,人叫一声孙老者他实在是答应不起 啊!可是眼前,自家屋里这烂子不开销就先过不去。出了事就得来人料理,来人料 理就得管一口吃喝,酒盅盅量米掐着算,少说也得买八斗小麦四斗稻子。这老四孙 文谦出手宽阔惯了,给一百个铜锅子买粮,还要叫他挤出五斤青盐来,娃爱耍钱留 几个麻钱叫耍去。不行,还得叫大外甥唐靖儿跟上,把自家的乌木算盘红杆秤拿上, 所有支出记单子回来交账…… 想到这儿,孙老者就朝外喊:“老四!老四!谁在外头?叫擀杖娃!” 进来的是老三,他亲亲地叫一声:“大大!”又随手给父亲掰着脚腕子,他这 一向腿脚的老抽筋病又犯了。 父亲问:“老四哩?” 老三答:“我不敢说。” 父亲一下蛇起身子,急问:“咋哩?” 老三把嘴朝前一操,压着嗓子瓮声瓮气地说:“跑啦!” 孙老者一下子坐起来,红红的眼角夹成一条缝,哆嗦着嘴唇问:“啥时候跑的? 谁叫跑的?海鱼儿呢?” 海鱼儿被喊了进来,他先跪在地上磕头。问他咋把老四放跑了,他乞乞哀哀地 说:“还是老者你说的呀,法说办谁就办谁,老四不小心惹了人命,他不跑等着挨 锉呀!”孙老者发了吼声,说:“你福吉叔进城走的时候咋交代的,你不知道啊?” 吼得紧了,海鱼儿还是那句老话:“小掌柜的脾气来了谁挡得住呀!” 没出事你惹事,惹了事你躲事,孙老者在心里骂着,恨恨地咳了一声,几乎带 着哭腔朝海鱼儿摆手道:“去去,把唐靖儿叫来!” 唐靖儿站在老舅面前,肩上还搭着一根长杆烟袋。他头上的乱发像一窝野草, 双手就扎在乱发里不停地挠。孙老者问:“你这一向生意还行吧?” 唐靖儿一夹白眼仁儿,蹙蹙着鼻子说:“哎哎,庄稼都没人做了谁还罗面哩?” 唐靖儿有挣罗儿的手艺,他常年转乡给人制作磨面的竹罗儿,挣个手艺钱。当初他 妈一死,没了依靠,族里人就说叫娃给南山里的逛山当挎娃子去。当舅的摇了头, 在北山寻了个师傅,叫外甥去学手艺,说是家有万贯不如薄技在身。这唐靖儿倒也 心灵,一年就出了师,挣制的粗罗儿细罗儿大罗儿小罗儿在州川上下很有名气,有 俩小钱了可学上了赌,日子也就过得可怜兮兮。 孙老者斥责他:“谁给你说的庄稼没人做了?打儿窝集上五谷杂粮摆了一街两 行是谁种的?我正说叫你去给咱买米量麦去哩!可别胡思乱想啊!回去了好好挣罗 儿,攒下钱了盖两间房,办个媳妇过日子,再甭耍钱了,人么!”长出一口气,孙 老者又说,“你看你兄弟唐站儿,走路侧楞仰绊,鼻脸抽七裂八,做活没个人样儿, 往后还得靠你哩。” 唐靖儿拉下哭丧的脸,鼻流吸吸地说:“好舅哩,你不知道,这罗儿好挣,钱 难挣。现 今丝罗儿不值钱了,时兴铜罗儿,买铜罗儿底子要上西安省的竹笆市,回来走 三天又怕贼抢。好舅哩,这罗儿实实是挣不成了,我想跟人背枪吃粮呀!“ 孙老者一听就火了:“你吃粮呀?你吃枪子儿去!” 看外甥还倔倔地站着,孙老者就说:“你先给咱买粮食去,把咱的乌木算盘红 杆子秤拿上,把账单子拿上,买一笔记一笔,回来了给我交账。把铜锅子布袋在腰 里褊紧,再叫俩人给你帮手着。”唐靖儿彳亍地去了,孙老者心里生出不快。他见 海鱼儿还在一旁痴愣着,就高声说:“哎,你还盯啥哩?去去去,你把你的事情管 好。” 海鱼儿很难把他的事情管好。他被高卷嫂叫到了小房屋里。 高卷,高卷,这是她的外号。她从来都是把发髻高高地卷在后脑顶上,说话又 高声大嗓,走路仰头看天,做事粗豪仗义。她把海鱼儿叫到小房屋,还是因为十八 娃口口声声叫“大大”,她大大老贩挑是跟海鱼儿睡在场房里的,她大大是阿公孙 老者留下来给染房帮忙的,这十八娃都是知道的。可为什么两天不见了大大的影星 儿,女儿是大大的心肝啊! “你贩挑叔上哪儿去啦?”高卷单刀直入硬声发问,十八娃也从毛头丝窝的乱 发下射出两束凌厉的目光。海鱼儿腿一软,几乎要跪下去,又就势儿跌坐在杌子上。 他哆嗦着嘴唇儿说:“不是不是,老掌柜的叫,叫跑差事去、去了么!” 高卷闻言就对十八娃说:“大人都有大人的事哩,你只管养好自己的身子,大 人活啥哩?活娃哩嘛!娃要紧哩。”说着就给十八娃掖紧被角。聪明的十八娃,总 觉得在人们的劝慰之外还有什么被遮掩着,她总是把一丝儿幽亮的目光在海鱼儿的 脸上绕来绕去。 高卷是直肠子,这承礼的怪死一直在她心里堵着,今天总算当事人凑在一起, 她就无所顾忌地问:“那日黑夜里,怎么咯哇一声怪叫人头就不见了?”十八娃轻 轻打个寒颤,目光就在海鱼儿脸上散开了。海鱼儿闻言则把歪歪着的头慢慢蛇起来, 目光由散而聚,一种力度直在十八娃脸上敲凿! 十八娃沉默着,片刻,又忍不住抽泣,一接上海鱼儿的目光就呜儿呜儿地大放 悲声。海鱼儿也不笨,只是苦苦凄凄地说:“我脑子一麻,眼前漆黑,就啥都不知 道了。” 这边,孙老者刚吩咐了唐靖儿带人去赶集买粮,那边陈八卦的兜子就进了场。 有人急报进来,孙老者提了袍子就出门迎接。陈八卦挥手退去了张光李耀,扶了孙 老者的袖肘就要进屋。孙老者问他吃喝,他反身闭了屋门。 二人在当堂前的老圈椅上坐下,陈八卦二话不说,先从随身包袱里取出一个礼 包,说:“这是老连长给你压惊的,他让你要想开些。” “噢?”孙老者吃了一惊,一时琢磨不透,就问:“他是不是想要烟土?”陈 八卦咧出一个轻笑,说:“这你不要多虑,他一再说是敬佩你老的德行,也说这一 方治安你维持得好。这,一封现洋,也算不得什么大礼。” 孙老者的眉头疙瘩并没有绽开,他又问:“是这个案子他办不下来?还是另有 所碍?” 陈八卦嗨嗨一笑说:“这是他老连长拍了胸脯的,人家说这事他要一查到底不 松手的。” 孙老者就不再说话,他的眉头疙瘩越攒越紧。 陈八卦一边双手抚着后脑的帽苔子,一边恳恳诚诚地说:“这你不要多虑。省 上督军府也罢,镇嵩军也罢,靖国军也罢,就是县上的知事衙门,逢此乱世,谁不 想收买人心拉拢势力呢?他有他的掏天计,你有你的老主意,别的无须多虑。” 孙老者怎么能不多虑?他也是官场淘出来的,他能不知道云白烟黑?凭他的人 生经验,这接下了银子就接下了事,这不接银子更是事上加事。此刻,他无法给为 他办事的老弟兄详说世道,他只是沉重着脸,讷讷地说:“咱求人办事,只愁礼送 不出去,可人家礼向逆来,我只担心这背后有啥怕怕哩。” 陈八卦哗一下把他丰厚的帽苔子朝上一掀,气色有些不悦。他说:“你说他能 把你咋?把你连锅端了?把你连根挖了?你这一院子能值几个袁大洋?” 孙老者反问:“他没说咱这事情往下咋办哩?” 陈八卦答:“他说先把人埋了,入土为安。事情他要一查到底,谁吃了豹子胆 敢在老连长的地盘上横搅胳膊肘?” 孙老者不由得就扯出了哭声:“娃的尸身都不全呀!” 陈八卦立马起身。他目光如炬,声如洪钟,说:“娃的头,我给你找到!老连 长已给我下了死命令!” 孙老者更加迷惑了,他笑着,又哭了,站起来以颤抖的手指着陈八卦,用沙哑 的嗓子说:“你?出门都不沾泥地的人,坐两根烂竹竿能破了人命案?这该不是老 连长把咱当猴耍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