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部 分 太岁宫(三) 里公所、甲脚户,都有人主张把丧事办体面些,孙老者毕竟在州川里德高望重。 可是孙老者说:“按陈八卦说的办,横祸么,悄声办了就算了,自个儿的孽过自个 儿赎啊。” 没有请阴阳先生,陈八卦说他就是阴阳先生,就用朱笔给雕龙点了睛。墓已箍 妥,青砖的墓门没有什么雕饰。在天黎明的时候,几个壮汉倒坐在墓口,用脊背把 棺材顶入了墓穴。 州河上传来轰天巨响,海鱼儿一句“发大水了”还没落地,一道电光闪过,铜 钱大的雨点就砸落下来。一伙人抱头鼠窜,陈八卦折一支柏朵顶在头上,他背操双 手,迈着方步,慢条斯理而来…… 一伙人躲在场房屋檐下避雨,个个淋成了落汤鸡。可陈八卦浑身干爽,似乎他 头上那支柏朵也没淋一点儿雨星。看着他大摇大摆踱进上房屋,高卷就说她一看到 福吉叔就害怕,问海鱼儿你们咋知道要给草面庙上送吃喝香表被服,海鱼儿反问说 不是福吉叔叫一个白胡子老汉给捎的话么?俩人就执对时间,啥时候接的信儿,啥 时候开始做的饭,啥时候起的程,算来算去这时间上就错着茬,算来算去就说这除 了鬼八卦再没有别的解释,算来算去俩人都感到有些头昏眼花…… 房檐上吊下的雨帘子迷茫了天地间的万千景物,檐雨水流淌下来在积水里打起 一串串的水泡,远方仍有隐雷滚动,高卷就把淋湿了的发髻越扎越高。她抹顺了鬓 角的乱发,用胳膊肘顶一下海鱼儿,很不服气地问:“哎哎?野兽用尖牙利爪杀人, 土匪用刀枪棍棒杀人,没听说过太岁还能杀人。我不相信。” 海鱼儿说:“我也不相信。” 高卷说:“可十八娃到太岁宫里取人头是我一眼一眼看见的呀。这太岁头上不 敢乱动自小老人就告诫过的呀,你说你怎么就糊涂了敢在太岁头上尿尿?这不是寻 事情吗?” 海鱼儿说:“事情寻大啦!一泡尿惹出俩人命,哼!” 高卷就大惊失色,问:“俩人命?” 海鱼儿嘴唇子一阵啵啵啵乱抖,就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这南北二山的毛神鬼 怪多啦,你不信?你又不得不信!我不信我出门就叫鬼打个青眼窝,我不信我连天 晌午叫鬼压到河滩用头犁地。不说这不说这,越说人心里越毛。” 高卷问:“你见过太岁吗?” 海鱼儿说:“没见过。” 高卷说:“我也没见过。” 海鱼儿说:“陈八卦确实厉害,你得服长虫的身子是凉的。” 陈八卦端坐在孙老者的老圈椅里,用五个指头一下一下梳着他的帽苔子,末了 又把玩那只精致的红铜茶壶。孙老者铁青着脸,用长指甲嘟嘟地敲着桌面,压着泣 声说:“你说这老二取仁啊,任你捎书带信都不回来,这他哥死了埋了他都不管。 这?这这?” 陈八卦眼里似有绿光射出,他不接话茬,只一字一板地说:“你得先把老贩挑 埋了。” 孙老者捻着他的短须,沉吟半晌,铁青的脸沉入痛苦。他依旧固执地说:“还 是先把老二叫回来。” 陈八卦说:“就是取仁回来,老贩挑也还得有个埋法。” 孙老者耸一耸他盘楼前额上的光亮头皮,又把个水烟哨子在桌子腿上敲得当当 响,一边倔倔地说:“埋法?把人家乱石窖的人叫下来赔情么,就照实说么?咱擀 杖老四孙文谦失手伤着致命处了么?看是受监呀还是赔钱呀还是叫老四给过继呀, 总得给人家个说头么!” 陈八卦慢慢拧过头来,平声问:“老四人呢?” 孙老者说:“他能跑到哪儿去,寻么!” 陈八卦轻声冷笑着,低沉着声音问:“寻?上哪儿寻去?”又猛然抬高声音说, “人家吃粮去啦!” 孙老者一惊,站起,发一声咳嗽又坐下,一边捶着胸一边吭吭着说:“吃粮? 在谁手底下吃粮?这南北二山的逛山没有捎不到的话么!” 陈八卦压着胸腔的共鸣音,扯出滚木头的声音说:“这个嘛,后边都可以计议, 要紧的是老贩挑究竟怎么个埋法。坐监呀过继呀,致害人都寻不着,这两条都是空 话。至于赔钱,乱石窖的人给你来个狮子大张口,叫你挨个肚子疼你能挨得起?” 孙老者沉默了,水烟锅搭在嘴上,几次点不着火。 陈八卦说:“依我来办,就说是办差去出了意外了,葬厚些就行了。再说这十 八娃还在咱手里,他乱石窖的人也得趁当着。” 对于这个主意,孙老者一连说了两句“我心里不得下去”,就摇头否定了。对 此,陈八卦说:“你一辈子都是这脾气。不过么,你的家事你做主,我不勉强你。” 就商量派谁去乱石窖请人说事,然后中间人请里公所的谁、甲脚又请谁,怎么招待, 送什么礼;老贩挑的坟地选什么地方,棺板用什么料,叫哪儿的龟兹②吹打,等等。 最后,孙老者还是坚持说:“你给我把老二取仁叫回来。” 陈八卦也不得不给他摊牌说:“取仁叫程掌柜的女儿给缠住了,程掌柜的要回 山西去,想把那一摊子交给咱取仁哩。州川同去的几个相公都说咱取仁有福啊,平 白里得了一份家当又得了一个媳妇,这怕也是你前世里修下的吧?” 孙老者一时哑了口,不由得就抚着他前额盘楼的发茬子,抚着他花白的短辫子, 突然说:“你寻个人给我刮刮虮子。” 陈八卦就笑了,说:“虮子是钱串子哩,平常不要刮。过年节了谁家烧了杀猪 水,舀一盆来,热热地一烫,不用刮就都掉了。” 孙老者自己就用指甲掐着长发一边捋,一边说:“这程掌柜的也真不够义气。 他光绪十八年那一场官司,不是我他连命都丢了,这如今要我的儿子给他掌门,连 句礼性话都没有。” 陈八卦说:“这是好事哩,其他人想沾还沾不上哩!” 孙老者把辫子一甩,果决地说:“取仁,还得叫回来。” 陈八卦站起来,轻松地掸一掸衣袖,双手捂着帽苔子,朝后一捋,又一捋,拖 着长腔说:“我走呀,上西安省去呀。吴督军的三姨太无缘无故就疯了,老连长叫 我去给禳治禳治哩,盘缠上给的很宽裕,银砣子都捎过来了。” 孙老者不理他,只顾呼呼噜噜吸着水烟,目光在烟气中氤氲。这白铜水烟锅是 祖上从关中富平县老家带过来的古物。那是大清嘉庆年间,孙家老先人跟人进东秦 岭贩牛,苦胆湾是他的落脚点。后来关中连年大旱,孙家老先人就携了家口顺牛路 迁了过来,这就是孙老者的苦胆湾初祖,至今已传八代,繁衍九十多户,成了苦胆 湾第一大姓。老先人的遗物早已无存,唯余这只白铜水烟锅,代代长门相传,浸润 着富平县孙家庄的血脉。宣统逊位以后,孙老者放下水火棍,被聘为北洋时期县府 的大贯爷,又奈何不了兵匪祸民乱道,一遇烦难事,由不得就操起水烟锅,在呼呼 噜噜的烟水声中,灵感一闪,就有了解事的办法。仿佛水烟锅里聚藏着先祖的智慧, 一经点燃,就可逢凶化吉。现在,烟哨子吹出的灰蛋蛋落了一地,孙老者仍然苦思 不得其解。他把火纸卷儿吹得噗噗响,那焰头儿着了,又灭了,连火蛋头儿也掉了, 就伸手在裤带上摸火镰,摸着火镰却找不见火石,就索性卷了牛皮水烟袋。 孙老者扬起椒籽儿一般明亮的眼睛,盯着陈八卦,不紧不慢地说:“我说—— —你走不了啊。这一摊子事,都是人命关着天,你一走,这天不就塌了吗?” 陈八卦重又坐下,先翘起二郎腿,又合身子转过来,也射出两束灼人的目光, 嗡嗡隆隆地说:“这三十六路的毛鬼神我都招齐了,就等着送我上路哩。一天不走 一天就得吃两柳条笼的肋骨肉,谁养活得起?” 孙老者说:“你这人哎,耍了一辈子鬼,还能由鬼来摆布?这南北二山耍鬼斗 法的,哪个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陈八卦说:“这你就不知道咧,招鬼容易遣散难。就地放了,这州河两岸就鸡 犬不宁,你拿桃木橛镢了拿锥子钉了拿符镇了,硬把它们驱走了,二回就招不来了。 要招来,它就给你使坏,半路上把你扔到岩坎里,扔到刺窝里,扔到茅坑里,比儿 子还淘气哩!” 孙老者沉默了。他没跟鬼玩过,心想要真闹得四乡八邻都不安宁,那也是耍鬼 人的罪过了。 陈八卦说:“那我还得走,咱毕竟还有用鬼的时候。” 孙老者说:“那你走,把这些毛鬼神全带走,一个都别留,回来的时候也别叫 进村。” 陈八卦说:“这你放心。家里这一摊子事,我叫学坊里唐文诗先生过来给你主 持几天,该交代的我都交代过了。埋老贩挑的事寻庙里的南华子,寻老四的事叫海 鱼儿去跑,叫老二的事我到了县城再找人捎话。你也别太急,事情弄成啥样儿是啥 样儿,弄不成了就地摆着,我回来了再说。” 陈八卦一走,唐先生如约来到孙老者的府上。 这是一个白白净净的书生,一袭长袍蓝格盈盈地净,一副黑圈儿眼镜衬得西式 背头油光发亮。那些遗老们留的小辫子,那些二遗老留的帽苔子,那些被革了命的 苦力者颈上的“光葫芦”,如果是在戏台下,这一群的土脑袋中,突然掺杂着一颗 西式大背头,那必要引起看戏人的一阵窃窃私语,说这是谁家的娃子在省上住的什 么洋学堂呀,这是哪所学坊的教书先生文墨有多深呀等等。也有当地巡管队的人在 不远处监视,疑心是省上潜下来的革命党…… 可是,如此儒雅的教书先生,孙老者怎么也和当年那个讨饭的叫花子联系不到 一起。说是有一年的腊月,风搅雪把一个讨饭的叫花子送到孙家门口。叫花子身穿 破袍子,脚蹬烂窝窝,手持一支曲笛呜呜哇哇地吹。孙老者在老圈椅上吸着水烟, 就叫海鱼儿出去打发。海鱼儿出去说:“你给我老者磕个头,我给你拿俩馍。”叫 花子说:“不求富,不贪贵,不向皇上叩头跪。”海鱼儿一听就躁了,说:“嗨! 把你个要饭的,挺得比桃木橛还硬啊!”叫花子又说:“不交税,不纳粮,不犯王 法任徜徉。”这些对话,孙老者都听到了,他就亲自出来,对海鱼儿说:“这人是 个文丐,你不能拿粗话对待他。”又温和地问,“敢问相公该是读过几年书的?” 叫花子扬头答道:“读啥书,耕啥田,人生不过几十年。”看他心性清高,孙老者 不由生出敬意,就下了门前台阶,扶他到屋里,坐到火盆边,又叫海鱼儿给送上一 杯热茶。这叫花子接过热茶一饮而尽,又伸手在火盆上烤了手心烤手背,然后脖子 一歪,吹起了曲笛。这笛声稳重而高贵,沉着而庄严,孙老者听得出这曲名叫《孔 子读易》,就一时心下生出怜悯。待他一曲吹毕,问:“看你像个读书之人,如此 流浪不免惶,何不谋个正经差事图个落脚?”叫花子说:“人生不过梦一场,为谁 辛苦为谁忙?富有四海皇天子,也得空手见阎王。”几句说词把孙老者给逗笑了, 他叫海鱼儿取来蕃麦面馍,嘱叫花子在火盆上烤热再吃。这叫花子哪管热冷,逮住 一个张口就啃。适在这时,陈八卦来到,见孙老者在招待一个乞丐,就说如今这世 道啊,门上乞丐成串,你打发都打发不过来。看这乞丐气度不凡,孙老者又问他从 哪里来?府上何处?学问几车?这叫花子却不答理,只顾狼吞虎咽,待吃完了一个 馍,又喝了一碗茶,才抹嘴吟道:“身世浑如水上鸥,兴来持杖过南州,饭囊凝霜 盛残月,曲笛临风唱悲秋。两脚踏翻尘世路,一肩担尽古今愁,而今不吃嗟来食, 先生何须问未休。” 陈八卦闻言,面露不悦,说:“你沿门乞讨,必是困苦之人,可你如此傲骨, 岂不自绝施主?”叫花子闻言不作申辩,操起笛子又吹一曲。曲调亮丽而华贵,孙 老者说:“你不吹了,你不吹了,我听懂了,这是《春江花月夜》。” 他放下曲笛,却神情不宁,几次坐而复起。孙老者劝他吃馍,他说他吃不下去, 因为有一个丐友死在河滩的堰洞里,如果早半天得到一个馍,这个丐友也不至于冻 饿而死。孙老者 就详细询问了堰洞的位置,说这你就不操心了,我派人去查看查看,如果还有 一口气就背回来救命,如果命已归阴,就叫人择地掩埋。陈八卦说,在苦胆湾地界, 所有亡魂孤殍都是孙老者出资收殓,这下你的丐友就可以安息了,你尽管吃你的馍 吧! 就又吃馍。一口气把八个馍吃到肚里,叫花子才对孙老者和陈八卦说了他的身 世,说到动情处,凄然泪下,又是《梅花三弄》,又是《明月流溪》,直把干裂的 嘴唇吹得鲜血长流,直把一个澡雪的灵魂捧到高处。原来,这叫花子姓唐名文诗, 曾住过上海的洋学堂。上海,十里洋场的地界,灯红酒绿的场面,那个流光溢彩的 地方,有一间五花歌舞厅,唐文诗在里边操持古琴为生。至于为什么会流落到这东 秦岭的州川里,他说原本是要追寻一位琴师和一支古曲。看这唐先生一肚子的古文 化,孙老者和陈八卦就挽留他到学坊里当教师。话一说妥,陈八卦就叫海鱼儿领了 唐文诗先去学坊歇息。 光阴如梭,一晃过去了几年。唐文诗先生不但在学坊里教唱歌,还教国文,颇 受学生们爱戴。陈八卦给他交代了孙老者需要料理的家事,要他全盘把握,缜密安 排,说值此特殊时刻,万勿再出漏洞。唐先生点头应承,又一笔笔记下了诸多事务。 陈八卦安排妥当,就袍子一甩,飘然而去。 海鱼儿按孙老者的交代很快叫来了南华子。经长偈短地一说,南华子就立马出 发到乱石窖去。乱石窖是老连长和南山罩势力的交叉地带,出家人出行要比俗人方 便些。 唐先生和孙老者各坐一把老圈椅,算计着老贩挑的族人在知道老贩挑死讯后的 各种可能反应。首先一条,告讼他不敢,咱这儿有老连长撑着,不怕。其次,是赔 钱,赔多少?州川里卖一个寡妇才一百银元,你一个死老汉能值多少?三十?就在 二十五上叫板,撑死放到三十。再就是“过继”,叫老四孙文谦过继过去续他家的 香火?这显然是说天话哩,哄母猪哩,拿个竹竿戳星星哩…… 不到一天,南华子就回来了,事情意外地顺。老贩挑三代单传,又是独庄子, 一个远房的族人说了,出了事就出了事,把独庄子叫我拆了算了。也想要几个钱哩, 只怕你州川人歪,要不上钱再挨一顿打就划不来了,反正人死在你那儿你埋人。叫 他下来看着埋人哩,人家死活不下来,说是他急着拆老贩挑那一院儿房呀。问老贩 挑的那个河南老婆上哪儿去了?是不是在石瓮沟她娘家?这么大的事要给人家把丧 报到。那族人就歪着嘴,一蹦三尺高地叫唤:“给她说啥呀?她是谁呀?谁认她是 俺门里的媳妇?窑子里出来的烂货,当初就不是明媒正娶的,如今是哪达来的哪达 去,俺族里从来没认过她。” 孙老者果断地说:“这不对!他族里的事情咱不介入,但人死了是大事,那女 人再不好也是咱一门亲家。咱要走大理,话还是要捎到。” 这事就派给了海鱼儿。海鱼儿说,祭太岁那天老三就去了乱石窖,回来说大嫂 她妈叫南山罩抬走了,这事福吉叔都知道的。孙老者说,你再跑一趟,看人是不是 放回来了,他不走理咱走理,路跑到话捎到,事后有咱说的没她说的。你顺路再打 听一下咱的老四,看到底是跟谁吃粮去啦,如果到了红崖寺地界,说话走路眼色放 活些。 海鱼儿就背了褡裢,装上干粮和三十文铜钱,出发去南山石瓮沟一带去找人捎 话,当然面见会唱臭臭花鼓子的瞎老婆婆是他此行的重点。 海鱼儿一走,孙老者就叫高卷把十八娃扶到正堂来见他。他和南华子一道要向 她讲清楚她父亲老贩挑已经死了并且准备立即埋人。当面色蜡黄的十八娃,挺着大 肚子软软瘫瘫地靠明柱坐到杌子上时,孙老者自己先忍不住唏嘘起来。倒是深明事 理的十八娃先安慰起自己的公公来:“大大你不要伤心,这些天我已流干了眼泪。 人的命,天注定,我得罪了太岁我受孽过,你老人家要保重身子骨。你一辈子没个 女儿,我就是你女儿,老百年里我给你哭丧扯孝,我给你接五谷斗。我这坐下月子, 是男是女都是承礼的后,咱有苗不愁长,过二十年又是忽啦啦一群。你放开心思, 孙家的香火旺哩!” 十八娃泪声唏嘘,直把孙老者说得双手掩了面,灰白的辫子在后肩上抖动。 南华子以手掌拍击着老圈椅的侧帮,果决地说:“啊啊,闲话咱就不说了啊!” 他目光直视着十八娃,硬声说:“你这家里事多,我前天叫你的高卷嫂给你说个事, 她说她不忍心。现在我就对你说了吧,你父亲,啊,你大大,他啊,给你的染坊里 催账去,在外头发生了不幸,这个———” 十八娃啊了一声,就双手捂了小腹,身子一歪溜到地上。旁边的高卷就慌了手, 又是拖又是扶又是哭着叫着。南华子一歪脚踢过去一块草垫子,看着十八娃就地坐 了,又说:“日子都看好了,明儿就埋。” 十八娃立即就地扑倒,长长的手臂在地上拍打着,一声长哭从腹腔深处扯出: “哎———我可怜的大大也,哎———哎哎哎呀!” 这一声长哭延伸到场房门前,停过承礼的木板上又停着老贩挑。因为红薯窖里 凉,老贩挑的尸体还算完好。依旧是那一拨匠人,做了棺材又挖墓,还是族人老本 家,劈柴烧火的,推磨擀面的,扯孝扎纸的…… 天上星星出得明明朗朗,地上锣鼓敲得丁丁哐哐,做啥子哩?西塬上人家打花 鼓子哩!花鼓子打到五更头,十八娃侧倒在草铺上,她给可怜的大大守夜,哭着哭 着就睡着了,睡着睡着又哭醒了。高卷嫂子拿一枝柏朵,一晃一晃地给她赶着蚊子, 那边花鼓戏《回河南》的曲段儿也正唱到惶处: 宣统爷登基没好年, 十年旱了八年干, 还有一年水淹田。 只有一年秋苗好, 闪上来蝗虫吃的宽。 东吃的东来东振海, 南吃的南海普陀山, 西吃的我佛雷音寺, 北吃的大凹饮马泉。 一开口吃的是南阳府, 回头的再吃黄河边。 吃了的秋苗不上算, 吃了的黄土三寸三。 大麦子粜到六两四, 二麦子粜到六两三; 白米粜到正五串, 蕃麦豆豆两串钱。 大户的人家卖骡马, 二户的人家卖庄田, 穷家的小户没啥卖, 当出去贤妻度荒年。 七八岁的娃娃没人要, 十七八大姐二百钱。 线串着黑豆长街卖, 水里头捞草也卖钱。 六个钱的蒸馍枣胡儿大, 五个钱的烧饼吹上天。 东庄的人不敢到西庄去, 他到西庄命不全; 西庄的狗不敢到东庄去, 它到东庄不回还, 人吃的人来犬吃犬——— 远处一只狗叫了,村里一群狗就都叫了,狗儿与狗儿呼应着,山窝子里就嗡儿 嗡儿地响着回声。晴空里一颗星星落了闪过一道光,河岸上的滩地里一个红红的火 球轻冉冉飘浮。谁家的娃子吱儿吱儿地惊哭,老榆树上的黄叶子一落一兜篓……高 卷嫂心里突然一阵紧,黄沙渠里的老狼刷儿刷儿地朝草铺上刨土!她赶紧壮着声儿 给十八娃说:“你看你大大拿着长扁担来啦!” 她是故意说着叫狼听哩。 狼不刨土了,可十八娃又“大大呀大大呀”地哭叫起来。秋夜里起了雾,露水 珠珠从死人的脸上滑落。十八娃又想起了娘家妈,祭太岁回来,她问过老三娘家妈 咋没来,老三吞吞吐吐地说是走亲戚去了。她哪有亲戚可走啊,一个被卖过来的外 乡人!她妈记得她老家的村名叫贾宋,说那里的蝗虫多得牛耳朵里都爬满了,她一 辈子的愿望就是要回河南呀!回贾宋村呀!这《回河南》的花鼓戏正是当年从豫西 逃过来的难民们编唱的,外婆唱一回娘就哭一回,肠子一寸寸地断了,心腔子一滴 滴往外渗血! “娘呀!娘呀!”十八娃拿头撞着父亲身下的停尸板,停尸板上的稻草被她揪 成了短节节…… 秋风咝溜溜吹过,州河沿儿上的珠山就变了脸。先是平白里起了雾,雾朝山顶 翻卷,最后敛成一顶帽子静凝山。珠山戴了帽,阴雨连天罩,苦胆湾的民谣唱白了 州川里的天候地气。珠山顶上的观音堂,先是被山下潮上来的雾气裹了,雾气浓缩 成阴云,观音堂的飞檐翘角就云里雾里的从这儿那儿展露出来。然而好景不长,说 中间满河床就起了雾,而珠山顶上的白帽子却淡开来,待与河床上的雾气连成一片, 观音堂的飞檐上就伸出了雨脚,先是一瓢一瓢泼下的水帘子,再是漫天遍野就罩上 了雨幕。在雨幕的沉重与灰暗中,黄沙渠淌出了浑水,石门沟奔下来洪水,州河就 轰然卷起了巨浪,浪头子上浮一层柴禾树根,一河两岸的人就扛了捞斗子呼叫着朝 河堰上跑…… 老贩挑正在这时候下葬。满地都是泥水。十八娃哭号着,几次要扑墓,都被高 卷嫂抱住了。她扑倒又爬起,浑身成了泥猪,高卷嫂也成了泥猪。女人的长头发漫 裹在脖颈上,披麻戴孝的重服散乱抽扯着,一身的泥泥水水不成个人样子。 这墓室没有石砌砖箍,是就地掘出的土坑,老天爷的泪雨又使墓坑成了水坑。 苦胆湾的小伙子们,用四条老麻绳吊起棺材,沉入泥水坑里,又将胳膊粗的柏树伐 倒,锯成短桩子棚上墓坑,再苫以谷草,就封墓拱土了。这第一锨,须是长门孝子 撒下生土,无子者由女执之,无子女者由过继者执之。可是,这十八娃死活提不起 身子,她瘫在泥水里,长哭野号,几欲气绝,无奈由俩人架了,高卷嫂帮她操起锨, 那么象征性地撩下几团土块,十几个掘墓人就一哇声高叫着朝墓坑拥土。冷不防间, 十八娃孝袍一撩扑下墓坑,泥水土块落在身上。几乎同时,凭空里裂出一道闪电, 闷雷就在天边忽远忽近地滚动,高卷嫂吱哇一声就扑下去救人,待拉出来,十八娃 就脸色煞白没了声息。人们又赶紧掐人中,赶紧灌汤水。 苦胆湾的荒坡上,片刻就拱起了一座新坟。纸笆子插到坟顶,哭丧棍插在坟前, 雨水淋湿了烧纸,一卷卷埋到泥土里。北山里叫来的阴阳师,提了五谷斗,却不见 孝子接福,就狼声野气地在雨地里喊。这边的千枝柏下,十八娃刚缓过气儿,听到 喊叫就跌跌撞撞要过来,三五个妇女就扶着她,架着她,推着她,来到坟前。十八 娃自己撩起孝袍大襟,抽泣着接受父亲从阴间施撒的福分。阴阳师左手提着黑漆木 斗,嘴里咕嘟咕嘟地念说着,同时一把一把从斗里抓出五谷钱财朝坟前抛撒。众妇 女扶着十八娃,左接一把,右接一把,她的袍襟里接下了黄豆、蕃麦、绿豆、露仁 子,还有俩麻钱儿。十八娃“大大呀大大呀”的唤个不停,秋雨就一溜线儿地下着, 人们的衣服全湿透了,人们的眼泪也流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