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部 分 太岁宫(四) 夜来了,星儿不明,狗儿不咬,雨还在下。十八娃又要去坟上给大大煨火,这 是一个风俗,也是初入土者的必须———他冷呀!高卷嫂再三劝说,十八娃终于同 意由她代替去给大大煨火。高卷背了麦草,头顶草帽,手提灯笼,爬上泥泞的荒坡。 来到坟前,雨地里点燃麦草,淋湿的麦草燃不起焰,她歪过头噗噗地吹,只吹出一 股股的黑烟就地扑散…… 十八娃在她的小房屋里,给大大设了个简陋的灵堂。那是一方黄表纸,阴阳师 给她写了 “父亲大人之位”,她高高地贴到墙上,又用挽着花的白孝布围了。“父亲大 人之位”下边,竖一“孙氏历代大人神主”的活牌,这神牌只在每年的元宵节专用, 在每年元宵“神主”专用的香炉里,一支线香孤独地冒着烟。旁边,两支白烛弱焰 摇摇。她伏在“父亲大人”面前,长跪不起。她面戴丧巾,头戴孝帽,孝帽上顶着 麻丝芦杆的帽圈,芦杆上裹了白纸,麻丝上吊着棉花蛋儿。她泣泣哀哀,触地长磕, 长歌当哭——— 哎———我苦命的大大也! 七尺的扁担两头翘, 大大你上路莫要躁。 奈何桥是阎王造, 三寸宽来万丈的高。 中间扎满铜钉钉, 两头抹着花油胶。 大大你一生行厚道, 歪人恶鬼跌下桥, 刀山割断贼懒筋, 到你脚下变水云, 油锅干炸奸人心, 锅里你洗澡阎王陪…… 十八娃跪在爹的灵堂前,双手抚在扁担上,哭哭唱唱,念念说说,屋外的斜雨 漂湿窗纸,堂前的烛泪流成小河。高卷嫂换了一身干爽衣服,悄没声息进来。她扶 十八娃起来,默着声儿替她挽了散发,替她摘下麻丝芦杆帽圈子,替她卸下丧巾孝 帽子,替她换下水浸泥抹的孝袍子。 十八娃坐在炕檐子上,猛然发一声笑,高卷嫂吓愣了,一时就脸色煞白。猛然 传来弦索声,是西塬上人家又打花鼓子哩,花鼓子正打五更头,一个凄惨悲凉的旦 腔传了过来: 郎在对山割黄秧, 姐流着泪儿打嫁妆。 后院里有棵苦李子树, 结下青果郎先尝。 强扭的瓜蒂流筋水, 我到他家不久长。 我前脚进门公公死, 我后脚进门婆婆亡; 小姑子得下绞肠痧, 小叔子担水滚长江; 他一家大小都死遍, 我原旧归来配我郎…… 十八娃发一声冷笑,又发一声冷笑,一声高似一声,最后竟忍不住狂笑了。高 卷嫂连忙捂她嘴,说:“好妹子哩,你疯啦!你疯啦!”又转身咔哒一声闩了门, 看那烛泪流得一塌糊涂,正要拾掇拾掇,却猛然蝎子蜇了一般起双手,回首惊问: “你咋给孙氏先人烧咒香呢?” 此地风俗:堂前上香,双香为供,独香为咒! 十八娃紧握了拳头,咬牙切齿地说:“我就是要咒!我就是要咒!”又是一声 高出一声,高卷嫂捂她嘴也来不及了,就一巴掌打了过去。 十八娃被打晕了,身子一歪滚到炕上,高卷嫂自己沉不住,呜儿呜儿哭了起来 …… 高卷嫂当然不知道,十八娃的少女时代另有隐情。那是石瓮沟坡座子上的独户 人家,一个常年给瞎眼外婆供应柴禾的小牛郎,自小和十八娃挖菜菜、拾柴柴、唱 曲曲的小牛郎,老贩挑曾一门心思要招上门来做女婿的小牛郎。可是,当媒人的陈 八卦把一颗白光光的银锞子呈在瞎眼老婆婆的面前时,她的瞎眼放光了!她一口就 允了这门亲事!当老贩挑从四川万县回来时,婚事已经定妥了。再加上宁花又在耳 边说,苦胆湾是平川地方,孙老者又是州川里有名望的甲脚老者,以后期咱老了也 好下山投靠去…… 岂不知,孙老者并不看重陈八卦说的“银盘大脸双下巴”,他有他的结亲原则。 他嫁女要家势比他强的,娃过日子朝上走;他娶儿媳要家势不如他的,穷汉家女子 好使唤。凭她乱石窖里的穷汉女儿,孙老者也不会出多少聘礼,他是个细得屙麻丝 的人。可陈八卦说这女子是他给捏揣下的,前世里造就的孙家媳妇,孙老者你不是 喜欢富态女人吗?那银盘大脸双下巴放到你孙家正合适!于是,他甘愿给垫上银锞 子也要把事情说成。 而在坡座子那边,小牛郎还是小牛郎,他还是常年给瞎眼老婆婆供应烧饭柴禾、 烧炕柴禾,还独自伴着他的老黄牛在坡座子上唱他的小曲曲: 星星星星当头照, 我给你盖个娘娘庙; 日头日头红彤彤, 我给你搭个柴棚棚; 月亮月亮白光光, 我给你盖个小房房…… 海鱼儿奉命进南山,却被隔在州河沿儿上过不了河。州河里发了大水,四乡八 镇的人都在河里捞柴。那是一排一排的黑浪,汹涌着,翻卷着,轰隆着,散发着浓 重的泥腥味,展示着上游人的灾难和破亡,也展览着州川人的贪婪和疯狂。 海鱼儿也操起捞斗子朝河水里挖,那些柴草树根硬棒棒,在水头子上一涌尺把 厚一层。人们像挖牛圈里的粪一样连搂带刨,滩岸上的洪柴像坟堆一样黑压压一片。 水头子过去了,人们喘口气,海鱼儿却心贪,撵着撵着扑到没脖子深的水里捞一架 老树根。看着那黑龙一样巨大的根座子,翻转着,起伏着,随浪隐显,他老远就把 捞斗子扑下去。可那根须从捞斗网眼里戳进来,随着波涛翻转一下子把捞斗缠住了, 他连人带身子被卷进浪里。岸上的人就一哇声喊:“快丢手!快丢手!”有几个会 水性的就扑过去,一下子抓住他的头发。他脱险了,回到岸上,捞斗子还死死攥在 手里,眼尖的人又赶紧喊:“扔了扔了,捞斗子!快,丢手!”海鱼儿一看,妈呀 一声丢了捞斗子就跑,原是捞斗子的网眼里缠着一条胳膊粗的乌梢蛇,那黑头血口 蓝芯子,鹅头一样竖起来要咬人。一个手快的后生飞起一脚将捞斗子踢到水里,又 使劲按住把子把蛇头入到水里,片刻,见那黑乌梢昂着头顺水皮子冲到下游去了。 人们正在惊叹刚才的险事,又听轰然一声响,一个更大的水头子扑下来了,水 头子上驮着一棵碌碡粗的桦树。有经验的水手就喊:“崂峪沟的水头子下来了,快 快,掂镰杆!”于是,人们纷纷扔了捞斗子,抓起身旁的长杆子,长杆子顶头一律 绑着弯镰。人们逐浪而奔,看准一个波峰,齐刷刷把镰杆扎下去。这老桦树实在是 太大了,人们一时拖不过来,就顺着水势,一边跑一边朝岸边诱着使劲。终于,在 下游一里处,将这棵十几丈高的巨桦拖到浅水里。然而,就在人们拿来锯子斧子要 在水里破解瓜分时,一个更大的水头子下来了,人们呼叫 着朝岸上狂奔,几个动作迟缓的连镰杆也叫桦树带走了。看着那巨大的桦树又 在浪头子上巨龙一般腾跃,年长的捞手就说:“洪柴不要红眼,不该是你的柴你撵 也撵不上,跑的快了是拿人喂鳖哩!” 这个水头子,只有波峰没有平水,只有家具死畜没有柴禾,只有瓜果庄稼没有 山珍野味。年长的捞手又说:“今年又把黑龙口吹了!这天爷实在是不公。”说话 间就有人喊:“一头猪!一头猪!快看快看,那个箱子上还爬个娃!”人们顺手指 看去,水沫飞溅的浪头子上,一个红油木箱沉沉浮浮,一个十多岁的娃,四脚拉叉 爬在箱子上,双手紧搂着,似在和死神抗命! 年长的捞手又说了:“这娃命大,如果能抗到龙驹寨的月日滩,就有救。”月 日滩河面开阔又拐个猛弯,河床是沙底水面平缓,一般的洪死鬼到了这里都被滩住。 当地有人以收尸为业,主家来了收取相应报酬,夏洪秋汛,总还忙忙儿的不得清闲。 眼看着天色向晚,河水中流日渐波平浪息,衍过来的水沫子中也少了柴禾树根, 人们就都回到自己捞积的柴堆边,刨刨捡捡看有没有能吃的能用的。一群娃娃撵着 水脚线跑来跑去,他们捡拾那些在沙滩上蹦蹦跳跳的小鱼儿,山洪泥水呛得水中生 物都朝岸上扑。 海鱼儿在他捞的柴堆里,先刨出一条死长活长的烂裹脚,又刨出两只系在一起 的全新的金莲绣花鞋;刨出半块子北瓜,刨出十来个脱皮子核桃,还有一只半死的 红眼窝疥肚子。还有三片子尿桶板,上面厚厚的尿硝一闻一股子臊臭……他到水 边把裹脚布淘了,心想进山了可以用来扎缠子垫麻鞋,而这双绣花鞋,手工这么好, 想着那女人必是好模样儿,是待嫁的大姑娘?是才过门的小娘子?是正怀胎坐月子 的小妇人?一时浮想联翩起来。经常听说谁谁在州河里捞了个媳妇,咱没捞下媳妇 倒先把绣花鞋给捞上来了,这东海龙王一年要收多少大妇小妻才算够啊!他又仔细 品味这鞋子,把手指头伸进鞋壳子里撑圆它,甚至凑上鼻尖深深地闻一闻。这半块 子北瓜,拿回去可以喂猪;这红眼疥肚子,拿到药铺子能换俩麻钱儿;几片子尿桶 板,日他婆的喷臊老臭,他一抡胳膊又扔到河里去!扔出去一片又觉得可惜,心想 晒干了烧锅不仍然是好柴禾?他拿一片尿桶板子把柴堆摊开,要畅一畅水气,心想 明日和老三一块儿背回去。可是,他的尿桶板子被什么粘住了,他搅不动刨不开, 用双手扒开,竟是一块子肉! 熟肉?紫红的、黢黑的、光滑的、肥软的,仿佛红烧过,又仿佛回过锅。他把 它捧起来,嘿!足有二十多斤!他到水里淘净它,闻着有淡淡的生栗子的香味儿。 海鱼儿又惊又喜,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想叫人来认一认,可捞柴的人都陆陆 续续回家了,河沿子上只有各家刨开摊晾的柴堆。于是,他脱下上衣,摊在地上, 把这一块肉,把绣花鞋烂裹脚北瓜块子红眼疥肚子拢在一起囫囵包了,又挎上他要 去南山带的哨码子,一步沉一步轻地回到村里。 孙老者知道州河里发了大水海鱼儿没上南山,也没怪罪他。只说等水塌了再去, 又听说他捞了一大堆柴禾,就高兴得直乐呵还把自己碗里几块子煮红薯捞给他吃, 又伤感着说野狐洞上滑了坡,半片子红薯地溜了,木碗大的红薯才正长哩,可惜得 很! 海鱼儿就搁下碗,得意地说:“好伯哩,快把红薯碗搁下,我给你捞了一块子 肉!”说着就咚咚地跑走了,孙老者远远地问:“莫非是把黑龙口的肉架子给冲下 来了?” 海鱼儿把那东西从场房里取过来,双手捧到孙老者眼前。孙老者先把蚂蚱腿的 老光镜戴牢靠了,凑到跟前辨认,鼻子蹙蹙着,又用筷子捅一捅。看那东西活物一 样颤动,就身子一仰,高高地摇着手,用发抖的声音说:“这不是肉,这不是肉。 娃,娃,这是怪东西,怪东西!” 海鱼儿一听,膝盖一软就喊叫:“那我撂到茅坑里去呀!”孙老者又是高高地 摇着手,一边扶了石头眼镜一边说:“不敢乱来不敢乱来,先泡到二号盆里养着!” 只一夜工夫,全苦胆湾的人都知道海鱼儿捞了个怪东西。许多人跑来看,孙老 者都不许。那东西用清水养在二号瓦盆里,上面又扣了个木盆,木盆上还压了一块 石头。但与孙老者亲近的人都看了,唐先生看了,南华子看了,高卷白顶子看了, 都认不得这是啥东西。孙老者就说先不要给人乱讲,等陈八卦回来了着。 陈八卦一回来,就被孙老者从油坊里叫了过来,一边招待以蒸馍蘸蒜,一边说 了这个怪东西。陈八卦倒没有表现出多少惊异,只一边香香地嚼着蒸馍,一边津津 有味地说起他在省城的五马长枪:“西安省世事大呀,那小娘子的癔病我给她治了 个利索。吴督军问我以后想做啥,我说我想在家乡办一所完全小学,他说山里能办 成啥完全小学,要搞教育我就派你到省立一中当校长去。我说这我可做不了,误人 子弟要遭人骂的,但他给我银子我就没客气。我把老连长的话也给说了。督军说, 要投我好嘛,弹药嘛,啥时候了叫兵带箩筐来担就是了。我回到县上给老连长一说, 他咧嘴一笑,说我办完小是开启民智,到用钱的时候就吭声。他还一再说你孙老者 把州川这一片地方管得好,还提到十八娃,又问候他隔山妹夫老贩挑———” 孙老者急问:“你咋说?” “我说人死了。他说他知道,是孙老者的老四儿子打死的,而且人都埋了。这 我就想不通,能是谁给透的风声呢?”听陈八卦这么一说,孙老者就有些气急败坏, 把个白铜水烟锅在桌上得咚咚响,连连问道:“能是谁呢?这屋里?这村里?十八 娃窝在炕上又没出门,你没看老连长还有啥想法哩吗?” 陈八卦吃完了蒸馍蘸蒜,又用油手抹着后脑勺上的帽苔子,眼睛硬杠杠地盯着 屋顶,直声子说:“人家说了,老贩挑就这么死了,就这么埋了,不行的!说起码 你孙老者得坐几年黑庭子。” 俩人正沉重着,却突然撞进来高卷,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只咋着声儿问:“福吉 叔你看那怪东西了吗?那是活物哩,棍棍儿一戳还知道疼哩,人悄悄儿的了还在水 里游哩!” 陈八卦啪地拍一下膝盖,说:“这野婆娘,整天咋呼!” “野婆娘”就不看他的脸色,径直把那二号瓦盆抱过来,放在陈八卦面前。孙 老者的眼神也在这怪东西上活泛开来。 陈八卦说:“高卷哎,你先过来,给叔把头发挠一挠,好像里边有虱。”这俩 人,逗惯了花嘴,老没正经。要是平时,高卷就拿“鬼抬轿抬到刺架里”挖苦他, 可今天高卷很乖,她真的过来给陈八卦挠头发。她拨开帽苔子,先捏出一只牡丹虱 叫他看,陈八卦就连声子说掐死它掐死它。她十指如笆,又嚓啦嚓啦在他头上一阵 乱挖,陈八卦就舒服得直呻唤,又“这儿这儿,那儿那儿”地指挥着。高卷就说: “我说你给你雇个丫环,一早一晚给你梳头发刮虮子,比吃蒸馍蘸蒜还受活!” 说中间,海鱼儿也来了,他一边给陈八卦说他怎么捞柴,怎么发现这怪东西, 喋喋不休的。陈八卦闭着眼睛嗯嗯着,高卷就讥笑海鱼儿说:“明儿了再去捞去, 说不定能捞个媳妇儿!”海鱼儿脸上一阵白,心里就疼起来,这何不是他的寐梦? 但他受不了她的讥笑,可在陈八卦面前,他受不了也得受。 孙老者闭了眼,呼噜呼噜地吸着水烟,陈八卦有时和婆娘们打情骂俏,他是眼 不见为净。突然又没了声,睁眼看,见二人爬在盆沿子上。俩人都严肃着。 唯海鱼儿痴立在原地,脸上似哭又似笑,真正一副鬼模样。 那怪东西在水里幽幽地漂动着。一种优雅的姿态,一种清纯的芬芳,使他们不 敢大声喧哗,不敢动作造次。许久,陈八卦轻轻地扣上木盆,轻轻地退坐到原位上, 用轻而清的声音对孙老者说:“这是好东西。” 孙老者、高卷、海鱼儿不约而同地发出惊讶:“好东西?” 陈八卦平静地说:“这名字叫鬼屎。” 孙老者眼光闪了一下,低头去吸水烟。高卷沉不住气,问:“是啥好东西?能 做啥?”就又要过去挠头发,被陈八卦挡了,说:“养在瓮里镇宅哩,煮的吃了大 补哩,壮阳哩补气哩益寿哩,也治你男人的尿床哩!” 高卷的脸刷一下红了,她朝海鱼儿刨刨手,俩人无声地抬了养鬼屎的二号瓦盆, 轻轻放回原地,又原样扣上木盆,原样压了石头。 可是,第二天,海鱼儿来给鬼屎换水的时候,一件怪事发生了:鬼屎被谁割了 一刀! 盆里的水面上,浮一层淡淡的血迹,鬼屎浑圆的肌体上,齐茬茬缺了一块!筷 子捅一下,伤口处颤颤地抖,让人心酸又心疼。海鱼儿手中的水瓢当下就掉在地上, 他眼前一黑,差点儿栽倒。然后,一些人都来到堂屋,在孙老者呼噜噜的水烟声中, 各人都赌咒发誓说不是自己干的,又都各自猜想是村里谁谁谁,嫌疑人报了一大堆。 孙老者鼻孔里哧地喷出一股子气,他说:“这一堆嫌疑人,要么和谁有隙,要么和 谁有仇,举报者都是借鬼屎出气哩!” 看孙老者不以为然,海鱼儿就说:“叫福吉叔过来算一卦,钉他一桃木橛,鬼 都得招!” 孙老者活动了一下身子,老圈椅的接榫处吱吱作响。家人们不做声了,都一齐 看着孙老者。孙老者轻轻地吹着烟哨子,一字一顿地给海鱼儿说:“你去把高卷给 我叫来。” 海鱼儿也在心里揣摩,八成是高卷偷割了鬼屎,就气哼哼来到高卷家门口,见 两口子正爬在炕檐子上吃什么东西,屋里飘出来清清醇醇的味道。他由不得一股子 怒气冲天,由不得就高声叫骂:“高卷你挨的出来!你狗日的吃了豹子胆了敢偷我 的东西?”高卷还没做声,尿床王先出来了,一边系裤带一边问:“咋哩?咋哩?” 海鱼儿见脚下一个盆大的小鼓,就一脚踢到一边,扬拳手地说:“治你娘的个蛋哩? 治尿床哩!晚上拿绳绳儿把球头子扎住也比吃鬼屎顶用!” 尿床王没有吭声,他弯腰把他的小鼓扶好。他和几个花鼓艺人到西塬上唱堂会 才回来,刚刚吃了几口饭,就被海鱼儿骂得坐不住了。这边海鱼儿还在日娘捣老子 地骂,这尿床王就突然抡起鼓槌朝海鱼儿头上给了一下!几乎同时,他婆娘高卷就 扑出来,在海鱼儿脸上又挖又咬。海鱼儿一时鼻青眼肿,慌忙抱头鼠窜了…… 海鱼儿回去就向孙老者告状,正妈一声大一声地哭诉,那边高卷就领着丈夫也 赶来诉说冤枉,双方都在气头子上,一时就吵骂开来。孙老者一堆烦心事堵在心间 正不得开解,又遇上这三个人闹得自家屋里房响锅炸,就一时怒火冲天,吼道: “这一场白雨冲毁河堤五十七丈,百顷秋田绝收,你们还在这儿惹事!”又喝令三 人,“都给我跪下!”高卷夫妇先就膝盖软了,海鱼儿还歪头噘嘴地挺着,孙老者 就顺手操起门背后当顶门杠使的水火棍——— 水火棍刚要抡起,院里就吱噜噜地响起军哨声,孙老者丢了水火棍就往院里跑, 耳边同时传来“孙老者孙老者”的呼喊声。来到院里,见下州川的麻子巡管骑着骡 子正要朝他发话,因嚼子勒得太紧,坐骑嘶昂昂叫着将前蹄扑起似有奔腾冲锋之势。 孙老者急问:“咋哩咋哩?”麻子巡管就高声叫喊:“快快快!叫人上山钻洞,跑 贼咧跑贼咧!”正说着他尻子一夹骡子蹄下就腾起一股尘雾,孙老者一边撩起袍子 追赶一边问:“哎哎———跑谁哩跑谁哩?”马蹄声里传来雾沉沉的回答:“河南 陈四美!” 孙老者操起大筛锣,一边抡一边在村巷里跑着喊:“跑贼了跑贼了!有洞的上 洞没洞的上王山了!”一时间,苦胆湾里,男人挑担子老汉背背笼婆娘抱包袱女子 娃连哭带叫一流带串出村上山…… 刚打发家人随村里乡亲抄近道进了后沟,陈八卦、唐文诗就前脚撵后脚进了门。 唐文诗说赶紧拾掇一起走,陈八卦却在老圈椅里大腿跷二腿品咂着,嘴里还说寻一 个蒸馍蘸蒜吃吃。孙老者也弛然而坐,一边操起水烟锅一边问:“这河南陈四美我 咋没听说过?” 唐先生就急得团团转,催促说:“上山了再说上山了再说。” 孙老者嚓地打着火镰,一边点媒纸一边说:“下州川起了烟再上路也来得急, 咱都灵醒又不带娃。” 没人侍候陈八卦蒸馍蘸蒜,他一手优雅地抚着后脑的帽苔子,一手将那小巧的 红铜茶壶在指头上旋转,同时自言自语地说:“河南土匪?莫不是刘镇华那一股子?” 唐先生说:“这一股子是陈四美的,两千多人,从西峡过来的,之前已数次窜 扰陕豫边境,无恶不作。可骂的是陕西督军刘镇华不仅不出兵保境安民,竟将陈四 美匪部收编为镇嵩军,将工商发达的水旱码头龙驹寨划归其防区,陈匪将龙驹寨全 年商税一万八千两纹银尽收囊中。龙驹寨啊,全陕西四大镇之首啊!为了便于搜刮, 陈四美匪军将龙驹寨保卫团的武装全部缴械,之后就在龙驹寨以至下州川畅行无阻。 他们拉票勒赎,肆意苛索,仅今年五月那次在茶房、梁岭子一天之内,就拉人肉票 四十三人次,三天撕票一十七人,其余绑票拷票残忍至极,勒索的银元锞子用骡子 往回驮。今天巡管急催,估计陈四美人马已经过了棣华高桥进逼夜村了,所以情况 甚为危急,二位大兄还是赶紧上山为妙!” 至此,闲话不用多说,三人就提了袍子急入后沟。正待翻过堡子岭抄近道进入 王山林区,猛地听到三声炮响,三人正驻足惊疑,就听到州河沿上响起了节奏舒缓 的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