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部 分 染房里(一) 孙老者一行刚回到家,就有两个骑着骡子头戴土黄色大沿帽的武装人员找上门 来。这二位刚把骡子在场房边的大椿树上拴定,就遭到一群黑蜂的袭击,两人抱头 逃窜,骡子也被蜇得踢腾嘶鸣。还是海鱼儿眼疾手快,头顶了背篓跑过去解了缰绳 拉骡子进了牛圈,又把两位大沿帽从场房前的麦草堆里刨出来接到他的卧房奉茶压 惊。 二位的毛脸上被蜇起了红包。海鱼儿赶紧捣了蒜泥为之热敷拔毒。两人脸上青 一块红一 块白一块没了正经人的颜色,就气不打一处来,一个就哗地推开窗,拔出腰里 的盒子枪要朝大椿树上射击。海鱼儿就赶紧跪下磕头如捣蒜,连说:“好爷哩好爷 哩,千万不敢开枪!枪子儿在树上一炸,半个村的人都得跑。这种蜂叫葫芦豹,当 年白狼跑到这儿都烧纸敬哩,你还敢得罪!” 拿盒子枪的人就高声叫骂:“掌柜的呢?狗日的养一窝子蜂看门哩。叫你的孙 老者出来,立等马下把树伐了!”海鱼儿又作揖乞求说:“好爷哩,当年掌柜的赏 十块银元都没人敢伐树。你不知道,谁要把树碰一下敲一下砍一下,立马就有桶粗 一股子黑蜂旋风一样扑下来,比土匪还恶呢!你不知道有一年山外来个牛贩子,尿 尿不捉鸡巴耍大局哩,自己拿草帽子往脸上一遮躺碾盘上睡觉,把牛散在场沿子上 叫牛吃草啃椿芽子,有头牛在椿树桩上蹭痒痒,结果十六头犍牛被蜇死个丁当光!” 说着把烂草帽子给俩人头上一人捂了一顶,引二人弯腰快步出了他的卧房来到 堂屋。 孙老者们正在堂屋议事,猛见进来两个怪模怪样的人,一时莫名其妙。那俩人 就猎拳扎势地吼叫说:“谁是孙老者?”孙老者没有言语,他看着这两顶脏兮兮的 大沿帽,上衣前襟两排扭七裂八的铜扣子,裤腿上松松垮垮的黑绑带,脚上又是手 工缝制的偏耳子鞋,才好气又好笑地问:“啥事?” 拿盒子枪的就正腔答道:“你家小儿子打死人命,本巡管奉命缉捕,把人交出 来!” 陈八卦在一旁吧唧吧唧吃着蒸馍蘸蒜,唐文诗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孙 老者说:“唐先生,你到后梁上再响一遍锣,叫王山上的娃都回来上学,庄稼误得 学坊误不得。” 唐先生快跑而去,陈八卦只顾吃他的。 孙老者指一条长凳对俩人说:“坐。”俩人横眉竖眼,站着没动,又喊:“快 交人!”孙老者慢条斯理地拿起他的水烟袋,手腕一甩,嚓地一声,火镰上喷出一 股火星。他说:“人不在。”拿盒子枪的就抡着胳膊说:“那你上去顶罪,走吧!” 孙老者就站起来,右手弹一下左衣袖,左手弹一下右衣袖,复又坐下,和和气气地 问:“你俩是哪里派来的?” 拿盒子枪的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条纸绺绺,扬一扬说:“州川警察所的!”另 一位也发出高腔调:“警佐书记正在西塬上办案,完了还要到你家里来的。”看着 孙老者没有动身的意思,拿盒子枪的又说:“搬不动你啊?难道要两个警长、十一 位警士全部出动吗?” “州川警察所?我咋没听说过?”陈八卦吃着,头不扬地问着。拿盒子枪的只 看到粪笼大个帽苔子在动,发出的声音又如深沟里滚木头,就一时不知了深浅。 拿盒子枪的放软了语气,说:“本警察所成立三十三天了,查烟禁赌防盗剿匪, 每例公事都由上司指派,无须旁人干预的。”陈八卦刷一下拧过头来,锐亮的目光 直刺对方,声音却是轻柔的:“州川有了警察所啊?打儿窝集上京货铺子被抢人犯 逮住了吗?碾子凹财东逼死刘家四口案告破了吗?呵呵,你看是这,二位就先回去 吧,要的人我明日亲自送上来。海鱼儿,打盘缠送客!” 海鱼儿从堂柜里取出一个蒙着盖巾的紫黑托盘,揭去盖巾,发给俩人每人一个 卷着的粗布手巾子,掂得出,那是一堆铜锅子。如此打发粮子兵勇,这是孙家的惯 例。 警察所的人一走,孙老者马上就打发陈八卦进城面见老连长,他备了两封银元 的礼当要陈八卦带上。陈八卦推开银元,说:“事情到了要命的关头。办常事用银 子,办命事就得用鬼招了。”他让海鱼儿浸湿豆腐包单,将那一砣鬼屎浑浑全全地 包了,又妥妥地盛入马蹄笼子,才叫了张光李耀抬兜子上路。 到了县城东背街老连长宅第,老连长却躺在炕上哼哼。问其故,说是腿上害了 疮,北瓜瓤子南瓜瓤子东瓜瓤子西瓜瓤子敷遍了,就是不见效,又喝了仵老广的大 败毒汤还是不见效,正疑心是谁使了邪术,你来了正好看看。 陈八卦仔仔细细看过,说:“这不是邪,是邪我三根桃条就扫了。这是病,是 病就得使药降。我这儿有个单方,今日用上,明日就会结痂。”说罢着人去药铺买 了贝子,回来在炭火上烤得起了皮泡儿,又蘸上柿子醋捣成泥膏敷之,嘱其静躺勿 动。 俩人拉起家常,老连长就问候孙老者可好,说是他那小儿子惹了命案依法是要 偿命的,说西安省的督军府下来个毛科长,执法上硬得很哩。陈八卦就问是不是县 里设了一个警察所?老连长说不是设了一个而是三个,州川里一个,红崖寺一个, 西城楼上一个,红崖寺南天罩占着过不去先搁在杨斜街上。说到城乡治安,老连长 说有人告上来一个怪案子,难住了满城的文武能人,说中间老连长就连声叫快来人 快来人。来人是一个穿印花袄的农家女子,那女子慌手慌脚呆头笨脑,伸手就戳进 老连长的脊背胡挖乱抓,老连长一阵儿“唉呀好好好”,一阵儿“日你妈日你婆” 地骂,最后一脚把她蹬出门去,自己操起筷子戳着的蕃麦芯子在自个儿脊背上挠。 缓过劲来,他才说最近脊背痒痒的毛病又犯了,雇了个东店子的女娃子专门挠脊背, 可这女子不灵醒,总挠不到痒痒处,说实在想寻个机灵些的就是寻不下,又说十八 娃那女子真灵醒,又会唱花鼓子。 陈八卦没接他的话茬子,转而问那桩怪案子。老连长一时来了兴致,说:“黑 龙口有人在河里逮了个马蹄大的鳖,拿回去他媳妇做成汤给他喝了,第二天早上被 子一揭,她丈夫只剩下一堆白骨头。夫家人就说是这媳妇投毒害死了丈夫,这媳妇 大呼冤枉,说是要到县城十字口滚钉笆以向万人证清白。你说有这么毒的药吗?一 夜就把人化得只剩下骨头?” 陈八卦连连摇头说没见过没见过。沉吟片刻,又说:“这案子能破。”老连长 一阵惊喜 ,连问如何破法,陈八卦说:“你明日了派人捉三十六只鳖给我。” 第二天,老连长就派出一个排的士兵满州河捉鳖。到中午,三十六只鳖就送到 陈八卦的手上。 一张太师椅放在宅院里,老连长坐在陈八卦的对面,他要眼瞪眼地看着陈八卦 如何摆置。 陈八卦把这三十六只鳖穿了尾巴在屋檐下吊了一行,手拿刀背一只只地拔打着。 凡鳖头伸出三寸朝下不动的,陈八卦说:“这是一只鳖,放生了。”一共放生了三 十五只。唯有一只的头颈伸出尺把长了,还在向地下延伸,陈八卦吧一下砍了那头, 说:“这不是鳖,这叫‘能’!拿去熬汤,不要放盐。” 汤熬成,陈八卦让拉一条狗来舔饮。晚上,这狗没叫,第二天头明大早带人去 看,狗窝里只剩一堆狗毛,连骨头也化了。老连长惊异不已,问其故,陈八卦说: “这鳖可不是一般动物,千年龟鳖成神怪哩。就拿咱这州河里的鳖来说,三十六个 鳖里头就有一个‘能’。这‘能’和鳖长得一样样的,一般人分不出来。乾隆年间 咱州川里就出过‘能’化人的事,有人吃了一只大鳖,睡了一觉人就不见了,炕上 只剩一根头发辫子。”老连长就当即下令:“把那媳妇放了!” 陈八卦在老连长府上住了三天,要办的事还没说哩,心里十分着急。老连长满 心欢喜,倒不是因为陈八卦给他破了一件难办的案子,而是他腿上的疮自敷了贝子 膏就结痂收敛,他要陈八卦留下来听坐台班子唱臭臭花鼓子,说是竹林关的东路花 鼓,道白拽腔和州川里的不一样哩。 陈八卦急着要回去,心里琢磨老四的人命案该从何提说呀,一转眼看到了那个 马蹄笼子里的豆腐包,就顺口对老连长说:“花鼓子我就不听了,孙老者倡头要修 州河大堰哩。那一场白雨毁了五十多丈堤,州川人心急哩,我得回去帮着筹划!你 看这回上来没给你拿啥贵重东西,但我给你拿了一个稀罕东西。”就打开豆腐包单, 老连长一看,连说:“这是好东西好东西,软枣树叶子凉粉么,我二十年没吃过了!” 陈八卦没接他的话茬,只叫人端来水盆,双手款款地捧了,轻轻放入水中,说 :“你看,动呢!”老连长定眼看了,果然那物是活的,又有幽幽香气散出,就一 时惊喜万分。陈八卦告诉他:“这叫鬼屎,黄帝年寿八百岁,就是靠这滋养的。” 又说了如何饲养,如何煎汤服用,说返老还童在古人是常有的事。说得老连长一时 高兴,就叫人给他烧油泼蒜买蒸馍,又说放你个山阳县的县长你去当吧,陈八卦就 说:“管人的事我可干不了。”老连长又说:“也罢,那你就把你的油坊经营好, 县城里的大户庄家谁要吃了你的油不好好结账,那你就给我言传。”陈八卦说: “这多亏你的承携。你看噢,我这儿还有碎碎儿个事哩。”老连长慨然答应:“你 说!”陈八卦就说:“在前几天啊,州川里警察所几个年轻人冒失得很,对孙老者 说话不够尊敬,惹老者生了一肚子的气。”老连长就大腿一拍说:“这些狼日的东 西,说起来都是些亲戚娃,有治安上的热情,谁知他们竟跑到大贯爷门上撒野去了! 这事你不管了,往后孙老者家门扇上的蝇子都没人敢动的。”说着说着又骂苟县长 不识抬举,叫办个事总爱朝省上扯,又说有合茬的人了就另放个县长叫他老苟凉着 去,咱的地盘嘛,谁要扭筋扯后腿就叫他爬着走人!陈八卦就说孙家老四打死老贩 挑确系失手,现在州川警察所的人不时到门上骚扰,孙老者连个安生觉都睡不成。 老连长就霍地立起身,大手一挥说:“我刚才讲了,往后孙老者家门扇上的蝇子都 没人敢动的。”说罢盯着陈八卦看了一会儿,突然发一声长叹,艾艾怨怨地说: “一说到你那个十八娃啊,我心里就痒咯拧拧地疼。那个银盘大脸双下巴啊,那份 儿机灵聪明啊,那个会说话的眼色头儿啊,那花鼓曲儿唱得入耳动听啊,十足足儿 是她外婆的味儿啊。她当年给我磕头叫干大啊……” 陈八卦十分明白他的意思,就顺着他的话意儿,却拐个弯儿说:“这十八娃将 来留个遗腹子实在可怜,她整天哭着要她妈哩。”老连长问:“她妈?那个宁花啊, 去哪儿了?”陈八卦丧着脸说:“被南山罩掠去了。”老连长就伸拳头朝空中一砸, 说:“我的混成旅建制刚编成,还没打过大仗哩,这剿南山罩就算开军第一仗吧!” 陈八卦回到苦胆湾,四沟八梁的望族老者正集在孙老者家里计议河工之事,公 推孙老者为总监工。孙老者说了,我已到过上州川,去看了寺沟河的大堰,又请了 人家的工师给咱作了计算,我看就照人家的程式办吧。寺沟河大堰修成三年了,今 年那么大的白雨也莫奈何了它。 听说要修大堰了,本村里一些人就来打探消息。跑得最欢的、操心最大的,是 马皮干和牛闲蛋。这两人不是本地的老户,一个是下河移民,一个是从下河来入赘 拾了绝业的,偏就他两家的水田被毁了,河沙在地里淤了半人深。也偏就这俩人最 难说话,也最爱在公益事上搅和。当然对村里的一些事他们有怨气,比如因为他们 在苦胆湾没住够二十年,他们的子弟就不能到学坊上学。这当然是州川人的陋习, 但这陋习也不是孙老者说改就能改了的,苦胆湾的许多事都要五姓共商的。对孙老 者来说,办事一要公正,二要顺着乡俗,这是他处世的原则。脾气上,他孙老者理 直气壮,不怕得罪了谁,他拿过水火棍当过大贯爷,使过金刚钻不怕瓷器活。 马皮干牛闲蛋见诸老推举孙老者主事,就挠着海鱼儿止孙老者的痒痒。马皮干 说:“海鱼儿,你狗日的捞了那么多柴,眼看州河大堰翻水,也不回来赶紧给孙老 者报一下,以致弄到今天这地步。”海鱼儿说:“你是白在苦胆湾住了十来年了, 这州河发水是看上游的天哩。咱这儿是太阳出得晒死人,州河里却翻起了洪浪,这 是常见的事么!那一天我捞柴?大家都捞柴了,只有懒熊才在炕上搂老婆哩!傍黑 我走时水都塌了,谁知后半夜又发了水。据棣华上来的贩挑说,天明那股水头子刚 到茶坊村,人家捞的全是杨峪河的木头,后来才知道果然是 一股子水把杨峪河吹了,下来顺便把咱的大堰也揭了五十多丈。“牛闲蛋说:” 海鱼儿你本不是去捞柴哩,你是指望水发大些多吹下来几个女人哩!“海鱼儿还要 说什么,众人就说,不唠叨了不唠叨了,先说看这大堰咋修呀,屁胡话到大堰上了 再说! 有人就问寺沟河修堰是咋组织的,工咋摊,料咋摊,钱咋摊,收益户要承当什 么,多修的地是分呀还是卖呀,无劳户给算多少工折多少钱,无钱户是信贷呀还是 募捐呀,等等。 马皮干又讨好地喊:“都把屁嘴闭上,叫孙老者说。” 外村来的望族老者多不言语,只低头吸着旱烟,他们各自盘算着自己村里族里 承当的工料负担,个个都是一脸沉重。放二屁打岔子的都是本村的,都看自家被水 毁了的田咋修呀,工料上是卖自家坡上的石头呀还是到西窑上担灰呀还是下到河里 挖沙呀…… 孙老者在众人议论的嗡嗡声中提高嗓门说:“按寺沟河的做法,得先设立堰工 事务所。按咱这儿的工程量,事务所得设经理一人,副经理一人,会计二人,庶务 二人,督工九人,共一十四个头。为了方便统工,小工十人一排,由督工一人统领, 共九排,一次全劳上齐就是九十九人,再加上事务所各路经管就是百十号人马。” 外村的老者关心摊钱的事,孙老者就屈指算来:“钱分收入项、支出项、小工 存计项。收入项有多修的河滩地的地股钱,优先股二十串文,普通股三十串文。再 一个就是跑县上州上以至省上,争取上面拨款,谁有本事跑回来款给谁折劳代料, 另外再付给公差车马费用。第三是从香田族地上抽捐,请大户富商劝善认捐。小工 存计是受益户出的小工,日定大钱三百文,一百文算作口粮,其余二百文存事务所 将来分地时入地股资金。” 有人关心工程质量,询问大堰构造,孙老者说:“这都是定数,不敢减工料的。 土质堤芯要六尺高,六尺宽,底子翻倍是一丈二。外坡砌石缝隙灌浆,砌石基础深 三尺,基础内打桩二层桩长十二尺。为了逼水护堤,大堰外坡每隔五丈修石摆一座, 摆长三丈,斜入河道两丈四,全用大石头镶砌,外沿用排桩编篱。最重要的是堰上 植柳,株距一尺五寸,这是百年大计,保栽保活,分户认养。” 有人说:“修大堰出公役,修官路官桥,历来都是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 公益之事,积德行善的,大的公道主正就行了,滤得太细了邻里间反倒生分。” 有人反驳说:“话不能这么说,你理走端,脸拉下,账算细,走到天尽头有你 说的没他说的。百姓百姓百人百性,抹不开面子的最后都翻了脸。比方那些没钱又 没力的,一些孤老、寡妇,你就得把方子想到前头,以免劳壮的出款的到时候抽嘴 撅尻子。” 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人们都噤了声。谁和困难户搭搅在一起谁就要吃亏。唐 文诗作为教书先生,作为公益事业的关心者,他也在旁倾听着。这之前,他曾帮孙 老者计算过工程量。他在人们的沉默中站起来,把板柜上的桐油灯朝亮里拨一拨, 幽幽细细地说:“我到大荆镇考察高等小学时,见到那里有一种帮危救困的互助组 织叫纳钱会。急需用钱的人称为会首,出面请亲邻友好资助,一个人出一份资金, 十元或二十元,也有出土漆土布或能变现钱的土产山货的。一人叫一根串子,两人 合份儿叫棚串子,串子之外每人再出若干小钱以作过会之用。要过会了会首用酒菜 招待大家,每年三四次,谁急着用钱谁做会首,轮流坐庄,以解不时之需。” 这一席话引起了大家的兴趣,有人说北乡里有硬帮会,大面河有花红会,狗娃 渠有孝义会,名称不同,条例各异,但都是帮穷人渡难关的。咱们修大堰造河滩地, 不能给可怜人雪上加霜。当即各村长老就都说回去了先把纳钱会搞起来,修大堰的 事就好办了。 陈八卦也在一旁静听着。面前的蒸馍蘸蒜原样放着,他的心思全在五圣师庙筹 建高等小学的事情上盘算,听到孙老者的大户认捐一说,就心想他这油坊里的银子 是出定了,而且五圣师庙的香钱也得给南华子一句话:广种福田事,万念一善了。 陈八卦正思忖着,牛闲蛋和马皮干却争吵起来。牛闲蛋说上工要敲锣,马皮干 说敲锣是跑贼的信号,应该是上工先打钟,钟是神号,神一发令事情就能成。牛闲 蛋就不服,要孙老者说话。孙老者就说:“多少年来,州河沿子上的人,一听锣响 就是有贼事了,尽管有紧锣上山慢锣回村之规,但咱修大堰毕竟是办善事哩,咱还 是用钟好。钟架子就搭在州河沿子上,他闲蛋叔,你去把金陵寺的当家和尚范长庚 ———噢,如今叫释悟真法师的求一下,借用他寺上的钟,还得选一个尽职责的敲 钟人。”马皮干就问:“尿尿敲钟不?吃烟敲钟不?” 孙老者正经作答:“咱实行五火六烟制度。除上下工各敲钟一次外,一天干活 中连三顿饭共歇息五次,之外吸烟六次,都以钟声为限。违限者罚工,轻重公议。” 转眼就到了霜降。红薯挖了,柿子夹了,酸菜压了,就剩下种麦了。怎奈一场 秋雨淅淅沥沥下个没完,大堰上的活也是三日开工两日停的。孙家的活自承礼亡后, 染坊上就歇了业,孙老者只说等老二从景村回来了重新开张,可是说七月回来不见 人,八月回来还不见人。 一家人看得眼睛都滴血哩,陈八卦总说是和程掌柜家的女儿夹缠不清,到底是 啥事嘛?是拿人钱了?是沾人身了?孙老者不免心下慌慌,如今这年岁瞎,千万不 敢再有个啥事情。 十八娃是身子越来越笨了,情绪也越来越不稳,一到晚上就哭,哭了丈夫哭老 爹,哭了老爹要她妈。然后就哼哼泣泣地唱,全是花鼓子的悲伤调,《石榴娃烧火 》啦,《回河南》啦,《梁兄访友》啦,不折腾到子时不得安宁。孙老者安排高卷 时刻照看,高卷就不敢马虎,黑来相跟着睡,上后茅房都要陪着。 镢头老三也是脾气越来越躁。海鱼儿被派出去寻找老四,上一趟南山不见人, 上一趟南山不见人,三天两头往外跑,回来了也不往锅上来,连阴雨下得没了干柴 禾,湿蕃麦杆一煨一股子黑烟,弄得整个场院子都狼烟雾罩。只说染坊上歇了业嫂 子可以到锅台上来帮忙了,可高卷头上的公鸡毛一炸,说女人生娃是过奈何桥哩, 青皮子后生你不知道有多怕怕,大男人务锅灶还不是一只胳膊的事。镢头老三也真 正是镢头,他忙完了锅灶就看天,只操心种麦子的事。就问海鱼儿,海鱼儿说急啥 哩,种麦是霜降前十天不早后十天不晚,等天上开了再说。而孙老者却见天天催, 说要吃馍,泥里和,硬要稀泥咕咚,不要落了人后。他的思想里,天上开了,大堰 上活也开了,要不到时候人家都上了堰,咱却在地里黏着,让牛闲蛋马皮干砸洋炮 儿就没意思了。 其实,满苦胆湾的人都在心里担着一个沉:这十八娃月子一坐满,是走呀?还 是守呀?按州川里的乡俗,守着的寡妇立牌坊,走了的寡妇烂箩筐,她十八娃能从 这苦胆湾里走出去吗?唾沫星子都把她淹死了,人家孙老者又是那么有名望的人, 眼见着屋里锅上又缺女人,是鸡是狗都不忍心走的。于是又有人猜测,孙老者那么 急心让老二取仁回来,是不是叫跟十八娃熟亲呀?四个儿子殁了一个还有三个,随 便哪一个和嫂子熟了亲这日子都能过,大贯爷的底子厚哩!但猜测归猜测,惶归惶, 孙老者操心的却不是这些家务琐碎。他操心大堰上的工程可否顺当,操心五圣师庙 上办高等小学是不是要把金陵寺的庙产也划一部分过来。因了范长庚和陈八卦之间 的疙疙瘩瘩,这如今叫了释悟真的大法师是否乐意合作,虽说释家也主张公益教化, 可是否愿意附了你陈八卦的风头就很难说了。当然也有人出了主意,说让牛闲蛋马 皮干去和范长庚磨牙去,说成了算他二人办学有功,就准许他们子弟入学就读,说 不成了还是州川的老规矩,得满二十年。孙老者心想,规矩归规矩,但依规矩捏拿 人总觉着良心上不平整。 黑夜是一锅墨,再明白的家儿到了黑夜也给搅和匀了。你夫妻和美也罢,你父 子翻脸也罢,你富得流油也罢,你穷得揭不开锅也罢,到了黑夜里,只要不躲土匪 不跑贼,满苦胆湾的人都悄没声息地上炕入睡。西塬上人爱打花鼓子,哪怕砌个锅 灶修座茅厕都要唱一尺子,可苦胆湾的人,在这个秋夜,这个雨夜,这个任谁都可 以夹个虼蚤当马骑的瞎瞎年岁里,听惯了一个女人的悲哭和呻吟。女人一哭,满村 里该哭的不哭了,该笑的不笑了,打骂娃娃的也住了手,一声声叹息跌落在农家院 儿的泥地上。有谁能比十八娃更命苦呢? 可是今晚上,她没哭,也没唱。她和高卷嫂平平常常地说着做女人的妙处和苦 处,说着十月怀胎的惊喜与烦恼。十八娃一会儿要吃辣萝卜,一会儿要吃涩柿子, 高卷嫂就奔出奔进又是上棚哩又是挖窑哩,惹得十八娃也觉得自己好笑,就由不得 抱住老嫂子满脸上亲。 老嫂子就逗他说:“其实,怀娃女人最难受的时候,唱倒比哭来得痛快。” 十八娃就说:“你怀雨生的时候,也唱得出来?” 高卷把满头的乱发朝顶上拢一拢说:“咋不唱哩。你哥唱了一辈子臭臭花鼓子, 听也听会了。你不知道哟,任你恶心呕吐,任你心慌腿麻,任你骂男人多么不是人, 罪还得自己受哟,不如把苦水水唱出来舒坦。” 十八娃问:“那你都唱的啥呀?” 高卷嫂说:“想起啥唱啥,看着他不顺眼就唱他是尿床王恶心他,可唱着唱着 就唱到怀孕女人的苦处。唉,不唱不由人,比方那一曲儿《十月怀胎》———” 十八娃急切地说:“我外婆也唱过这,你唱唱看跟南路的调子一样不一样?” 高卷就唱了,是柔小的鼻音,声韵弯弯儿地转着,直在十八娃心上缠绕。唱到 四月,她忍不住就随她和上了那苦情忧喜的调门儿: 怀胎五月五, 实实怀的苦。 青桃毛果果, 吃了二升多。 怀胎六月八, 娘娘庙里把香插, 两丈绫子神前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