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部 分 染房里(二) 保我拾个娃子娃。 怀胎七月半, 把儿前程算, 不要当粮子, 不要吃鸦片。 怀胎八月八, 气喘腿又麻, 悔不该那一时, 骑了快活马。 怀胎九月九, 腰粗奶子抖, 儿在娘肚颠倒走, 乌啦啦啦翻跟头。 …… 一个噗叽噗叽的脚步声在村巷里响过。雨不下了,天上褪开,月亮是一个扁圆 的软蛋。孙老者在巡夜,老铜锣背在肩上,锣槌挑着锣系儿。冷夜微风,他用弓曲 的脊背把棉袍子顶起来护着后脖项。谁家的婆爷刚霜降就烧炕,炕洞里飘出的冷烟 甜甜地好闻。间或有一声咳嗽,谁家的汉子尿尿就像山洪滔滔,孙老者一阵心喜, 这样的后生劳力壮啊!天空变得青青白白,月亮真正是穷人的天灯,看得见场边的 粪堆上有了毛毛的白,看得见檐下的柿饼串儿正粉粉地折出糖晶。他仰看大椿树上 的葫芦豹沉如鼎钟,忽然飞来一片鸟毛,轻轻地滑过孙老者的鼻尖,他不由自主地 打了一声喷嚏,谁家的狗子就嫩声嫩气地叫了起来,他心想这小狗活该是第一次看 门,连他这老老的甲脚声也听不出来呢!正在心里甜着,又听见谁家的媳妇打娃, 嫩屁股铮儿铮儿地响着,声音好狠。 走到村巷尽头,见一枝树杈上挂了两颗葫芦。大月亮明光光地照着,孙老者忍 不住伸手去摸一摸。谁家的葫芦摘得太嫩了,秋夜里无声地缩下一个坑儿。 一时间,对这个村子的万千情感一齐聚上心头,以高卷的儿子雨生为首的几个 后生不安分做庄稼,总和南北二山的逛山们勾勾扯扯,几家的大人也不止一次地向 他诉说担心,他也寻着机会就给这些娃们说做庄稼学手艺是人生的正经主意。此外, 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世道乱了,人心烂了,武昌革命那会儿,“江湖”反正,你 欢呼哩我庆贺哩,把大清的规矩破坏了,簇起个北洋政府。没几天,北洋的规矩也 破坏了,你称王哩我称霸哩,逛山遍地土匪横行,老百姓就今儿跑贼哩明儿躲匪哩。 唉,不敢细想啊!孙老者一时腿脚沉重,由不得又仰头看天。天上星星出得明明朗 朗,北斗七星各有秩序。秩序,秩序,社会乱了,人心烂了,得重排人心的秩序啊! 他又想到高等小学的事,办高等小学或许不难,难的是先生不好请,能不能叫老二 取仁求一下程掌柜的?可是这个取仁,人不回来,音信也无,孙老者的心下,一时 生出隐隐的不安…… 果然,怕鬼处有鬼,老二孙取仁在洛南县坐庭子了。消息是粉坊里的六娃带回 来的。六娃到裕源堂熬相公还是老二取仁引过去的。说是一天夜里,铺子里突然来 了一帮子拿刀拿棍的人,言称是县警察所得到举报,说裕源堂有枪!说着就翻箱倒 柜,抢拿钱物,取仁就带领诸相公护店。警察所的人就动了武,两个相公被打伤, 六娃连夜逃跑。取仁被绑走,程掌柜的女儿程珍珠连夜坐轿回山西运城向父亲报告 …… 为了搭救儿子,孙老者和陈八卦枯坐了半夜,仍然没有想出好办法。到洛南县 有二百里路,好脚力得走两天。就是你揣上银子,人生地不熟,送礼也没门道儿啊! 求老连长吗?孙老者隐隐地觉得老连长本身就包藏着对孙家的某种不测之心!当然, 这种猜测他没有对陈八卦言明。他只是说:“听人说老连长的守备营在大荆梁上和 洛南的曹鸡眼开了一仗,折了一些人,丢了一条沟,在西乡百姓中没了面子。”陈 八卦冷冷地说:“这事我知道,是为收烟土田亩税的事。” 过了子时,孙老者说:“睡吧。”陈八卦就迟迟萎萎地立起身,刚把袍子披上 身,突然村巷里锣声大作。二人急跑出门,就听巡夜的喊:“下黑霜了!下黑霜了!” 大椿树下的孙老者和陈八卦就立时感到一阵森冷。远望村野,已有人在麦田里 煨起浓烟,无风的星夜,空气中悬浮着冰沫子,出土不久的嫩麦苗无声地耷拉在地 面上。陈八卦急忙跑到田埂上就地画符掐指念咒,孙老者就喊了海鱼儿一干人手持 弯镰到老坟里砍柏朵子。 一时间,满村的男人女人都起来了。有的抱了湿柴草,有的背着松柏枝,呼儿 喊女的,烧香焚表的,麦田与麦田间的界石边,地块与地块间的小路上,到处明火 熊熊。眼见得一堆堆干秸杆冲起红堂堂的烈炎,突然间就有青枝湿草捂在上边,于 是明火变得暗红,暗红冲起白烟,一股股的,立柱一般撑着黑霜弥漫的天。在屋脊 一般高的空中,烟柱漫开,成伞状的烟云,烟云与烟云交错、融合,浑浑地成一顶 天幕,整体地覆盖了庄田和农舍…… 于是,空气中的冰沫子化成细小的露珠向下沉淀,毛毛的水气凝积在麦叶子上。 在东方吐露一抹霞光的时候,苦胆湾的田野上恢复了土地的褐黄、麦苗的碧绿。钟 声响了,人们挑担荷锨上大堰出工。孙老者披了棉袍子,石雕一般蹴蹲在村沿子的 渠塄上。他右手插在左腋窝,左手端着白铜水烟袋,二拇指上夹着的火纸早已熄灭 …… 一清早,陈八卦坐兜子过了州河。五圣师庙的几间道士房需要打通翻修,他亲 自到北山请了赖泥匠,又坐兜子过河去解救木匠曹鲁班,高等小学的事让他操碎了 心。在他的动员之下,西塬上的望族大户愿意捐出老坟上的两棵大柏树,用来做桌 子、黑板、窗门户扇,但大柏树长在沟边崖下,要伐倒非常不易。曹鲁班当年翻修 过县城的虞司徒庙,伐山崖树解疙瘩板拆装古建斗拱,解决了不少修造难题。这次 修建高等小学,曹鲁班也是满口应承,可就在他带徒弟上西塬伐大柏树的时候,半 路上被人绑架了。原因是他给一户人家盖的新房每到半夜大梁上就嘎吱作响,人家 就认定是他在木工上使了怪,早就放话要收拾他。如今果然被绑,但为了高等小学, 陈八卦亲自去给人家合辙说话。还好,人家给了他面子,答应放人。曹鲁班也脑筋 活络,立即装了马扎架子安辘轳扯大绳校正大梁。在大堰上敲响第二次吃烟钟的时 候,陈八卦的兜子晃儿晃儿地回到州河北岸。路过大堰工地,村人们请他下兜子来 吃烟。工地上,长长短短的旱烟锅水烟袋一齐燃烧起来,有人在地上画了方格下石 子棋围狼吃娃,有人掏出怀里的乱蚕丝转穗子捻绸线。陈八卦一时心里欢喜,就袍 子一撩坐到人堆里,马皮干问曹鲁班啥时候过来,陈八卦说:“这会儿不说这事。 尿床王呢,叫过来唱一段臭臭花鼓子嘛!” 有人就叫好,有人就反对,有人要他捉个鬼来耍耍,有人要他念法掐咒叫某人 吸烟点不着火。也难得陈八卦兴致这么好,他说一声:“行呀!”就用右手连续捋 着左手的拇指。突然,他眼神一亮,手朝村路上一指,问:“这是谁家的媳妇?” 众人看去,村路上走来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女人,水蓝色衫子浆得太硬,日光下 平板板的亮,软软的腰身又一步三格晃。牛闲蛋就说这是尿床王的老婆高卷嘛,真 是丑人多作怪,初 冬的软太阳能晒黑你的脸? 陈八卦就一边朝叉着的十个指头上吹气,一边说:“你都莫吭声,我叫她给大 家出个洋相。”堰上的人就都围簇过来,烟也不吸了,所有的目光一齐朝这个水蓝 衫子油纸伞的女人瞅去。女人仿佛感觉到了人们在瞅她,那水蛇腰越发一摇三格晃。 陈八卦顺手抛出一块黑石头,黑石头落在五丈远的地方。他说:“她过不了黑 石头就得蹲下,大家伙等着看笑话。” 女人摇摇摆摆地过来了,快到黑石头跟前不走了,仿佛觉察到了某种危险。她 收了伞朝堰上瞅,见人们都注视着她,陈八卦又被人围着,就野声野气地喊:“我 知道你福吉叔,又在耍啥怪哩!” 陈八卦说:“我今儿不想招惹你,我忙得很哩!”马皮干就喊:“你走你的路, 这么多人瞅着,他不敢把你咋的!” 高卷就又撑了伞,盾牌一样朝前举着,试试探探朝前行。刚要跨过黑石头的时 候,突然哎哟一声就地蹲下,慌忙中捞起脱了手的伞遮住下身,人们发出一阵哄笑, 眼尖的人看见了女人的半个白屁股。伞后边传来骂声:“陈八卦你不得好死哟!” 女人终于站起来,脸羞得比太阳还红。她忙乱地系好了裤带,变脸失色地骂着, 又把伞合起来矛一样朝前戳着疯跑过来,高翘着的发髻在头顶上一蹦一蹦,一只长 着长指甲的手朝前乱抓。陈八卦刚要逃离,一条汉子猛然跨过去拦腰抱住了女人, 众人看时,原是她丈夫尿床王。 于是,两口儿就在大堰下边绊开了跤,一会儿你在我上边,一会儿我在你上边, 浑身的衣服成了泥槌。一个说:“日你妈是跟你耍哩,你就当了真!”一个说: “看我把你狗日的尿床王编成花鼓子,叫人满州川唱!”有人就跑过去挡架,挡着 挡着,两口子就一前一后回村里去了。一个提着裤子,一个捂着裆里。 众人又是一阵笑。有人说好像是女人的裤带断了,就问陈八卦施了什么法术。 陈八卦说:“这叫解带法,是治贼用的,也能逗人耍。”又有人叫他空中取酒,叫 他沙里捉鱼。正吵吵着,麻子巡管骑骡子急奔而来,鞭子一甩,喊:“孙老者呢? 快响锣!快响锣!” 一时间,工地大乱,人们扛了工具四向逃散。 四村八镇都在紧急敲锣。又跑贼了。 这是一支过路土匪,背着大包小包的财物赶路,无暇进村。人们从山上下来洞 里出来,一流带串地往村里走。孙老者惊魂未定,正要到村巷里查看,迎面却撞上 一位先生。这先生身上穿细布,头上梳洋楼,孙老者一手提着袍子一手扶着石头镜 正要细作打量,来人却高高地叫了一声:“大!” 是取仁回来了!父亲的嘴唇哆哆了半天,才说:“噢噢,是我娃呀!”一时眼 睛有些潮湿,手就举起来要摸儿子的脸。儿子揽了父亲的胳膊,问候说:“大呀, 你身体还好?”他的目光从父亲的腿脚往上瞅、往上瞅:那是一双踢倒山的老布鞋, 那是扎着破布条的黑裤角,那是宽大腰带几道道缠着的大裆裤,那是汗渍斑斑的粗 布衫,那是颈下皱折纵横的干糙皮,那是细薄散乱的花白小辫儿,那是横着三道深 皱的前额盘楼,那是屋檐扭曲的老房子、染布坊、大椿树、葫芦豹……父亲已经成 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农民,他身上已经没有了一点点大贯爷的影子。取仁的心里发 酸,发涩,发沉,发一种决心。 先是高卷嫂子哎哟哟跑过来,双手舞扎着,一边说:“我以为是哪里来的教书 先生哩,看病先生哩,至少也是阴阳先生哩,却原来是二兄弟啊!不是说在那边都 有了媳妇吗,咋不领回来叫人看看?” 取仁满脸的不好意思,连说:“哪有的事呀!哪有的事呀!” 高卷接了取仁背上的包袱,又说:“你今儿说要回来,明儿说要回来,把人眼 睛都看得滴血哩!”三人来到堂屋,高卷又是给打水洗脸哩,又是给倒茶问吃喝哩。 取仁说:“多谢您嫂子了,这二年家里事多,全仗您操心了。”高卷就说:“兄弟 到底长大了,会甜嘴了啊!”取仁洗了脸,双手扶一扶洋楼头发,问:“大嫂呢? 我想看一看大嫂,方便吗?”说着就解开包袱,取出一样东西。高卷说:“自家兄 弟咯,倒没啥不方便的,就是快坐月子了,身子有些笨。” 二人说着话儿,来到十八娃的小房屋。高卷说:“你看是谁来看你了?”十八 娃斜靠在炕上,目光留在取仁的“洋楼”上。还是她新婚的时候,这兄弟回来过, 那是一个和承礼长得一模一样的精瘦小伙子,走路的架势,说话的声音,要不仔细, 她还真要把俩人弄混了呢。 取仁递上礼物,叫一声:“大嫂!” 大嫂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高卷又是一阵指责一阵劝慰。取仁坐也不是站也不 是,看这个当年州川里的人尖子,如今毛头丝窝的,煞白的脸上虚肿着,小叔子的 心里就很不好受。看她凄泪涟涟的样子,他又不好解释哥出事的时候他为啥没有回 来。高卷看取仁在这里只能给十八娃带来刺激,就抽手朝门外刨了刨,取仁就把小 礼物往箱盖上一放,赶紧退出门来。 父亲在堂屋的老圈椅里静凝着,白铜水烟锅在手里端着,二拇指间的火纸早已 熄灭。取仁进来,无声地坐到一边。父亲问:“那边的事情了啦?”取仁答:“了 啦。”又问:“全了啦?”取仁又答:“全了啦。” 高卷进来续茶,孙老者一扬水烟锅说:“把他福吉叔叫来。” 高卷硬声子说:“我不去!” 孙老者软软地说:“去吧。” 高卷撅着嘴,刚要出门,陈八卦的帽苔子就闪了进来。高卷说:“州川地方邪, 说鳖就来蛇。”待陈八卦跨进门槛子,她一脚蹦出门外,又气咻咻地骂:“说你是 个鬼,你就是个鬼!” 陈八卦全当没听见,只急着过去和取仁亲热。问起裕源堂的事,取仁说,程掌 柜的在洛南县也是有根基的人,他很快派了潼关的账房过来了事。人一到,锞子一 递上去,人家开庭子我就走人,倒也没受啥罪,潼关的账房又叫我去他那里坐铺子, 我说我家里也拉不开拴,我回呀。人家支足了工钱,还说送一件皮货四两人参拿回 去谢承你家老者…… 这一夜,在陈八卦的参与下,父子俩对以后的日子重新进行了规划:染坊得重 新开起来,老四得找回来,北洼里的一面坡卖掉倒换成河边的水田,农闲了再叫老 三和海鱼儿把挂面坊开起来……说到十八娃满月了是走呀是守呀取仁就死不表态, 说到筹办高等小学金陵寺的庙产一丝一毫都不给,取仁竟桌子一拍吼道:“告他范 长庚么!都啥年代了,还明太祖的御赐哩!” 问他:“谁告?” 他说:“我告!我代表苦胆湾五姓人家上告,他县上应该是支持办教育的。” 陈八卦就笑了,说:“你到底是小伙子啊!” 为了能划出一部分金陵寺的房地田产办高等小学,经陈八卦谋划,由牛闲蛋马 皮干出任原告,被告是该寺现任主持释悟真俗名范长庚,状子由唐文诗先生书写, 打官司的费用取仁自愿承担。对牛闲蛋马皮干的回报是说服五姓人家准许其子女入 学。 得此信音,牛闲蛋马皮干高兴得一蹦三尺高。闲蛋说:“那我俩就放手闹腾呀, 不信他老秃驴还能牛过算术国语!”皮干说:“咱也在县老爷的大堂上出出进进走 几遭,总比当土匪英武!” “让利不让本其争也君子,重义不重财尚德在善人。”取仁把这副木雕楹联挂 在染坊大门两边的时候,孙老者笑着说:“钱还没挣下哩势先扎起来了!”他说这 话多少有些自嘲的意味,因为儿子请他写这楹联的时候,他说过:“先把生意做起 来再说,不要只做表面文章。”话这么说着,可楹联和布幌子上的招牌文字他还是 自己编了,自己写了,他的内心里还是想靠染房上的收入支撑他的家业。取仁不愧 是坐铺子的出身,重新开张的孙家染坊有了严格的经营秩序。他雇了两个相公娃, 铲了锅垢,重砌灶台。他又在账房前拉了低檐,檐下一溜儿排列着两口煮锅三只木 筲四口大瓮。他制定了严格的管理制度:出账入账,簿面分开;染黑煮蓝,色分五 等;论尺计费,价目张榜;不赊工钱,六亲同人……他在南北二山固定了原料供应 户,碾子凹的乌叶子、流岭槽的橡碗子、石门沟的石榴叶核桃皮,都有专户包办, 采摘、收购、加工、送货上门,一切都是全年供应,年终结算,一次付清。他在上 州川的沙河子、下州川的白杨店建立了固定的收货取货点。在打儿窝集市逢三六九 的集日,他在著名的火烧柳上挂幌子竖招牌搭篷支摊收白布发色布,俩相公娃的吆 喝声此起彼伏,他手下的乌木算盘噼啪作响,一时生意分外兴隆。他挂在火烧柳上 的布幌子随风高扬,孙老者手书的颜体字遒劲稳重: 以白为蓝强在瓮中变化 由浅及深全凭手内斟酌 看着取仁的长衫黑礼帽,看着他胸前斜襟上垂着怀表的银链子,看着他忙活时 双手同拨两张算盘子,人都说孙老者家这老二是经商的料、发家的手…… 然而,在染坊的具体经营上,他却和父亲发生了冲突! 按州川的习俗,染坊的下脚水是任谁都可以随便舀的。这主要是给一些染不起 布的穷人行方便,他们把染坊用过的废水舀回去浸泡生布,再用塘泥捂上半天,到 州河边用清水一淘,晒干就是月白色,月白布做被单缝衣裳也能将就。老大承礼管 事那阵,也遵习俗和上下州川的染布匠一样下脚水任人舀。老二取仁掌管染坊后, 却一盆废水要收俩麻钱儿!这在苦胆湾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一时招来许多骂声。而 牛闲蛋马皮干偏不吃这一套,说是我们的娃娃不得上村塾读书这习俗我们遵从十几 年了,你染坊也得照着习俗下脚水任人舀!就一人提了木桶一人端了瓦盆径自去大 木筲里舀那用过的染浆水。取仁果然没给面子,俩相公娃还恶恶地扔了木桶摔了瓦 盆。取仁一手扶着洋楼头发,一手指着墙上的布榜,口吐金言一句话:“六亲同仁!” 牛闲蛋马皮干就骂骂咧咧来找孙老者。孙老者正在大堰上丈量土方,俩人经长 偈短地一说,满大堰上出工的人就议论纷纷,闹得孙老者一时下不了台,回来就正 式给孙取仁下话:“遵从习俗!” 取仁也摊了牌,说:“要遵从习俗我就带上相公娃到县城东关租房开店呀!” 他有他的道理,“开染坊是做生意不是搞慈善,做生意是最大限度地降低成本扩大 利润,我虽不把相公娃的微笑吆喝也计入成本,但这乌叶子橡碗子是花钱收购来的, 不是谁施舍给的。一盆下脚水收俩麻钱就能染八尺粗布,就能做一条男人裤子,这 本身就有对贫寒人家的诸多优惠在里边。这牛闲蛋马皮干虽说我叫他们叔哩,可他 们来我染坊不打招呼不看规矩伸胳膊就舀,我这里又不是庙里施舍饭哩!”孙老者 闻听此言也觉得是个道理,但总得给这俩人把脸面拾起来,就叫老二派俩相公娃去 给牛闲蛋马皮干磕个头认个不是,赔了打坏的家具。取仁的意见是:家具可以赔, 但这头不能磕,要按章程办事,俩相公娃还要给以奖励! 孙老者第一次感觉到儿子的翅膀根子硬了。他尴尴尬尬地在村巷里走过,见人 就双手抱拳,脸上硬硬地笑,嘴上干咳咳,脚上却不由得快步离开。他硬着头皮也 要面见牛闲蛋和马皮干,他要向这俩人说句道歉话。 初冬农闲了,家家纺车转、织机响,老粗布摊在土炕上,婆娘拿尺子横量竖量, 看是给老的纳棉袄呀,还是给小的缝棉裤呀,看是贴被里呀,还是补裤裆呀。可任 你派啥用场,再 寒的家儿总得把生布染一染。以前没舀上染坊下脚水的人家就上南沟挖蓝土, 化了蓝土水染布,干了是银灰色,老连长的兵叫灰皮兵就是因为军装是蓝土染的。 而东秦岭地区上下州川,人经几辈辈都是用树叶子染布。所谓的染坊,主要设备是 两口径面三尺的大撑锅、几口深及半人的老木筲。所谓的染布,是染匠先将乌叶子、 橡碗子、石榴皮、核桃皮,放入大撑锅里熬四个时辰成紫红浆水,滤出浆水盛入木 筲,再在大撑锅注水熬第二遍。染布时先将白粗布泡入第二遍浆水两个时辰,晾干, 成月白色。接着用黑矾水揉一遍,晾干,成绿色。第三道工序是将染成绿色的布浸 入头遍叶子水,再烧锅煮沸,泡一夜,次日早捞出,晾干,成黑色,但这黑色易褪。 第四道是定色,把这黑布拿到池塘里,糊上污泥揉匀,捂四个时辰,再用清水摆净, 再晾成预干子,第二次搭污泥揉匀,如此反复七八遍,前后要两天时间,最后晒干 成纯黑色,其色久洗而不褪。也有染坊用贝子黑矾熬水染成三分的浅黑布,虽说工 钱便宜,但这布做起针钱活来过线是涩的,费工又费线。 牛闲蛋马皮干进县出庭去了,孙老者给这两家“屋里人”留了话。“屋里人” 给他说这两人进县好几趟了,这回他范长庚肯定要折财丢面子。孙老者只说为高等 小学争金陵寺庙产而告状的事,才让陈八卦去向老连长探探路,闲了大家再坐一块 儿谋划谋划,没想牛闲蛋马皮干劲头这么大自个儿到上头去纠缠,更没想案子这么 快就开了庭。他就快步走到五圣师庙向南华子详细询问,见南华子正在教小学生 “写仿”,就转弯抹角来到拘拘狭狭的唐先生宿舍。唐先生人不在,屋里森森地冷。 他袖起手,仰头辨认这庙墙上斑驳的壁画。一幅童子指路,一幅麻姑献寿,八仙过 海只是半幅,另一半被纸墙隔断隐到那边的教室里去了,那边的教室里传来吱吱哇 哇的背书声。 这是一间寒碜的教师宿舍,一袭薄被铺在床上,几册老书摊在供桌上。墙角一 张矮几,几上用庙里的还愿红绸覆着一物。孙老者轻轻一揭红绸,咝儿一声传出妙 音。孙老者认出,这是一张七弦古琴。适在此时,这位年薪只有五斗小麦八斗蕃麦 的唐文诗先生回来了。 不及寒暄,唐先生就说起告状的事来。他说,老连长的话是:“利用庙产办学 是好事,新任副县长吴玉堂是咱放的,他不敢胡判。”范长庚的答辩是:“有匾为 证,金陵寺庙产乃明太祖朱元璋御赐,这不是私人财产,谁也无权动用。”牛闲蛋 马皮干的辩辞是:“办高等小学是开展民众教育,是为提高地方文化,为社会培养 人才,光绪二十七年朝廷就降旨用各地书院改办新学,当时知州尹昌龄倡议各大寺 院捐献庙产办学,如今五圣师庙里的初等小学就是当时办起来的。现如今时势发展, 初等小学上满的娃娃要到上州川去进高等小学,走几十里山路很是不便,而庞大宽 阔的金陵寺庙院有许多空地闲房,又有无数的香田租课,这些财产都由地方民众香 客的供献积累而成。如今各地都发展教育,金陵寺理应捐出部分资产支持地方,然 而当家主持范长庚却以封建帝王为盾牌阻挡教育,愚昧民智。如今辛亥革命都十几 年了,全中华都民国共和了,御赐庙产应该还给地方兴办公益,该寺年租课成百石 粮食都是民众的血汗,应该收归公用。苦胆湾五姓三百五十七户人家一千七百八十 五口人民,请求青天县老爷扶助教育,支持办学,判令被告服从民众,交出庙产… …”吴玉堂的审辞是:“双方说的都有理,校要建,庙要办,本官都支持。但天大 地大教育后代的事情最大,最好的办法是你们原被告双方协商,在给金陵寺保留一 定的房地田产之后,合作办好高等小学。”然而当庭协议无果。吴县长说:“那就 择日宣判吧。” 孙老者往染坊走去,心里三分悚惶,七分舒畅。悚惶的是得罪了范长庚会不会 埋下什么不测,舒畅的是在金陵寺建立高等小学有指望了。陈八卦去碾子凹收法了, 他就想先和儿子取仁商量,能不能在外联络些文化人聘作教师,能不能请名人和官 员给将来的高等小学题牌写匾,能不能把初级小学规模扩大,如何解决远路学生的 住校食宿…… 可他刚走到大椿树下,高卷家的儿子雨生急慌慌跑来,连呼:“大事不好了, 取仁二哥叫人杀了!” 孙老者立时如五雷轰顶,两只黑蜂也在他头顶盘旋。他仰看如斗的葫芦豹窝, 心下竟一时有了镇定。他抚着雨生的头,和和缓缓地说:“我娃不着急,慢慢说, 慢慢说。” 十六岁的雨生也是个小逛山,四乡八镇的花红柳绿没有他不知道的。他说: “我到王山底耍去来,看见北山红枪会的人绑了一个人朝河滩里推。红枪会五个人 都拿着刀,我问一个拾粪的老汉是杀谁哩,老汉说逮住了洛南县土匪曹鸡眼的军师。 我从河堤后边溜过去一看,好天爷哩,这是我二哥取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