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部 分 染房里(三) 孙老者赶紧叫来染坊的相公娃追问取仁行踪,果然是到王山底收账去了!孙老 者无力地靠在大椿树上,任凭一团黑蜂在他头上嗡嗡。雨生跑到北洼里叫回来挖地 的老三和海鱼儿,孙老者交代说:“卸一块门板,卷一张炕席,给你二哥收尸去。 雨生你引路。” 碾子凹的石头梁上有一棵盘龙千枝柏,陈八卦定期到那树下做咒收法。这一日 他做完法事,坐兜子顺王山沟下来,见一沟两岸古藤老林如染,小桥流水隐映山村 人家,就一时胸中 涌出诗意,想起几句唐诗却遗头忘尾不能成诵,就下了兜子信步而行,见一潭 清水倒映了蓝天白云,就由不得下了几级台阶来到沟底。正欲蹲下涤手,却见小潭 那边有个可人的小妇人在低头浣衣,露出的小臂白嫩如藕,在她伏身搓洗的动作中, 松垂的领口里丰胸硕乳隐约可见。陈八卦一时来了兴致,就搭讪着寻出一句话: “敢问妇人芳龄有几?”妇人不语,瞟他一眼又低头洗衣。陈八卦淋淋地洗了两把 手,甩着手腕儿,忍不住又寻一话头:“敢问妇人这条沟有多深?”妇人操起棒槌 一边捣衣,一边翻了一下眉眼说:“深着呢!”听那细音儿如鹦哥啼叫,陈八卦更 来兴致,接口又问:“有几里深哟?”妇人把一件粉红大裤衩在水皮子上一摆,又 一摆,用清亮的嗓音说:“你进去了,十个月后才得出来!” 陈八卦脸上一热,一时接不上话就干笑两声,心想这妇人虽出言巧骂,却也不 失可爱,就一边用衣襟擦着手一边吟出四句偈口:“有木就有桥,无木变为乔。去 掉桥中木,加女就成娇。”吟罢正要惬意着离去,却听那妇人在捣衣声中也细声吟 哦:“有米就有粮,无米也为良。去掉粮中米,加女变为娘。”陈八卦一脚踏在台 阶上,一脚踏在台阶下,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正难堪着,转眼却见山崖上镌刻着 “老爷坡”三个大字,心下一时生出明白。常言说“来到老爷坡,秀才比牛多”, 他始知自己停脚洗手,来的不是地方噢!遂唤过兜夫不再步行,就在兜夫斜了竹竿 请他起身之时,陈八卦随手捡起一片落叶,吹一口气看那叶子从手心里飘出,方晃 儿晃儿地上了路。 只可怜了清水潭边的小妇人。那件粉红的大裤衩顺清潭的入水口朝上游漂去, 她提着棒槌追了几步,惊奇天下竟有逆水漂物的怪事…… 出了山口,陈八卦在兜子上手掐铜壶正自在着,却见几位红枪会的人正在河滩 上行刑。兜夫张光眼尖,锐声惊问:“绑的人怎么是取仁?”陈八卦定眼一瞧,果 然不得了!就在兜子上喊:“刀下留人!”张光李耀一阵小跑赶到,把兜子横在刀 手面前。 取仁正被反绑双臂跪在河滩,眼睛上被蒙了黑布,嘴上被勒了一截裹脚布。他 面前的出血坑已经挖好,一个刀手正用火镰背哗儿哗儿地蹭着鬼头刀的白刃。陈八 卦就一个鹞子翻身下了兜子,伸出手中的红铜茶壶架住刀头,肃然厉言:“这人我 保了。” 领头的是一个白脸娃娃,见是陈八卦就抱拳行礼,一边说:“唉呀是活神仙下 凡啦,我爷还说叫您啥时候了上去踏坟地哩!” 陈八卦用红铜茶壶当地碰一下那鬼头刀,平声说:“这人我保了。”白脸娃娃 惊讶得龇出牙来,问:“你认识这人?他可是洛南县土匪曹鸡眼的军师啊!” 陈八卦严肃着脸说:“娃,你认错人了。” 取仁听见陈八卦的声音,勒着的嘴哇哇乱叫。有人朝他屁股上蹬了一脚。白脸 娃娃嚓一声扯开取仁的衣领,对陈八卦说:“叔,你看这,细布长衫子,里头的洋 布衬衫上缀着骨头扣子,这不是一般的土匪!” 陈八卦无声地笑了。他用手中的红铜茶壶碰一下白脸娃娃,说:“我给你娃说 哩,这是孙老者家的老二,一直在洛南县景村坐铺子,大名孙取仁,是正经的生意 人,也是有文化的人,前不久辞了那边的生意回来开染坊。人是故乡人,在外时间 久了,彼此都生疏,算起来这还是我世侄哩。娃你差一点就把烂子捅下了。”说着 茶壶嘴儿一挑,取仁眼上的蒙布掉了。张光李耀赶紧解绑松绳,扶取仁起来。取仁 慢慢地活动了一下胳膊,猛然一个耳巴子扇了过去。陈八卦曲肘用肩膀一扛,白脸 娃娃向后一趔,取仁没有打上。 白脸娃娃的人就朝前扑,陈八卦两臂一张,架开双方,下颌左边一挑右边一挑, 说:“到此为止,各自都回去吧。” 白脸娃娃的人气儿还不顺,一个个横眉竖眼的不走。陈八卦问:“是谁点的捻 子说我这侄儿是曹鸡眼的军师?”白脸娃娃一脸的难看,拿鬼头刀的转身离去,又 回头说:“反正是你州川人说的,说他是从洛南过来的也没说错!” 正在这时,下河里跑上来三个人,卷着席筒,抬着门板,三人头上都缠着白孝 布。陈八卦见是孙家来人,一时颇为惊异。老三扑过来,兄弟俩抱在一起哭成一个 疙瘩。海鱼儿见有陈八卦在此,就身子一蹲掂起一块石头要朝已经趔开的白脸娃娃 砸去,张光李耀横身子挡了。老三抽泣着对陈八卦说:“我大叫来抬我哥的尸首哩!” 陈八卦把茶壶里的残水慢慢地浇到脚下的出血坑里,又用脚尖踢沙子埋了,说 :“不说啦不说啦,回吧。”就先自上了兜子,晃儿晃儿地顺河而去。 取仁回到苦胆湾,一家人自是欢喜。海鱼儿却十分愤慨,他说:“咱家里就得 出一个背枪的,要不随便叫人这么糟踏,全村的人都脸上无光。咱老掌柜的名望那 么高,这一口气我先咽不下。”老三说:“福吉叔晚到一步,二哥就没命了!红枪 会的人这么张狂,得叫他们下来磕个头。”海鱼儿说:“要叫我看,向老连长借一 排灰皮,去把那几个生皮二瓤子好好刮搓一顿!” 取仁沮丧着脸,胸中怒不可遏。他说:“都是打着维持地方治安的旗号,其实 是一帮子土匪,杀人是一眨眼间的事。这样的世道怎么做生意?咱州川怎么就没有 一支自卫的武装?” 孙老者的心里,一时酸甜苦辣不是滋味。他给儿子们说:“咱这里的村社行政, 实行的是里甲制度,里公所除催粮派款外,专设的麻子巡管就负责通报匪情,今年 又设了警察所,但你指望这些人搞治安是靠屁吹灯哩!” 父兄们正说着,陈八卦的兜子进了场院子。他还没下兜子,就报告大家一个好 消息:“金陵寺的案子判了!”下了兜子,他一边朝堂屋走,一边说,“判决书上 说,金陵寺划出四十间僧房以筹办高等小学。香田只给寺上留五十亩,其余田亩之 租课全归学校。金陵寺围墙以外的寺树七棵梧桐三棵大松两株老杨判归学校以作所 需之木料……” 堂屋里,陈八卦在老圈椅上坐定,高卷摔摔打打地在他面前放了一碟油泼蒜泥 两个蒸馍。陈八卦没拿正眼看她,她却在门外一边甩着围裙一边朝门里说:“今儿 是看你救取仁有功,要不只给你吃生辣子。”陈八卦笑了一下,没接女人的话茬。 他说范长庚输了官司,出外云游去了,金陵寺只留俩小和尚早课晚诵。四十间僧房 划归学校,所居僧人纷纷入其他寺庙挂单去了。 孙老者默头吸着他的水烟袋,火媒子噗儿一吹,烟壶里一阵呼噜,烟哨子一吐, 黄豆大一颗烟灰滚到地上。陈八卦吃着蒸馍蘸蒜,喝着红铜壶里的茶水,一口馍一 句话地说着:“这下子地方有了,房子有了,还有,下州川二里七乡送来五百两银 子,说他们的子弟也在这儿上高等小学呀。” 取仁、镢头老三、海鱼儿,还有高卷,她一手拉着儿子雨生,一手扶着十八娃, 大家围坐在堂屋里,听孙老者咋说,陈八卦咋说。办高等小学毕竟是大事,苦胆湾 的人吵吵了多少年,如今总算有盼头了。 孙老者给陈八卦说:“光凭咱俩,浑身是铁,也打不了几颗钉。这次打官司, 不是牛闲蛋马皮干上窜下跳,事情也不会这么快。虽说老连长是墙里的柱子不显身, 但他吴玉堂也是看事着做事哩。如今世道,作恶容易行善难,咱把事情要想周全些。” 陈八卦说:“取仁哩,你见的世面广,你要给咱多出主意哩。” 取仁说:“程掌柜带我常跑西安省,也教我读了一些书,却都是生意场上的事。 至于怎么办学,办新式学校,还要多参考人家的。东乡里的龙驹寨高小、北乡里的 正本高小、城里的县立背街高小都是各有所长,咱们要办就办成全县最好的。我的 想法是先成立建校董事会,钱粮房产租课统一管理,校舍统一规划,施工的时间上 质量上都要有个规定,就像这次成功修复大堰,各样条理分明。大家齐心协力,事 情就不难办。” 高卷说:“取仁兄弟到底见过大世面,说出话来嘴嘴儿入听,不像有的人只会 日鬼弄棒槌,肚子里没一点正经学问。”陈八卦就笑了,笑声像山谷里滚木头,头 上浓密的帽苔子抖得伞一样张开,他说:“你谁遇上邪门儿事了可别找我,不过谁 都知道,现今世道是邪门儿事比正经事多。” 大家就乐了,海鱼儿说:“你俩一见面就公鸡仗哩,祟不祟?” 取仁说:“既然有了四十间僧房,就和五圣师庙的初小一起筑墙围起来,不要 和金陵寺房产掺插。教师书房、学生宿舍、教室、灶房、厕所、操场、校门、照壁, 各样都要画图设计,按图修建。将来校舍建起,招生、聘校长、请先生、定教材、 学杂费收多少、教职工薪水定多少,都要单另列账,细作打算,这事麻烦着哩!又 牵涉到苦胆湾到下州川这一大片人家的子孙前途,一有差池,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 死!宁愿丑话说在前头,千万不要大包大揽。时局不稳,咱要定下成规,又要有应 变准备,董事会是一定要立起来的!” 趁着大伙儿心里热,第二天就在五圣师庙,由孙老者主持召开五族长老联会, 共商建校事宜。首先通过的一项决议是:牛闲蛋马皮干两家娃娃入学就读,与五姓 子弟一视同仁。牛闲蛋马皮干就分外高兴,一人放了一串两千头的鞭炮以示庆贺。 在炮皮纷飞硝烟弥漫的热闹气氛里,建校董事会宣告成立! 董事长是陈八卦,董事由孙取仁、唐文诗、南华子、牛闲蛋、尿床王孙庆吉五 人组成。校董会立起,五姓长老退席,陈八卦当即召开设计施工规划会,五人各有 分工,依计行事,春节前全部校舍交工,正月十六正式对外招生…… 正在取仁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老四孙文谦吊儿郎当地回来了。问他跟谁吃粮 去啦?他说当逛山去了!他在外的事情半句也问不出来,但他却带来一个重要消息 :大嫂她妈宁花在红崖寺当了窑班教头! 民国十三年的冬季似乎来得特别早,大椿树上的黄叶子还没脱尽,西北风就夹 着雪沫子扫了过来。孙老者坐在堂屋的老圈椅上,油腻皱巴的帽顶子已失去了当年 大贯爷的威风,脑后的花白小辫儿也更加枯瘦。高卷袖手靠在明柱上,她几次说要 给孙老者梳头刮虮子,孙老者都谢绝了,言说腊月了谁家杀猪时舀一盆木筲的热水, 上头洗了头下边再烫脚,顺便剃头刮脸修胡子,然后轻轻松松扫七灰送灶火爷,磨 面生豆芽子做豆腐切萝卜蒸馍煮大菜。今年这年不但要过,还要过得体面些。 高卷说,也实在应该,您老者今年要抱孙子了。 这是实实在在的事,十八娃临产在即,该准备的样儿项儿也都有了。可十八娃 说她还有两件事没有搁实:一是她妈的下落,二是她爹到底咋死的。虽说她没有咬 住追查,可这两件事像石头压在孙老者心间,他苍黄的眉头总坠着一块疙瘩。有时 候,心理上实在撑不住了,就对高卷说:“实话实说了吧,该烂的事早晚要烂。” 可高卷的主张是:“千万不敢说,人 马上要坐月子了,要跟你闹开事就把怀身子的胎娃折磨坏了。“ 对宁花在红崖寺的事,高卷总觉得老四的说法不实。孙老者说:“那就把他狗 日的叫来再问么!” 再问,老四就躁了!他说这事是铁板上钉钉子,那婆娘在红崖寺名气大得很哩, 专门有俩窑姐侍候着!人家南山罩说了,等把这一班姐儿送到西安柳巷子卖了,就 派人护送宁教头回一趟河南。 就在十八娃又在深夜长哭的时候,高卷给她说了:“你妈好好的,是你外爷过 世了,她回河南了,事一办完就回来了。” 十八娃说了:“好亲人哩,我妈是侍候不了我的月子了,我大大的事你也不要 瞒我了,是他孙家的人害了他,这事先搁着。你给他孙家人说,这娃我是要生下来 的,总是承礼的骨肉么。” 这话传了出来,孙家人上下震惊:是谁把老贩挑的死因透露给十八娃的? 这是一个恐怖的悬念。孙家人人自危,孙老者看谁谁低眉下眼。孙老者宣布: 海鱼儿和镢头老三把吊面坊关了,到染坊里打下手。老四不准窜野了,在二哥取仁 筹建高等小学的这段时间里,由他经管染坊事务。 一个七斤重的胖小子伴着悲怆的哭声来到世上,孙家大院弥漫着沉重的喜气。 那是一个普通的黄昏,冷风把一股子生血的膻腥送入孙老者的鼻孔。他伸手招来海 鱼儿,说:“到村沿子上看看去,是哪儿又杀人了!”海鱼儿快跑而去。未几,高 卷碎步而入,她轻声对孙老者说:“生了,是个顶门杠!” 孙老者“嗯”地一声立起,脑子冲起一股热气,喊一声“海鱼儿”复又坐下。 高卷在门外喊老三,老三连跑带应脚步忙乱。高卷大声地使唤着他,一会儿叫拿稻 草,一会儿叫掏灶灰,一会儿叫拿棉纸,一会儿叫烧热水…… 孙老者在祖宗的牌位前点了两支红烛,又上了一炷线香,合掌作了三个揖。海 鱼儿带着风跑进来,说:“村沿子上悄没声息的,连个狗都没得叫的。”孙老者平 静地告诉他:“是你大嫂坐炕了。” 海鱼儿就朝手上吐一口唾沫,搓着,说:“晚饭后我还听见她又哭又唱的,唱 词儿惶惶的却蛮清爽,没想就这么快啊!” 新生儿发出响亮的哭声。海鱼儿说:“这娃将来是个唱大净的。”正说着高卷 进来了,一边用麻纸擦手一边命令海鱼儿:“熬小米汤去,再烙个碗口大一筷子厚 的饼。”海鱼儿说:“这娃咋生得这么利索?也没听见吼叫。我嫂子生娃那阵儿, 日娘捣老子地骂,血从门道底下往外流,真真跟杀牛一样。” 高卷就骂了:“你知道你妈乃逼!快做饭去!” 高卷擦净了手,从笸篮里翻出两只剪好的红鞋样儿,抹了糨糊,就着灯光将脚 尖朝下贴在月婆子的小房门上———这是小山村的风俗,也是对外发布的告警信号 :外人莫入…… 苦胆湾人家生娃,最怕四六风。新生儿一旦到第四天就开始发热不吃奶,那就 一准得了四六风,一般第四天发病,第六天气绝,是没法儿治的病。孙老者痛失长 子,却又喜得遗腹之孙,为防止再有个一差二错,他连夜让老四跑去向陈八卦作了 通报。 陈八卦人没来,但他捎来了几句话:“在你家祖宗牌位的插屏镜下,压着一个 黄表纸的小包儿,把小包儿里的药面撒在小儿的肚脐眼上。”孙老者就吩咐高卷在 插屏镜下找到黄表纸包,如法将那药面用了。高卷就骂:“真真是个鬼,把后三步 的棋路都安好了。有这鬼保着,咱孙家往后就万事大吉了。” 孙老者说:“世上哪有万事大吉的人家?一家万事大吉了,十家灾祸连年。这 就有了仇恨,有了冤家,就吵嚷争斗打打杀杀,连带起来,就兵荒马乱的不得安宁。” 高卷说:“好叔哩,你真真是当过大贯爷,把啥事都看得透透儿的!就说我娘 家哥,为和堂弟分一片竹园子,五年打了三架如今成了天海的冤仇。人家在地界上 打了一堵墙,连竹根都不准扎过来!” 孙老者说:“原是一片子烂竹,让了罢了。娘家弟兄再闹,肉烂了在锅里。做 女儿的不要掺和进去,女是大家的女。” 高卷说:“好叔哩,这可不是一般的烂竹,这是名贵的紫竹,是祖宗手里从汉 口移上来的。” 孙老者说:“紫竹是贵重,可也不是啥稀罕物。我给你说,人要安生,就要受 得委屈,吃得小亏。常有人说他咽不下谁一口气,咽不下一口小气种下的是一口大 气,种下大气会要命哩!” 高卷说:“好叔哩,你说的也对。可这紫竹不是一般的紫竹,它出地一尺就拐 个弯儿,每一根都这样儿。说是有一朝,皇帝他爷私访,走累了把歪把子竹拐杖插 在地上,就发芽成林了。你不知道,这戏台上的竹笛子竹梆子大筒子,庙上摇卦用 的竹签子,为啥都用这竹,灵啊!园子是祖宗留下的,你占了就占了,可我哥要挖 一苗根人家都不给啊!这事我一直在心里掂着,你得给请个主意,弄不好真要出人 命哩!” 孙老者说:“要向我请主意,我就说把这口气咽了算啦。这紫竹再值钱,你堂 弟也没见发成多大的财东。如果你娘家哥一定要争这口气,你去向陈八卦请主意, 他有空手套白狼的本事,不声不哈就把事了了。” 为了争夺紫竹园,高卷她娘家哥去北山里搬了红枪会。果然按孙老者的话来了, 小不忍就出人命,对头那边也从洛南县搬了曹鸡眼的人。双方火拼一触即发。高卷 也顾不得脸面了 ,提了四色水礼去求那个“鬼”。 陈八卦不跟妇道人家计较。他说:“事情我给你办妥,但叫你娘家哥给高等小 学出二十根椽。”高卷爽快地答应了。俩人约定,那一晚月亮圆了,叫他娘家哥过 来接人。 这几天也该是月亮圆的时候,可天上一直阴着。高卷把侍候月婆子的事托咐给 腊蛾母女,自己回娘家安排接待事宜。 高卷先劝说娘家哥大天白昼地送走红枪会的人,隔壁子也就在傍晚时打发了曹 鸡眼的兵。娘家人往五圣师庙的建校董事会送来二十根松木椽,当夜的月光下就引 了陈八卦的兜子秘密进村。陈八卦看那地势,一墙之隔是两家,墙那边的紫竹林飒 飒作响,墙这边的院场里烂草横斜。陈八卦用脚在墙根下的烂草堆里踢了三下,又 伸手对着月光将那边的竹影一下一下抚到地上。他说:“好了。明年夏天你就搬了 躺椅在你家的紫竹林下乘凉。”说罢就要乘了兜子连夜返回。高卷她娘家哥送到山 口,陈八卦下了兜子又特别给他交代:“后半夜了,在我脚踢过的地方悄悄地顺墙 挖个坑,长六尺宽二尺深三尺,坑底子上浇一层羊血,上边覆盖一尺半厚的牛粪, 牛粪上覆以五寸厚三年陈的麦草,再以虚土填平踏实,之后盖一层陈年的椿树叶, 不许人畜践踏。记着,从今之后将紫竹之事忘却不提。” 说说话话十八娃就出了月。因为高卷和腊娥母女侍候得好,孙老者的白米细面 供得足,所以十八娃坐月子坐得白白胖胖,银盘大脸的双下巴越发白嫩。奶水也足, 娃娃也乖,十八娃的心里晴晴朗朗。可是高卷很不愉快,按她的主意,要好好地摆 上几十席给娃过个满月,让那些受过孙老者惠的人家也有机会来行个礼。可是,对 做“十天”、做“满月”,孙老者统统摇头。他说了,谁有心了把礼送到高等小学 去,学校建成了就啥都有了。孙老者决定不给孙子做“十天”不给儿媳妇过“满月”。 高卷生怕十八娃想不通,就变着法儿劝说,可十八娃很开通,她说:“家里的事再 大也是小事,高等小学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咱家老者瞅的是大局,家里人不要拖累 他。” 一个月子坐出来,十八娃变得这么明白,高卷没有想到。人在明白的时候,心 里就不存疙瘩,所以高卷想在适当的时候给她提说“熟亲”之事。终于,一次在十 八娃哼着小曲儿把娃哄睡着之后,高卷转转扯扯地给她说:“这一家人,精精壮壮 三个小伙子,就缺个屋里人,咱这州川一带向来有叔嫂‘熟亲’的乡俗哩!”十八 娃莞尔一笑,说:“这事是天定的,也由不得谁。就像娃他大,太岁要掐他的头, 人是扭不过的。”一时说得高卷无言以对了。 正面不行反着来,高卷总是要玉成“熟亲”之事。她先在学校工地上找着老二 取仁,说了一番以工代捐的事,就直言“熟亲”,并且说是替他老者表达的意思。 取仁手抚“洋楼”半天没吭,看着几个砌庄基的人把一块大石头推挪稳当了,才对 着五圣师庙的脊岭说:“这个乡俗是有啊!不过对我不合适啊!”闻听此言,高卷 尻子一拧就走了,她有一种热嘴亲了冷屁股的感觉,以至于很长时间都不想再问镢 头老三和擀杖老四的意见了。 但是,孙老者说了一句话,又使她惭愧了好几天。孙老者对她说:“我这一家 人,该管的事你还得管到底啊。”于是,她没话找话地和言短的老三搭言,和野猴 一般捉不住人的老四斡旋。最后,她告诉孙老者:“你家里这事难办,三个儿子都 有日天的本事,都等着皇帝招驸马呀!”孙老者倒没生气,她先气得搁不下。 老三的话是:“我是疥蛤蟆吃天鹅肉呀?我知道高低。” 老四的话是:“你以为她是孙家的人?咱的鸡窝里能卧下那鸟儿?” 苦胆湾的夜巡是挨家轮流的,五姓共商的约定是,从掌灯时分起到次日黎明, 巡夜者不仅要在村沿子上观察南北二山州河上下的动静,还要转遍村里的八路十巷。 一旦发现有外来兵匪入侵就鸣锣告警呼喊村人上山钻洞;如果有小偷毛贼入室行窃, 就喊叫邻里捉拿;还有就是打豹驱狼撵狐狸。豹子的可恶是狗见了它吓得连叫声都 发不出来,在州川一带豹子简直是狗的天敌,它逮住一个咬死一个,有时半个村的 狗都被豹子咬死,村人对其恨之入骨,一旦发现就土枪棍棒一齐上围而猎之。而狼 首先是人的天敌,当然它也吃羊吃牛犊,但狼是不易围捕的,只有驱逐出境了事。 最难对付的是狐狸,它吃鸡是一窝一窝地咬死,然后一只一只地叼到村外埋藏起来, 它越墙上房简直可以飞檐走壁。夜巡者最可靠的信息源是狗叫,一家狗叫或许是路 人惊动,但十家八家以至全村狗叫那就必定有事。多少年来,苦胆湾频遭兵匪野兽 袭扰,不时有人畜伤亡,按孙老者的思想,是能避就避能躲就躲,他说和硬头子对 抗最后是越吃越亏。然而,和硬头子对抗不吃亏到底还是要吃亏的事,最终在他家 里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