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部 分 染房里(四) 这是一个风高月黑夜。前半夜还平安无事,到三更时分,全村的狗咬了个浑浑 响,但是不见锣声。尿床王孙庆吉精身子穿皮袄翻院墙进来敲孙老者的窗子。隔着 窗户纸,孙庆吉低声说:“不得了啦,红枪会封了两道巷子,挨家收烟捐哩。谁要 不给就翻箱倒柜拿东西,要不从就把人往死里打,得赶紧想办法,要不全村就遭殃 啦!”孙老者翻身起床,三个儿子加上海鱼儿全都闻风来到堂屋。看孙老者拿了水 火棍就要出门,老三就先抱住了父亲,老二伸手去夺那棍。父亲说:“我去见他红 枪会的人,要啥了跟我商量,别骚闹村里人。”他抓住那 根端头已经开裂的水火棍不放,这棍子再烂也是他的身份。但他到底拗不过, 被四个小伙子按在了炕上。 按到炕上也不是个办法,红枪会打上自家门来怎么办?儿子们商量:先把屋里 的现洋埋起来,把染坊的布藏起来,再把嫂子和娃安置到牛圈楼上躲起来,老父亲 蒙了被子在炕上装病人,红枪会上门来要东西就给一斗蕃麦! 唯老四闷声不语,他伸脚用鞋底子蹭着一把锄镢子刃上的干泥。二哥问他: “咱就这样对付行不?”他冷笑一声,反问:“狼嘴里能填满?一斗蕃麦?你不是 耍逗人吗?” 正说着,村外响起哨子声,一家人都松了一口气。哨子响是撤退的信号。一阵 踢哩哗啦的跑步声响过之后,没有了声息。前巷子谁家女人在压着声儿哭。狗叫声 渐弱渐稀。 二哥取仁就悄声过去,掀开大门缝儿朝外探看,擀杖老四提了那把锄镢子跟在 后头。突然,门外传来一个凶凶的声音:“这家是开染坊的!”声音没落地取仁头 上就挨了一下,他粮桩子一般倒了下去,两个黑影儿就势闪进来。说时迟那时快, 老四一锄镢子就挖了过去! 一个黑影儿妈呀一声跑掉了,另一个黑影儿也粮桩子一样倒了下去。掌灯来看, 取仁倒无大碍,只是倒在地上的红枪会人头被挖了半个,血吃了一地,人当场就死 了。 村外,劫掠而去的红枪会们已渺无踪影。 老四又给这家人捅了大烂子。 当夜,孙家弟兄就用席片子卷了那个半个头的红枪会,埋到了后沟里。门口的 血土也铲了半筐拿去垫了牛圈。第二天,一家人在惶惶中度过,到第三天,事来了。 是陈八卦带来的消息,说是红枪会的人捎了一句话让他带给孙老者。这句话只 有八个字:房响锅炸,人头朝下! 这是一个恐怖的信号。老二取仁也不去高等小学的修建工地了,闷着头在爹的 老屋里转出转进。他不曾料到东秦岭的上下州川这一片土地如今成了歪人的天地, 拉起杆子就是草头王,敢于使枪耍刀杀人放火就可为所欲为。像老父亲那样遇事一 味吃亏忍让,一味送礼蹭面子,就能逢凶化吉吗?如今这歪人,给个鼻子就上脸! 以硬碰硬吗?咱也拉起人马组织家丁村勇?咱能舍下这庄田、这心性? 老三是孙家最实在的支撑,地里的庄稼、圈里的牲畜、灶下的柴火、缸里的米 面、檐下的柿饼、瓮里的酸菜,都是他的心事。 只有老四拿得稳,他没事人儿一般,坐在院里晒暖暖。染坊上的乱摊子懒得拾 掇,大椿树上的葫芦豹倒对了他的心思。他手一扬一扬嘬嘴朝树上的几只兵蜂吹出 一支曲儿,蜂儿没有理他,他又从口袋摸出一只狗娃哨呜啦呜啦地吹。尖锐的哨音 婉转着在树上缠绕,葫芦豹们依然各行其是。最后,老四从腰里摸出一颗弹壳儿, 又凑在唇下呜呜地吹。二哥就过来打断他,说:“哎哎,咱六尺高的小伙子了,拿 个娃娃耍的狗娃哨,不叫人看着笑话?”老四白眼仁儿一瞪,反问:“咋啦?你心 烦啊?我比你更烦!”取仁一看这老四耍蛮不讲理,就缓和着口气说:“你烦我烦 都不是个事,要紧的是只要大大不烦就行,你不知道大大有多熬煎。咱挖了人家的 头就把事惹下了,这事怕搁不下哩!”老四立眉一闪,蹦了起来,手在空中乱舞, 高喊:“哎哎哎,你把事弄明白,我惹事是为了护这个家!为了护你这个哥!”哥 说:“这全家人都明白,所以要保护你。我和大大商量了,你到南山里躲一躲,红 崖寺那边你不是人熟吗?”老四白眼仁儿一翻,说:“我躲什么呀我躲?我六尺高 的汉子撅尻子去当松囊鬼?你是坐铺子学过文化的人,土匪伙里的规矩你就不懂! 我给你说,这里头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啥叫个理?这就 叫理!”当哥的一时给这个小兄弟说不清,就回身去找父亲。 孙老者被陈八卦叫到油坊里去了。这一家上下家务内外,他取仁就得时时操着 心。他想,不能再由着老四耍二杆子了,要安全只有把他放到老连长那儿搁几天, 而这又得福吉叔陈八卦出面去求。一想到乞求老连长,取仁就从心眼儿里吃不准他。 在景村坐铺子时,取仁就听人说这个老混混财色俱贪,比他软的他剿,但只要给现 洋给烟土认干大就松手;对硬的他却一味卖路,管你是西安省里的老一军,还是河 南上来的蛮子兵,只要说是过路,银元朝方桌上一摆,他就带队伍进山“剿匪”去 了,把他放的县官和一城的百姓丢给外来的粮子,吃的喝的银子女人随你弄去!他 回来了又装模作样朝过路的队伍追一尺子,放一阵子枪,然后出几条“布告”安抚 一下遭害的百姓。这是曹鸡眼早看穿的把戏,满洛南县的人都当笑话说哩。 正在取仁一筹莫展的时候,父亲回来了。 父亲在大椿树下的暖阳里坐了,取仁递上白铜水烟袋。父亲从烟插子里拿出火 纸,看火纸头儿上的“媒子”依旧,就小心地夹到左手指缝儿里,然后从腰下摸出 系在裤带上装着火镰的皮套子,又硬胳膊硬腿地在大襟袍子的角落里掏出核桃大一 块火石。火石在左手的食指拇指间捏了,食指中指间夹着火纸,火纸的“媒子”头 儿轻舔在火石下边。三寸长的火镰从 皮套子里掏出来,镶着硬木把柄的火镰像个月牙儿,筷子宽的弧形镰背发着钢 质的铮亮。孙老者用右手的食指拇指紧紧地捏了火镰,手腕儿轻轻儿一弹,嚓一声 碎响,一束细小的火花落在“媒子”上。如是再三,“媒子”就起了烟,淡淡地缭 绕,药药地好闻。孙老者就将暗红的“媒子”凑在嘴前噗地一吹,“媒子”就起了 豆大一粒焰,火焰触在烟哨子上,水烟袋呼噜噜一阵响,他干皱的眼皮就闭上了… … 水烟声中,老四瞅着高处的葫芦豹,嘴里的狗娃哨嘘嘘地吹出一种鸟叫的声音。 他的两只手也没有闲着,忙忙地翻来倒去摇着几颗弹壳。这种老式的步枪子弹壳, 他收集已有半布袋了,老三说卖给铁匠或银匠炉子,他说你别动我将来造枪要用。 看父亲吸了几十哨子水烟,侧立一旁的取仁软软地叫一声:“大大!”爹把水 烟袋递给他,手腕子在空中一动,倦倦地叫一声:“擀杖。”老四依旧嘴里吹着鸟 叫,手中玩着弹壳,眼睛看着葫芦豹。取仁朝老四喊:“哎,叫你哩!”父亲的脸 也严肃起来,重声叫道:“孙文谦!” 老四满不在乎地问:“咋哩?” 孙老者说:“你当兵去。” 老四“嘿”地发一声冷笑,说:“我一当兵就成孙文谦了,在家里卧着就是擀 杖娃。” 取仁见他说话不中听,却又一时捉摸不透父亲的意思,就拦着话头说:“哎哎 老四,你不是一直说要背枪呀吃粮呀,大大这不是就跟你商量嘛!” 父亲说:“不是商量,是我的决定。” 老四一下子跃了起来,问:“跟谁背枪?” 父亲说:“跟老连长。” 老四问:“给个啥官?” 父亲说:“去了就知道了。” 老四又仰靠到那个竹背笼上,晃儿晃儿地跷着腿。取仁有些恼怒,问他:“你 想当啥官?” 老四不拿正脸看他,扳着手指头说:“连长、参谋、副官,都行。我孙文谦不 当挎娃子,不当兵娃子。” 孙老者没有吱声,袍襟子一提回了他的堂屋。取仁跟进来,扶着父亲坐在老圈 椅里,很忧虑地说:“这年月当兵,没一个有好结果的。”父亲唉了一声说:“他 不当兵也是个逛山,逛山门里一盆血啊!”取仁苦苦地摇着头,父亲很无奈地说, “是不忍心呀,可咱屋里不出一个背枪的,就总觉得有谁要寻咱的事。这一次咱又 挖了红枪会的人头,人家把话捎来了,事情也就不远了。如今叫老四跟上老连长去 干,有啥没啥,他谁瞧咱也得趁当着。” 取仁沉重着脸说:“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你就是把老四搁到家里,他早晚还 是要惹事。”正说着老四推门进来,硬声对父亲说:“我去红崖寺走一趟。” 取仁对他说:“大大才说叫你跟老连长干事哩,你可到红崖寺去呀,不去不行 吗?红崖寺的人和老连长的人是对头你不知道吗?” 老四以少有的正经口气说:“事情我都知道。我去见个朋友,取了我的枪就回 来,扛枪这碗饭我是吃定了,咱弟兄几个都蹲在屋里,在外没个护家的也不行。” 老四说走就走了。 二哥十分吃惊:这老四啥时候又有了枪? 老四一走,孙老者又打发陈八卦去了一趟县城,回来说,老连长很痛快,说是 自家娃么,当然要给个大前程,先给他当三个月副官吧,往后,娃爱带兵就叫他去 带兵,给个团长营长算啥,咱这混成旅里团营级的位子有的是,不过军中无戏言, 还是从连排长干起稳当些。 老连长的话句句入耳中听,孙老者的心里很觉舒服,不由得来到门背后。他很 久没有到这个小板凳上坐了。他躬腰坐下去,膝盖顶着腔子,浑身就一阵酥麻,仿 佛四肢的筋络都活泛开了。面前的泥案裂开一些细小的纹路,碗里的泥水已经干涸。 他挽了袖子,在碗里添了水,把干成一撮的笔毛浸进去,反复地按着捋着搅着,一 碗泥水浑浑地红起来。他高高地捏了笔管顶端,匀匀地调了气息,肩肘腕谐合着提 提按按,土坯上就出现一个颜体的“安”字…… 孙家老四孙文谦,在县城防司令部第一混成旅当连长的消息,很快传遍州川。 苦胆湾的老者后生们走起路来,脚后跟都往上窜劲,有几位青皮毛头小子,甚至在 打儿窝集市上向北山里白脸娃娃的人挑衅滋事,被孙老者挡了回去。苦胆湾人似乎 时来运转了,继州河大堰修成、水毁地河滩地顺利到户之后,金陵寺高等小学的修 建工程也全面告竣。 学校的门楼撑起来了,院墙围起来了。进了校门,雪白的照壁上写着八字校训 :“活泼、勤敬、团结、确实”。照壁的背面,是楷书写的本校宗旨:“中华民国 之教育,根据三民主义,以充实人民生活、发展国民生计、扶植社会生存、延续民 族生命为目的,务期民族独立、民权普遍、民生发展,以促进世界大同。” 照壁后边,是碌碡碾实的操场,没有沙坑和秋千架。面对操场的四间大房,当 中两间是会议室,东开间是校长室,西开间是教导室。会议室的外墙上,正对操场 写着八个大字:“整尔仪容,惜尔年华”。一人高的花墙将四间房后的教学区一分 为二,西为初小东为高小,后头是学生宿舍和灶房,灶房里大小锅台米缸面柜一应 俱全。教室四周围着的是教职工宿舍,里边一桌一椅一床一火盆架,陈八卦说还要 再配上一个点洋油的玻璃罩子捻灯。整个学校包进了金陵寺的一部分和五圣师庙的 大部分,寺里庙里的老房子全作了修缮,里外的墙面子 全用草泥搪过,再用白土水刷了,屋顶的马眼椽眼全用泥坯堵了,还一律吊上 了芦席顶棚…… 下州川的历史上第一次有了高等小学。原五圣师庙的村塾真正纳入新学体制, 整整晚了辛亥革命十三年。 校董会委任孙取仁为金陵寺高等小学校校长。孙校长召集里甲二长和乡贤老者 们开会,商量聘任先生和招生事宜。有老者提议多聘用前清秀才、庠生,这些人闲 散乡间者多,且在薪水上好说话;另一些老者则主张多聘新学人士,那些民国县立 中学的、省城师范的、专校的、州城简易师范的毕业生,年轻又有新知,办学能出 新气象。商量的结果是初等小学聘任的先生以前清秀才为主,课本沿用旧制的有《 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千字文》、《论语》、《大学》、《中庸 》,这些课是只教不考。此外按北洋政府教育部“新学课程纲要”设国语、算术、 自然、图画、手工、音乐、体育、社会共八科,升学与否以这八科成绩说话。高等 小学聘任先生以新学人士为主,课程设置也用省上颁布的民国统编新教材,计有: 国文、算术、自然、历史、地理、音乐、体育、卫生、公民、工用技术、形象艺术 共十一科。初小的入学新生要在原规模上略作扩大,而高小只招甲乙两班六十名学 生。学费初小生每人每学期一斗小麦,高小生每人每学期两块银元五升蕃麦。 五族长老们一致的决定是暂不招收女生,理由是:年岁不好。 校董会还决定,腊月二十三之前聘妥先生,开年正月十六正式开学招生。 转眼就到了腊月,取仁为聘先生走州城上洛南下潼关几进几出,都走的是裕源 堂同人的线路,人托人,亲串亲,务必要聘到最好品行、最大学问的先生。 在东秦岭的上下州川一带,腊月的穷汉比马快,几乎每一天都是人比猴急。五 豆、腊八、二十三,离年只有七八天。白杨店是二五八日的集,打儿窝是三六九日 的集,沙河子是一四七日的集。穷汉家要见天上集,卖槽头上喂了二年的猪,卖粜 柜里有限的粮,卖半背笼窖里的红白萝卜,肉可以不割,鞭炮可以不响,给婆娘女 子的花花布可以不扯,但总得买些香表敬祖宗,总得揭几张红纸贴春联,总得称几 斤青盐灌二斤豆油买一把粉条捎几对漆蜡外带两个灯笼罩子还总得请一尊灶爷。财 东家也要隔天上集,割肉灌酒买宫灯扯洋布买起火带炮地老鼠,男人要毡帽棉窝窝, 媳妇要丝帕松紧带洋袜子,姑娘要头绳围脖耳掐子…… 初五的五豆节是进入腊月的第一个时节。大清早老三就将黄豆绿豆浆大豆红小 豆财豇豆泡到二号瓦盆里,中午时分又将五豆和大米下到大环锅里生火熬煮。海鱼 儿刚刚拉动风箱,腊娥就叫十四岁的女儿狗欠欠来借火,海鱼儿将一块树根烧成的 火炭儿包在茅草里递给她。狗欠欠双手攥着茅草包,掉了帮的破布鞋乒乒啪啪一阵 响,人就不见了,一道青烟窜巷子跑。海鱼儿的五豆锅还没烧开,狗欠欠又来了, 这回是借盐,海鱼儿就有些不耐烦,说:“借火哩借盐哩,把你妈的逼借给人就啥 都有了。”狗欠欠哭着跑回去了,老三手心里捧着一勺盐追出去老远,反被这死女 子给吐了一口唾沫。老三不跟这女子计较,他惦念着腊娥母女春秋两忙帮活的好处, 但他给海鱼儿说:“那么难听的话你也骂得出口。”海鱼儿倔倔地拉着风箱,撅着 嘴说:“我说的也是实话。” 过了五豆节又是腊八节,孙老者身子不适,斜靠炕头。一老碗的腊八粥放在炕 沿的背墙子上,约略拱起的粥堆上凝了一层透明的饭皮,里边的红白萝卜豆腐丁隐 约可见。但他不想吃。他手里颠来倒去数着一把铜锅子,心里算计着不得不置办的 年货。 陈八卦来了,给他送来半个尻把子,说这是油坊里自家槽上出的猪,油渣喂的, 熬萝卜做方块肉都是最好。孙老者软软地呼吸着,间或发出一声苍老的咳嗽。陈八 卦反手在他额头试了,给海鱼儿交代:“熬一碗五花汤,调上黑糖,早晚喝上。” 又给老三交代:“该置办的早早置办,我知道你家里年年都要买十几担劈柴,到集 把子了一次就买够,年跟前一落雪山里柴就下不来了,年年都说柴是财,也没见你 家发过多少财。” 腊月天里,老三最怕的是上碾磨。米要碾麦要磨,可村里的几台公碾磨你就是 争不上。一家接一家,各家的牛暗眼挺杆子笸篮筛子绕碾盘磨道排了老长的队。大 嫂十八娃帮老三罗过几次面,但都是腊娥替她看管娃娃,老三说这样以工换工划不 来,不如大嫂你就安心在小房屋里看娃,娃磕睡了你搭火把麦仁煮上。麦仁面是他 们“交九”后的家常饭。 然后是淘萝卜、切萝卜,这活十八娃在炕上就能做。可做豆腐是硬体力活:泡 黄豆,磨豆瓣子,打浆,上扭子,烧锅,用酸菜汤淀豆腐脑,上箱,压板……用上 女人的,只有灶膛里烧火。 忙忙迫迫就到了腊月二十三。要送灶爷上天开会了,人们敬畏这位玉皇大帝封 下的“九天东厨司命灶王府君”,前一天就给他备了白马、烙了干粮,白马是一只 白公鸡,干粮是秤砣大的糖馍,让灶爷嘴甜着、黏着,以免他在玉皇大帝面前胡说。 二十三日的大清早,家家户户扫七灰,屋里的家具都抬出来,楼上梁上的烟灰尘土 都要仔细清扫,完了要用白土水齐齐搪过。傍晚时分,月亮上来之前,给灶爷献上 最后的贡品,再上一道送行香,然后揭下供在锅灶上方的灶爷灶婆画像,送到十字 路口跪烧,一边要在口中念念着“上天言好事,下界 降吉祥“。然而孙家今年的灶爷送得并不吉祥,先是海鱼儿没借来白公鸡,这 让真诚做事的镢头老三不大高兴;再是两人为了灶爷灶婆的姓名发生了争执,老三 说灶爷叫张奎灶婆叫月娥,海鱼儿说灶爷叫张单灶婆叫丁香,他还以灶王的口气念 了一段顺口溜自嘲:”我的姓名叫老张,娶个媳妇叫丁香。活在凡间受冤枉,没有 庙宇和庵堂。三块砖板是家乡,猫屎拉在我身上,蛛网结在我脸上,烟熏火燎看锅 上。一年四季喝清汤,腊月才换新衣裳,公鸡当马上天堂,哄了玉帝哄百姓,张单 不如穷和尚……“要不是老三在海鱼儿当腔子上捅了一拳,还不知道他念出什么难 听话来,反正今年的祭灶是盘翻盏打,两个单身男人闹得好生不快。 老四穿了一身灰皮军装,腰扎宽皮带,肩挎盒子枪,在城门口耍着他的威武。 老二取仁成了孙校长,又是聘先生又是跑课本又是算账又是记工,整夜都是算盘珠 子响。孙老者喝了两天五花汤,自觉身上轻省了,就拄着他的水火棍在村巷里挨家 拉名单,年节里值班巡夜一家家要排下来,防盗防火是不敢马虎的。过年的一应准 备全赖老三和海鱼儿,十八娃有娃娃缠着,下炕的时候少。有时候高卷也来,白顶 子帽根子也来,但各家都有各家的忙,帮你换个手也不顶啥事。腊月二十五开始和 面起面泡粉条子擦萝卜丝子切豆腐块子拌好蒸包子馍的馅子,还要煮好红小豆以备 蒸豆汗包子。二十六整整蒸一天的馍,菜包子,豆包子,小花馍,大献吉,孙老者 特意叮咛要给孙子金虎蒸几只兔娃子鱼娃子狗娃子。。。。。。 可是,两锅笆子的蒸馍刚凉到大笸篮里,孙老者的外甥唐靖儿肩搭一杆长烟袋 就来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抓了两个馍按到嘴上就吞。海鱼儿眼睛一瞪,拿 烧火棍在灶门子上啪啪乱打,老三说好兄弟哩你慢些吃别噎住了。在白案上忙活的 高卷叉着面手用胳膊肘子顶着唐靖儿往外推,说你舅炕上有一包点心快去吃去。唐 靖儿果然快步而去,进得孙老者卧室,见取仁正和老舅说话,就贼眉鼠眼朝炕上乱 瞅。取仁说:“唉呀老表来啦!知道你舅有病还有心来看望啊?叫我看你给你舅拿 的啥礼物?”唐靖儿一只手背在身后,取仁扯过胳膊一看,说:“两个馍么,有啥 不好意思的,哎哟还咬了一口哩!” 孙老者的脸色慢慢沉下来,用沙哑的声音问外甥:“年货办好啦?你一年到头 跑着挣罗哩,总该有些积蓄吧!” 唐靖儿的撵襟子袄用红薯蔓子勒着,肩头肘头都露着破棉絮,他白眼仁儿朝上 翻着,鼻孔吸溜着里边的“白虫”一出一进。取仁问:“你把馍蒸好啦?”唐靖儿 说:“我就是来取馍的。外甥混背了,年关过不去,来求老舅帮衬一把。”取仁说 :“我听说你在打儿窝集上押宝,一注就是十块银元么?”唐靖儿眼窝朝上翻着, 死死锁住嘴不言语,几次伸手捏一捏肩上的长杆旱烟锅。 孙老者抬高声音说:“好娃哩,你不敢这样子混啊!挣罗是多好的手艺,发不 了家可也不至于当叫花子啊!你莫看州川里的逛山,哪一个有了好落脚?” 唐靖儿扭脖子吊脸说:“舅,你不说这!我今日来是求你写几个字的。” 孙老者没好气地说:“你讲。” 唐靖儿就变戏法似地从撵襟子袄里掏出一个白木牌牌,说:“给我妈写个牌位。” 取仁问他:“你妈连牌位都没有,你一年到头也不烧香?” 唐靖儿一听就抽了鼻子,手拿长杆旱烟锅往空中一抡,恶声说:“有是有啊, 叫唐站儿劈了生了火啦!一张朽木板板子,生火也不起焰噢。” 孙老者就气哼哼地挣扎着起来,一边提笔润墨一边说:“两个不肖之子,家能 不败嘛!”他手臂颤抖着,在白木牌牌上正楷书写了“母亲大人神主”几个字,又 苦口婆心地劝说:“好娃哩,百事孝为先啊!舅还是想教你再把手艺拾起来,家有 万贯不如薄技在身,凭手艺技术挣钱盖房娶媳妇过正经日子才是稳当人生。娃呀,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唐靖儿把长杆烟袋往肩膀上一搭,噌一下从舅手里抽走白木牌牌,撵襟子一扯 揣入怀中,扭头就走,走到门口,又猛地拧身回来,白眼仁冷森森地直冲着舅舅。 取仁过来扯他一把,问:“还有啥事?” 唐靖儿轻轻拨开他,说:“不与你的啥事。”又蛇一样歪过头说,“舅,你借 我二百个锅子,就这一回。” 孙老者不及答言,他又硬声子说:“你旦若不借,我就永远不上你门上来了。” 孙老者一听就来气,这借钱还有威胁人的!就由不得吭吭吭地咳嗽,咔咔咔地 吐痰,又一手颤颤地指着外甥,喘着气说:“我、我就是不借给你,你———”看 父亲气得浑身发抖,取仁赶紧把老表连推带拖扯出门来,又好言相劝:“你舅有病 哩,有啥事了你给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