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部 分 染房里(五) 唐靖儿一把扯下肩上的长杆烟袋,朝取仁面前一抡,说:“我想到孙校长的学 堂里念书哩!我想到洛南的景村坐铺子哩!”说完拂袖而去,头扬得比大椿树上的 葫芦豹还高。 当晚,孙老者给取仁交代:“叫海鱼儿给送些米面过去,不说那逛山啦,还有 唐站儿娃哩,总得叫过年嘛。”谁知,海鱼儿把米面原旧背了回来,传来唐靖儿的 原话是:“我就不认他那个舅!要我娘在着,我谁的脸都不看!” 腊月二十九晚上,孙家照例煮肉。听着锅里咕嘟嘟喷出小茴大料的浓香,孙老 者在账本上记下年节的花销。老三和海鱼儿一样一样地说着,柴是多少担,木炭多 少笼,红白漆蜡多少对,灯笼罩子几个,香表鞭炮火纸紫色纸多少,粉条生姜大料 花椒几斤几两,凤翔的木板年画灶婆灶爷像是多少钱……孙老者笔下写着,嘴里对 老三和海鱼儿说:“染坊关了门,没了活钱,你二哥当校长事关五姓子弟前途大事, 你两个开年了能不能把染坊再开起来啊?” 老三不言语,海鱼儿说:“好我老者哩,我俩戳牛尻子还行,做生意心里没底, 账先算不到一搭里。开染房是好事情,你清闲了先教我打打算盘子。”正说着,取 仁进来,孙老者就说:“取仁啊,海鱼儿想学算盘子,你抽空儿教教他,他有这个 心哩。”取仁白眼珠儿一斜,说:“海鱼儿?你能学了算盘子?”海鱼儿红着脸说 :“我背过二归三遍三哩。”取仁不屑地一笑,说:“你背一遍我听听。”海鱼儿 就低了头,许久才说:“上到坡里一挖地,那些口诀就埋到土里去了。” 因为今年有丧,孙老者家的大门二门牛圈门染坊门贴的春联是用紫色纸写的。 年三十的团圆饭吃得不冷不热,金虎在娘怀里哇哇地哭,一家人轮着携换着抱都哄 不下,饭只得草草地吃了。陈八卦送的尻把子肉实在是好,可孙老者一片子也咽不 下。取仁是一边看着账本名册一边吃饭,常常是拿夹着白菜豆腐的筷子朝账本上写。 也只有海鱼儿吃得蛮香,他是累了,也饿了。 黄昏时分,老三和海鱼儿去坟里送灯。祖坟前,古墓边,有墓门楼的,他们把 一截小蜡放在墓门楼顶上的砖砌小龛里;无墓门楼的,他们在坟前插一支点着的蜡, 捅上竹篾油纸的灯笼罩子,四周再用土块拥实。有一片老坟在荒坡上,他们就只在 坟边的树上挂一个灯笼就打发了。按规程,是一座坟头点一盏灯烧一沓纸的。他们 执行得最认真的,是在大哥承礼和老贩挑的坟前,点上最亮的一盏灯,烧着最厚的 一沓纸。两人似乎都有话要向对方说,却终于没有说。回家的路上,除夕的夜幕已 经笼罩了州河上下,看着村庄周围地畔坡角的点点坟灯,两个庄稼汉的身上不由得 打了个寒噤,不由得缩着脖子往回跑,冷风刮得地塄上的蕃麦叶子刷拉拉响,仿佛 一种阴森和恐怖追着脚后跟撵。 回到家里,喝了热热的操酒汤,在肃然的气氛里,老三和海鱼儿给家庭爷面前 供上献祭花馍。孙老者在铜盆里一五一十地洗了手,又恭恭敬敬地点亮堂前的一对 红烛,然后将香表烧起,带领一家大小向“孙氏历代祖宗大人神主”磕头作揖,十 八娃也怀抱小金虎按部就班不敢马虎。 家神敬起,海鱼儿端来一盆红堂堂的木炭火。一家人围着火盆架坐了,庄严地 进行除夕夜的最后一件大事:吃忍柿。 这是上下州川的习俗,年三十夜要吃一颗柿子,叫“忍柿”。“忍柿”就是 “忍事”,吃了“忍柿”要满年记住一个“忍”字,来年的家庭成员之间,遇事忍 为上,和为贵,这在孙老者心里是比吃团圆饭还重要的。 一切都在无言中进行。老三端来一笊篱火晶柿子,海鱼儿在炭火上绷了铁丝编 的三撑网,孙老者慎慎地将又红又软的柿子放在网子上,摆满一圈儿,看那软柿的 薄皮儿在炭火的烘烤下,慢慢地变紫、变黑,翻卷着裂开,淌出汁水在铁网上吱吱 作响,才轻轻拿起来依次递给每人一个。有一个忍柿,孙老者反来复去地烤着,又 亲自剥了皮,又用嘴唇试了温热,才递到十八娃手里。这是给小金虎的。在一家人 的注目之下,小金虎豆大的小嘴吸吮着柿汁,在福祸未知的来年里他也得忍着。 一行浊泪从孙老者的老眼里溢出来。 红堂堂的炭火映照着,十八娃冷峻的目光斜到一边。 取仁用双拳抵着沉重的下颌。 无言中,堂前的红烛泪尽灯灭,香炉里也只剩几支残签儿。火堆灰暗下去,老 三又加些木炭,他一边棚着火堆一边自言自语:“人心要实,火心要空。” 未到子时,孙老者就上路了。他还穿着那件老式棉袍,还缚着那条旧腰带,还 用那端头开裂的水火棍挑着大铜锣,还提着那盏套着铁丝网罩的方灯笼。陈八卦在 他前头走着,双手捧着那颗大铜铃,灯笼光里他的道袍道靴威严庄重。他们一上大 堰就摇铃,每走三步,咚咚两声,这是除夕之夜下州川的独有习俗,叫做“金铎巡 村”。这颗叫做“金铎”的大铜铃,据说是嘉庆朝赐给本村一位绅士的,他维持本 地治安曾九年不出盗事。之所以还要带上大铜锣是怕发生突发事变,一旦有事锣一 响人们就知道不是跑匪就是救火。 早先里,“金铎巡村”是一村传一村。辛亥年江湖乱道之后,人说是革命成功 了,满清的习俗不要了,金铎之事一村不巡就数村不巡,唯五圣师庙的陈八卦坚持 着除夕之夜在苦胆湾巡村。他认为巡村是对村人宣扬教化,是对合家团圆的提醒, 总该是一件好事。到孙老者辞了大贯爷回到村上,也自愿扛了水火棍陪他,两人就 年复一年地延续着这种古风。本该是陈八卦在本村巡过即了,可孙老者说到大堰上 巡一巡也算是对一河两岸的宣教,于是每当“金铎巡村”之前他们必先到大堰上巡 游。 之后回到村里。他们在苦胆湾五姓人家的八路十巷走过,天上的星星出得明明 朗朗,地上人家的守岁之灯映照窗棂,偶尔一声狗叫,仿佛是上苍发出了吉祥温馨 的传唤。灯影里,陈八卦迈着方步,道袍的巨大黑影在村巷里扑啦啦飘过来,扑啦 啦游过去。他双手端举金铎,从头顶振到胸前,往复三次,就有了三声带着拖音的 “哐当当!哐当当!哐当当!”然后,他长声高唱道:“孝敬父母!教训子孙!” 又是三声“哐当当”,下来是孙老者苍凉的应和:“小心烛火!谨慎门户!”他们 就这么重复着铃声,重复着叫唱,八路十巷地巡游一遍。到第二 遍,陈八卦喊:“克勤克俭!耕读传家!”孙老者接道:“三阳开泰!福禄寿 到!”铃声伴他俩且行且唱,守岁的村人就把听到的教条向儿孙们再次讲说,一家 的儿孙孝顺了,几家的儿孙都看样儿学样儿。 一阵急促的锣鼓声如暴风刮过,西塬上的人家又打开了花鼓子。锣鼓歇处,里 角叫板,接着就咿咿呀呀曳曳络络,对唱着,衬唱着,合唱混唱着,深夜人静,臭 臭花鼓子的声腔唱词清晰可闻: 姐妹房中打牙牌,忽听门外有人来,小妹她上前把门开,小郎哥门坎上系鞋带, 扯进小郎里边坐,替奴打一牌,替奴打一牌。 小郎哥进房来,小妹妹奉茶来,哥说他口不渴,有烟你吸给我,有烟你吸给我。 天牌地牌奴不爱,单把人牌抱在怀,合身子躺到牙床来,合身子躺到牙床来。 小郎哥莫动奴的手,小妹妹年幼花未开,能看不能采,能看不能采。 单等来年春三月,桃花杏花百样花儿开,小妹妹挂招牌,小妹妹挂招牌。 招牌挂在大门外,单等情郎哥哥来,过路的客官如流水,三尺的涎水你咽下怀, 三尺的涎水你咽下怀。 八十的老公来采花,万两的黄金不爱他,他是老人家,他是老人家。 七岁的玩童来采花,万两的黄金不爱他,他是小娃娃,他是小娃娃。 十七八学生来采花,分文的铜钱不取他,陪他尽心儿耍,陪他尽心儿耍。 先耍青龙来吸水,再玩鲤鱼双鼓腮,越玩越自在,越玩越自在。 正月十五坐了胎,肚里有个小婴孩,怀下婴孩是露水,四月一日成血块,四月 一日成血块…… 突然间就有鞭炮连天响,一家接连一家,是子时到了。提着灯笼的妇孺一流带 串到庙里去,步履匆匆是为着争烧头炉香。五圣师庙的三间正殿里,金陵寺的大雄 宝殿观音堂,钟磬齐鸣,红烛高烧,新年的道场依旧隆重热烈。 到了大年初五,天还没有亮,苦胆湾的人家用烟花爆竹灯笼火把来渲泄心中的 积忧与欢乐。州河两岸,烟火明灭,鞭炮半响,性急的后生,还搬出锣鼓家伙猛敲, 哪怕正月十五过了吃糠咽菜,这过大年的乐子你不享白不享。 欢庆的声浪持续着,一声撕天裂地的尖锐长哭从天而降,仿佛一把利刃从人们 心头划过。长哭从孙家的祖坟里传来,那是十八娃携子哭夫。她用头拱着坟上的泥 土,披头散发地爬扑着不成人样儿。小金虎在怀里哑着嗓子哭叫,脸蛋上的泪水结 成了冰。高卷赶来了,一次次地把她扯起;白顶子帽根子赶来了,百般地劝说安慰 ;腊娥和狗欠欠赶来了,陪着她长声啼哭。 取仁赶来又转身回去。大椿树下,他扭过头来,能穿凿地层的目光长久地落在 长兄的坟头。蓦然,他发出一声阴冷的笑:“哼哼,太岁能取了人头?” 从正月初一开始,取仁一直蒙头大睡。回乡以来,家灾乡祸缠结了多少坐庄的 权贵和逛山的恩仇,离奇的传闻将天海的冤仇和山重的恩德煮成了一锅粥,这一切 在有学问有见识的取仁脑中还不曾仔细地研磨过,一道血铸的坎儿堵在胸间每每在 静思之时令他钻心地疼痛:承礼大哥的死难道成了破不开的谜?算是世交的陈八卦 有那么高的智慧和手段,居然也认同太岁一说岂不太过蹊跷?嫂子十八娃的无名哭 闹随时发作,无父的小金虎一哭全家人的心都疼,州川上下都说十八娃是东秦岭的 人望子,她身上潜藏着太多的由头对孙家来说是吉是凶?其父老贩挑的死和其母水 灵子被迫到土匪南山罩的老窝子红崖寺重操旧业,这中间又何以暗渗着老连长丝丝 缕缕的公私隐衷…… 几天的大睡实际上是几天的推演和归纳,这中间有多少乡贤提了水礼来贺他荣 任校长并关心办学执教的诸多事宜,又有多少老亲故旧来给孙老者拜年同时想和熟 知古经朝代的“锛子娃”取仁攀谈攀谈,却都被老三告知“我二哥冒风了才喝了五 花汤刚睡下”。取仁的脑子里紧织慢绣着种种他意料和不料的诸多事实和后果,可 父亲执槌的锣鼓声一阵急似一阵地在他心间撞击,一时间对他父亲活人的境界产生 了怀疑。 孙老者的打鼓始终不改的是州川“老套”,他的“撇八槌”似雄鹰拍翅,他的 “长马锣”可以将一只鼓槌抛在空中呼啦啦转几匝落在手里刚赶上节拍,他的“上 南坡”在松处加楔紧处扯皮以至三番六遍在一遍和一遍之间用膝盖磕击鼓环绣出锦 音;他还可以在“花打四门”这一段后半拍的休止上空闪一个自由的翻腕;他还可 以在鼓心鼓边鼓帮的不同位置指点大铙、马锣、筛锣的轻重缓急;他打出的“花帮” 清脆而不轻浮……到各地考察过音乐和民间艺术的唐文诗先生认为关中的渭北和西 府一些地方,把春节锣鼓打成了舞蹈,外在的张扬和夸张动作遮蔽了鼓乐本身的质 素。而孙老者的击鼓完全是一种打击乐,十几件器乐的全部凝结点只在鼓槌的击点 上,大铙不许翻腕亮腔,对拍只能错开二指划擦轻叩,而马锣决不许余音延长,所 有击点一旦到位必须拇指拖带小指触锣止响,而筛锣的低音填空要到位适中,双膝 夹锣是特技之一,所有响器皆以槌点为中心结成一体。孙老者凝神击鼓,目不斜视, 他脸颊上的松皮随着鼓点跳动,他的鼓声一响四围立的坐的全都躬身静凝目光聚集, 连跑着闹着的娃们家也蛰伏大人怀中,正在烧火的擀面的婆娘媳妇一齐都停下了手 中的活计倾耳恭听。人们知道一个真真实实的春节来到了。这或许是多年的惯例, 正月初一早晨的第一拨锣鼓必起于孙老者的槌音,之后才是十八王子乱点兵谁高兴 了都可以邀人敲打一阵子。 在孙老者双槌顿落鼓心、右手捋着胡子的时候,有人适时地递上他的白铜水烟 锅。孙老者接过烟锅点燃,扬一扬手示意后生们继续敲打,就怡然弛然地蹲到场边 的碌碡上,咕噜噜吸一口水烟,双目美滋滋地闭了,侧耳倾听这州川特有的古乐。 一个后生刚敲毕,大家就议论着哪一段没敲准哪一段少了音,突然就有牛闲蛋 马皮干跑来,说口前村捎来一个帖子,初十他们的狮子到苦胆湾来喝彩。孙老者依 旧吸他的水烟。老 人们都明白,说是喝彩实际是来斗狮子,这在州川地区成了年节闹社火的时尚, 各村扮的狮子已从滚绣球、跳方桌演变成斗狮子、烧狮子,以至逛山混迹逞强动武, 每年都闹出事端。孙老者突然立身,把烟哨子噗一吹,对大伙儿说:“敲呀!” 老三赶紧凑过来,轻声说:“大,我二哥正瞌睡着,叫大伙儿别敲了。” 孙老者复又蹲到碌碡上,有人递上烟荷包,他低头伸指头进去捏着烟沫子,头 也不抬,声也不高,说:“你二哥是一个人睡觉,大家是搭伙儿敲响器过年,谁有 胆量不让大家过年?” “刘镇华不让大家过年。”这是陈八卦的兜子停在大椿树下、麻鞋兜夫跑过来 扯住他衣襟的时候,猛然说给他的一句话。孙老者提了棉袍,三步并作两步赶回厅 堂。 堂屋里,陈八卦正给腊娥说单方。腊娥头上勒一条黑带子,歪歪着身子,牙口 里咝咝溜溜地吸着气。孙老者在堂前方桌的另一边坐了,腊娥扭着屁股对他软了一 下腰算是礼了个拜,孙老者拿水烟袋朝陈八卦示了一下。陈八卦眯目口述:“鼠穴 泥研细用丝帕包敷于额外以热气熏蒸。”说罢挥手示意离去,腊娥似没听懂,嘴里 “啊啊”地哈着气,就被海鱼儿拽走了。 孙老者平声问道:“又出了啥事?” 陈八卦就把商州城里正月初一出的事从头告知。 河南巩县有个刘镇华,字雪亚,光绪九年生人,清末秀才,毕业于北洋政府的 保定军官学校监狱科,曾任“学堂庶务长”及“河南省视学”。辛亥年冬,为了征 讨河南的满清残余武装,陕西的“秦陇复汉军”在大都督张钫的率领下兵至豫西, 刘镇华以皖系段祺瑞麾下的四千人马为基本,收拢了陕豫边界数十县的民间武装向 “秦陇复汉军”投归,号称十万人马。后经张钫大都督的保举,袁世凯任命刘镇华 为“陕豫观察使”,这股武装驻于嵩山附近,遂被称为“镇嵩军”。张钫受南方革 命思想的影响意欲联合镇嵩军倒袁,刘镇华杀了张钫的密使直接投靠袁世凯,袁即 将张钫监禁。同盟会的首领之一黄兴派人联合刘镇华反袁,刘亦杀害了黄派来的二 位说客。白朗事起,刘镇华追剿有功,被袁世凯任命为陆军中将。民国六年发生护 法战争,陕西靖国军攻打皖系陈树藩,胜利在望之时,刘镇华出兵救陈于窘境。民 国七年,刘镇华坐上陕西省长宝座。民国九年,直系吴佩孚派阎相文、冯玉祥等入 陕驱逐陈树藩,刘镇华又转而投靠吴佩孚。阎相文、冯玉祥先后任陕西督军,刘镇 华因其善变而连任陕西省长。民国十一年直奉战起,冯玉祥离陕,刘镇华继任督军, 始集陕西军政大权于一身。刘主陕后勒民大种鸦片,征收高额烟税,其附加杂税上 涨一倍,又预征来年田赋丁银烟税,致使秦地哀鸿遍野,陕民九死一生。刘镇华疯 狂扩充镇嵩军,由入陕时数千人扩至十三万大军。吴佩孚洛阳过寿,刘奉上寿礼二 十万银元,皆乃秦人血汗。民国十三年第二次直奉大战,刘助援直系兵败,又入晋 投靠阎锡山。之后由阎锡山保荐出任“陕豫甘剿匪总司令”,遂纠集“镇嵩军”旧 部十万人马,组建五个军,发动西安围城之役。十四年腊月,豫西窜匪一部由峡口 入陕,兵至富水关,龙驹寨告急。为了守卫龙驹寨这个商州的钱柜子,老连长雪夜 发兵,倾城出动,在武关排兵布阵,豫西窜匪前锋稍触即溃。适逢丙寅虎年春节临 近,龙驹寨地方长官及五帮会馆联合为老连长庆功,又是秦腔二黄的连台本戏,又 是州河两岸的竹马社火,又是竹林关的老套花鼓,生性爱热闹的老连长索性在龙驹 寨喜度新春佳节。可他哪里知道,他眼中已经败退的豫西窜匪,实为镇嵩军南路之 戴厚娃部,该部拟由西峡、商南、龙驹寨、商具、蓝田入陕,与由潼关入陕的主力 合围西安。这股武装在武关佯攻之后,转身钻入南山,由毕家铺、竹林关、中村、 高坝店一路直取山阳县,刚得手还来不及搜刮粮款,当夜即遭遇南边来的一股武装 的猛烈袭击,一种威力强大的“开花炮”打得戴厚娃晕头转向,天明后才知是主帅 刘镇华的人马,原来是自家人打了自家人! 孙老者听得目瞪口呆,他所效忠过的满清王朝覆灭之后,商州地面江湖乱道, 他凭借大贯爷的威望造福乡里,哪知道军国政治天下风云,就促气急问:“如今的 天下如乱鼓咚咚,你终日在南北二山捉神弄鬼,国家大势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陈八卦冷峻着脸道:“我听一个娃说的。” 孙老者越发惊怪,问:“一个娃?” “一个娃。”陈八卦答了一句话,就埋头去摆弄面前的蒸馍蘸蒜,任凭孙老者 以长指甲急叩桌面追问,他都不再言语。孙老者转而又问:“商县城到底怎么样了?” 陈八卦又道出以下情形: 其实,戴厚娃部的实际兵力只两个团。其所以取道山阳县一是怕与老连长交火 迟滞了出山计划,二是龙驹寨在是年春才由镇嵩军憨玉珍部洗劫过,无油水可捞, 憨军不仅将寨城掳掠一空,连数十里外的大峪口腰线石窟也用大炮轰塌,帮会巨商 藏匿洞中的细软被憨军搬运了一天一夜;第三条是更重要的,镇嵩军首领刘镇华在 汉口被吴佩孚封为“讨贼联军陕甘总司令”之后,化装成美孚石油公司老板抄近路 逆汉江而上,到陕鄂交界的白河县亲率柴云升部北上,经南宽坪高坝店过山阳县取 道商县,不料在山阳县自相残杀。刘镇华遂将队伍整编,两股人马约一万人合成八 个团,于大年初一大摇大摆开进商县城。 商县城是座空城。老连长将两团兵力排布武关,一个团作为后备驻扎龙驹寨鸡 冠山,他自己则在寨城里由矮胖子土包子陪着花天酒地。而商县城里仅有两排兵士 巡城以防贼防火。大年初一好天气,日上三竿之时,车辚辚马萧萧,东西南北四座 城门同时涌进身穿蓝土布棉军服的蛮子兵,其间夹杂着光脚板抬担架、挑辎重的民 夫。一时间,大街小巷如洪水漫溢,巡城军官不知出了什么事,即刻请示苟县长, 岂料苟县长、毛科长正在老衙门大院摆了八桌酒宴,为入城将官接风。巡城军官当 即派出快马向龙驹寨的老连长报告,谁知镇嵩军早在南 秦岭二龙山沙河子接连放了三道警戒线,切断交通,隔绝信息,城里的人不准 出去,外边的人不准进来。 听到这里,孙老者把目光撇到一边,将信将疑地问:“城里出了这么大的事, 老连长能不知道?”就又伸手摸来水烟锅,一下一下地打着火镰,一下一下地吹着 火纸的焰头。陈八卦就有些急躁,说:“你赶紧去寻里公所,叫派人到龙驹寨去, 告知老连长后院里发生变异,情势危如垒卵。”孙老者还是心下不实,又问:“这 么大的军事行动又有三道警戒线放着,你怎么就知道得这么清楚?”陈八卦就把筷 子在蒜碟上一砸,说:“我的香会网络城乡,他河南兵就是把城围成铁桶,我这里 也是了如指掌,事情不敢再耽搁了,城里已经闹腾了三四天了。”孙老者这才青了 脸,一把攥住胡子,眉头一闪即口述一信,着人让麻子巡官骑骡子赶快报与老连长。 陈八卦又详述了县城里这几天的真实情形。 刘镇华是坐在前一后二的滑杆上住进县政府的,他手下旅长万选才驻扎商山中 学,旅长柴云升驻扎上寺坡启秀阁,大小军官住进富家商号,如潮的兵士沿街挨户 在门板上打上连排标记,住户一律清屋搬出,室内箱柜银软被一扫而空,万余名饿 狼般的豫兵几天就吃光了老百姓的米面年货,年轻妇女被霸占。各街各巷及城外村 社都在催收军粮草料的折价银元,富户百元,大户五十,中户三十,小户十块。万 人的吃口,一天得做多少饭?“粮台”摊派给里甲村社,蛮子兵就拿着户头簿子挨 门搜索,白面蒸馍黑面窝头以至豆渣杂面葱头蒜苗皆被搜罗一空,绳捆索绑的,逼 死上吊的,枪毙活埋的,市民百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一时间商县城里暗无天日。 各地香会不断传来镇嵩军杀人放火的噩耗,一时人心惶惶,过年如度白丧。当 夜,各村的乡贤老者和里、甲的地方政要聚集孙老者家,大家彻夜未眠,反复斟酌。 有人提议赶紧叫老少妇女都上山钻洞,有人提议组织民团,有人提议集资买兵邀白 脸娃娃的红枪会甚至西乡的硬肚子南山的毛老道,由这些人保境治安,更多的人则 反对,说这些人本来就是横行乡间的地痞逛山,引狼入室只能灾上加祸。但一致的 盼望是老连长立马回城将镇嵩军赶走。他们不知道镇嵩军在县城还能待多久,不知 道他们会不会犯延到下州川全界,会不会到苦胆湾来收缴粮饷。在麻子巡官骑骡子 报信走了六炉香之后,陈八卦决定亲自坐兜子去龙驹寨面见老连长。他的说辞是老 连长将原守武关的左撇子右跛子两团人马拉回来依次排列在商镇棣花高桥一线,同 时速调南北二山剿匪的混成旅向龙驹寨回防,千万的一条是不能往回硬打,这等于 上门送死,人家实足兵力八个团又有新式武器开花炮、水连珠、洋抬枪、哈机克斯 等等,你地方武装与之对阵只能被对方一口吃了肉夹馍。所以按兵不动保存实力是 上策,反正他刘镇华的最终目的是合围西安省,料他不会久留。陈八卦临走前留给 孙老者的话是:州川民众要随时作好准备向南北二山疏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