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部 分 金陵寺(一) 正月十八的“五圣香会”要持续三天,这是陈八卦每年里最忙的日子。但是今 年,香会提前到正月十三,且时间上只有一天半。陈八卦说了:“今年是金陵寺完 全小学正式成立之年,也是金陵寺高等小学开学典礼之时,更是镇嵩军撤离商县城 民众惊定思痛的日子,人以神敬,神以人重,所以五圣师庙的例会就从简从实了。” 说是从简,是说西乡里的二黄戏班子就不请了,龙驹寨的凤冠殿、山阳县的天 竺山、东 府里的华岳庙、西省里的八仙庵等八大丛林的坛主斋家都不再请迎。要在光绪 朝代,“五圣香会”的开香之日必是二黄、花鼓、秦腔班子的对台斗戏之时,必是 四方香众参与的盛大道场,必是各大丛林的道长法师宣讲道藏论说丹仙的交流大会。 所有场面,都是扯明连夜,各种术士云集,算卦的,测字的,耍猴的,放洋戏匣子 的,卖香表香烛的,卖干果吃食的,以至五行八作,都来这里寻机会,以至成了一 定规模的商品交易、物资交流。更有南北二山的民间诸神及庵堂草庙来此发展信众 联络香客,以至州河两岸、珠山四围,到处都插着神牌飘着幌子,到处都摆着香案, 到处都是木鱼钟磬之声。挖个窑窝点几支香烛就是一方神位,垒几块石头烧几刀黄 表就产生灵丹妙药,三清、四御、八仙、五道将军、九天玄女、太上老君、玉皇大 帝、王母娘娘、关圣帝君、王灵官、萨真人、黄大仙、孟婆神、四大元帅六十元辰、 麻姑雷神风伯雨师城隍土地判官钟馗牛头马面黑白无常,等等等等,神牌林立经唱 不绝,香烟弥漫表灰飞扬。一时间满苦胆湾的人家,几乎家家都住上了赶会的亲戚 敬神的香客。这比当年金陵寺的八月法会更为热闹,更具民俗性质。 说是从实,道场照旧,道长联会照旧。所谓道长联会,是南北二山道众聚集处 的庙庵当家人的联席议事,这不同于昔年八大丛林的论坛务虚,这是东秦岭地区龙 门教派的务实联会,关涉庙宇间法会的互携、道徒的往来、典籍的交换、神器的互 用、道童的培训等等。当然议论最多的还是逢此乱世,如何保护信众,如何强化香 会组织。有人提出:香会应设置会丁,配置装备,如北乡的“红枪会”、“恳心会”, 西乡的“江湖会”、“硬肚子”,南乡的“毛老道”,但设置会丁之目的唯有护庙 护香,维护信众利益。又有人反对,说这不合道义,断不可为。大家又说到香会联 络的重要,这次镇嵩军过商县城三道警戒都封不住信息,正说明会众网络的效用和 缜密,特别是县城西街的虞司徒庙,虽被镇嵩军辱污为马厩草料之所,但正是庙里 的道童化作难民出逃,使消息沿南山的松云庵、尧女庙、静泉寺、祖师坛、娘娘庙 一线传递过来的。 正在热烈议论之际,牛闲蛋、马皮干跑到庙里将陈八卦唤出,附在耳根上说, 孙老者被东秦岭警察所两个穿偏耳子鞋的警察叫走了。陈八卦将联会的事向南华子 做了交代,立马就坐了兜子往警察所去。这年月杀人不一定要什么理由。可他刚走 到州河大堰上,就碰上老三和海鱼儿,询问事由,说是县上发来一纸传票,要孙老 者出庭受审,警察所要连夜将人押送县府。 到底犯了什么事,谁也说不清。陈八卦即刻派了快脚香客骑骡子进城打探,傍 黑就有消息传回:说是金陵寺的主持范长庚把孙老者告下了,罪名是抢掠古寺神器, 把明朝传下来的镇寺古钟都砸烂了!具体是苟县长接的案子,毛科长主审。 面对此事,陈八卦只有二下龙驹寨了。他正月初四一下龙驹寨向老连长面陈了 他的应变设想,老连长只说了一句“谁屙的屎谁擦尻子”就不再说话了。耳边是坐 台艺人的咿咿呀呀,面前是七碟子八碗的凉菜热酒,老连长吟吟地笑着,指间的筷 子嘎巴一声断了一双,又嘎巴一声断了一双,笑说这商南县的冬青木筷子名气虽大, 却怎么这么不经用啊? 这次二下龙驹寨,老连长正在船帮会馆的花庙里玩枪。十来把各式手枪摆在方 桌上,一位赤发高鼻的西洋鬼拿起这些枪一只只地介绍着,不时地掰动零件机关向 老连长详细指点。待老连长将这些枪装箱收妥,拱手送走洋人之后,陈八卦问这洋 人是哪路的神仙,老连长说这是大名鼎鼎的挪威传教士诺慕,现虽在龙驹寨传教, 但此人在十年前的世界大战中当过挪威的陆军连长,军事上很有一些战略眼光。说 罢将陈八卦引入一间密室。密室的山墙上,布幔遮住的一幅手绘军事布兵图隐约可 见,套间相连的另一间屋子几位军官在开会。陈八卦感受到了一种临战的气氛。 陈八卦说:“镇嵩军不是已经撤走了吗?”老连长笑笑地答:“军政上的事一 句话说不清,你的香线上还有啥消息吗?”陈八卦就开口直言:“苟县长要审孙老 者,面子上是为一只寺钟,背地里可能包藏祸心。” 老连长听罢沉默不语。陈八卦说:“这东秦岭六个县的县长不是都由你放吗?” 老连长从鼻孔哧哧地冷笑两声,说:“当初刘镇华派这俩人来送我子弹枪械,要我 适当时协助军事,我看他是要报早年的西安被逐之仇,就想这事咱怎么能搅进去? 为了遮住面子,就放了个官给他俩,现如今没料想把洋芋给种成红薯咧!” 陈八卦说:“当初借寺里的钟是有人为证,范长庚那会儿说是外出云游,而且 借钟是大堰河工所需,孙老者主事是为公益,如此小题大作恐有欲加之罪。” 老连长说:“这事我先不插手哩,看他这戏咋演呀。人家现在是一县之长,把 百姓过年给祖宗的献祭都贡奉了镇嵩军,立下酒肉之功,迎来是他送往是他,我这 里接到县城里八大绅士的联名信,告他助纣为虐,满城蒙祸,我不知道是谁审谁呀! 你坐兜子先回。” 陈八卦说:“老四擀杖娃到你手底下,不知道事干得咋样,出来这么长时间了 也一直没回去过。孙老者也想娃了,你看得空儿了叫娃回去一趟。” 老连长又是哧哧一笑,说:“你是说,啊,孙文谦孙连长啊,好着哩好着哩! 他正带兵到大荆梁上清剿曹鸡眼的烟馆哩,战事正吃紧着,我这不又要发一个连过 去给他侧应一下。你回去给家里说啊,以后不准再擀杖娃擀杖娃的叫,娃的事干大 咧,有官有号的,大荆梁上的事给我拿下来了就是副营长咧!啊啊,你先回你先回, 我这好长时间没听州川的臭臭花鼓子了,心里痒得很,这竹林关的总觉着少个啥味 儿。” 七天后,陈八卦第三次来到龙驹寨的司令部,告诉老连长案子判了,罚孙老者 赔付寺上八百银元。陈八卦说:“天竺山花三百银元铸的钟比这还大,这哪是审案 子,这是绑票么!”老连长依旧从鼻孔里哧哧两声,笑说:“嘿,他这是想敲山震 虎哩,你震得了么!”说罢手一搓,朝外招呼:“上蒸馍蘸蒜!” 今天这蒸馍蘸蒜很不是滋味,也不知是蒜泥没捣烂还是热油没浇透,陈八卦的 舌头在嘴里挽蛋子。老连长又在数说着十八娃多么善解人意,多么会唱花鼓,多么 会挠脊背。看陈八卦一言不发,老连长就高了声:“是这啊,等娃过了周岁,司令 部就派骡子去接人。”陈八卦的帽苔子都要了起来,他喉咙里滚木头的声音更沉重 了:“从麻衣相上说,这女人命硬哟!”老连长把腰上的“十子连”手枪摘下来朝 墙上一挂,又把弹夹里的子弹哗啦啦退下来,哗啦啦装上去,一边说:“这事我就 不多说啦,啊,再说就大家不好看啦。” 陈八卦猛觉一阵恶心,一疙瘩蒸馍在嘴里搅过来搅过去咽不下。他忽然觉得一 种耻辱感蒙上心头,草面庙的事,是自己主事寻承礼的人头哩,可太岁宫的道场每 一步骤都有灰皮兵在主导着自己,这么一想身上就由不得打了个寒颤…… 陈八卦湿着眼窝出了龙驹寨。他执意不坐兜子,张光李耀就扛着兜子杆跟在后 头。一直走到香炉镇,他的手还捂着帽苔子。回到苦胆湾,十八娃的事他没有对孙 老者说,太岁宫的事他也按在心里。孙老者父子正忙活着高等小学的招生事宜。 先是下州川六里十八乡来了上百娃娃,小到七岁蒙童大到二十好几的小伙子, 他们要进教室占桌子,要搬被褥占炕头,理由是建校时他们入了五百银元。校长孙 取仁再三解释说这是新式学校,上学要先报名,再摸底考试,再按程度分班,又有 留级制度,又有校规校训,不是私塾村塾的老少一锅煮,而且对外乡学生只选收高 小生,这样劝退了一些十岁以下的娃娃。还有一些大人瞎搅和,说是你接钱的时候 咋不这么讲,如今你要么把娃娃收下要么退了银子钱我们走人!对这群耍蛮的人, 牛闲蛋马皮干就跳上房阶子日娘捣老子地骂,又说老连长讲过,谁要干扰教育就捉 几个进城做娃样子!如此又骂走了一批,剩下的都说按章程办,该预考就预考,只 要先生教得好,出几斗粮食的学费也是应该。 开学典礼是在长袍马褂们的拱手抱拳和相互恭贺声中开始的,他们是州川上下 的里甲老者。操场里搭了个简易台子,陈八卦当司仪,他今天穿着老丝光的黑色长 袍,上套紫色缎褂,缎褂上印着圆形红色的篆体“”字。几个学生端着托盘在台上 站了一排,陈八卦拖着长腔一样一样宣读着各方送来的贺礼:“里公所水牌十面! 警察所教鞭、戒尺、板子各十副!上秦川高等小学钟表一台!北区正本高级小学玻 璃镜一框!私立启化小学贺信一封!县立商县中学校长周善述先生题辞一幅!县立 简易师范学校贺联一幅……”最后,陈八卦高声宣布,“老连长银元两封!” 接下来是长川村炮坊捐来的鞭炮放了二十四系,麻街村的唢呐队吹了个天喧地 闹,白杨店的锣鼓队敲了个四山浑响。本来西塬上人说要送一台臭臭花鼓子被孙校 长挡了,又说给演个“毛老道骑棍”也被谢绝,又说给耍个“二鬼结交绊不倒”还 是没有同意,西塬上人就躁躁儿的,说学校是大家伙办的,唱台花鼓耍个把戏烘个 场子图个吉利,怎么把人家的好心肠当了驴肝肺?是我们西塬上人身上带着祟气吗? 这当然是私下里的情绪,场面上他们公役照出摊派照认,适学儿童愿意上的学校里 也都收下了,今日这典礼大会他们也跟四乡一样来了不少人看热闹。 看热闹的人把操场都围严了,以至院墙外的老柿树上也爬了不少大人娃娃,他 们大都是上不起学的穷家子弟。人们听说了,县简师的体育队要在操场上表演体操, 体操是啥样子州川人没见过,都想开开眼界哩。但这个孙校长的讲话之乎者也又臭 又长,从前朝后代讲到宣统登基,又讲到江湖反正,讲到旧学新学,讲到州川有多 少私塾村塾,有多少娃娃念完村塾得不到继续深造,讲到筹办高等小学的艰辛,又 是宗旨哩规矩哩纪律哩黑板哩钟点哩考试哩留级哩,在看热闹的人们听来实在没有 意思,于是场子上就出现了莫明其妙的拥拥挤挤,出现了谁家媳妇的尖叫和骚乱。 牛闲蛋马皮干拿棍子在人窝里捅了几下也不顶啥,孙校长还是照着他手里的稿子一 腔一板地念,台子上的老者们也都支楞着马褂正襟危坐,操场上的学生娃们也都乖 乖地立着,聘来的十多位先生也都恭恭敬敬地在学生队前坐了一排。突然,人群哗 然,接着是乱声叫骂,有人就朝老柿树上扔石块,老柿树上的大人娃娃就朝树下溜, 咔嚓一声树股断了,有人掉下去,有人哭出声。牛闲蛋马皮干赶紧跑去查看,有人 就报告说是谁从树上朝下撒尿,牛闲蛋马皮干捉住两个穿开花棉袄的穷小子就揍, 这俩人抱着头一边跑一边喊冤枉,就有人过来挡了,说是西塬上的瞎锤子固士珍使 的坏。牛、马二人还要追查,人说早踩断树股跑了…… 尽管隆重的开学典礼被人搅了,但计划中的程序一项都没落下。这多半有赖陈 八卦这个司仪的威严,他的一头帽苔子很有一些震慑力。再就是孙校长处变不惊, 场面再乱他的讲话照旧抑扬顿挫。还有就是那些老者们,居然没有斜视的、没有乱 动的,十几把花白胡子怡然飘拂,头把椅子上端坐着的就是孙老者! 牛闲蛋马皮干也算处置得当,当歪就歪,当忍就忍。 可在典礼已毕,先生们带领各级学生入了教室之后,来了一位犟着要上学的女 子,门房挡都挡不住,还敢张嘴撅人骂粗话。孙校长闻讯赶来,采住长头发一看, 这女子不是别人,却是狗欠欠! 孙校长问:“你妈呢?”狗欠欠答:“我妈又不上学!”孙校长说:“校董会 宣布过,本校不招女子。”狗欠欠说:“招不招女子应当先问女子,你问谁来?” 孙校长倒被惹笑了,心想一时跟这野女子也说不清,就扳住她的肩膀说:“叫 我看你像不像个学生样儿。你看,你回去先把头发梳顺脖脸洗净,衣服也要———” “咋啦咋啦?穷人穿了破衣衫就不能上学?你这不是嫌贫爱富么?”连珠炮般 的发问反把堂堂的校长给截住了,校长的脸上一时发硬,却又指着她的脚说:“你 看你这脚也———” 狗欠欠看自己的脚,脚上是一双前开嘴后脱帮的男人鞋,两个结着黑垢痂的脚 指头戳在外头。在堂堂校长的注视下,两个黑脚趾绞着翘了一下,就死死地扣住地 面,同时,她长长地“哟———”了一声,就斜扬起脖子,把仇恨的目光射到校长 脸上。她说:“你是给宣统当校长啊!嫌我脚大?孙老者爷给我瞅的家儿我还看不 上哩!嫌我脚大我回去缠呀,缠碎了我可不跑操!” 狗欠欠正使着野性子,突然脸上被打了一巴掌。看时,竟是她妈腊娥!腊娥拧 着她的耳朵,一边往回扯一边骂:“日你个妈哟!没了王法啦?这学是你皮女子上 的吗?不怕把人家写的影格子祟了?不看你是个啥东西?当粗丫环都没人要的嗅熊, 纳个鞋底子都学不会还想念书哩!往回滚!念你妈的逼去———” 母女俩拉拉扯扯地回去了,把个孙校长不尴不尬地晾在那里。 晚上,腊娥来寻孙校长,说:“叫娃来给你磕个头,你把她收下算啦。这女子 性子野我淘神不起。”又说狗欠欠为上学回去给她上了一回吊,又是跳井呀,又是 扑崖呀,说男娃子能念书女娃子也能念,你校长就没讲不准女娃子三民主义!正说 着牛闲蛋马皮干来了,这俩人说狗欠欠已找他们闹过一回了,他们抽了几教鞭她还 不服,放话说不收她了她就给教室后头靠蕃麦杆呀! 孙校长问:“靠蕃麦杆?咋呀?” 牛闲蛋马皮干答:“放火呀!” “土匪!”孙校长火了,“把穿偏耳子鞋的叫来,不信人腰里还长了蒜苔啦!” 腊娥也说:“叫来叫来,谁能管下谁管去,这鬼女子早晚是村里的害!” 孙老者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大家正窝着火,完小先生唐文诗跑来了,他说:“那女子又在学校里闹,挨着 敲先生的门,学生们围着当疯子看。”牛、马二人说:“再闹就棍棒侍候,反正腊 娥也管不下。”孙校长说:“人是灵人,就是性子硬,野生野长的歪脖子树,自小 没在规矩里长。”唐先生说:“三民主义里边就有关于女权的启蒙和教育,西安省 上都有女校了,从社会发展上说,妇女上学读书是早晚要实行的。”牛、马说: “当初校董会定下的不收女娃。”孙校长说:“当初是考虑年岁不好,三天两头跑 土匪过粮子的,女娃在校安全上难保证,管理上也麻烦。” 说到最后大家都看孙老者,孙老者说:“那就先收下。” 孙校长说:“先收下也行,不当正式学生,坐后排旁听,从一册念起。”牛、 马说:“那这学费上咋认哩?”唐先生说:“我捐一半。”孙校长说:“那另一半 只有免啦。” 孙老者说:“这事要给各位校董把话说到。” 腊娥说:“那我就去给爷们挨家磕头呀。” 苦胆湾的历史上,第一次有了白话文的朗读声,有了在操场跑早操的学生,有 了唱歌画画的美育文明。高等小学的六十名学生分了两班,年龄上有刚念完初小第 八册的十岁小子,也有念完私塾荒了几年的半大青年。五里外的学生一律自带被子 住校,伙食上集体搭灶,粮柴交多少都有定数,不交柴粮交麻钱锅子银元也行。高 小初小的学生,一应的吃住学习,孙校长都有一套管理上的章程。 过了二月二,州川一带广义上的年才算真正过完了。二月二,龙抬头,金陵寺 完全小学来了一位人物———西塬上的瞎锤子固士珍。他径入高一班要念第九册。 这固士珍一十九岁,长了个日天的个子,一双长腿两道立眉,瓦刀脸上是煞白颜色, 他往前排正中一坐,满教室的娃都吓得直吐舌头。有个叫高二石的学生从教室后门 跑出去叫先生,说:“不得了了!瞎锤子来了!”带班的先生是南华子,他没听明 白,歪着头问:“啥?瞎锤子?”二石说:“就是开学典礼会上,从柿树上给人尿 尿的———”二石突然不说了,扭头跑掉了。 南华子转头一看,一个六尺高的小伙子四体笔直地站在他面前。 四目相对,小伙子先折下腰来奉上一个硬硬的鞠躬。 先生问:“啥事情?” 小伙子答:“来念书。” 先生说:“你是正月十五贴对子,迟了半月啦!”小伙子说:“我到南山里拜 年去来,误了时候我给先生磕个头。”先生问:“你叫啥名字?”小伙子说:“我 姓固名士珍。”先生 问:“是你那天在柿树上给人尿尿?”小伙子说:“哪儿有这事!我从南山里 捎了一担子耖木炭,路上走了两天。哎,好先生哩今年春寒,我给你背一头子来?” 先生说:“你这个固士珍啊,有二十岁啦?”固说:“小二十,十九。先前上过四 年村塾,在外熬过两年相公,也在打儿窝集上给人抬过几年大秤,老是算盘子上糊 涂,早就想着进高等小学念算术哩,好先生哩你莫嫌我年龄大啊!”说着又是折下 一个硬硬的躬。 先生有些难场,却支支吾吾地说:“年龄倒不是个事,咱这第一届高小生本来 就是爷孙班。”到此,南华子对这个“瞎锤子”留下的印象也还不坏,就正眼给他 说:“那你找孙校长去报名,咱这高小班严哩,要预考,要住校,要上伙,学费上 你得照交。” 固士珍就去找孙校长报名,也不知他去是咋缠磨的,反正没费多大周折就办妥 了一应手续。至于在柿树上尿尿的事,孙校长指派牛闲蛋马皮干专门去查了,是不 是固士珍干的,问谁谁说他没看见,终归不了了之。孙校长对人说:“看这小伙子 求学心切,又想着他年龄大些能帮先生管住班上的娃。” 他是管住了班上的娃。第一个先管住的就是高二石。一天下午的自习时间,南 先生叫固士珍把高一班的大字本拿去发了,并布置同学们写影格子。固士珍就把一 摞先生圈过的大字本往讲桌上一放,先咔地一声咳嗽,发出巨响,满教室的学生就 都禁了声;接着又吧地把一口痰从窗纸的破洞里射出去。接下来他说话了:“我念 谁的名字,谁答应一声‘到’,再上台来取本子。” 本子发到第十个,固士珍念:“高二蛋!”同学哗一声笑了,没人应声。再念 一遍“高二蛋”,还是没人应声,他就走下讲台一手过去揪住一位小个子同学的耳 朵,一边狠劲地扯,一边说:“高二蛋!高二蛋!”这小个子被扯得受不住,就一 伸手掏到固士珍的交裆里,揪住他的命根子狠劲捋,两人就同时滚到地上,就同时 “哎哟哎哟”地倒吸凉气。 南先生进来,在两人尻蛋子上一人踢了一脚。 小个子先说:“他骂我,叫我高二蛋。” 高个子后说:“我点名发本子,叫他高二石,一石粮食的石,他不答应还掐我 的二蛋。” 先生说:“石头的‘石’也读‘蛋’,但只专用于衡器,就像你说的‘一石粮 食’。可是用在名字里,只能读石头的‘石’。况且全班同学都喊高二石,你这里 偏要念成鸡蛋的‘蛋’,你这是故意欺负人,这是一错;再,你还揪人家耳朵,这 是二错。高二石你哩,不该伸手就扯人家命根子,这是你的错。现在先罚站,听候 校长处置。” 孙校长很快批示:“执行校规。” 校董会管校规的是牛闲蛋马皮干。这俩人很快来了,高小一年级两个班六十个 学生齐集在操场上,孙校长宣读了校规的有关条款,牛董和马董就开始挽袖子。 典礼会上警察所赠送的青杠木板子拿来了,那是一尺五寸长、磨得光油油又漆 得明晃晃的一指厚四指宽的木板,木板两头宽中间窄外形如两个反背的月牙。 六十个学生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只见牛董拖出固士珍的左手,握住指尖拉直, 马董就抡起板子打手心,校长宣布过,打一下,学生们要喊一声:一!二!三!四! 五!六!七!八!九!十! 固士珍挨了十板子!他大气不喘,脸不变色。高二石挨了五板子,疼得他妈妈 大大地叫。喊到最后,学生们的声音也越来越软。 此后的七天里,固士珍的左手肿得端不成碗,狗一样爬在锅台上吃。他坐在课 堂里,一方砚台压在手心里,砚台的凉气能敛伤止疼。 这边打完了固士珍高二石,那边狗欠欠又出了事。事是伙夫检举的。伙夫说, 他每次开饭,学生都说灶房里有尿臊味儿,油泼辣子炒葱花都遮不住,今儿总算逮 住了,原来是这皮女子在柴禾堆里撒尿!咱这高等小学肯定势了,连个秀才毛都出 不了,全叫皮女子坏了风水! 罚狗欠欠扫操场一个月。狗欠欠没有二话。 牛董马董说,也难怪这女子,学校里有两间厕所,一间先生的一间学生的,全 都是男人的。 大荆梁上的一仗打得异常惨烈。连长孙文谦肩头挂了彩依然带头朝梁下冲。梁 下是著名的洛惠沟,被称为洛南县的粮仓。一沟两面坡,全是一台一台的田地,站 在大荆梁上一看,一绺儿一畦的台田顺坡势蜿蜒,如婆娘的油头发一丝儿不乱,夏 里是满坡的大麦小麦豌豆搅粳,秋里是蕃麦黄豆糜子荞麦。民国七年,河南军阀刘 镇华坐了陕西省长之后,勒民种烟。各地良田有一半全种上了大烟,初夏时节,沟 边地低坡地全都红海海一片,半人高的大烟苗子上,顶一朵木碗大的花,性急的烟 鬼就用大麦芒在吊包子上划出裂缝用舌头舔那稀淡的烟汁。待烟花敛过,烟包长成, 一家一户的婆娘女子娃一早就下地割烟。割烟是紧活,人手一把烟刀。烟刀是指头 粗的木柄上插两片柳叶状的刀刃,割烟人左手搬住烟包,右手拿烟刀在包皮上横割 两刀竖割三刀,割几刀也依烟包大小可多可少,一直割到太阳出来就不再割了。割 过的烟包上,刀痕处慢慢浸出白汁,经风吹日晒就变黑发黏。到下午的半后晌收烟, 又是婆娘女子一齐出动,每人左手中指上戴只灯盏大小的白铁壶,右手拿着带把的 铁片,铁片顺烟包一旋,黑色的黏汁就被刮下,又顺手抹到白铁壶里。晚上,将白 铁壶里的烟汁收在粗瓷碗里,上面用油纸蒙了,一碗一碗摞到楼上,这就叫“生土”。 洛惠沟是交通要冲,北通华阴华县潼关,西通黑龙口过河湾翻过鸡团山是蓝田县, 往来的商旅驼队马帮贩挑,都以此中转散集,烟贩子收“生土”,洛惠沟是主要的 目的地。地方军政每亩地收烟捐二到十银元依地土好坏不等。计道光十一年鸦片传 入东秦岭地区以来,烟土几乎成了这一带的流通货币,民间的放债还钱、婚丧娶嫁, 集市上百货交易、支应绑票,以至赂贿官府、完粮纳税,莫不以烟土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