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部 分 金陵寺(二) 单洛惠沟底的永丰镇上,数十间大小烟馆的日夜消费就数量惊人。那些烟馆老 娘,收来“生土”,自己熬制,先将“生土”用温水化开,捣匀,再用麻纸过滤, 然后将滤出的汤汁放在铜勺里煎熬,熬了头遍熬二遍,最后成酱色黏粥,这就是 “熟土”。主家将“熟土”装入三寸高的扁圆形烟葫芦子,用高粱杆穰子封好待售。 过往的客人买一葫芦子烟土随身携带使用方便。开烟馆子的老娘,用骨头挖子抄出 杏仁儿大一疙瘩“熟土”,放在剪成杏叶大小的蕃麦包上,同时提供烟灯烟枪卧榻 使女,以供往来客商吸用。在甲等烟馆吸一疙瘩“熟土 “要花十多个铜锅子,而末等小店,花十来个麻钱也能过瘾。曹鸡眼到洛惠沟 的一个支岔八道河收烟捐,上账的男人二百五十人,吸鸦片的就有二百零三人,妇 女一百五十人,上瘾的四十人,洛惠沟一带几乎是家家种家家吸。小娃娃咳嗽肚子 疼,大人吸一口大烟迎面朝脸上一喷,病疼立止。一般烟农自食的是熬”熟土“滤 出的翻渣,翻渣可以拌入旱烟吸,也可直接入口咀嚼。那些过路的穷汉苦汉,困乏 了瘾犯了身上又没多少铜钱,就花俩麻钱买翻渣,实在的穷光蛋,也伸手讨翻渣。 寺耳沟的人家,房檐下窗台上都晾晒着一笸篮一竹笆的翻渣。洛惠沟的烟馆子有一 绝,这里的烟灯全不用玻璃罩子的洋油灯,一律一等的用着药籽灯,药籽灯点着药 籽油,药籽灯上扣着媒纸罩。这折叠媒纸罩是这里大人小娃都会的绝技,眼见着一 张媒纸在娃手里三折两叠,又四个指头一撑,一个吸大烟专用的灯罩就制成了。这 种造型美观的方形灯罩,下边通气又防风,上头透光又聚热,不少客商买了几葫芦 子”熟土“,总还要捎上几只这种手工叠制的灯罩子。永丰镇的烟馆子其所以都点 药籽灯,是因为这一带漫山遍坡都是药籽树,霜降前后的药籽树上一咕嘟一串的药 籽紫红鲜亮。人们用竹竿把药籽夹下来,晒干扬净,上柞打油,食用清香,点灯无 烟,烟馆子用药籽油是地产所致。曹鸡眼在此收取的各种烟税有十多种:省上下达 的省烟税、军烟税,地方上列账的有烟田税、保护税、熟膏税、烟灯税等,连烟枪 里刮出的烟油子兑成”杂合面“也每百斤收二十块银元的油子税。烟土的暴利驱使 着老连长下决心夺取这块地方。 再说这孙连长带人从梁上冲下,快到沟底时,发现硬肚子的人从两边朝坡上爬, 原来曹鸡眼的队伍是佯装溃退,诱敌深入后围而歼之。孙连长便速令弟兄们往回撤, 战法叫“卷席片子”,以前曾演练过,所以孙连长喊一声:“卷!”一连人的三拨 弟兄就依次顺地畔子朝梁上退。先是第一拨的伏在地塄子上用火力压住对方,待第 二拨的翻上去三层台地,接上火力压制,第一拨的再朝上卷,依次三拨人马轮换翻 卷,层次分明,战法娴熟。野路子出身的曹鸡眼哪见过如此正规的阵地战,又疑心 对方有诈,便吆喝用银元雇来的硬肚子朝中间合拢,阵势尚未成形,就传来漫天遍 野的喊杀声,原来是老连长派来的增援部队赶到。于是孙连长的弟兄士气大振,一 鼓作气,连硬肚子带曹鸡眼的人一齐包了“煮馍”,又顺势端了永丰镇的里公所、 税务所、警务所等曹鸡眼安放的行政公办机构。接着请老连长来开民众大会,枪毙 了十八个曹鸡眼的死硬分子,安放和留用了一些里长甲脚及地方行政头目,宣布洛 惠沟的三里九甲归商县管辖,以后的烟税完粮向这边交纳。 夺取洛惠沟之后,孙文谦升任副营长。孙副营长在洛惠沟三里九甲的要塞关卡 设了四个固定的兵岗哨站,永丰镇的常驻兵力为一个加强排。老连长给孙文谦颁了 奖,并委派他制定收复红崖寺的作战计划,南天罩的存在一直是老连长的一块心病。 他给孙老者这边放的话是,不惜一切代价要把十八娃她妈宁花解救出来。 洛惠沟之战得胜后,孙文谦除了升官之外,还有一个收获就是得了一个女人。 这女人是一个大家闺秀,开战双方打得最激烈的时候,她爬在院墙上看热闹。当然 看热闹的不止她一个人,老百姓心想给谁纳税都一样,曹鸡眼这几年也害人不浅, 看着他的人马狼狈逃窜,沟里人都觉得长出了一口气。这女人的娘家是种烟大户, 父兄们在当地也为作得好,家底殷实。女人叫琴,打得一手好算盘,家里的出入账 项都是她一手包揽。她二十岁了还没出阁,挑挑拣拣的不是看不上人就是看不上家 儿,父母生气了就说你看上谁你跟谁去家里不管了。老连长开民众大会那天,她给 她妈说她看上台子上坐的那个连长,问为啥看上这人,她说那天打仗这人跑得最快, 她妈说疯狗跑得快你嫁疯狗去?她说妈你这样想:有好事了跑得快的人能最先抢到, 有灾祸了跑得快的人能最先逃脱。她妈就不和她争了,说琴你赶紧做饭,今晌午给 咱家派了三个老连长的人哩。说中间吃饭的就来了,领头的正是那个“跑得快的”。 “跑得快的”虽说背着枪,说话却还和气,琴就赶紧给奉上茶水,俩人一搭话, “跑得快的”居然红了脸,当妈的就对这小伙子有了好感。这年月里,再腼腆的人 背上枪都烧燎开了,难得这么个小伙娃,嫩嫩面面就当了军官。于是,琴她妈就托 沟里老者去打听,话一传到,老连长先就一口给应承下来。待队伍开拔,老连长才 对孙文谦说:“顺便给你办了个媳妇,回去顺手就带上。”人一引来,俩人就都脸 红了。她妈说这真真是天意,千里姻缘一线牵,河南女儿嫁四川,人不投缘你捏都 捏不到一块儿,人一投缘你掰都掰不开。 孙文谦当了副营长,正营长空缺着,实际上他就是正职。说是副营长,其实还 是原来连排的底子,老连长就叫他扩编,牌号就叫“孙营”。要招兵买马了,孙文 谦自然想起他的表兄弟唐靖儿。唐靖儿常年叫喊要当兵吃粮,叫他拉些人来委个班 长排副,一则给“孙营”搭个底子,二则圆了他的吃粮梦,再说也是自家亲戚一窝 子坐庄也浑全。这年月啥是英雄好汉,不怕死敢下手就是英雄好汉。可是,话捎回 去又传上来:唐靖儿下河南了。 唐靖儿没有听进老舅孙老者的话,他把挣罗的篾刀别到后腰里,伙同了赵振华、 李万绪、雨生几个青皮后生,走景村、三要,入河南卢氏,过洛宁到宜阳,投奔国 民二军岳西峰部罗玉山营吃粮当兵去了。罗玉山是上州川南山人,和赵振华有远亲 关系,所以几个小逛山一结伙就投了过去。见是家乡来人,罗营长就安排赵振华、 李万绪、雨生三人到同是老乡的王老虎连去当兵。唐靖儿因挣罗游走四方,所以有 些见识,罗营长问他们一路上的行程,唐靖儿应答如流,罗营长见其机灵就收在身 边当了挎娃子替他跑杂当差。挎娃子当了三个月,罗又发现唐靖儿眼尖手快,枪法 又准,就升他为随身护兵。 可就这随身护兵差点儿要了主子的命。说是岳西峰驻宜阳的一部军纪极差,经 常祸害百姓,军部里下令整过几次,总是收效不大。这一天岳军长到了罗营,罗玉 山单怕茶饭上招呼不周,就派唐靖儿去督办伙食,白案红案热炒凉调都一一看过, 他没说什么提个菜刀就出去了。不一会儿,唐靖儿提了两个连毛带血的猪耳朵回来 了,他嘱附伙夫加个凉菜。猪耳朵正在热锅里烫毛,紧急集合的哨子就吱儿吱儿地 响开了。队伍集合起,罗营长却被五花大绑推到众人面前。原因是有个当兵的把老 百姓的活猪割了耳朵,人家直接找军长告了状。军长先叫人把罗营长压在碌碡上剥 了裤子,再对全营训话说:“今日这事叫我碰上了,当营长的就得背这个黑锅,兵 娃子敢为害地方全是跟上司学的,谁干的事我不查,我只收拾带兵的。来!把老百 姓都给我叫过来,上手打!”一说叫老百姓打,老百姓又吓得朝后退,军长又说: “谁不出手我就打谁!” 于是,一阵牛鞭子响过,罗营长的屁股被打得稀烂。 军长走了,罗营长开始执行他的命令:先关唐靖儿的禁闭,说待他伤好后,再 拉出去做娃样子———枪毙! 罗玉山爬在床上,整整十五天没穿裤子。连长王老虎日夜拿鸡翎子蘸了中药水 水朝鞭伤上抹,同时又暗中派人去给唐靖儿送饭,还得空儿去禁闭室关照。唐靖儿 就哭诉说他实在是好心,说为俩猪耳朵丢了命实在冤枉,哭着哭着就伏地磕头,说 好乡党哩求你救我一命,只要不被处死我变骡子变马都要报答你哩! 王老虎也是州川人,他说娃你实在不懂事,国民二军是革命的军,不是咱老家 南北二山的毛贼土匪,革命军最是讲纪律的,这一点娃你要牢记哩! 经过王老虎的耐心施药,半月后罗营长可以穿裤子了,可以下地活动了,他说 要选个好天气送唐靖儿这个小老乡上路。可老天不合作,连阴雨一下就是十几二十 天。罗营长说了,既然老天留人,那就每天加俩包子,叫小老乡吃得胖胖的再上路, 也不枉娃吃了一回粮。 这一天,炸红的日头出在东天,全营的官兵集合在操场里。罗营长讲了话营副 讲,营副讲了话参谋讲,然后是连长讲,连副讲,所有讲话都是一个意思,纪律对 革命军最重要。 唐靖儿被五花大绑押来了,大太阳下他浑身寒颤如筛糠。行刑者是连长王老虎。 罗营长说乡党送乡党给个浑全尸首好看些,说罢就站在那天打他的碌碡上,碌碡前 跪着唐靖儿。王老虎操起一杆长枪,嚓啦一声拉开枪栓,又嚓啦一声子弹上膛,一 些兵娃子赶紧低下眼皮。枪却没响,王连长手一抬将长枪丢给一位弟兄。 碌碡上的罗营长,把冷峻的目光压在密密麻麻的人头上。连长王老虎又从腰里 掏盒子枪,皮套子太紧,他抽了半天才拿出来,又抠出弹夹,一粒一粒上子弹,子 弹上满了,弹夹又半天推不进槽子,突然,一失手,弹夹掉脱,子弹撒了一地。他 弯下腰去,扑通一声跪倒在罗营长面前。 他拖着哭声喊:“娃还年轻啊,我求你饶他一命!” 罗玉山冷峻的目光依然压着密密麻麻的人头。他没有应声。唐靖儿泣泣答答地 伏地痛哭:“妈呀,过年节了谁给你烧纸呀!” 王连长长跪不起,又有近十个连长、连副、参谋哗啦啦跪倒一片。无声,唯太 阳红得像烧着的油盆。排长们也跪下了,罗营长还是那副冷峻的目光。 一堵墙倒了下来,几十堵墙都倒了下来,那是全营的官兵,齐刷刷跪倒在太阳 地里。唐靖儿先还叫着妈呀妈呀,后来他不敢出声了。几百人为他一个人请命,这 阵势他哪儿见过! 罗营长腰子一闪,他从碌碡上滑了下去。 他背着手,一步一步朝营房走去,身后拖着个短短的影子。连长王老虎依然伏 地长跪。所有人都伏地长跪。 一个时辰之后,罗营长传来命令:“重打二百军棍!” 这回是王老虎连长站在碌碡上。他点名三个排长轮流行刑。二百军棍打过,唐 靖儿已经半死。 最后的结果是发配唐靖儿到王老虎连当兵。他既站不了岗又出不了操,更上不 了战场,王连长就派同来的几个乡党轮流侍候他,又是地灰包,又是北瓜瓢子,又 是白蒿叶子,一会儿砸烂敷哩,一会儿熬水抹哩,一会儿煎汤喝哩,直把几个同伴 折腾得够受。几个兵娃子就偷偷议论说,没想跟正规军吃粮还这么怕怕! 唐靖儿这一身青肿红伤整整治养了五十天。一个风高月黑之夜,唐靖儿带领同 来的三人 一起逃走。国民二军设有逃兵处专办逃兵,专办人一律便服,暗携短枪,按当 时的法规,凡逮住的成伙逃兵只留一个当众枪毙做娃样子,其余的一律活埋。幸运 的是,唐靖儿他们四人没有被逮住,他们顺利地逃回了州川。据说,他们的老乡王 老虎连长为此又受了很大的连累。 黑手输光了身上的最后一块铜锅子,就袖着手看人家摇宝。宝是两个“色子”, “色子”是骨头磨成的正六面体,六个面上依次刻着从一到六个数目的圆点,然后 放在小碗扣大碗中上下摇动三下,静置,押宝者将赌金分放左右,左为双数叫“通”, 右为单数叫“干”,庄家点过通干赌金,依自己对点数的判断宣布“卖”、“不成”、 “通吃”、“揭”等。待赌种议定,庄家喊:“揭开碗碗,再看点点!”两个“色 子”朝上的点数相加是双数的“通”赢,反之“干”赢,赢者由庄家押一赔二。 黑手袖着胳臂从显身庙的破戏楼上下来,老远看见陈八卦的兜子晃儿晃儿地过 来,就地朝当路上一坐。兜子闪到跟前,黑手才故作慌忙地从地上往起挣扎,一边 说:“唉呀,瞎狗都不挡路,我咋把福吉叔的路挡了呢!”陈八卦问:“是不是输 光了?”黑手说:“真叫我神仙叔给说对了,不提啦,今儿就没开壶!”陈八卦问 :“那你坐当路上是弄啥哩?”黑手说:“一口气儿没上来,肚子就疼得像得了绞 肠痧。” 陈八卦从兜子上下来,问:“你大给你姐的嫁妆准备好了吗?”黑手嗵地一声 跪到他面前,哭鼻眼泪地说:“好叔哩,我大还靠我哩!可我就是这臭手,要把我 姐的婚缘耽搁了,我就上吊呀!” 陈八卦把脚一踩,说:“你大咋是这人哩?” 黑手就势抱住陈八卦的腿,乞求说:“好叔哩,你得救救侄娃子!” 陈八卦一下子把他揪起来,厉声说:“你要把你姐巴结好,你姐是个贵人哩! 从今后你放勤快些,早上起来给你姐打扫被窝———” 黑手说:“好叔哩,我姐就没个被窝,她裹条烂被单在灶火口的谷草窝里睡哩!” 陈八卦努了粗声:“那你就打扫谷草窝!”又一把揪了他的领口,轻声说: “见到三道弯的黑毛收拾起来。”又揪着领口拉近他,附耳交代了这“三道弯”的 妙用…… 陈八卦给孙取仁孙校长媒系了一门亲事,就是石门沟贺家的大脚女儿饶。村里 人都说这陈八卦是胡拉被子乱对毡,这事根本成不了。原因是孙校长文质彬彬一肚 子学问,而这娘家穷得连个梳妆匣子都陪不起的大脚饶,矮矬矬的个子根本就不般 配。但他们不知道这正合了孙老者的结亲标准:嫁女要家势比咱好的,娶媳要家势 比咱差的。之外更重要的,是这贺家的大脚女子面有异相,这一条得用“麻衣相法”, 可村里人谁也不懂…… 孙老者发话说要在麦收前娶人,且是不言礼的。贺家的人犯了难场,他们看上 的是孙家人势旺,看上的是那女婿当校长有学问,看上的是孙老者在乡里的威作好。 而这饶女儿呢,因为脚大,她妹子桃儿嫁出去都两年了,她的缘门才开,而这“不 言礼”是说整套的嫁妆要娘家全陪,而礼金只是二十块银元。 当二十块银元白晃晃地摆在耶稣妈和老长工面前时,石门沟这穷惯了的两口子 发愁了。不说这陪房的一套木器家具,单就嫁女的一应铺盖穿戴这些钱都不够。贺 家生养了三男两女,大儿叫铁绳,二儿叫碌碡,两个女儿叫饶儿桃儿,小儿子只有 个外号叫黑手。老长工给财东家熬活一年两担蕃麦,耶稣妈只务一个果园其余的时 间全念了耶稣。如今,铁绳没娶碌碡没成家,黑手十九岁了只学会一样手艺——— 摇宝。可一年来黑手真正成了黑手,他耍到哪儿臭到哪儿,他五马倒六羊河滩倒坡 岗,一份贫薄的家产叫他倒来倒去倒出来些铜钱全送到赌场去了。为此铁绳和他打 了几架,他反说铁绳哥你黑夜里日鬼捣棒槌也没见盖一间房置一亩地,铁绳说我没 置房地可我没把家里的往外掏,你从今往后把黑手洗了,跟上我学三只手,今年冬 里咱就盖大房买河滩地雇长工。黑手说我这手上长的是肉垢痂,水是冼不下来的, 只有到了春暖花开,顺着肉垢痂的裂纹指甲一抠一块子,抠净了就成白手了。成了 白手我也学不会你的三只手,我胆小,打儿窝集上偷一疙瘩木炭手都抖得拿不牢, 哪像你敢到督军府里偷“十子连”。 这也是实情。铁绳的三只手可以抬蹄割掌眼上换镜,这在州川是有名的。也每 每在家里拮据得揭不开锅的时候,黑夜里出去半个时辰,回来了全家就有吃有喝。 在督军府偷手枪是他最显手段的一次贼艺,在州川的逛山界,每每提起此事皆以为 荣耀。前年出嫁小妹桃儿,为陪嫁之事桃儿寻死卖活要喝鸦片要上吊,当大哥的就 回了话,说好妹子哩你先回去过光景,晚一步要啥我给你陪啥,说罢当夜就上了西 安省。他在督军府一个团长家门口转磨了三天,探清了这团长是一个酒鬼,且不与 大太太二太太同房,是自个儿独居一室,第四晚就攀后檐墙进去伏到院里的槐树上, 眼见着两个护兵把醉得半死的团长架进屋里,眼见着俩护兵又到大门外去站岗,他 就在靠房檐的树股上垂下一条绳,由此下到院子,隔窗听团长鼾声如雷,就轻轻拉 开撑窗。他见团长和身子躺在炕上,手枪斜挂肩头,就半个身子倒在团长身边,隔 一会儿朝里边挤一下,团长身子侧起一点,他就把枪带往上卸一点,挤得团长翻身 朝里时,枪已经挎在了自己的肩上。枪一到手,他一步就跨到窗台上,又随势夹了 一件军大氅。他一手揪住备好的绳索脚在槐树上一蹬就荡上了屋檐。这只“十字连” 手枪他拿回来卖了八十块现洋,但用给桃儿做陪嫁的只花了十八块,其余的他进了 烟馆子。儿子不务正,当妈的管不下也养不了就眼不见为净,终日闭目念耶稣。 铁绳一旦没鸦片抽了就气不顺,气不顺了就日老子骂娘,要不就追着黑手打, 一口一句父母没本事嫁女都靠儿子。如今又到饶出嫁,父母还是拿不出一根线。饶 给孙家请来的媒人说:“他孙家是走理的人,我娘家拿不出木器陪嫁他就不娶媳妇 了吗?给他孙家人说,凭我纺花织布不出一年全套陪房都能挣回来,只要他家等得 起。”话是这么说,可当长工的父亲念耶稣的妈还是仰天长叹求告无门。绝望之时, 突然从打儿窝集上捎回黑手一句话:“叫上二十个人到集上来抬木料。”老长工不 信,派了俩娃到集上去看,却见黑手买的木料能盖两间 房,就赶紧叫人往回抬,回来就请了细木匠打家具,计有两隔子柜一个,桐木 箱子一对,杌子一对,条桌一个,镜梳匣子一个。细心的黑手连油染家具的黑红洋 漆都买好了。众人就问黑手是发了哪里的洋财,黑手说这是我饶姐命里本该就有的, 我只是跑了一趟路。 众人哪里知道,黑手凭着陈八卦教的魔法卷走了满赌场的金银。那是一个月明 星稀的春夜,黑手裹了铁绳的军大氅,头戴气死风的筒脖子毡帽,怀揣十三个麻钱 进了沙河子的大场伙。姐身上落下那根三道弯的黑毛在他嘴里噙着,这是陈八卦教 给他的法宝。他一进到场伙,伸手卷起毡帽,庄家就喊:“黑手来啦,朝前头围朝 前头围。”黑手说:“你都耍你都耍,我先吃一锅旱烟。”旱烟锅扎在嘴里,“三 道弯”捏在手里,他绕人窝子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蹭到庄家身后。这庄家今日才 剃了光头,青茬茬的头顶上卧着双旋的发心,趁着揭宝的骚乱,黑手把蘸了唾沫的 “三道弯”粘在了庄家的头顶上。 他又叼着旱烟锅,眯眼观战,时局是庄家连胜三宝。听着骨头“色子”在小碗 扣大碗的摇晃中丁丁当当,他揣摩着庄家何以连赢三个“干”?到第四宝,诸位赌 徒果然相信会“变宝”,就纷纷押了“通”,眼看着“通”上押的银元一扎一扎往 上涨,黑手的头上冒了汗。果然,庄家也相信了“变宝”,就大喊一声:“卖—— —通!”一听庄家“卖通”,诸位赌家更相信碗中必“通”无疑,就又纷纷往“通” 上加“注”,庄家又高声叫道:“谁买通谁买通?没人买了我就叫通不成啊———” 说时迟那时快,黑手把旱烟锅一举,高声道:“慢!”众人的目光一齐聚到黑 手脸上。面对如此大的赌注,要是生人或一般的赌徒,庄家必要“验货”,如果身 上没有足够的银子,就会被认为是揭“飞碗子”的,必要乱拳打出。而今喊“慢” 的是赌界有名的黑手,黑手当然知道行规,所以庄家就不提“验货”,只闭一只眼 猜测他何以不随众意而独断孤行。黑手头上汗气蒸腾,他这一宝一旦揭瞎,身上只 拿出十三个麻钱,必挨一顿饱打无疑。有名的赌界老手还揭“飞碗子”,这今后他 就在赌场上没法混了。冥冥中,一股力量鼓到他的喉咙,他喷口而出:“我买通!” 碗碗儿哗地揭开,果然是“通”!十二点,老通!场伙里一片哗然,庄家把银 搂子顺着赌案一转,一大堆银洋铜钱全进了黑手的气死风毡帽……这一夜,黑手押 啥成啥,到天明他把满场伙的赌金刮冼一空,赢的银子钱用军大氅包住往回抬。铁 绳知道黑手赢了大钱,就说有他军大氅的一份功,黑手就顺手给了他十块银元,鄙 视地说:“你抽去你抽去!” 烟抽够了他就不随便骂人,烟抽够了他就说要把饶的出嫁办得红红火火。他亲 自去通知七大姑八大姨和老少外家,言说和孙老者结亲,咱去了要把脸扬得高高的, 要把腰板撑得硬硬的,要把娘家人的架子端得大大的,咱饶是凭本事嫁人哩,不是 高攀你孙家,这一点咱自己先把自己看起。按本地乡俗,女儿出嫁前三天要少吃饭 或不吃饭,这叫“习肚子”,以便到了夫家保持小碗少吃慢吃以示文雅,防止飞吃 海喝吃成母猪肚子让人笑话。可铁绳对饶说:“穷人家习啥肚子哩,本来平常就没 吃饱过,到他孙家了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咱是去出力过日子的不是去当太太,乡俗 上的顾忌不要想得太多。”出钱是黑手的事,场面上由他赢人。他一件件地验看着 备好的嫁妆,时不时地挑一些毛病让帮忙的人收拾,俨然一家之主。饶的陪房除全 套木器家具外,还有薄厚棉被各一条,家织布单子红绿各一条,棉衣夹衣单衣各一 身,上轿鞋上轿袜各一双。离过门还有两天,铁绳就请了沟里的巧婶婶能婆婆,来 做扎花盘,来蒸风婆馍,来包离娘饺。扎花盘是三层相摞的大花馍,馍中包着五个 核桃五个麻钱,底层是牡丹中间是莲花顶上是石榴,婚礼时摆上天地桌是娘家的望 子,来客判断娘家人是精明是窝囊就全看这扎花盘。而风婆馍是四大两小六个花馍, 出嫁的前一天娘把这六个花馍用罗扣在当堂的柜子底下,同时上香祈祷请求风神第 二天不刮风不扬尘。四十个离娘饺是在新婚的当晚做成“缘花汤”,让小夫妻换盏 而食。也是在出嫁的前一天,铁绳黑手到石门沟和州河的交汇处灌了一瓶交叉水, 又在村里找来上好的柿子醋,醋瓶上插了一支单根两叶葱,这些离娘家时都要带上, 喝“缘花汤”时就要用这水用这醋用这葱…… 陈八卦成全这桩婚姻完全是一次偶然。他到石门沟给人踏坟地,在山坡见一大 脚女子挖野菜,目光一瞟,就惊得半天回不过神来,主家说一个野女子有啥看的, 他就问了这女子的父家姓名,回来就给孙老者说他在石门沟见了个女子是贵人相, 那一双耳朵耳梢高过眉角耳垂低于鼻檐,他已经打听过了,这女子还没主儿哩,就 问要不要说给取仁做媳妇。孙老者说,依我的意你看上了我也就看上了,只是咱取 仁见过世面给娶个旧式女子恐怕以后会犯麻搭。陈八卦说这女子可是完全的新式女 子,孙老者问何以见得,陈八卦只说出两个字:“脚大。”孙老者就笑了,说: “脚大能做活,咱这家场就要这样的媳妇。”当下俩人就托了己人去打听这女子的 品行才能生辰八字,待得到满意答复之后,陈八卦又受孙老者之托征求取仁意见。 取仁说:“咱这家是急着用人哩,长相上我就没有办法讲究,只要能持家就行。” 陈八卦知道,取仁是一门心思办学校,他要从家政料理中摆脱出来,他要有一个能 干的女人撑起他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