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部 分 金陵寺(三) 约请的己人只走了两个来回就把一切敲定。三月初一贺家门上来了四个“送日 子”的,他们提着马灯拎着马蹄笼子拿着帖子。有关婚事的一应条款都写在帖子上。 第一条就是通知亲家娶喜之日为四月十八;第二条是说,定的喜相是牛狗虎三相, 就是说梳头的扶拜的坐上席陪客的三人必须是这三个属相;第三条是说孙家给媳妇 送来的“离娘钱”是八个铜锅子,之外还有其他注意事项,如备用两把红伞等。这 红伞是为防止娶亲路上万一遇见埋人下葬的冲喜就用红伞遮挡新郎新娘。到出嫁的 前一天,孙家又送来二十个离娘馍,其中的一对儿馍 是双顶。出嫁的这天,花轿到了门上,娘家妈给女儿打两个荷包蛋再泡上四个 馍顶顶,吃罢就上轿。因为黑手发了场伙的财,石门沟这边的准备也十分顺利,商 定的婚礼如期举行。 四月十八这一天头明搭早,一帮人就打扫了房子院子,又在院子的中正位置安 了香案,上面摆放了祖宗牌位。香案前又置大方桌,方桌四角摆了四把椅子。唐先 生附到孙老者耳边说:“现在都是民国了,婚仪上能不能简略一些?”孙老者左右 手交叉着掸了掸两只衣袖,又一手把胡子拨到一边,沉吟吟地说:“礼以殊贵贱, 乐以别尊卑,一切遵照古礼。”唐先生说:“也好。”便招呼人在方桌前铺了新芦 席,又依次将四个红纸条贴在椅子背上,红纸条上分别写着:正通、亚通、正引、 亚引,之后将一脸盆架置于左下角椅子旁边约两步的地方。 刚安置停当,陈八卦就引领四位长须老者在四把椅子上落座,唐先生引领新郎 孙取仁到芦席前立定。亚通立即高喊:“起!迎亲礼仪!”正通就喊:“新郎就位!” 唐先生扶取仁前行两步,到芦席正中站定。正通又依次高喊:“更衣!加冠!披红!” 接着就有儿女双全的“全欢”男女将放着衣帽的红油漆盘端来,唐先生作为“扶拜 的”就为取仁穿衣戴帽披红绸。取仁套上一袭新缝的蓝长袍倒也透出若干风度,左 肩斜右肋打结的六尺红绸也使满院艳亮,只是“洋楼”头上的前清红顶帽略显荒诞, 更招人注目的是红顶帽左上边插的一支长眉栗花。取仁怪异地笑着,“扶拜的”唐 先生用胳膊碰了碰他。依古礼,“扶拜的”将陪伴新郎婚礼全程。说中间正通亚通 又交替发令:“盥手!净巾!上香!三跪十二叩!起!喝上轿酒!上轿———” 待四个轿夫将新郎的花轿抬起,正通发布队形“丁摆马”之后,亚通又依次喊 :“旗上路!”“牌上路!”“伞上路!”“扇上路!”“乐人上路!”于是,吹 吹打打的迎亲队伍,沿州河大堰上的官路朝石门沟而去。队伍最前头是六面彩旗, 其次是一大红竖牌,上书“高等小学校长”六个大字,之后是万人伞、日月扇、一 对大红宫灯。骑在头扎红绸花的大红马上“扶拜的”唐先生,与新郎新娘的花轿并 排而行,后边是龟兹乐人的吹打队,这种“丁摆马”的队形一直保持到新娘家门口。 到贺家门前,正通依次发令:“下轿!就位!上香!跪!四叩首!起!”之后, 娘家人用凉菜烧酒招待。待新娘喝了离娘汤———一碗甜汤里打两颗荷包蛋再泡四 个馍顶顶,之后,正通喊:“新人就位!”“梳头的”就扶了顶着盖头的新娘,来 到香案前与“扶拜的”和新郎站成一排。正通又依次喊出:“披红!插花!拜先祖! 跪!四叩首!起!”之后,女方老者“致赞词”,说过“百年合和”之类的俗语后, 正通又喊:“上轿!”之后又吹吹打打依原队形返回。只是原队人马后边增加了抬 着木器嫁妆的孙家亲朋。到了大堰官路的平阔地,轿夫为了出新娘子的洋相,就四 人合着乐人的吹打全力颠轿,他们把两根轿杆闪得面条一般。这也是州川的风俗, 有的新娘子禁不起颠,要么头被轿棚碰了青包要么就当下头晕呕吐。为防这一着, 铁绳黑手早预备了十几个娘家娃,轿夫一颠轿,十几个娃就一齐上去压轿杆,所以 一路回来饶没吃啥亏。 到了孙家场院儿,正通又喊:“下轿!”之后“扶拜的”和“梳头的”分别扶 引新郎新娘来到方桌前的芦席上站定,正通依次又喊:“三跪九叩拜天地!一跪四 叩拜父母!三跪十二叩拜先祖!夫妻交拜!致赞词!”之后,娘家人把带来的“扎 花盘”摆上大方桌,正通又喊:“拜亲友!”先是重要来宾,再是老少外家,然后 是姑呀姨呀舅呀表呀,正通喊一声亲戚名称,新人就伏地磕一个头,同时行礼的亲 朋就把一件礼物插到“扎花盘”里的大花馍上。头还没磕完,扎花盘上的礼物已经 满满当当。给新娘的礼物有:头上戴的银喇叭花、银盅盅花,发髻上插的银箭头针、 银麻花针、泡泡针、银簪子、马莲叶,手上戴的银桃、马蹬、镯子,身上戴的银挖 耳子、银牙签儿、银裹肚绳儿、银针扎系儿…… 铁绳黑手觉得今天的脸面有盆子大,天爷也促脸给了个红天大日头,葫芦豹也 促脸,没蜇一个宾客没到一桌宴席上盘旋飞舞,这在贺家人觉得实在是怪了,事前 他们商量来商量去就担心葫芦豹惹事,就派人招呼娘家客人不要碰撞了椿树。他们 哪里知道,孙老者早已将这野物驯化:他叫海鱼儿在房檐上院墙上抹了蜂蜜放了红 糖,七碟子八碗的蜜汁糖水比院子里的宴席还要丰盛,难怪这葫芦豹今天比娃还乖, 只在高处嗡嗡,不到低处惹事,房檐上院墙上的糖蜜够它们享用的了。 新人入了洞房之后,大场里的宴席就开始了。正式宾客八十席,菜是道道菜名 叫十八碗,酒是蕃麦酒用“酒夯子”盛着。今日铁绳遇到了好酒友,他和唐靖儿同 席。俩人旁若无人地互相“久仰”,旁若无人地举杯换盏,旁若无人地说着逛山界 的逸闻趣事。酒至八成,铁绳说他想抽大烟,唐靖儿说他想打枪,俩人就相携而起。 起来了,喝一盅酒又坐下,唐靖儿说你也别想烟,我也别想枪,我在河南就是把不 住自家差点儿送了命,今天是我老表和你大姐的喜日子,咱要把这事促红到底。一 席话说得铁绳泪流满面,他说唐靖儿兄弟真正是见过 世面,酒喝糊涂了大事不糊涂,真正是好亲戚。说着就又要提壶斟酒,唐靖儿 伸手拦了,又把自己肩上搭着的长杆旱烟锅递给铁绳,亲自点了火,看铁绳美滋滋 地吸一口烟,就附耳说起正经事。他问:“都说老哥你手段高,啥时候顺手了也给 兄弟弄一把这个?”铁绳按住唐靖儿比成手枪形的指头,口齿不清地说:“你喜欢 ———这个,我喜欢———这个,你帮我的忙,我帮你的忙,麦后不行看秋后,啊 啊!”他把一只手忽而比作手枪,忽而比作烟枪。看孙老者过来和一位客人拱手, 唐靖儿就忽而正经了脸,问铁绳:“啥时候喝你老哥的喜酒呀?”这一问铁绳就哭 了,一把眼泪抹过,又翻脸一笑,说:“我丈母娘不下蛋,只顾在石板坡上晒暖暖 哩,下一世了我变个婆娘开个母猪怀一胎生上十八个女娃子,叫州河边的光棍都娶 上媳妇。”笑话归笑话,可唐靖儿听了也惶起来,他抹一把鼻涕说:“我这会儿实 在想我妈,我妈要在世,娶个媳妇算啥,尻子底下娃都一堆了。不过这年月,好逛 山谁还娶媳妇哩,看上谁家媳妇了背回去就是了!” 宴席散了,天也黑了,小两口喝了“缘花汤”,掰开扎花馍,寻里边的麻钱儿, 吃里边的核桃,说着这个院儿这个村的家长里短,说着葫芦豹的聪明乖巧,说着大 嫂十八娃和她的小金虎,说着染房的生意兴衰,说着要把老四的媳妇琴从洛惠沟接 回来,说着要给庄稼汉老三瞅拾个女人……取仁把这一切都当做过场,他心里最终 想的是全县初等小学联考、充实高等小学师资的事,想的是固士珍又把尿尿到人家 菜罐罐、把从商州师范讲习所聘请来的女教师吓跑的事。饶呢,铁定了心肠要把这 家人的日子往好过,上头虽说有老者,可老人家实在是忙啊!一河两岸的事凡要跟 百姓打交道没有不寻他的,说合姻缘,劝解冤家,公役派饭,捉贼躲匪,都要他出 头都要他搭话。而持家过日子呢,全指靠大嫂十八娃,她呢,烧一把火哭哭啼啼, 擀一案面哀哀叹叹,小金虎在炕上屙在炕上尿,她扬手就是一巴掌。娃一哭,孙老 者就吼粗声,一时间就来了高卷腊娥白顶子帽根子,屋里就乱成一锅粥。老三和海 鱼儿下地回来一看锅没煎饭没熟由不得就摔摔打打,当大嫂的咽不下气就要到丈夫 的坟上去拿头碰墓。这些磕磕绊绊艰艰难难的事饶未过门就有耳闻,过了门她就有 意调理这些疙瘩绊当,做家务她一时摸不着向,就先把金虎哄到怀里,白日抱上, 黑夜搂上,一口一口喂稀糊汤上的饭油油,一逗一笑地和金虎说话话。不多日子, 家里活泛了,一河的水都开了。 给饶安的洞房原是由老三海鱼儿的卧房改建的,老三和海鱼儿搬到场房去后, 她执意送一条被子过去,说场房里返潮又漏风。取仁忙学校的事有时晚上不得回来, 饶就夹条被子去和嫂子睡对头,金虎在她怀里乖睡,她就和嫂子唠着家常,逢着好 天气还把嫂子的铺盖衣物整背笼背了到州河里去洗,回来了又是浆哩又是捶哩又是 俩人扯平哩叠齐哩,及至新媳妇要“回十”,嫂子都舍不得叫她走。 饶给嫂子说:“我撵天黑回去就行,后晌了咱套了黄牛拉石碾罗出二斗蕃麦面, 圈里粪都出好了,眼看老三他们要给后坡上担粪,干重活了光喝汤汤面哄上坡不行, 得煮些窝窝头蒸些巴巴馍,下苦人凭的是一口饭么。”一席话说得当嫂子的心里佩 服,也说得当嫂子的心里歉疚,当下就烧热水烫了蕃麦,又凉成预干子,就套牛曳 碾子。逢着这么勤快的兄弟媳妇,十八娃一高兴罗面罗就摇得比拨浪鼓还欢势。饶 又说:“妯娌姊妹过日子,你扫碾子我簸糠,合上窍道了,一步一个台儿高。”说 到高兴处,当嫂子的十八娃又由不得凄泪涟涟,说:“好姊妹哩,人家孙家这日子, 有我俩能过,没我俩也能过,可你说我这路子往后咋走呀么?”饶呼啦啦扫卷着碾 沿子上的浮粉,一对眼睛白亮亮地照着嫂子,对她说:“好我姐哩,你的事是明摆 着哩,守也罢,走也罢,他谁都不能放个屁星儿!前头的路黑着哩,看到一丝丝明 缝缝儿你就走,看不到明缝缝儿你就守。如今这年岁兵荒马乱的,没有靠实的账算 还是蜷屈在他孙老者的下巴底下稳当些,好姐哩你说是呀不是?” “回十”的日子没过完,饶就告辞了耶稣妈。她惦记着后凹里的大麦,西坡里 的露仁子,听着柿树顶上麻野雀叫着“旋黄旋割”,就早早起来催促老三海鱼儿上 坡,孙老者同意了她的主张:黄一片割一片。不,她给俩兄弟说:“咱不割了,咱 用手拔,麦杆带了根茬回去烧锅是好柴禾。”两个男人服了,二嫂饶姐当家是一把 好手! 说中间整垄的小麦就黄了,说中间三亩半的大烟苗子就起身了,老三说烟苗子 种得太稠要赶紧间苗;说中间小麦就割了回来趁天气要碾打扬晒,说中间平地里要 种蕃麦坡地里要栽红薯水田里的稻秧子眼看着往上长!可是,偏偏今年这活路,样 样项项都做得清爽———一家人都明白,是饶的安排有方,她自己又舍得出力,屋 里的洗锅抹灶,外头的加碌碡,心头子上十八个眼眼都不闲。待麦收了,秋安了, 她才坐下来给老公公行孝——— 这是一个无风的午后,饶把老圈椅安置在大椿树的浓阴里,又和当嫂子的十八 娃一人一手把孙老者搀扶出来———为了劝说外甥唐靖儿走正路老人家受了一肚子 的气,就病倒了一睡七八天。 妯娌俩解开孙老者脑后那根指头粗的小辫儿,稀疏的花发散发出浓重的汗酸味 儿。十八娃拿起木梳说先把乱发梳顺,可这辫过的头发粘成毡片一梳一堆疙瘩。十 八娃就像拿镢头挖 地一样在头上刨,饶突然就哭了,同时一把拦住“挖地”的手说:“唉呀我的 大大呀!好姐哩你看你看。”十八娃咋能看不见呢?老公公耳后的白发上缀满成串 的虮子,后脑的发根儿上爬着一堆一堆的虱子,黑脊背的,红肚子的,绣成团的像 牡丹开花,散兵游勇的如针尖密布。饶心痛地抽泣着,擦一把眼泪叫嫂子拿了温水 来,她牛饮一口,噗一声喷在头发上,把头发喷潮了,揉匀了,又着嫂子找来几颗 核桃,咣里咣当砸了,把核桃仁填满了嘴仔细咀嚼,嚼成了白汁又噗地一声喷在头 上,然后又伸手揉匀,如此反复,待核桃汁核桃油完全渗入发根,又叫嫂子找来篦 梳。老公公累了有些支撑不住,饶就叫嫂子用双手把头稳住,她拿起篦梳一下一下 在头上刮,从前到后,由上到下,一遍又一遍,篦齿上积起来的脱发头皮白虮黑虱 成指头厚一道棱。饶说:“好姐哩你看你看!”十八娃咬着牙把头歪向一边,说: “我不敢看我不敢看。”只一个劲用双手死死地稳住老人家的头,仿佛按着一头牛, 一松手牛就跑掉了。 饶一共刮了三遍,篦梳上摘下来的成果在地上积了一堆,惹得几只母鸡为争食 而打架。饶长叹一声,坐到一边的碌碡上,她也累了。十八娃拿来粗布手巾,浑浑 地包了老公公的头,又一下一下揉着擦那白发上残存的油汁。之后,用木梳很容易 就把头发梳顺,饶过来把头发攥在手中,三个指头一绕编成尺把长的小辫儿。十八 娃把一盅茶递到老人家手里,老人家一手捏着茶盅一手在头上抚摸。饶问:“大大 呀,咋样?”大大就笑了,喝一口茶,嘴一歪却要伤心。饶赶紧问:“大大呀,把 你刮疼了吗?”老人蹙蹙了一下鼻子,哭声咳气地说:“头上像是轻了二斤!” 正说着,陈八卦的兜子闪进场来,饶赶紧端来椅子,十八娃把杌子在二人面前 置了,又泡上一壶茶摆在上面。陈八卦没落座,先绕孙老者转了一圈,鼻子一吸一 吸地在他头上闻着,一边笑说:“孙老者你这是享福哩啊!”十八娃就赶紧操起木 梳,软着声儿说:“福吉叔,我给你也梳一个?”陈八卦伸手挡了,又拍拍自己后 脑的帽苔子,说:“我那小外甥勤快得很,每天都要给我刮一刮。” 他说的小外甥就是他的小书僮,那个除了写仿就是整天阅读时事书报的小学问 家。 陈八卦对孙老者说:“你四个儿子三个都有了媳妇,啥时候了把咱孙营长的那 个琴接回来,再给老三办一个,你这一场事就全交过手了。”孙老者说:“琴也不 敢往回接,给老三也不敢说人,咋办呀?四个媳妇两个炕呀!” 陈八卦笑说:“怪你不死么,你死了就能腾一个炕出来。”孙老者说:“这年 头么,死也不是容易的。”正说笑着,高卷赶来了,失急慌忙的样子,一边用手帕 扇凉一边对陈八卦说:“看着你这鬼影子闪过来了,叫人紧撵慢撵的,我小女子耳 朵钻了个虫子,越掏越钻到里边去了,你得赶紧给想个办法!” 陈八卦十指交叉往脑后一捂,按了飞的帽苔子,才发出山谷滚木头的声音: “这个孙庆吉啊,最近还尿床吗?”当着人的面问一个女人她丈夫尿床的事,这让 高卷实在尴尬,那妯娌两个互相一吐舌头就躲到屋里去了。 高卷红着脸说:“你个鬼,老死都不正经,你快些,娃还在屋里哭哩!”陈八 卦说:“孙庆吉是尿床王,这是你给人说的,你不说谁咋得知道?” 孙老者就一拍膝盖说:“逗花嘴也不在这一会儿,娃耳朵钻虫子了不敢耽搁。” 陈八卦伸出左手,拿拇指在四个指头尖儿上一阵乱点,快速吐出四个字:“猫尿滴 耳。” “啥?啥?”高卷还没听清,连声发问,陈八卦就不再言语了。他把头仰起来 看那椿树上的葫芦豹,自言自语着说:“自从这孙校长娶了媳妇,这葫芦豹窝又大 了一圈,也没见再惹事啊?”孙老者说:“多好的葫芦豹,比看门狗还忠实。当年 着,收麦种秋时节,村沿子上人乱,它也蜇过牛,蜇过人,咱给受惊的牛送一升麸 子给受疼的人送四两黑糖,人说叫把这蜂窝摘了,我说天物落到门上也是缘分,就 没舍得惊动。那时候葫芦豹窝才升子大,我就拿黑糖调教它,你看这多少年了,它 乖得跟娃一样。” 高卷还在那儿干站着,问也不是走也不是,脸憋得通红。她知道陈八卦的脾气, 人问单方他只说一遍,不管你听清没听清就不再说了。还是十八娃眼头活,她叫了 一声嫂子,就刨手把高卷叫到她的小房屋里,说:“我听清了,是猫尿滴耳。”高 卷又问:“那猫尿咋弄得出来哩?”正哄金虎的饶插嘴说:“再过去问问嘛,救人 行善哩呀!”十八娃说:“你不知道呀,问事的不专意听,就是再问都不给你说了, 他就是这号人。”高卷说:“对这号人,你见不得,也离不得。”十八娃就说: “嫂子你先回去把娃哄住,我瞅个空儿给你问问。” 高卷走了。饶爬窗缝儿上观察,孙老者说了一句什么,陈八卦就哈哈哈地笑。 听到笑声,十八娃拿唾沫抹了额边的乱发,捧一撮茶叶在手心,款款然出门而去。 饶还爬在窗缝儿一眼一眼地看,她看嫂子走路如同风摆柳,看嫂子如何朝俩人抿嘴 浅笑,看嫂子如何沏茶如何端杯如何双手奉献,又如何拍打两位长者夹袍上的灰尘, 如何柔声软气地说话……心想在这孙家当媳妇说话做事礼节是第一条,不光是能做 家务会使唤男人。片刻,当嫂子的回来了,笑呵呵的。饶说:“嫂子你真能行!” 十八娃说:“他叫把猫搁到瓦盆里,用大蒜擦猫鼻子猫 就尿了。“说罢就赶紧跑去告诉高卷。 这边陈八卦和孙老者说着商县城及州河两岸的时政机要,桩桩都是紧要事,桩 桩都十分可怕。先是镇嵩军西去后,老连长并未返回,原因是镇嵩军的憨玉珍团仍 留守城西十五里的胭脂关,并不时向城里索要粮秣,简直把州川当成刘镇华围西安 的大后方了。而老连长稳坐龙驹寨,不时捎话要挠脊背的使女哩,要听西塬上的花 鼓子哩,要香会线上县城最近的消息哩,要见“憨团”和支麻子来往的目击者哩, 等等。支麻子是盘踞在北山古楼峪的一杆人马,一年来小打小闹无碍大局,可自镇 嵩军过州川后这支人马突然壮大起来,撵跑了白脸娃娃的红枪会不说,还不时向州 川扩大地盘,不时越山过界下来派款拉票,这不能不成为老连长的隐忧。据香会上 得到的消息,是说“憨团”给了支麻子三十杆老枪十八箱子弹,还有封司令之类的 举动。种种迹象表明,镇嵩军是要给老连长的褥子底下垫瓦碴。其实支麻子也不是 什么巨匪大盗,他只是个十六岁的娃娃,要么北山里有流言说支麻子剿白脸娃娃是 娃跟娃打架哩!白脸娃娃姓马,老人手里有些家底,因为受人欺才拉起杆子,红枪 会是各地都有,但白脸娃娃的红枪会是虚的,他是借势壮胆的。说是白脸娃娃请西 塬上的花鼓子正在箭葫芦山的庙会上唱花鼓,突然枪就响了,台下的观众就四向疯 跑,不知道是哪一路的贼来了。高卷她男人孙庆吉扯了两个唱花鼓的老把式就往栲 树林里钻,偏偏栲树林里埋伏着支麻子的人,当下就被人拴了手脚。乱枪响了半个 时辰,白脸娃娃的人窜山跑了,支麻子的队伍收拾了庙场子,把唱花鼓的十三个人 搜寻齐了,连锣鼓戏箱及戏台底下丢遗的小脚鞋一包袱裹了携到古楼峪,招待以好 吃好喝,又立马登台演唱。原来是给骨头皂他妈过生日凑热闹的。支麻子之所以和 “憨团”挂上钩并弄到十八箱子弹完全是骨头皂的功劳。骨头皂也是逛山,镇嵩军 初到时给“憨团”当活地图取得一些信任,恰好“憨团”欲培养自己的地方势力, 他就给支麻子和“憨团”牵上线。骨头皂给他妈过寿,支麻子前来行礼,见居然没 请到戏班子,当听说西塬上的花鼓班子被白脸娃娃叫到箭葫芦山唱庙会时,支麻子 就躁了,当下拔出盒子枪一指,就带了人马过去抢人。打跑了白脸娃娃,把一班子 花鼓戏原旧搬到古楼峪的寿宴上,又杀回马枪过来烧了马家的庄院和祠堂。白脸娃 娃他六大马发满、七大马树升,一个上古楼峪后沟搬武术教头粘粘泥,一个去探支 麻子的兵力部署,而白脸娃娃则直接投靠了龙驹寨的老连长,老连长封了他一个 “马营”的虚名,他便以营长为旗号招降纳叛,缩屈北山一隅。却说这武术教头粘 粘泥虽然只设坛授徒不拉杆子,但各派势力中几乎都有他的门生。白脸娃娃他七大 马树升,呈上银元宝一对“搭柱头”请粘粘泥出人打支麻子,粘粘泥正赶着两头牛 犁地,他说我教了一辈子武功,我也不知道我有多大的劲,今日你来了,我就把我 的劲试一下,劲不够了我就叫出了师的学生去,劲够了就不麻烦别人了。说罢,背 身子拖住犁将正在耕地的两头牛朝后拽,先是相持着,接着两头牛就朝后退,猛然, 教头一发力,两头牛就坐在了地上。粘粘泥说,我现在才知道,我有二牛之力,走, 打去。结果还是被支麻子打了个屁滚尿流。龙驹寨那边,老连长决心要斩除镇嵩军 伸到他身边的这条腿———支麻子,就花八百银元买通骨头皂,骨头皂就给支麻子 献计说白脸娃娃带着多少银软多少军械丧家狗一样卧在一个叫十八盘的窄狭地方, 是收拾他的好时候。支麻子信以为真,带兵倾巢出动。老连长这边,早排好了暗兵, 叫白脸娃娃且战且退将支麻子的人马诱入会峪沟,结果两边的伏兵一包,支麻子被 一口吃了肉夹馍。 两人刚说到这里,来了牛闲蛋和马皮干,又说到老连长驻防龙驹寨、苟县长毛 科长对镇嵩军迎来送往之后,仗着“憨团”的势力,在县城大施“新政”,他们成 立了八大科,委任大小官员数十名,又从各商号认捐“新政款”,让一帮能人携款 去汉口做生意,说是挣了钱办公益,修民众教育馆,造民众体育场,开办女子学校, 等等。又说到“新政”的一些笑话,财政科长上任第二天就把大印丢了,东关戏场 庆“新政”演二黄失火烧死两个戏把式,苟县长他妈从山外来看儿子走到黑龙口突 遇怪天气叫冰雹给砸死了,公安科长亲自押犯人去刑场执行死刑枪一响行刑队把公 安科长给枪毙了,等等。一时县城流传着“八大怪”的顺口溜: 东关剧场失火了, 财政科长的章子不见了; 两个轿子踏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