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部 分 流岭槽(二) 有学生移来矮椅,拉孙老者坐下。孙老者一说开陈年往事,就忘情去真,他手 撑椅背,不及落座,又讲了下去:“商州西山里有个叫紫峪口的村子,村里有一壮 汉叫秦仁玉,祖上三代为猎,见州署露布之后奋而请之,知州支给盘缠设宴饯行。 秦仁玉携了父亲和长子,祖孙三人深入虎境,潜伏三日,利箭射杀一携子母虎,隔 数日,又追杀两只雄虎致一死一伤。秦氏祖孙又入山觅得虎穴,以火药点柴草烧虎 骨,漫山恶臭,眼见豺狼虎豹朝华山方向逃窜,才在山路边搭庵栖身,待赴考学童 安然去泰然归,方背了三条虎皮返州署复命。州署见秦 氏祖孙忠勇可嘉,便为之披红戴花,盛宴款待,又赏道锣一个,并降州谕:秦 仁玉伏虎重开考路,准其子孙后代永不支差。这项政令一直执行到宣统三年江湖反 正。“孙老者说罢,脚下移步要走,又被几位学生按到椅子上,手里又给塞了茶壶。 他一边喝着,学生们一边提了许多问题,有问考生啥时候才不去华州的,有问当时 科考过程的。围过来的人更多了,就有几位已长成大小伙子的高小学生,拿草帽轮 流给他扇凉。校长孙取仁急得在操场上转圈子,欲过去阻止觉得不妥,不过去阻止 也觉得不妥,几次欲言又止,下边还有课程呢,他这样要给学生谝到几时呢? “咱商州在雍正三年改为直隶州,属陕西省布政司直接管辖,下属洛南、镇安、 山阳、商南四县,当时的知州杨宗泽捐出自己俸银重建了商州考院,大约在雍正五 年之后学童们就不去华州考试了。商州各县的县试是三年一考,分别在寅、巳、申、 亥年的二月举行。因直隶州有丁口粮钱,有专设学额,所以户籍在商州城辖区的考 生就不参加县试,而与各县试的录取生一同于当年四月参加州试。州试和院试、乡 试、会试、殿试一样,有一套严格的管理制度。当时州署在各地设有廪保一职,专 管学童应试事宜。州署给廪保发放廪米以补助生活。州试前夕要张榜公布廪保姓名 以防舞弊,各位考生要到廪保处报名,请其为自己作保。廪保要保证该考生品行端 正、家世清白,守孝的已满三年,爷辈以下三代中没人当过戏子、龟子、剃匠、皂 吏,客籍的入住本地已满二十年。廪保认保之后,考生自己到州署衙门填表报名, 写明姓名、籍贯、年龄和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三代的存殁履历;还要五生互保, 就是五个考生互相担保无冒籍、无冒名、无假名、无匿丧、非优娼皂吏子孙。当时 考生的品行是一等重要的,张塬有个考生曾经毒死了自己的妻子,州试时他坐在号 房里答卷子,忽有一穿白戴孝的女子披头散发闯进来又哭又闹叫他偿命,他吓糊涂 了就把自己害死妻子的经过答在卷子上,又口吐白沫昏倒在地,监考官发现后将他 就地正法了。所以临考的头一天,一些曾经行为不轨的考生就偷偷到城墙下烧纸祭 鬼。” 孙老者不说了,他起身要走,可学生们仍揪住不放,他说哪一天闲了再讲,今 儿天太热了。刚要移步,扬头一看,当校长的儿子也在一边侧耳倾听,就说:“读 书苦啊,旧学读书只为了做官,哪有你们现在的学以致用呀。高小毕业了考中学、 考大学,有出息的还能留洋,学了本事造轮船修铁路开矿山,为国效忠造福于民, 多大的前途啊!娃娃们,你们不敢荒废呀!”说着,水火棍一拄又要离开,见围上 来几位老师,就笑着挥手说:“给娃讲故事哩,你们见笑你们见笑。”老师们就说 :“我们真想听听科举考试的情形哩,这也是知识嘛!” 孙老者就把水火棍在地上捣着,说:“那时候考生夜半三更就起身,臂挎考篮, 胸挂卷袋,去考院等候点名。考院门前,四个捻子的大灯轰轰轰地烧着,灯下的大 方桌上铺了红毡,州官主考坐在正中,两边分坐廪保、认保。四更鸣炮,州官宣布 :本州今日州试,阴间阳间的冤魂野鬼,有冤的伸冤有仇的报仇!说罢目光四下一 扫,考生们吓得不敢出气。接着州官手执红笔按册点名,点到谁,谁走到方桌前高 唱保人谁谁谁,待认、廪两保答应后,将五个互保考生点齐。州官问:你们五人结 保,有无枪手?有无冒名顶替?五人要高声答复说:没有!州官就喊:领卷入场! 领了卷子入考院大门,要接受役差检查,解开头发、解开衣纽、脱鞋脱袜,看有无 字纸夹带;考篮里只能放笔墨和干粮,考袋里只能装卷纸。检查完毕,考生按卷面 编号进入号房,取出笔墨,平息默静,等待出题。” 说话间有人在孙老者肩上捏了一把,看时原是陈八卦。陈八卦嘲笑他说:“叫 你演讲你说你不会,演讲一开场又收不住,你滔滔不绝把先生们都晾在一边,这叫 扰乱教学秩序啊!”孙老者赶紧拄着水火棍从人群中往外挤,一边笑笑地说:“这 就走这就走。”学生们正听在兴头子上,纷纷合臂拦住,那个叫高二石的学生就过 去给校长鞠躬求情。校长就对陈八卦说:“叫他讲叫他讲,娃娃们听了会有教益哩!” 孙老者拄着他的水火棍,缓缓地朝外走着,一边对围着他的学生们感叹:“那 时候当学生可怜啊!十年苦读,再精壮的小伙子也熬成一把干骨头了。就说那个州 试吧,考生点名入座后,州官命令:鸣炮封门!考院大门一关,外挂一把大锁,内 插胳膊粗的门杠,任你变了雀儿也飞不出去。知州亲自主考,他顶戴花翎身着官服, 端坐考院大堂,提笔用大字写了试题,由协考将题纸贴于木牌,又举牌顺考棚游示 一周。考题是一篇八股文的文题、一首五言六韵诗的诗题。考生将考题抄于试纸, 即时作答,下午三时许鸣炮收卷,不许延时继烛。光绪二十八年废八股文和试帖诗, 改试经古、算术、策论。” 出了校门,孙老者住了声,弯腰拿水火棍在蕃麦地里戳着、刨着。一群学生跟 着,高二石问:“爷,你要挖啥哩?”孙老者抓一把土在手里,看着闻着,轻声说 :“墒不好,得一场雨。”看爷无力地坐在地畔子上,围着他的学生都有些沉重。 孙老者说:“旧学的科举是为了当官,都想坐轿哩,谁抬轿呀?新学的文化是培养 人才,人才能富民能强国能给百姓公道办事。”说着把几个娃朝怀里一搂,拧一下 这个娃的脸,拍一把那个娃的屁股,说:“你就像个人才!你也像个人才!”一群 娃都笑了。他又说:“那时候,考后第三天,大人领了考生 天麻麻明就到考院门前等着出榜,寅时鸣炮开门,张榜者头里走,后边跟着龟 兹乐人吹吹打打。来到州署衙门的大照壁前,贴榜、挂红灯、放鞭炮,考中者兴高 采烈,名落孙山者垂头丧气。被录取的学童由州署造册,报到设在三原县的省学政。 第二年,省学政亲临各州府对录取生再进行院试,院试在子卯午寅年的八月举行, 三年一次。学童被院试录取,算考中秀才。省学政把秀才名单通知州署,州署张榜 后,差役去各乡给考生上门报喜、奏乐、放鞭炮,也领几个赏钱。凡中榜的秀才要 集合于州署大堂,头戴银雀帽,身穿蓝衫袍,由州官领了去孔庙朝圣,之后又去拜 见州学先生。秀才们在州学学宫继续深造,修业期满后,经省学政岁科两考合格, 就可以补廪、出贡、应乡试,乡试在省城进行,也是三年一考,考中了就叫举人。 举人就可以当县老爷,也可以当州府县学的教官。举人入京考状元,金榜题名之日, 皇帝家的女子就等着给你做媳妇了!“ 在一群学生的笑声中,孙老者被牛董、马董扯了起来。牛、马喝退学生,把孙 老者拽到一边,气呼呼地说:“那个瞎锤子固士珍,跑到碾子凹教小学去了!”孙 老者嗯地一声扭过头来,脑后的小辫儿啪地一声摔到肩上,眉头一蹙,问:“他能 教了小学?”就一边拄棍而行,一边自言自语,“这娃脑子好用着哩,要是学了手 艺,咱州川就能出个好匠人……”看着孙老者拖了水火棍踽踽而去,气急败坏的牛、 马二董又跑到孙校长的办公室。孙校长正伏案写一首诗,落墨两句就写不下去了。 “河柳新绿荡春舟,声韵初调试玉喉。”他反复吟着,毛笔悬在竹纸上,一点墨汁 在笔尖儿晃晃欲滴。牛、马二人见他这般斯文,反反复复地吟着没完没了,就咣咣 地敲了两下桌子,孙校长手一抖,笔尖墨汁掉下,雪白的竹纸上洇出一团黑。牛、 马同声说:“瞎锤子竟然到碾子凹教学去了。他能教了学?他能教出一窝子土匪!” 孙校长缓缓叠了写着两句诗的纸,又团在手里,一揉再揉,也不正眼看牛、马 二董,就中指一弹,将纸团从窗口射出。他冷峻地看着操场外那棵老柿树,轻轻地 说:“这事我知道。我已给碾子凹的何大掌柜的捎了信,告诉了固士珍的品行和劣 迹,我说学是你出的资,教员是你聘的任,希望你不要聘了坏人而误人子弟。”牛、 马二人说:“咱这南北二山州川上下,旮旮旯旯的私学村塾初小多啦,你这里辞了 那里又聘,反正他有些墨水底子屁嘴又能说,不少办学者都是老粗儿,识不破他的。” 孙校长回过头来,正眼看着他二人,冷冷地说:“咱又不能把他法办了。”牛、马 就说:“七十二行他做啥都行,就是不能教书!你看是这,以你校长的名义,给全 县十六里的里乡公所发布公告,给几家有名望的公私高初小学,给咱认识的有交往 的,和咱有教学关系的公众人士发函,说明固士珍品行败坏极不宜受聘从教,附上 他在本校的恶行丑事,望各方明察。” 孙校长点头同意。事情就这么办了,跑路发函送信都是牛闲蛋、马皮干的。 一队奇兵突然包围了苦胆湾。州河两岸的所有路口,南北二山的六条峪口,苦 胆湾八路十巷的所有出口,全都重兵把守。各个交通要冲一律戒严不准行人通过, 高等小学的学生不准进校,校内的先生不准出门,到校的学生一律在大门外原地站 立。十月的寒露凝结在枪把子上,灰皮兵的黑脸森煞无情。人们不禁疑惑:苦胆湾 出了什么事? 天刚麻明,全村的狗就疯咬不停,但是不见枪响,也不见人嚷,是豹子叼狗了? 是狼群进村了?孙老者披了袍子喊了海鱼儿提了水火棍就往外走,老三背了金虎引 了大嫂十八娃、二嫂饶姐、老四媳妇琴,就一流带串挎了包袱准备走后沟上王山, 可是巷口被封,一家人就赶紧退回院子,上楼的上楼下窖的下窖。孙老者先被人拦 住,海鱼儿一看是灰皮,就粗声喊叫:“叫你们老连长去!孙老者你都敢挡?没天 爷咧!”孙老者和气地问:“到底出了啥事?先上屋里坐呀?事情就事情说也不碍 了喝茶呀!”可是,他面前的四个灰皮兵,全都铁青着脸只言不吐,四只枪两长两 短,长枪横拦着,孙老者不得移动半步。海鱼儿躁了,捞起水火棍就要抡,却被孙 老者拖住。孙老者对灰皮说:“再蛮的粮子,进村过路都得叫我搭话,你们不能糟 害了村里人。”海鱼儿喊叫:“叫你们长官来!” 来了一个带挎娃子的,手枪一扬一扬对孙老者说:“这一次来,就找的是你孙 老者的事!”孙老者踉跄了一下,海鱼儿扶住,他努出一个苦笑,说:“好啊,那 我等着。”说罢,两臂朝后一夹,把水火棍横在后腰,摇摇晃晃着回屋里去了。 金陵寺的大院里,军帐已经架起,大殿二殿山门里外全是背手枪的。张光李耀 抬着兜子晃儿晃儿地出现在官路上,几个灰皮兵前引后护着,陈八卦的帽苔子哗儿 哗儿地飞扬着,手中的小铜壶白亮亮地反光。从油坊里到寺院山门有半里路。 偏殿的罗汉堂里,已经改置成司令部的形式。陈八卦提着袍子进来,老连长隔 着香案抱拳高拱,一边冷冷地说:“按你们后清的规矩,我得给你这红顶子磕头呀。” “哈哈——— “陈八卦的笑声没有出口就冷冻在喉咙里,看两排森严的军佐警卫个个扶枪按 机,曾勘验过承礼血尸的矮胖子土包子端坐堂上,陈八卦左手提袍右臂僵直地转过 一个角度,问老连长:”这是这是———“ 老连长把“十子连”手枪啪地拍在香案上,身子重重地落在太师椅上,腰子一 靠,二郎腿跷起来,黑眼仁儿斜过去。着便装的矮胖子就以审问的口气说:“流岭 槽的何祖升元堂,已经被我们剿了。他们打着光复清朝的旗号,官封了十八省的巡 抚和六部朝臣,在我们查剿到的圣旨玉册中,你被封为御前太史,孙老者被封为户 部尚书,还有下州川六里十八乡不少里正甲脚都王臣侯爷地被封了官,今日这兴师 动众,皆为此来,你得说个子丑寅卯。”陈八卦的嘴张了半天合不上,身子一跌, 坐在一只三脚凳上。精瘦细高的土包子就发话说:“查到的其他受封者,老连长都 二话不说一律格杀勿论,可对你,对孙老者,咱们得有些讲究。来人啊!” 随着一声吼,三个人被五花大绑着推了进来,后头跟进来十多个甲脚老者,倒 头就磕,连声叫着:“我们愿保、我们愿保啊,这是冤枉好人啊,长官宽恕啊!” 老连长一拍大腿掷出命令:“就地正法!”被绑的三个人被手枪队连推带拖掀 了出去。甘愿作保的老者甲脚尚未拾起身子,外边就传来三声枪响。 陈八卦说话了。他一手抚着飞的帽苔子,一手掐着小铜壶,他说:“嗯嗯,你 们少看一步棋啊,这在兵书上叫反间计。”矮胖子土包子二人同时扬起脖子:“嗯? 哎哎?”陈八卦平声而谈:“何祖升元堂又叫毛老道,堂首何根庆三年前挨过孙老 者两棍,他烧香不务正道被我们从王山祖始殿撵跑了,他腿上挨了一石头,跑到流 岭槽养伤,走路是个趔趄子。” 老连长终于说话了,他问:“真有这事儿?”陈八卦说:“这可以查证。何根 庆在祖始殿香房强奸过的妇女也能访到姓名。他曾在王山设坛授徒,最大的特点是 好吹,三句话没落地,吹得半空里都是屎星子,所以在这一带本来名声就不好。” 老连长又问:“那他何以会给仇人封官?” 陈八卦说:“这正说明他好吹!他不扯上一些在州川有名望的人,流岭槽的人 怎么会信他!他能光复满清?村里三岁个娃都不信!就这么一个傻蛋的几句梦话, 居然劳你上来剿斩,小题大作了吧?”红铜茶壶随着他的手势高低起落,亮亮的反 光在罗汉堂里上下跳动。 一时间,矮胖子土包子失去了往日包揽诉讼的威风,也没了平日里书写军事文 告的潇洒。他们先是黄了脸,继之垂了头,再就紧紧张张地交头接耳。正是这两个 被老连长称为四大金刚中的幕僚“参议”,在拿到陈八卦和孙老者被“后清”封官 的证据后,又联想到“孙营”到红崖寺清剿南天罩的不力,猜想十八娃她妈、孙老 者的亲家母宁花怎么到了南天罩那里就不得回来?再朝上追索到民初反正年间孙老 者与老逛山们之间的筋筋蔓蔓,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这些头头绪绪往一块儿 一勾,这不是一个完整的军事政权机构吗?老连长的枕头边岂容他人酣睡,于是就 有了这月黑风高夜的军事行动。 老连长轻悠悠地说:“我前日夜里做了一个梦———”陈八卦打断他说:“你 是这啊,先把手枪营撤了,鸣锣叫村里人该做啥做啥,所有路口放行,叫学生娃照 常上学。” 矮胖子不尴不尬地说:“如果是误会,倒是一件好事,说明下州川还是咱老连 长的地盘嘛!”土包子干咳着自嘲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天下有了事, 庸人干瞪眼。咱们宁可刀下求太平,不可歌舞声里闹地震,军人军人,睡觉都睁着 半只眼哪!” 老连长吁出一口气,说:“我梦见我逮了一袍襟子的青蛤蟆,醒来了,青蛤蟆 蹦得光光儿的。”陈八卦说:“青蛤蟆蹦了,人心也就凉了,一个蛤蟆四两力,你 五六千人马的粮秣,咱这下州川六里的百姓可是从来不拖不欠啊!”老连长就说: “这当然有赖孙老者这样的信义之士啦!要么你们办高等小学我捐的银元成封子送 呢!” 陈八卦站起来,右手的指头扣着空铜壶,左手袖子一甩一甩地说:“我给你出 个主意啊,你看是这,把刚才杀了的人厚葬,再把人家的老小抚恤好。至于下州川 六里受惊的里正甲脚和邻里乡亲,你请上一台戏也能把事情搁平。至于晌午的宴, 我来设,太阳正端了你把司令部的人带过来,弟兄们喝上一尺子。” 陈八卦说罢,袍子一摆一摆地出了罗汉堂。山门口,张光李耀已斜了兜子杆, 老连长在后边跟着,陈八卦袍角提起,正要抬腿上兜子,突然罗汉堂传来“妈呀” 一声尖叫,如龙抓狼咬刺客出手,老连长就“咋啦咋啦”地叫着跑过去。这边的陈 八卦,手中的小铜壶一扬,两个兜夫弓腰一闪,长竹竿上的袍子就飘起来,那一头 乌黑的帽苔子也扑闪着随风而去。 可是没走一百步,老连长的两个挎娃子就跑来掰住兜子头一转,陈八卦就脊背 朝前了———他看见老连长在金陵寺的山门口刨手,就仰了身子一台高过一台地随 兜子上了寺门前的长阶。 原是矮胖子叫蝎子蜇了。罗汉堂里,大参议矮胖子的头拱在地下,左手握着右 手中指将手腕架在后脑上,嘴里妈妈大大地嚎叫。老连长的鼻脸吊着,直朝筋巴干 瘦的土包子申斥: “又不是碎娃,大天白昼能叫蝎子蜇了?” 土包子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鼻脸歪歪着说:“他不是爱古物么?嘴里说着这大 罗汉面前的香炉像宣德炉伸手就去摸,这可好,吱哇一声人就不行了。” 老连长直朝陈八卦摊手。陈八卦说:“叫中医先生么!噢,跟前就是孙校长, 他熟读《金匮》,能开方子,叫挎娃子去喊一下。”矮胖子跪在地上吸溜,额头的 汗搅和着尘土使他成了五花脸。老连长一边背着手原地转圈子,一边不耐烦地说: “蝎蜇蛇咬,立当马下的事,叫什么中医?又不是伤寒痢疾!”陈八卦又说:“那 就去叫高卷,那婆娘会土单验方,又简单易行,单方气死名医哩!” 老连长刷地转过身子,如炬的目光盯着陈八卦,一字一句地说:“你不说啦。 也不找人啦。又不是治疑难杂症哩。谁不知道你腰里别满了八卦鬼符,打油都使鬼 抡槌哩。这事你不管也得管,晌午我还指望他给我支酒哩。”说罢拧身出门而去, 二参议土包子和那几个挎娃子也相跟而去,把个陈八卦和倒在地上哼哼的矮胖子晾 在庙堂里,那一圈儿的十八罗汉龇牙咧嘴你嘲我笑让人下不了台。 陈八卦长长地嘘一口罗汉堂的土腥霉气,背操着手走过去看那宣德炉。心想这 二参议好歹也是个有文墨的,可他怎么就不知古玩行里一句话,“宣德炉十有十假” 呢?看那倒霉鬼又拿头在砖地上碰,他就嘘地一声挽了衣袖,左手拇指掐了中指的 二节印,口吟“鸡头诀”曰:“天上金鸡叫,地上鱼鸡鸣;二鸡来相会,斩断蝎子 精。”连吟三遍,又朝地上的矮胖子吹了一口气,仰天传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 令!”说罢甩手出了山门上了兜子。老连长目送着兜子闪闪晃晃下了台阶,一回身, 胖矮子红红着脸站在身后,看他很轻松地甩着手腕,就鼻子里哧儿地发一声笑,转 脸对身边的副官说:“手枪营分三拨往回撤,分别在白杨店、夜村、棣花用饭。” 副官说:“随身人等尚有一十八人需要就地安排午饭。”老连长说:“你去办吧。” 矮胖子指着飘逸而去的兜子要说什么,老连长竖掌止了,叮咛:“鬼事过后不说。” 村里又恢复了正常的农耕生活。孙老者觉得气儿有些不顺,就坐了小板凳在门 背后的土坯上临颜真卿。戒严解除后就有人跑来给孙老者说了这场事的根根梢梢, 既然是无中生有孙老者就想总会有人来说个啥,可临近晌午了牛闲蛋跑来说人家大 队伍撤走啦,可又派下来十八个人的饭,孙老者说要派饭也没见谁给我说一声!牛 就说老连长的副官派了挎娃子要把你叫到金陵寺去,我说这使不得,人家就说叫我 跑一步路来请你老出面安排。孙老者就说上次派饭轮到谁家,接着往下排三户又到 谁家,说一家做一担糊汤面叫稍微稠些…… 安排了派饭,孙老者又执笔于泥水土坯。一个“安”字已临数遍,口里念着 “安要写好,宝冠要小”,就把个“女”字写得胖大饱满而头上的屋顶干枯瘦小, 几次皆然,看着很不顺眼。正琢磨着,十八娃在厦房打儿子,巴掌在小屁股上铮儿 铮儿地响,小金虎像龙抓一样哭叫。孙老者心间一紧,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浮上眉 宇:老连长此行的真实用意难道在此? 偏不偏这时候陈八卦的麻鞋兜夫张光站在了他面前。张光说:“叫你去喝酒哩, 油坊里给老连长设了宴席。”孙老者手中的笔悬在空中,笔尖噙着一点泥水晃晃欲 滴。他的目光凝滞在麻鞋尖的红缨上,突然一阵恶心,口中就淋淋地泛出酸来。 油坊里的宴会没有往常那么热烈,矮胖子和土包子两个参议虽频频为老连长代 酒,可副官们总好像少了以往酒场上斗酒的激情,酒未过三巡就草草收场。陈八卦 说是不是今日这茶饭不对心思,俩参议就说老连长的心思是看啥时候才回商县城呀, 要不你干脆给掐上一卦? 陈八卦说:“我就算着老连长也该回城了,从香会上传来的消息说,苟县长、 毛科长在州城大肆勒索,‘憨团’搜刮的银子整骡子朝西安省送,不少老百姓都朝 着龙驹寨给老连长烧香呢!对了,毛科长如今成了毛团长,治安团啊,威风凛凛说 一不二,动不动一声就地正法就开枪杀人哩!” 老连长“哼哼”地从鼻孔嗤出冷气,“十子连”的弹夹子,他刷拉拉退下来刷 拉拉装上去。大参议矮胖子胀红着脸,一边剔牙一边说:“天不明就出不得手哟!” 老连长问:“西安省的情势啊,你都听到啥说法?”陈八卦抚着帽苔子说:“军事 上一看天下大势,二看计谋运筹,三看现场实力,最要紧的是人心向背。”老连长 鼻孔的冷气化作嘴角的冷笑,他翘起半片嘴角说:“你这是给我大而化之哩,你咋 不给我讲些实际的呢?”陈八卦就说:“如今的军队都将过去军中旧称的参议改称 了参谋,你为何还喊他二位的旧称呼呢?”老连长刚说了一句:“我叫惯了口—— —”就有副官来报:“孙校长到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