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部 分 流岭槽(三) 孙取仁抱拳而进,一番礼让之后,就直奔主题说:“想请老连长到咱们高等小 学演讲一场。”老连长咧嘴一笑说:“我一个大老粗能讲个啥?叫娃都跟我当粮子? 我不忍心。”孙校长诚恳地说:“咱们建校之时,你就捐了善款,开学典礼请你出 席你忙于军务,这次好不容易来了,一定去讲一讲,先生学生都要一睹你的风采呢!” 老连长也真诚地说:“只要娃们顺顺实实地学,先生勤勤谨谨地教,就啥都有了。 是这吧,孙校长啊,今年冬天先生烤火的木炭,准我的,过了霜降就给你办,怎么 样?这一向学校顺势着哩么?” 孙校长说:“也没啥大不顺的,就是日前开除了一个学生,这学生扬言要砸学 校。”老连长一拍大腿:“他敢!你手段要硬哩,见逛山坯子就给我拿板子咣!以 后对考上初中的要戴花、要放炮、要报喜,要引上来见我,我要给发奖!”孙校长 拱一拱手说:“那就太好了!你这个决定我回去要在全校宣布,让学生们都竞当优 等生。”老连长说:“要叫娃好学上进,就把他大他爷请到学里来,教他老人讲讲 当睁眼瞎子的可怜。”孙校长说:“我正好有个想法,秋后农闲了,办个平民识字 班,把村里不识字的成年人都叫来,用大教育家晏阳初先生编的《千字课》教他们, 三个月毕业就达到能读书、会写信、能记账,大的方向上还要通过识字,培养平民 的自立精神、互助精神、涵养精神、改进精神。经过大约三年吧,咱苦胆湾就会养 成处处读书、人人明理的风气。”老连长不住地晃着脑袋,眯着眼说:“很好,很 好,就照你说的办吧,办成了就朝全县推广,千万不要虎头蛇尾,有啥为难的就给 我说。再没别的事了吧?”见老连长已无意深谈,孙校长就道谢而去。 老连长忽而睁圆了眼,对陈八卦说:“你这人啊,能掐会算,可日鬼捣棒槌尽 是鸡皮狗毛的事!你看诸葛亮也能掐会算,可人家算的是天下大势,我跟你交往多 年,也没见你给我进过一句纵览天下的高论呢!” 陈八卦轻轻拍着帽苔子,一脸肃然。他说:“是这———”遂起身,右手导引 着老连长来到书房。 书房里有他的小书僮,正旁若无人地“写仿”。老连长先是惊异于这书房的神 秘和古雅,再是奇怪于这书房的兵戎气息,还有就是这书僮的严肃清高。他看那整 架子的线装书、整架子的时尚书,嘴里轻轻地嗯嗯着,《武经七书》听人说过,《 推背图》听人说过,可《中庸十二体字》、《十竹斋画谱》、《管子二十四卷》、 《孔孟圣迹图鉴》就没听人说过。这《女神》又是什么书?说的是“娘娘”还是 “菩萨”?这郭沫若是谁?鲁迅是谁?陈独秀是谁?《呐喊》、《野草》是啥书? 《大中华日报》、《大公报》、《民族日报》、《民众日报》这么多报纸都说了些 啥?《新青年》、《小说月报》、《中华教育界》怎么像书又像报…… 一个靠枪杆子说话的草莽英雄、一个在东秦岭地区见风使舵割据称雄的赳赳武 夫,可怜的二年半私塾旧学底子,他何曾知道文化里还有更大的世界?哪里见过详 陈于书报刊里的天下风雷?面对一个令他畏惧的世界、一帮令他惊疑的人物,老连 长不免对这个小书僮刮目相看了。他背着手轻轻走过去,看那毛边纸上的文墨,不 由一句赞叹脱口而出:“一笔好字啊!” 陈八卦说:“这是我的小外甥,叫亮亮,原本给我当书僮,可当着当着就成了 我的先生。天下大事每每于胸,不少世事被他言中。也好啊,我多了一双耳目!” 老连长小声说:“这双耳目对我更有用啊!”陈八卦说:“你不是有俩参议嘛!” 老连长从牙齿间嗤出一声笑,说:“这俩参议出面和地方士绅打交道也还得手,可 要面对天下和西安省,就是半瓶子醋哟———”正说着突然愣了神,他的目光凝冻 在墙角的一方地图上。就俯身过去,感叹着说:“我打了半辈子仗,还没用过作战 地图呢,你这娃碎碎儿的就看着地图研判天下,了得!了得!” 陈八卦哂然一笑,无声地摇摇头,过去拍了拍正在专心“写仿”的亮亮,招手 让他起来。亮亮慎慎地放了笔,擦了手,捋正袖口,来到老连长面前。陈八卦说: “这是一位长辈。”亮亮就浅浅地鞠了一个躬。老连长满心欢喜,由不得手就在兜 里摸银元,银元在手心里嚓啦啦响,他最终没好意思掏出来。亮亮约莫十四五岁, 留着“洋楼”发式,上身是直领四兜装,眉宇间散发出英武之气。老连长慈祥地说 :“怎么样?跟老叔吃粮去啊!” 亮亮眯笑着摇摇头,又眼仁儿一夹,问:“镇嵩军在西安围城七个多月了,你 能不能出武关袭豫西做一个佯攻嵩山老巢的动作呢?”老连长惊骇得大张了口,蓦 然一声:“啊?”又问:“这是为什么哩?”亮亮快语道:“围魏救赵啊!”陈八 卦、老连长同声大笑,亮亮一眨一眨地闪着明目。陈八卦说:“娃娃家莫要乱说, 你知道一颗子弹几两重。”老连长擦着眼角说:“老叔就是想到镇嵩军的老巢捣一 捣,可老叔的兵力不够啊,老叔就缺你这样的青年将才啊!”说罢又擦一把眼泪, 对陈八卦说:“这是个人才!真真是个人才!”陈八卦说:“亮亮,你把西安省这 一向的情势给老叔说说,对西安围城,老叔是有想法哩!” 亮亮就脱口而出,仿佛整个战阵了然于胸。他说:“刘镇华敢于围困西安省, 皆因有汉口的吴佩孚和山西的阎锡山做靠山。当初的二次直奉之战,冯玉祥的国民 军倒戈反直,其结果是段祺瑞当了总统。刘镇华叛皖投段,送上五万银元保住了陕 西督军兼省长的宝座。刘镇华主陕后,极尽搜刮残害之能事,在民心尽失之时,陕 军联合驱刘,镇嵩军全线溃败,刘镇华只身逃往山西,接受不再督陕的事实。陕西 督军一职空缺,冯玉祥保国民三军军长孙岳继任,刘镇华向段祺瑞举荐他的亲戚吴 新田,最后段祺瑞取刘之意任吴督陕。吴上台后换汤不换药引发陕人的更大反抗, 各路军民又合力驱吴,吴退屈汉中。民国十四年七月,段祺瑞忍痛割爱免吴任其为 陕南护军使,命孙岳为陕西督军,李虎臣为军务帮办。十四年末,吴佩孚联合奉系 进攻国民军,刘镇华被吴封为讨贼联军陕甘军总司令,于是重整旧部东山再起。十 五年二月,镇嵩军犯陕,阎锡山供其弹药每日一百余车,陕军兵败函谷关。镇嵩军 马踏秦川势如破竹,其编制为:总司令刘镇华,直属总司令部的有卫队旅、警备旅、 炮兵团、骑兵团、独立一旅二旅三旅;所属野战军为一师柴云升部、二师贾济川部、 三师梅发魁部、四师王振部、五师武衍周部、六师何梦庚部;此外还有陕甘军三十 五师憨玉珍部、陕军一师麻振武部、陕军二师张治公部、北洋军七师吴新田部,总 兵力达十一万人马。刘镇华誓报被逐之仇,一路烧杀而来,于民国十五年五月十三 日将西安城四面合围,又有吴佩孚的一架飞机在西安城上空轰炸助威,一时气焰十 分嚣张……” 说到这里,老连长连说暂停暂停,他揭帘子招呼在外品茶打牌的部将文官都进 来,按手叫各位坐了,又亮掌示意叫亮亮继续朝下说。亮亮平目以视,待各位安静 之后,他拿笔杆指着墙上的地图,神态自若地说:“早在四月,刘镇华犯陕之初, 陕军各路将领齐集西安城北的三原县召开了军事会议,当时决定:李虎臣、杨虎城 二部坚守西安城,卫定一部坚守城西,力保西安至咸阳及西府一线的交通,田玉洁 部防务渭北兼护城北一翼。三原会议促成了国民二、三军联合抗敌的局面,又为李 虎臣、杨虎城的‘二虎’守长安打好了基础。由于西安 城墙坚厚,‘二虎’又身先士卒,再加城外友军牵制,镇嵩军屡攻不下就挖地 洞爆破城墙,无功;又重炮攻城失利,还遭受守城军‘吊敌队’的重创,一时破城 无望,就环城掘两丈深壕,坚守铁壁合围,要困死饿死守城军民。如今,西安围城 已逾七个多月,城内粮尽,每日饿死者数百人,守军将士主食树叶树皮木渣糠麸皮 带皮鞋,最严重的是弹药缺乏,入秋转冷之后又被服无着。更可怕的是城内士绅组 织了‘和平期成会’暗中与敌勾结,策划和谈,致使军心动摇。现今,城内正值艰 难困苦之时,弹丸如宝粟米金贵。镇嵩军速取不成久攻不下,就招降纳叛广布奸细, 放言杀‘二虎’者赏银元五万,献首级者赏十万。就在守城军民内外交困之际,原 国民军总司令冯玉祥、国民党元老于右任从苏联回国,冯将他的老一军与国民二三 五军合编为国民联军,于内蒙五原誓师后,又悬赏五十万元以解西安之围,同时令 马鸿逵、孙连仲、刘汝明三路兵马日行百里驰援‘二虎’。时任国民联军驻陕总司 令的于右任到了三原,亲临前线指挥,陕军士气大增时有小胜,如今两军对垒形势 犬牙交错。从总兵力上看,国民联军不及镇嵩军一半,但从天意地利人气来看,联 军气势日盛,从阵战排局来看,不出月余联军必胜……“ 亮亮的演说无疑是给老连长他们上了一课。老连长无声地哈一口气,以凝重的 口气对大家说:“陕西人当然都希望联军取胜啊,不过———”他转眼又问陈八卦 :“你这娃咋知道这么多?我听过四川讲武堂出身的陈月天讲现代兵法,哎呀那个 口才———”他摇着硕圆精光的脑袋,用硬硬的目光望着又回原位“写仿”的小亮 亮,说:“战场时局,瞬息万变,我不知道你这娃怎么把西省的战局弄得这么细?” 亮亮抿嘴无言,陈八卦猛觉脊骨一冷,赶紧说:“这娃爱逛虞司徒庙,那地方是各 路消息的汇总之地,报贩子把省城的各样报纸露布传单战报整骡子驮回来,一个锅 子就能买几张,天下形势米面时价一目了然,有道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啊!” 他没有说亮亮在州城还结识了一些激进的中小学师生,他们定期在虞司徒庙和背街 小学等地研判天下大势,他只是说:“虞司徒庙那地方,有意思。”老连长就轻松 地笑道:“看来,我们也该在那个庙里设个谍报点啊!”转眼又说:“哎呀老兄, 叫你这娃给我当个情报官怎么样啊?”陈八卦拍着帽苔子笑说:“童言恍惚不必当 真,娃毕竟是娃啊!”老连长就说:“这娃是个材料,要到省上念书,我供给啊!” 又一边招呼诸位起身,说:“叫娃写叫娃写,咱到外边说话。” 到了外庭,茶水他不饮,骨牌他不玩,自个儿背了手绕室徘徊,又反复吟诵正 堂悬挂的对联:“已收长佩趋高座,独闭空斋画大圜”。他在心里眼气陈八卦这般 局外人的悠闲,一时间,当庭的两根盘龙柱在他眼里花花旋转如晃如动,他头晕。 他面临一个重大的抉择,额头的锁眉由不得挽成疙瘩。那些部属们不再喧哗,连啜 茶也轻声轻气。陈八卦手中的小铜壶贼亮贼亮,他拿壶嘴在鬓角轻轻梳动,老连长 的愁思他心知肚明:镇嵩军如果破城得手,刘镇华必然二次主陕,那这商县城就没 他的戏了;若国民联军获胜,他还有些许邀功的资本,他毕竟在龙驹寨武关一线阻 滞过南路镇嵩军…… 老连长终于直面陈八卦,他盯着他的目光,说:“往后的时局,万一不遂人意, 你给我掐算掐算,看我该何去何从?”陈八卦说:“这年岁,各地方的武装,都是 谁主陕给谁送银子,换回来一纸委任就成了一方霸主。可现如今万一刘镇华得手, 银子他当然喜欢,不过咱这商於古道武关要冲历来是出豫西下鄂楚之必经,又挂着 个龙驹寨的钱葫芦子,你想他能让你在此安歇?”看着老连长的脸色顿作煞白,陈 八卦又说:“当然,天无绝人之路,东秦岭这么一大片地方,鄂北的郧阳郧西,陕 南的山阳白河旬阳镇安柞水,十万人马撒进去是十亩地里一苗谷,你愁什么?就是 说红崖寺的南山罩,那算什么武装?” 老连长抽着嘴哧哧地吁着气,冷笑着说:“从满清倒台那会儿开始,我就枪林 弹雨里逛着,一会儿哥老会,一会儿同盟会,一会儿孙文革命,一会君主立宪,一 会儿护法反袁,这咱也见的见了听的听了,哪一次换场子不是从城门楼上挂人头开 始?几十年过来,银子没少花,孙子没少装,咱图啥哩?不就是图上下州川南北二 山这一片地里的百姓安生?话说回来,你叫我当包文正我当不了,你叫我给每家栽 棵摇钱树我没那本事,我只要这一片地方大体安宁,你过路的队伍只要不扰民我就 卖路给你。我有我的处世之道,凡是土里刨食的,就是孬坯谬种我也不把人家整绝, 我还指望你给我完粮纳税哩。可话再说回来,你若拂了我的好意逆了我的心性我就 不愿意!就说你这孙老者,知道你在上下州川有些德望,再难场的事到我跟前我都 给你高抬一手,你修河堤打破人家寺钟、你占用人家僧房办学、你家老四打死老贩 挑又挖了红枪会的人头,算起来这老贩挑还是我表妹夫呀!你这老四一再惹出命案 没处藏了就到我这里吃粮,好啊,给娃放个营长!可这一次,你老人家自己又挂上 了毛老道,你叫我怎么说你?当然,总是陈八卦老兄你头大面子宽,一有事就坐兜 子来寻我,可今日个我上苦胆湾来,一没扯你的票二没吊你的梁,你凭什么躲我? 不揪揪你脑袋后头的猪尾巴你不知道这是毛病!就说你那个十八娃,小着时哪一次 见了不给我磕头叫干大?不给我挠脊背唱花鼓?嗯?”说着说着还真的来了气,一 时喘咳痰呃脸色发乌,一群人就过来给捶前胸挠后背掐人中灌浆水,半天缓过劲来。 陈八卦才说:“请你过来喝酒,说好的是孙老者专来陪你,可场子摆开,我的兜夫 去接,正巧孙老者的胃病犯了,酸水吐得哇哇哇,张光张光———”陈八卦朝外喊 了,又说:“不信我叫兜夫来你问。” 副官用筷子戳了个蕃麦芯子给老连长挠脊背,挠到美处,他闭着眼呻吟着说: “这么说来,还得我提了四色礼去看孙老者呀!你看天下这事,有啥样样儿嘛!嗨 嗨,这叫吃屎的把屙屎的给箍住啦!”一时间身上不痒了,心里却痒得受不了,忍 不住要问陈八卦:“那女子也不知变成啥样儿了,还是银盘大脸双下巴?”陈八卦 就说:“女人嘛,有人说少妇味儿重,有人说生了娃就是猪奶,十八娃叫过你干大, 那你得了干孙子还得给娃送三年灯笼哩!”老连长就笑了,笑得脸色带着羞,又口 齿不清地说:“这这,要看从哪一路子算哩,她妈可是接过 我的一件礼的……不说啦不说啦,那就过去看看喽!“ 孙老者的庭堂里有些暗,老连长一进来就嚷:“哎哎哎,点灯点灯!看把日子 过成啥咧,还讲究住过衙门当过大贯爷哩!”菜油灯点着,洋油灯点着,“大人神 主”前的一对儿红烛也点着,屋里是亮了,可有点晃眼,老连长手遮眉头四处张望 :“人呢?人呢?”一群人就笑了,红烛照处,陈八卦从门背后扶起一个老人,老 人眯着眼,胡子麻茬的下巴上抹着泥,双手平端着也是泥。老连长走过来,先是松 松儿地拱一个拳,见这么个泥里土里的老农夫,就脸上怪怪儿的,问:“老人家是 糊老鼠窟窿啊?”孙老者挲着十个指头举了一下,夹着眼就着光瞟一下面前这位五 短身材的肥硕之人,说:“先坐先坐,叫我把这个字儿写完。”说着又坐下在那土 坯上写字。老连长觉得新奇,凑近了观看,见那毛笔润着泥水在土坯上运行,一竖 一横沉稳结实,就直在心里嘘气。孙老者慎慎地掐掉笔尖一根脱毛,说:“仓颉爷 可不敢得罪。”遂将“安”字的最后一笔落到实处。 “安”字的宝冠在土坯上淡去,唯余一个“女”字刺在眼际,老连长的额头沁 出细细的汗珠,他觉着心里怪怪儿的。孙老者笑笑地说:“我这是个毛病,一天不 写两笔就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的。坐,坐,茶呢,海鱼儿?” 落坐妥当,老连长说:“都说你老是水火棍不离身,没想到还是笔墨不离手啊! 是这,把那泥坯子踢了,泥碗扔了,我给你老送几刀棉纸几锭子墨,要写就写真格 的,啊?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嘛!” 孙老者先用火镰打着媒纸,再把水烟袋递给老连长,又一眼一眼地瞅着他装烟, 说:“难得你这贵人到寒舍来体察民情啊!”老连长有一气没一气地吸着水烟,抽 空咧出半个嘴嗨嗨两声,孙老者又说:“这二年土匪毛贼生了不少,你也忙忙迫迫 地这儿剿剿那儿剿剿,也算是给镇住了。百姓么,只要能安生种地,就说你是个好。” 几句诚挚话说得老连长心窝子发热,也就趁着碌碡上驴,嗨嗨着说:“咱这人马啊, 才是真正的国民军!我就信奉孙中山,他一个主义里就有三个民。这话说回来啊, 一好不如俩好,凭良心讲,你孙老者这几年在粮秣上没拖欠过我,这就比啥都强, 听说城里人如今给我烧香哩,嗨!没我你试试!”说着眼光一斜,朝暗处骂了起来 :“嗨!你这狗兄弟,偷吃开啦?难怪半天不见你吭声,是蒸馍蘸蒜把嘴占住啦!” 一边嚷叫着就蹙蹙着鼻子走过去。屋角灯影里,一个白胖女人端了碟子和他撞了满 怀,陈八卦就笑了,说:“我是跑惯了腿吃惯了嘴,哪有你那嘴头子,千家油盐万 家米面的!” 老连长把一个趔趄摄住,挲着两臂,红着脸问:“这、这?十八娃啊!”一边 退到灯前,一边对孙老者说:“你这儿的水土养人啊!过来过来,叫我好好看看!” 十八娃磨蹭着过去,却有饶姐抱了金虎吱吱哇哇过来。十八娃接了金虎,老连长就 说:“叫我看看叫我看看,这十八娃的娃就是十九娃嘛!”一伙人都笑了,老连长 的眼睛又冲着饶发痴,问:“这又是谁啊?”孙老者说:“这是老二的媳妇,叫饶。 噢,老四的媳妇也引回来啦。琴!过来过来,认认这个———哎呀还是你保的大媒 哩!” 三个媳妇站成一排,老连长真正痴了眼,自嘲说:“我这是进到庙里啦,这个 是观音,这个是菩萨,这个是娘娘,你孙老者都给吃的啥?再野的女子一入你家的 门户就都又白又胖的?哎哎,还有一个呢?”陈八卦就在旁打圆场说:“还有一个 在锅上忙呢,两手的恶水。”老连长就掏出一把银元,说:“一人三块,见面礼啊!” 三个媳妇忙朝后退,陈八卦就说:“接住啊,不接是傻瓜哩!”三个白白胖胖的少 妇相互推搡着,迟迟萎萎地伸双手接了,又都偷眼瞧公公的脸色。公公低头吸着水 烟,烟气罩了他的脸。 小金虎又吱哇一声哭了,老连长乐呵着说:“看看看,这小人儿不愿意了,给 给给,这一把都是我娃的。”一把银元直塞到十八娃的怀里。陈八卦对老连长说: “认个干孙子嘛,今儿到了这茬口上,你不接这礼头也不行哟!”饶和琴就一哇声 应和:“磕头磕头!”十八娃就当真抱着金虎磕了头。老连长红着脖子一脸的受活, 连说:“这这这,这怎么使得?这算起来,十八娃她外婆还是我门里的大姑呢,隔 山转坡子的都是亲戚,你这十八娃小时候也叫过我干大,也没少给我磕头啊!” 陈八卦就说:“那都是娃娃耍哩,当不得真,咱州川也有先叫后不改的说法么。” 老连长就美滋滋地笑说:“这不乱了套嘛,她妈虽是半路里认下的,却也算我表妹 哩!” 小金虎得了银子还是要哭,孙老者“当当当”地敲着水烟哨子,饶扫了一眼公 公的脸色就扯一把嫂子,又踩了琴一脚伸手抱过娃连摇带哄地退了出去。老连长干 咳咳着说:“我说你这孙老者啊,三个菩萨侍候你,你还哼哼啥哩?”孙老者噗噗 地吹着媒纸,媒纸燃起淡淡的火焰,他任其燃着,说:“我这是鸡蛋壳壳点灯半炕 炕明,这一家的不知那一家的穷,我四个儿媳守着两个炕,当公公的是眼泪往肚里 咽啊!陈八卦兄弟说叫我赶紧死了好腾一个炕出来,这娃们没安置好我能死吗?” 老连长随话答话着说:“你不能死,孙老者你咋能死呢?你 死了谁给我完粮纳税呀?贼来了谁给大家敲锣呀?“孙老者说:”人说口前一 句话,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死,我是随天爷的意哩,但这房子我是想盖几间哩,儿 媳妇进了门,总得一人有一间铺窝吧!“ “算你才刚刚明白,两间破房子娶了四个媳妇,你这不是糟蹋人吗?”屋柱的 背影里传来矮胖子阴森森的声音:“你这个孙老者啊,话早给你捎下来了,叫十八 娃带了碎娃子住上去,老连长给你把人养了,反正他大家户人手紧总是要雇人的。” 二参议土包子抬高声音跟着说:“也不知你孙老者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请问 你把人家孤儿寡母的吊到几时?”孙老者的脸阴沉下来,媒纸的火焰烧着指头。老 连长摸一把脸,眉眼变得铁青,声音也抖起来:“人我是要接走的!房子你尽管盖! 钱不凑手了,椽棒木石准我的。” 陈八卦硬着腿,哐儿哐儿地走过去,哐儿哐儿地走过来,映在墙上影子像幕布 一开一合。他说:“是这啊!啥都不说啦,开过年了叫人上去,今冬里叫妯娌们好 好做些碾磨纺织,开春了一动工吃喝鞋脚就得跟上。” 孙老者无言,一锅一锅地吸着水烟,一滴浊泪在眼角闪烁。老连长放高声音说 :“还得感谢你孙老者啊,给我养了个好军官,咱那个孙营长啊,给我拿下了红崖 寺,我就给他建团呀!” 孙老者心里难过着,嘴里却说:“多谢你提拔咱擀杖娃。”默了一会儿,又说 :“多少带兵的,明是粮子暗是匪,你要叫咱娃学好,不要骚害百姓。”正说着, 饶上来给陈八卦说汤做好了,问是不是这会儿就端,陈八卦就给老连长说:“挂面 汤啊,一人一碗,眨眼天就黑了,这汤一喝晚饭就不派了啊!”老连长就询问左右 :“还喝吗?在油坊里又是茶又是酒的,肚子还没空啊!”孙老者就说:“这挂面 汤好啊,堰背后十七亩的小麦,吊出来的面麦芒那么细芯儿还是空的,咱这苦胆湾 送礼行人情都离不了这,你都尝尝、尝尝啊!” 杯盘碟碗一阵响,一行人就都喝了起来。老连长一会儿要辣子一会儿要醋,使 唤得三个媳妇团团转,抽空儿又说:“孙老者啊,你老能活一百岁。三个菩萨侍候 着,你说你还要咋哩?”孙老者吧嗒着水烟,连说:“知足,知足。” 喝罢汤是唱花鼓。原说不挪窝就地唱,陈八卦说这一唱开就没个时辰了,黑夜 里吱吱哇哇地吵闹得左邻右舍不安生,不如到油坊里去,场子大能尽着嗓子吱哇, 老连长说喝得肚子鼓鼓的不想跑路又怕坐兜子,说到最后大家就说干脆把场子安到 金陵寺里去。老连长就笑笑地说:“寺里是神爷之地,咱这唱曲儿酸喷老臭的,怕 有不恭吧!”众人就说神爷才最爱听这臭臭花鼓子,三月初三王山祖始殿的会、三 月十八许石山娘娘庙的会、四月初八陈家湾显身庙的会,逢会都要搭了台子给神唱 戏,唱啥神都喜欢的。陈八卦就说:“刚好你的号令部就设在寺里,咱全当是给神 唱坐台哩!” 说中间一行人就轰轰隆隆到了罗汉堂。老连长说家伙还是要敲的,脸子就不抹 了腰里围的豆腐包头上戴的帽圈子就都免了。尿床王孙庆吉和他的老搭挡刘奴奴一 伙人就商量先唱啥后唱啥,商量来商量去还是说看老连长爱听啥。老连长就喊: “奴奴呢?奴奴,你这婆娘汉不敢到我跟前来,怕我验你的牛牛啊!”大家乐呵着, 老连长又说:“要叫我说啊孙庆吉,你就把你尿床的古经编一段给咱唱一尺子,我 就先给你披红!”众人就笑说他婆娘早扬言要编出来臭臭他。说笑归说笑,戏子们 还是要老连长点一段,老连长就说:“有孙老者在上,听老者的。”众戏子说: “还是你点,头儿一开后头就顺着走咧!”老连长就下巴一抹袖子一挽说:“要我 点啊,我就点《女儿回十》,你敢唱我就敢听!”一时哑了众口,孙庆吉说:“好 我叔哩,你这是不想叫娃在村里活人了!你就放娃一马吧!”孙老者也说:“不难 为啦不难为啦,先说白口,接着唱《小喜接妹》,《来逢吃面》、《秦时敢耍钱》 也都是热闹戏!” 此话一出,尿床王一个趔子打到场子中间,开口就叫:“丁儿东儿三声炮,老 子一蹦出来了!清早起来面朝西,看见苍蝇顺沟飞,我问苍蝇哪里去,秃子头上吃 酒席!”锣鼓响处,尿床王踢腿子打旋子运腕子直舞得眼花缭乱。突然间锣鼓刹住, 梆子响起,尿床王说出正经白口,声声干炸,句句响雷:“这终日忙碌只为饥,才 得饱食又思衣。绫罗绸缎身上穿,回首又觉房子低。盖起高楼并大厦,床前缺少美 貌妻。娶下美妻和娇妾,又虑出门无马骑。将钱买得高头马,鞍前马后少跟随。仆 从雇请一大伙,有钱没势受人欺。一窜窜到县令位,朝会方觉职位卑。一攀攀到阁 老位,朝朝暮暮想登基。一日面南做君王,又想神仙登天梯。此人若非大限到哇, 上到天顶还嫌低!”正说到急火处,外边传来三声枪响,老连长竖掌止了,刷地从 腰间拔出“十子连”,陈八卦就提袍子出门,孙老者坐着没动。有卫士来报:“一 群山民闹事,打还是不打?”孙老者听言起身出门,老连长也带随从出来。金陵寺 山门的牌楼下,百十号人披麻戴孝,银亮的月光下,三口白木棺材齐楞楞摆着,十 来个翁媪毛头丝窝地爬在地上嚎,口口声声要叫老连长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