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部 分 流岭槽(四) 三口棺材里装着下午枪毙了的三个人。这三个人都是南沟的头面人物,俱被毛 老道封了后清三品官。现在南沟的乡亲父老找上门来,口口声声喊冤枉说根本没有 那回事,是何根庆拉虎皮给自己壮胆哩,说南沟人从来都对老连长忠心耿耿,怎么 就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人枪杀自己人,这么大的事没个说法平不了民怨。 陈八卦把老连长劝回罗汉堂,一阵耳语,就给孙老者作了吩咐。两个参议矮胖 子土包子 就适时出马,叫手枪队收兵回营,然后召了三个南沟人作为代表进殿说事。大 雄宝殿里,矮胖子先说了何根庆在南沟传道的事实,又说了知情不报就有庇护之嫌, 辛亥革命都十几年了,老连长浴血奋战推行三民主义为大家好,你们还有人相信毛 老道要复兴“后清”,这不是昏了头吗?三个南沟人说,何根庆是到过南沟但他没 扎住脚,是有几个老婆子给何祖升元堂烧过香,但那是求药治病的,而且被杀的这 三个人连何根庆的面都没见过,如今这逮着影子就杀人,算是哪一朝的规程?二参 议土包子说,就算是误会啦,平息误会也得看你们三人的能耐,说实话要不是咱的 人马到沟里走动,南山罩早把你一条沟踏平啦,那还有你们吃的米汤馍哩?事情平 平儿搁下算啦,闹啥哩!赶沟里过会了老连长给请上一台子大戏就啥都有了,再给 这三户人家屋里挂个牌牌免上三年公粮,你看这家人的脸面不比笸篮大? 外面的哭声响成一片,一伙人在三口棺材周围烧起香表纸笆,金陵寺山门前一 派烟尘雾罩。大雄宝殿里,仍然是双方各持一词。陈八卦不说一句话,还是硬着腿 在大殿里哐儿哐儿地走过来,哐儿哐儿地走过去。孙老者手里扎着水烟锅,火镰打 了几下也不出火,他在心里熬煎着,想这葫芦豹能蜇贼娃子就能蜇主人,哪有家养 的蜂光产蜜不蜇人,可这葫芦豹有桶粗的蜂窝,谁有本事摘了它?谁也摘不了它那 就得想着法子和它相处,他想起院墙上那一溜蜜水盘子…… 陈八卦袍子一提,立到双方中间,两手朝两边一刨,说:“你看是这啊,都不 叨叨啦,叫孙老者说说,看这事咋收场。”孙老者说:“我说啥哩?人死了已不得 活,再叨叨还是死了,死了只有埋了。现在是只要有个好的埋法,事情也就了了。” 三个南沟人就说:“哎是是是,死人咋能活哩,神仙也没法哩。”孙老者对两个参 议说:“你看啊,这人一死,地谁种哩?娃谁养哩?老人谁孝顺哩?婆娘不愿意守 再一走,这一家人不就塌伙了?依我的意思啊,葬体面些,抚恤上待厚诚些,你俩 给老连长说说,反正是弄下这事啦你说咋办?折财免灾吧,拿银子说话,往后出行 军事要谨慎些。”俩参议就说:“在理在理。” 当下陈八卦就到罗汉堂里,把双方达成的意向给老连长说了,又用手指掐出一 个码数,老连长就说:“你说这就是这,我嫌泼烦。”又召来俩参议,吩咐说: “赶紧把人打发走,我实在是乏了,明儿一早还要回龙驹寨哩!” 秋风一吹,坡上的白茅草就发黄变枯,孙老者家晒的红薯片子撒在枯黄的草茅 上,白了半面坡。秋收了,麦安了,染坊上的生意不经意间就红火了。如今的染坊 上,是饶当家,她说四分蓝染几遍就染几遍,她说叫老三海鱼儿上下三集撵着场子 跑就撵着场子跑,这是其一。其二哩,饶有个好帮手就是琴,琴在算盘子上两个胖 手一拨拉,不来的生意都来了。原先南北二山供原料的人家,也不抬价钱啦,也不 催账款啦,脚儿跑得比驴还勤。白天忙完了染坊,夜里又忙纺织,妯娌们把账算精 了,六斤棉花织两个布十丈长,卖了布再买棉花织出来就是四个布二十丈长,这一 对一的利一个冬季下来,一家人穿的花的就都有了。孙老者乐呵着说:“你们闹你 们闹,我给你们垫本儿。”又破例买了四条三尺长的丝帕子,给媳妇们一人一条, 饶就张罗着四姐妹给公公磕了头,又示范了丝帕子的叠法、顶法,说这不同布帕子 是涩的,这丝帕子面光身沉你不会叠就摊散了,不会戴就出溜了,只有会叠会戴才 白日出门了顶上体面,夜里纺线时顶上遮风。媳妇顶帕子是州川习俗,但一般人家 顶着的是深蓝或毛蓝的粗布帕子,顶丝帕子的多是财东家的女人。老三的秃媳妇特 别高兴,她这丝帕子一顶,遮了那一片秃越发显得细皮嫩肉的漂亮,她年龄小个子 低,纺织上手生可锅前灶下一把好手,海鱼儿就说:“忍嫂儿一来,我和镢头才真 正成了男人咧!”俩男人做了多年的饭,洗锅抹灶的窝囊无法对人言说。 月亮明光光地照在场里,妯娌四个排开阵势,一人一架纺车,一溜儿地轮子转 哗哗,一溜儿地锭子响嗡嗡,棉捻子抽成线,细线线缠成穗。檐下圈椅上的孙老者, 怀里搂着水火棍嘴里噙着水烟锅,看月下的媳妇们,真真是四个活菩萨!心里是舒 服着,可心尖尖上一抽一抽地疼,那是他的长孙小金虎,开年了要随十八娃远去了, 老连长能实诚待娃吗?听老三搂着金虎在炕上粗声粗气地哼催眠曲,孙老者心里隐 隐作痛。他不睡觉,他要陪着媳妇们,这几年狼成灾了,大天白昼进村子。他给大 媳妇十八娃跟前放了一个棒槌,给二媳妇饶跟前搁了一把镰刀,给三媳妇忍跟前立 了一柄斧头,给四媳妇琴跟前撂了一把切面刀。琴给他把切面刀扔到窗台上,说我 才不怕狼哩,逮住了熟个狼皮褥子过冬呀!孙老者就扯着长声催促老三和海鱼儿, 说你俩赶紧把院墙上的豁口补了,我这一夜一夜地守着也不是个长景! 纺车轮儿哗啦啦地转,四个媳妇紧摇慢摇就把一轮明月给摇斜了,摇坠了,摇 得西厦房的影子漫了院场,孙老者就说:“收穗子吧!收穗子吧!”四个媳妇你停 了纺车我又抽出捻子,饶就说:“大嫂,你手快你先停!”十八娃就说:“最后一 根捻子啊,不准再续啦!”说完就一人一人地收了纺穗儿,妯娌四个又到公公跟前 评说,谁的线儿细,谁的纺穗儿大。正这么叽叽喳喳着,突然前村里就有人喊: “失火了!失火了!”看时,高等小学那儿腾起三丈高的烈焰,孙老者拾身子进屋 提了铜锣就走。琴说:“饶姐,二哥还在学坊住着啊!”饶说:“ 不要乱跑,咱先关了楼门!这会儿村里乱着,护家最要紧,老三!老三!“ 孙老者的锣声响彻全村,老三和海鱼儿提了水桶夺门而去。饶说:“把楼门闩 上。琴你和忍掂了大大给的家伙守住院墙豁口,大嫂你去管金虎!”看琴满地摸着 寻家伙,饶顺手捞起檐下圈椅上的水火棍,说:“这!这!” 着火的果然是校长孙取仁住的这幢房子,也多亏他睡觉灵醒,闻到烟味儿就奔 出房子,刚到操场,后檐里就起了焰,他赶紧喊学生喊先生。正喊着围墙外头就朝 操场上撇砖头,又有拳头大的石头雨点般砸在窗户上、屋顶上。住校生从宿舍跑出 来他又往教室挡,先生们不知取水救火还是拿棍出门,一时乱哄哄无所适从。所幸 南华子毕竟独身住过庙有些胆识,他翻茅房后墙出去,溜入一丛千枝柏,透过树影 儿,看到在明晃晃的月光下,一群十几岁的半大小子,放火的放火,投掷的投掷, 仿佛分工俨然又训练有素!孙校长住房的后檐下,不知啥时候已被密密实实地靠上 了干苇子和蕃麦杆,这些易燃物正腾起冲天烈焰。这群小子中领头的是一个有两条 长腿的瘦高个儿,不是别人,正是不久前被开除的固士珍!南华子肺都气炸了,他 咔嚓一下折断树股,忽啦啦抡着冲了过去。这时村里人随着锣声蜂拥而来,坏小子 们一看事下不兆一声呼哨没入夜幕…… 火扑灭了。房子烧了半间,窗子砸坏几扇,屋瓦烂了一堆。校董们劝村人都回 去休息,又挨房查验学生先生,人都没受损失,就是不见了唐文诗,一时人心慌慌 不免横生联想。孙老者就安排人到校外的水沟田坝去寻,一圈儿寻过渺无踪影。适 在这时,陈八卦坐了兜子晃儿晃儿地赶来,众人说了过程,他闭口无言,只身在校 园的旮旯拐角看过,又入茅房进灶房,最后从伙房的柴垛里拽出一个头扣水桶的人。 众人看时,正是唐先生,一时大家哭笑不得,就赶紧取来裤子让他穿上。陈八卦说 :“房上失火了你往柴垛里钻,后沟里发水了你往坑里躲,你这招儿绝啊!”一时 间说得唐先生面红耳赤,他颤抖抖地提着裤子说:“我胆小,我、我胆小。” 孙校长对陈八卦说:“就怕是固士珍,果然是固士珍。” “弹棉花,搓捻子,纺线,拐线,这你都会吧?一个布的经线要一斤半,先浆 后晾,半干时要扭、要绷、要梳,粘着的线要梳通畅。再就是打大筒子。”饶指着 在院场里耕布的大嫂和琴,很仔细地给忍讲解着织布的窍窍道道。院场里,几百个 经线大筒子半月形插在地上,每个筒子上扯出一个线头,数百条经线合在一起,远 远地牵着,大筒子哗啦啦地转,合在一起的经线有碗粗一股,松松地缠成桶粗一个 疙瘩,放入簸箕,簸箕放在拖耙上,用石头压了。饶继续说:“你记着啊,经线斤 二两的是320 头的,斤半的是380 头的,二斤的是420 头,头数越多口面越宽,布 越密实。织布做生意的都是320 头,布的口面是尺二宽。” 大场里的经线做好了,大嫂十八娃和老四媳妇琴又忙着穿“盛子”。细竹篾制 成的“盛子”里,每个篾缝儿穿一根经线,320 头穿好,布的幅面也就确定了。 然后,穿大绞棍子。这是力气活,妯娌四人合力而为,布的长度也就出来了。 接着,在饶的指挥下,四人把“盛子”棍架到织机的六个“盛子”齿上,卷一匝, 用“盛子”棍撬住…… 初冬的冷太阳薄薄瘦瘦地当空挂着,老椿树的叶子脱尽了,一堆梢杈僵硬着, 枯黑的折枝交错成无头的线团。葫芦豹被裹在线团中,零散的工蜂在窝口警戒,窝 口是鸡蛋大的黑窟窿。盛夏的夕阳下,可看到黑窟窿里十几层的蜂巢,那是一个秩 序井然的世界,也是一个充满牺牲精神的团体。 染过的布在高架上飘扬,染缸前的织机上孙家妯娌正进行最后的调试。她们装 好织机的“卷坡子”,用“擒棍子”把布头压入“卷坡槽”,绞紧。饶给忍说: “下来是排‘筝’。正手拿筝板子拨,反手就把经线穿到油线环里,一根线穿一个 环。‘筝’绳子的两头儿,一头儿拴住脚踏板子,一头儿绑在天平架上,最后穿到 ‘磨老宝’上。记住啦?” 忍答:“记住啦。” 饶又说:“‘盛子’框两边连着‘蚂蚱腿子’,‘蚂蚱腿子’上的鸡骨头‘绞 绑子’一定要绞紧。记着。到这里,机子就算安好了,下边是打纬线,用小筒子打 成小穗儿,一次打几十个盛到挂在天平架上的小竹篮里,用时取一个装到梭子里。 梭子装好了,就是织布。记着啊,这一共是十七道工序,你给我背一遍,背不过我 可要打你手心!” 忍结结巴巴背了五道,后边就全忘了。看饶严肃的样子,不知道要挨多重的打, 忍吓哭了。饶说:“就是我不打你,到大大跟前也免不了罚跪,你过门晚,不知道 我和大嫂是怎么下跪的。在这屋里,给老人请安要跪,做了错事要跪,当媳妇的, 跪是一道功,没事了你就在炕上好好练吧!”忍抚着额头的秃块儿说:“我长得不 好,人又笨,不像你们,能给大大撑面子。”饶姐说:“长得不好不算啥,人说修 心可以补相,有眼色,腿脚勤快,心肠好,就人见人爱。” 织布是四个媳妇点香轮流。一炷香下来做个记号量个尺寸,当天评比,织得慢 的受罚,受罚的内容一是下跪二是做饭。当然,这都是忍的。忍也忍得,她心想: 只要不挨打就行,全当学本事哩! 织机安在染房屋檐下,背风又阳和,织布声又不搅了孙老者的清静,还兼顾了 染坊上的生意。妯娌四个,下了机子的上染坊,出了染坊的上机子,做饭多一半是 忍的,因为忍能忍 得,所以妯娌们也不真跟她计较,又看着老三人实诚有一身好苦,那一个炕就 多半叫他两口住着。另一个炕,琴跟大嫂睡着,又争着搂金虎,偶尔饶也挤进来图 个暖和。常常是饶被赶到学校去住,可住上没两天又回来挤到炕上,她说那边床冷, 她睡不惯。饶也一星半点地听到有关大嫂十八娃身世的传闻,也从海鱼儿口里大致 知道大哥之死的传奇,她总想把这一堆乱麻在自个儿心上梳通理顺,想问个根根梢 梢又怕触痛了大嫂的这儿那儿,可是,往后的日子长着,大嫂这么个嫩嫩身子怎么 守得下去?海鱼儿和老三连着日子赶上下集,背笼来背笼去都是重行李,去是发活 背上蓝布,回是接活背回白布,琴是每天拨拉着算盘珠子出账入账,得空儿了还教 海鱼儿几句“九归壳廊子”,怎奈海鱼儿前头背后头忘,“见一无除作九一,一下 五落四,无除起二下来二,二下五除三”,饶都背过了可他一个大男人背着背着就 背颠倒了,饶说他要么脑子不清楚要么心不在焉,这人有时候咋痴愣呆傻地有点怪 怪儿的? 无风暖阳的日子,孙老者总要在墙头上放一溜瓷碟儿,瓷碟儿里化了糖水蜜浆, 那些值警戒工勤的葫芦豹们,就翅儿一展,飘摇着转个八字落到瓷碟儿上,甜甜地 吸吮着糖水,一个飞走了一个又来。饶说:“我妈念了一辈子耶稣,走路踩个蚂蚁 都忏悔半天,大大不随耶稣,却是怜蛾不点灯,爱鼠常留饭哩。”琴说:“大大这 人心善,一窝子野蜂,硬是叫他给养成家的了。要是我,早一把火烧了!”大嫂十 八娃就说:“你们不知道哩,这一窝葫芦豹是补咱家财运的,福吉叔说过千万不能 动。”琴问:“福吉叔是谁?”大嫂说:“陈八卦啊!人家都这么叫,咱只能叫福 吉叔,有一回我叫了一句‘八卦叔’还挨了大大一顿训呢!”琴说:“那么森煞的 人,竟有个善善和和的官号。”忍走到椿树下,由不得就双手捂了脸,由不得就脚 步加快,饶说:“甭怕,大大早养顺势了,它是咱家一条狗哩!村里人,只要你不 扔石头打拿棍子舞扎,它就不理你。要是外边来的生人,脚重了声粗了它都不愿意 的。” 节气刚到“小雪”,西北风就夹着雪糁子席卷了州川。南北二山的穷汉们缩在 铺草窝里不敢露头,老连长却咧开大嘴直笑,因为这股风雪给他带来了财运。古历 十月二十五,他先后收到两笔银子,一是镇嵩军留守胭脂关的“憨团”送来的,一 是追击镇嵩军的陕军“马团”送来的。按一般人来说,一边是针尖一边是麦芒,这 夹在中间的偏谁都难场。可老连长是你送的银子我照收,你求的事情我照应,你有 你的鬼八卦,我有我的老主意。这缘于亮亮那一堂军国大势课的开蒙,更缘于他派 往虞司徒庙和蓝田二华一带的细作传回的情报。如今,有关西省的情势他比谁都清 楚: 十月二十三,“二虎”破围。被困西安城内八个月的杨虎城、李虎臣部队如虎 狼般扑出,冯玉祥、于右任的国民联军又从西安城的西、北两个方向追堵镇嵩军, 刘镇华怒杀两个旅长、三个团长、五个营长等大小军官八十五人仍不能遏止镇嵩军 的溃败之势,败军取南北二路东逃河南。北路的出潼关,南路的走武关,可北路的 退到华县、华阴这二华地区即遇耿端方部倒戈。耿部原为依附刘镇华的麻振武所属, 于右任派人说服麻振武反戈遭拒,但其部属耿端方等四位营长愿意反戈并立赴“二 华”截击镇嵩军。正在镇嵩军陷入“二华”农民的分割合围之时,又遭耿端方等四 营人马的前后夹击,一战死伤过万,被缴十二栅炮、榴弹炮、日造蒲富炮、沪造火 炮、七五迫击炮等七十多门。此役之后,耿端方部被于右任编为国民联军驻陕总司 令部警卫第一混成旅,下设六个步兵团、一个炮团,另有一个骑兵营、一个机关枪 营。战乱之年,一战成功即可官升两级。由南路东逃的镇嵩军仍取蓝田商县龙驹寨 一线,这一线的最大障碍便是老连长的武关守军。武关自古易守难攻,只要老连长 闭关死堵一天半,南路东逃的近万人马必死无疑。而尾随追击的马克斋团也以耿端 方为榜样誓建奇功。这样,东逃的送来买路钱,追击的送来合围款,军情紧急,双 方的银子就都进了老连长的腰包。 南路东逃的镇嵩军在商县城接受了苟县长、毛“团长”的犒劳慰问之后,又给 老连长使了过路银子,沿途村镇也都同意设饭棚相送,规程当然依旧:兵不进村。 这股人马想着再有三五天的路程便入河南境,离陕犹不甘空手而归,就故态复萌一 路疯抢。这样沿途饭棚多为虚设,有的也只是稀面汤,锅盔糊汤面之类少之又少。 打前锋的尚能果腹又占先抢劫,而后续部队的、掉队的、伤病的就只有死命挣扎。 老连长当然义气,州川一线的山口要冲一律撤了营点兵站,龙驹寨虽成一座空城却 也不见兵卒,到了武关也是关门大开,两边山隘堡寨上的老连长兵将也只在高处观 看,蛋大的石头也不曾落下。东逃前锋朱团长甚至欲与老连长烧香结金兰之好,老 连长回话说义气为重来日方长,你后有追兵逃命第一。在放过前锋的六千重兵之后, 老连长突然锁了关门,潜入南北二山的主力突现州河两岸,武关一线天两旁山寨上 的伏兵蜂涌而下,镇嵩军的后续辎重伤残病弱者三千余人被包了饺子。镇嵩军一路 战利抢劫的无数金银细软悉数落入老连长之手。此外缴获军械除多门山炮外,尚有 三十节机关枪、马克沁机关枪、日式机关枪共五十多挺,意大利造比斯尼步枪等各 类长枪、马枪三千多支,另有弹药、医药、通讯器材无数。这是老连长领兵以来最 辉煌的一次战绩,很少饮酒的他甚至为此喝多了喝醉了。正当龙驹寨满城为老连长 挂红灯的时候,追击镇嵩军的马克斋团悄然而至,见老连长收了他银子却放走镇嵩 军前锋,就气势汹汹要吃老连长的肉夹馍。老连长出过一身冷汗之后,赶紧派了骡 队驮了银子送到茶坊镇的“马团”司令部,言说如果过境追击,就粮秣相送,如果 两厢安好,就有战利的二十挺机枪、八百支步枪呈上。马克斋见了银子也就识了时 务见好就收,强龙不压地头蛇,回话说都是给冯大人于司令效忠哩,只要打垮了刘 镇华陕西人安生了就啥都好说,又说你要给我个地方我休整七天后就凯旋西归。老 连长应允,着大参议矮胖子具体安排。矮胖子就请“马团”在白杨店休整,说这地 方交通方便百姓富庶,是岭南有名的大镇子,镇上有一街三面岭一百一十一间庙, 马克斋闻听此言心想有如此庞大的庙宇必是有油水的地方,可兵马开到,举目所见, 却是荒街野店,所谓的大庙只是一柏一石一间庙,马团长受此捉弄怒不可遏吊起矮 胖子就是一顿饱打。还是二参议土包子机灵,以老连长的名义连夜往白杨店呈送了 若干猪肉和药品才把事情按住。 莫说镇嵩军过州川一路疯抢留下多少祸患,却说有人火中取粟因祸得福。这个 人不是别人,正是孙老者的外甥唐靖儿。唐靖儿在孙校长婚宴上与饶她大哥铁绳同 桌,铁绳答应给他搞一支枪令他终日振奋,他今儿等明儿盼,从麦忙到秋后,也没 得到铁绳半句音信,就自个儿筹了几十块银元去了南山,逛了一圈之后方知所有逛 山都在搞枪。且他那点儿钱连个枪梭子也置办不了,回头来看还得先搞钱!适在这 时,镇嵩军从州川过队伍,眼见着长枪短枪流水一般从官路上过,唐靖儿心急手痒 老虎吃天没法下爪!人家荷枪实弹敢抢人敢收拾女人敢杀 猪宰羊,他唐靖儿只有藏在院墙背后躲在老坟丛中看热闹流涎水。后来他邀了 一同从河南国民二军逃回来的赵振华、李万绪、雨生策划搞枪。四个小逛山躲在半 坡上的老爷庙里,队伍过了一天一夜,他们商量了一天一夜。他们也总算看出了名 堂:越是走在后头的越是些伤兵、老兵、娃娃兵,他们到了各村的饭食棚,只有刮 锅底喝洗碗水的份儿,连说话的口气也硬不起来。天麻麻黑的时候,唐靖儿终于下 了决心,他招呼小兄弟们吃了庙里的献食,扯下黄幡在腰里勒了,又把“有求必应” 的红布撕成条裹了三只磨秃的糜篾笤帚往腰里一别,一蹦三尺高直奔镇嵩军的队伍。 他们先躲在官路畔的地塄上,眼看着三个伤兵相搀相扶着进了一处饭棚,就蹦下地 塄突然出现在棚口,一声:“举起手来!”就拔出腰间的家伙顶到三个伤兵的后背 上,三个老少伤兵正爬在饭桶上舔食面汤,他们长途奔逃困乏无力,忽有硬家伙顶 在后腰,哪里还有反抗的气力,早腿一软瘫在地上,口里大爷大爷地叫着,说家里 还有老人哩千万留一条命,四个小逛山就轻而易举地下了两长一短三条枪,又朝三 个伤兵尻子上一人蹬了一脚,骂一声:“妈的个逼哟!”就扬长而去。 唐靖儿四人得了枪没敢在州川停留,连夜晚窜山到了碾子凹。在碾子凹一是躲 风声二是练枪法。他们猎兔打野猪,吃肉喝血啃骨头,第一次体验了有枪人的胆气 和逛山们的豪壮,这样不知不觉就过了十多天。一日,四人在一破碾盘上抹“花花” 牌赌麻钱儿,正聚精会神间突然一声大喊在耳边炸响:“举起手来!”三人正要摸 枪,来人却哈哈大笑,看时竟是铁绳。铁绳手持一把黑格铮铮的“十字连”吧吧朝 天放了两枪,问:“声音咋样?”四人就轮换着抚摸观看,铁绳说:“我给你说麦 毕弄不到秋后无疑,你看咋样?咱君子一言可不是耍耍哩!”唐靖儿说:“你开个 价!”铁绳说:“三百现大洋,你把货看好!”唐靖儿脸就变了,高声道:“咱今 儿也是有枪的人,我才剁了镇嵩军的尾巴,你可趁当着!”说罢也抽枪朝天扣了板 机,可嘎吱一声枪没放响。那三个弟兄围了上来,拿白眼窝仁儿一齐斜着铁绳。铁 绳一笑,平身子一躺仰天倒在破碾盘上,口唇操着对天说话:“咱这可不是镇嵩军 手里的破铜烂铁,价是高了点儿,可你认准了货啊!”唐靖儿拉开枪拴,用小拇指 抠那卡了壳的子弹,另三人就扎成三角势恶恶地俯视平躺着的铁绳。唐靖儿抠了半 天没有抠出,就呼哧哧地气儿不顺,他真想拿过弟兄的枪,一枪给铁绳来个五官开 花。可转眼一看,这位能飞檐走壁的“三只手”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十子连”套 在右手食指上,中指一拨转一圈,中指一拨转一圈,满不在乎的样子纯粹是为了践 其承诺而来,如此的情义又是多少银子能买来呢?这样一想就说:“你要三百现洋, 你把我兄弟们杀了算啦!”铁绳蛇起身子,说:“我撵几十里来寻你,主要是我应 承过你,也叫你看看枪我弄到了。”唐靖儿终于抠出了那枚子弹,扔到脚下,气愤 地踩了两下,又搬起一块石头砸下去,“嘣”地一声子弹响了,弹头在碾滚子上打 出一个白点,飞溅的石沫子吃了唐靖儿一脸!唐靖儿幽幽一笑,抹一把脸,没事儿 般地对铁绳说:“是这啊,你洗了‘三只手’跟我闹事,枪是你的枪,我还封你个 参谋的衔哩!”铁绳就拍着大腿说:“好表亲哩,我弄枪就为换俩钱,得了钱就想 抽几葫芦子烟,兄弟你是弄大事哩,带上我个大烟鬼不坏你的事儿吗?”唐靖儿身 子朝后一趔,蹲尻子坐下,也动着真诚说:“兄弟我实在是没那么多钱,要么,枪 先叫我使着,钱,开过年了我给。”铁绳说:“我就是等着用钱哩,要赊账我在州 川就出了手还能等到这会儿?是这,咱不说啦,一百二十块你要了就给现洋不要了 我走呀!”唐靖儿与他的三个小兄弟嘀咕了几句,爽快地说:“行!你原旧在这碾 盘上躺着,我四个到上沟里去一下,一个时辰后来给你送钱。”铁绳闻言一个鲤鱼 打挺站起来,说:“哎你别别别,你叫我走远些再去抢人,我是换钱抽烟呀,你这 沾血的钱我抽了睡不着觉。”唐靖儿伸手说:“我得去试试枪火利不利,你胆小了 你往沟口走。”铁绳把枪高高地抛过来,撅尻子就走,走远了又喊:“我在高陵沟 口的大核桃树下等你!” 铁绳刚在大核桃树下坐定,远山深处就传来雾沉沉的枪响。他一脚把个碌碡大 的石头蹬下沟去,一时间心里就像钻了蚂蚁。当唐靖儿四人提着枪到核桃树下给他 数钱时,铁绳就开口骂了:“你狗日的给我说打死了几个人?”唐靖儿显然还在兴 奋中,他说:“没打死人,不过这枪真真是好枪!”铁绳把现洋掖到腰里,又用手 背拍着唐靖儿的胸说:“好兄弟哩!实话给你说,这是马克斋的枪,我亲自拿竿子 从他床头上挑出来的,为此他枪毙了两道岗的四个卫兵,那四个血身子这会儿还在 白杨店的河滩里挺着,我得回去花二十块银元把这四人埋了。”说罢“噼儿噼儿” 地打自己的嘴巴,一边骂着:“抽大烟呀,抽你妈乃屁哩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