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部 分 流岭槽(五) 一听是马克斋的枪,唐靖儿来了精神,问:“马团撤啦?”铁绳反问:“不撤 还等着叫人剁尾巴呀?”又低头把腰带勒紧。唐靖儿说:“好兄弟哩,你是真正的 英雄!说实话,马团过州川时,我找一个小连长说要跟上去吃粮,人家说现在不扩 编,看我撵得紧了就踢了我一脚说,吃粮?吃你妈乃屁去!唉,人家那军纪呀,真 正的正规军!” 铁绳系紧了鞋带,挽起裤腿,又正儿八经地说:“唐靖儿!我给你说啊,这枪 啊,最早的 主儿是杨虎城!知道吧?靖国军的老东西,你好好拿着。“ 收拾了南路镇嵩军的残部,送走了马克斋的人马,老连长也起身回商县城呀! 商县城是他的老窝子,被迫离城快十个月了,十个月里,苟县长、“毛团长”不仅 在商县城搞出了十大怪,也为镇嵩军围西安刮尽了银钱粮秣,如今老戏又唱回来了, 且看你“狗”、“猫”又如何吃屎逮老鼠? 可是,老连长的轿子到了离城十里的东龙山,就被人团团围住。先是市民百姓, 再是商会士绅,一排排跪在官路上,光“呈子”就递上来十几封!有人哭冤有人叫 屈,老连长不得不下了轿子,扶一把跪着的人,作个揖给递“呈子”的,又双手在 空中挥着对大家说:“好乡党哩!咱人是旧人车是旧轮,我回来了咱该咋就咋,来 日方长啊!”矮胖子土包子就吩咐副官和护兵的马队在前开路,又千说万劝请老连 长上了轿子。可走到离城五里的东店子,又出现另一番热闹景象:有人燃放鞭炮, 有人敲打锣鼓,有人打着欢迎的横幅,有人提了酒端了献食招待士兵……人群排列 着,直到东门。东城门口,是一帮或长袍马褂或西装礼帽或四兜制服的县府政要, 苟县长、“毛团长”在这一堆人的簇拥下,双手捧了金色绶带躬腰逢迎,旁边甚至 还有七零八落的洋鼓洋号响。老连长照例高抱双拳左边拱拱右边拱拱,咧嘴歪脖子 接了绶带,随其左肩右肋地挂了,又接受一轮鞭炮的庆贺,一行人就顺着苟、毛二 人的接引径入县府大堂。大堂四周贴满了“老连长万岁”之类歌颂其丰功伟绩的红 绿标语,大堂中间十张方桌上的庆功酒宴已经摆好。老连长径入主席位,苟县长整 了整胸前别着红布绺绺的中山装,手掐一页纸念着欢迎词。老连长屈指一敲桌面, 就有副官附耳过来,老连长低声交代了一二三件事,副官迅速离去。这时,苟县长 正在欢迎词里声讨镇嵩军的罪恶,又说到地方政府应付时局的艰难,说到老连长抗 击敌军的英雄气慨,说到本县将在老连长主持下成立国民议会,把民主政治的建设 推进到三民主义的新阶段等等。另一桌上,“毛团长”正与二位参议谈得亲热,忽 见苟县长高举了酒杯向全场示意,就邀诸位一齐起身举酒。在人们乱哄哄喜洋洋的 祝酒声中,苟县长与老连长碰杯,其他酒席上的主宾也觥筹交错杯盘丁当。碰杯声 中,酒过三巡,苟县长请老连长演讲,又再三带头拍手。老连长就站起来,先把肩 上象征功劳与荣誉的绶带扶正,再把酒杯高高举起,问大家:“酒喝好了吗?”大 家说:“喝好了!”又有人喊:“没喝好!”老连长就笑了,大家也跟着笑。 今日的老连长亦非昨日的老连长了,今日的灰皮兵已穿上了正规的黄军装,走 起路来胳膊是胳膊腿是腿!临离龙驹寨前,五帮班头呈上犒劳金,老连长就命令各 部一律换装发饷,又将缴获的精锐武器装备部队,淘汰了前清的破枪烂杆,操练了 入城式,严肃了军风军纪,之后才将入城时间正式通知了县府。老连长的人马,除 左撇子和右跛子的团分别留驻武关和龙驹寨外,去掉入南北二山剿匪的、上下州川 护集巡路的,从龙驹寨开上来的警卫团、手枪营、机炮营、骑兵营等一干人马,一 路都是正步行走! 在满大堂的嘻嘻哈哈声中,老连长笑脸一收,走过去主动与苟、毛二人碰了杯, 喝了酒,又正腔子道:“毛县长叫我演讲,我就演讲。我的演讲只有一句话:现在, 咱们就给商县城实行三民主义,三民主义从一民主义开始:枪毙这两个人!”他用 酒杯朝苟、毛二人头上点了一下,就从大堂后边刷地涌出几十位荷枪实弹的士兵, 两挺机关枪也架在方桌上,苟、毛二人眨眼间就被五花大绑…… 商县历来有“八景十观”之说,所谓“龙山早日映商州,丹水环城滚滚流,四 皓古陵冲北斗,商山雪霁望难收”云云。而南门外的高阶下是码头,码头两边就是 绵延八十丈的青石板,青石板一带人称“棒槌市”。要是天气晴好,满城的妇人女 子都来这里洗衣服,那裸露的粉红小腿儿、葱白小手儿、藕肥小臂儿,再加上棒槌 起落手镯丁当,历来被认为是一道风景。而南城门楼上的一营驻军,客观上也保护 了这一片景致。可是在镇嵩军东来西去的十个多月里,南门外的“棒槌市”萧条了, 成了野狗兽物的交合之处,成了匪们贼们的出没之地。今日在南河滩里枪毙了苟、 毛二人,“棒槌市”里一下子出现了八十丈长的少妇少女队,花红柳绿地飘摇着与 水相映,十分好看。十月的暖阳里,碧青的江水虽然略有寒意,可挡不住女人们亮 胳膊亮腿讲卫生的欲望,挡不住女人们舞棒槌洗衣物的兴趣,商县城的人洗衣用洋 胰子的少,用皂角灰碱的多。这皂角须先用棒槌砸烂裹入衣物槌打,出了泡沫方揉 搓拧扭,打击声里搓洗声里流水声里,青石板上是比舞蹈还美丽的动作,比西洋景 还好看的画面。城上的兵士过路的行人,每每都要驻足观看,外地人初到商县城, 主家必要领了出南门欣赏这一胜景。尤其是中秋之夜,凡有男人出门在外的家儿, 女人总要来这里烧一炷香,焚一刀表,磕三个头,遥望圆月,唱一种凄凄忧忧的乞 月歌,求月亮爷保佑出门在外的男人,游学的,跑差的,贩挑的,经商的,早早儿 地安全归来,早早儿地与妻子团圆。 如今,“棒槌市”一开,商县城又回复了古老的旧秩序,然这旧秩序里却飘浮 着新内容,这就是坐镇西安省的冯大人,他连连发布施政新令。自镇嵩军离陕之后, 冯玉祥分化陕军,收编的收编,打击的打击,对其有旧隙者坚决铲除,从而包揽了 陕西的军政大权。但这冯大人毕竟行伍出身毕竟体察民苦,他自己亲自扛了条把扫 大街,还自建“民乐园”移风易俗。同时,连连颁布政令革除陋习,放脚、铲烟、 识字、讲卫生等等,所有集镇街市都贴着冯大人的布告,都有冯大人的宣传队在演 出、演讲。老连长被编入冯的国民军系列,对其铲烟 之举虽说不悦却也不得不广贴布告,转发政令。 苦胆湾高等小学不失为下州川地区的人文荟萃之所,在宣传冯大人的政令方面, 孙校长他们屡占风气之先,这不仅提高了苦胆湾高等小学的知名度,也在下州川这 一片地域大开风化。他们的“平民识字班”已经开学,他们的宣传队入户放脚逐村 实行,谁家女子缠脚就把臭裹脚布挂在谁家门前树上,谁家地里种了烟就到谁家地 里钉上画着骷髅头的木牌。唐文诗还把铲烟放脚编成歌教学生到处唱,逢了集日, 学生们就打了旗帜敲着锣鼓游行街市,每个学生的前胸后背都纳着方块白布,前胸 写“不吸鸦片烟”,后背写“不娶小脚妇”,又用滑稽的动作表演丑陋习俗,一时 引得百姓围观,宣传的效果深入人心。 老连长在县城平定混乱、重开商市之后,捎下信来要听臭臭花鼓子,尿床王、 刘奴奴一行如约而至。位于县城东背街的“于宅”,是一座双挎耳的三进宫式套院 儿,大婆子、二婆子、三婆子分院而居,至于老连长晚上在何处安歇,主要是看他 的红瓷尿壶放在谁家窗台,这是贴身挎娃子的专门营生。一般天刚黄昏,挎娃子就 到司令部附耳相告,老连长点头知道之后,挎娃子就到放红尿壶的这家作些吩咐, 备什么茶点呀,见某位子女呀把玩什么旧物呀,等等。而把红尿壶拎来拎去的是谁 呢?主要是各院儿的子女,如二婆子的女儿受其母指使,到三婆子家去拎红尿壶, 就说:“三娘呀,我哥又不学好啦,得叫我大大今儿黑来过去给说说哩!”三娘就 说:“我已刷过了,在窗台儿放着哩,我娃自个儿去拿,抱牢哟慢慢走!”临走还 要塞几颗洋糖在兜里。三个老婆相处,大体还冠冕堂皇,谁家做了好吃的,都还端 来送去的,几个院儿的孩子一起上学一起玩耍,到了饭时在谁家玩儿谁家必要留饭, 大面子上都还和睦相好,未曾有恶心口水争风吃醋。 今日这堂会安在司令部的大院儿里,司令部与“于宅”有旁门相通,大娘二娘 三娘早早就携了子女过来,挎娃子们已安置好桌凳,分配好了火盆架子,大家就挤 挤簇簇地坐了。司令部的几位文武副官也散坐廊下喝茶,二位参议拥着老连长在太 师椅旁的方桌边叙话。开场喇叭吹过,锣鼓序子就一直响着。尿床王呈上戏单,老 连长在《麻成打卦》、《二姐娃害病》、《娘问女儿什么子响》几个戏名上画了圈, 在递过单子的时候忽然又问:“嗯?怎么不见《女儿回十》?”尿床王尴尬地笑说 :“嗨嗨,都是家眷看戏哩,唱这个怕、怕不合适的?”老连长手一扬:“没啥! 唱!”尿床王到后台一说,刘奴奴先就丧了脸,无奈间也只得说:“叫唱就唱呗。” 《麻成打卦》这几出戏一路唱来也还顺利,只是到了《女儿回十》,刘奴奴总 觉得舌头喉咙哪儿都不对劲,看着满台下坐着的婆娘女子娃,自个儿心里生出一万 个不忍,可一听尿床王一声叫场子,由不得碎步儿一颠就上了台,原来直白的唱词 实在出不了口,他就把那词儿约略改得文雅了一些:“阴丹士林褂褂儿对襟襟开, 一对对儿白奶奶露了出来,上身身儿搂住下身身筛,好活得妹妹我眼也睁不开……” 台下的婆娘们在笑,刘奴奴唱着唱着腿却软了下去,老连长啪地一拍桌子:“糊弄 人!”一看老连长变了脸,刘奴奴一下子瘫在台上,大婆子赶紧过来劝说:“动啥 气呀?都是耍耍哩逗娃笑么,你一翻脸谁还有心看哩!”老连长就说:“这就不是 那个调调儿,词儿也是胡编的!”众人就围上来纷纷劝慰,老连长仍然固执着,他 用不高的声音说:“打十八军棍。” 挎娃子拖过刘奴奴,又按住尿床王,可是谁行刑呢?老连长水烟袋一指:“大 娘二娘三娘每人打六棍!”三个婆娘只得手拉着手上来,三娘先打,棍拿在手里却 忍不住发笑,强蛇住腰拿棍在刘奴奴屁股上敲了两下,笑一声“这死鬼”就跑了下 去,二娘三娘哭笑不得,只拿棍象征地捅了捅就息事宁人地说:“行刑完毕行刑完 毕。” 老连长无奈地摇着头,说:“在这商县地界啊,就我可怜,想听一段戏都不能 如愿,这《女儿回十》是咋啦?一唱就天打五雷劈吗?”二位参议就适时进言: “今儿娃们太多,不听也罢。不过他们把刘镇华困西安省编成了白口,里边还说了 咱武关那一仗。老臭臭花鼓子是好,可新编的也能宣传时局嘛!” 老连长无力地说:“那就来一段新的吧。” 虽然挨了娘子们的打,尿床王蹦上台来仍然浑身是戏,他伴着梆子说白口,声 调铿锵,节奏特殊,若是一句七个字,他把第五字拖得老长,后两字却说得极快, 他道: 说中华,道中华, 中华的年岁实在瞎, 河南闪上来刘镇华。 刘镇华,是运气瞎, 自家的开花打自家。 竹林关,山阳县, 血水成河狗练蛋。 老连长,顶的硬, 龙驹寨里唱太平。 刘镇华,发心愿, 正月初一进商县, 苟县长,摆酒宴, 整篓子端来是银元。 镇嵩军,满街窜, 占了民房卸门扇, 搜粮秣,要米面, 百姓须送罐罐饭; 挖你的肉,舀你的酒, 搜刮一空朝西走。 抬大炮,出西关, 胭脂关砭二龙山, 离城四十里麻街川; 黑龙口,过河湾, 洗刀石,牧护关, 前边不远鸡团山; 鸡团山,没久站, 第二歇在蓝田县; 蓝田县里宿一晚, 第二天明面西赶, 走的曳湖毛河湾; 白鹿原下朝西看, 西省不远在面前。 西省里,没有啥, 南门外头大雁塔; 城墙高宽一般厚, 二虎守城发了咒。 刘镇华,把头摇, 拉住百姓挖战壕, 吓得女人蛮球跑; 秋没收,麦没安, 饿死民女几万千。 西岸子下来个冯大人, 名字就叫老一军; 一军头戴蓝毡帽, 扛的开花抬的炮; 炮名就叫扫地平, 打的东兵跪着行; 东兵围城八月半, 折的人马摞成山, 收拾残兵回河南。 老连长,守武关, 伏兵埋在南北山, 一顿饺子包的好哟, 三千人马作酒宴! 苟县长,毛团保, 吃屎喝尿要拉票, 这俩鸡贼世上少哟, 把个商县给捣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