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部 分 崂峪庙(一) 孙营长打不下红崖寺并不是南天罩的兵力强大,也不是南天罩那边有他的诸多 朋友下不了手。他的营部设在青岗槽,前锋驻扎红安寺,若顺沟而下拼死进剿,半 晌子就能踏平红崖寺。况且,老连长给他送来了两门山炮,炮架子支在山梁上,炮 筒子就直接瞄着南天罩的院窝子。要按孙营长的心愿,这场血战力争不打,尽量用 对双方都有利的方式解决。可是,他亲自到山腰的土地庙与南天罩两次密谈都没有 说成。孙营长的意思是要免了流血死人你要舍得出“干货”,“干货”送到,你顺 金井河往镇安县跑,我撵都不撵。南天罩的说法是你老 连长扫了镇嵩军的底子,如今又挂靠冯大人军势如日中天,我乃一窝子逛山哪 里是你老人家的对手?地盘我让,但你也得给我活路,银子全叫你勒走,我到镇安 县二百八十里地沿路拿什么打点?我的人马不吃啦?不喝啦?你如果不叫我活,那 咱就拼个鱼死网破,还说不定谁喝谁的血哩! 孙营长传给老连长的军情是,南天罩在金井梁上架了三台江湖反正时期的枫木 炮,一个炮筒子里边净装火药三石六斗,一台炮响了八十丈宽的坡面子上就是一片 火海,硬攻只能送弟兄们的命,如今正凿一条碥道,到时候出奇制胜。老连长依着 如今这气势,哪里容忍如此的军事节奏,便发派白脸娃娃带一个加强连前去增援, 白脸娃娃立功心切,就抄斜路从万灯寺直逼红崖寺。得到白脸娃娃出动的确信,孙 营长就不再坚持原来的“干货”条件,匆匆接受了南天罩的说项,并告知对方白脸 娃娃已从万灯寺抄近道过来,要他当即就走。 在南天罩撤出六里地之后,孙营长发动了总攻,两门山炮齐发,南天罩的院窝 子顿成一片火海。在白脸娃娃赶到的时候,红崖寺已成一片瓦渣坑,十几担的竹叶 茶已摆在了路边。白脸娃娃闹了个大红脸,茶也没喝就原路撤回了,连孙营长送的 十几杆枪也没要。 孙营长是在瓦渣坑挂的彩。瓦渣坑的瓦碴如刀刃,无缘由地就把他的脚后跟割 了个血口子,身子歪下去的时候肩膀又被树茬戳出了血。他是到这个老窝子寻大嫂 十八娃她妈的,那个被南天罩掠去的上辈子女人毕竟是他孙家的亲戚,况且老连长 也吩咐过要他着意寻找,说牵扯起来她还是他的表亲哩。 这一仗打得漂亮,战功已经请到,老连长正式让孙文谦筹建“孙团”,但他没 有直接去县城面见上司,而是带了一个警卫班回了家。他给老连长捎话说他要在老 家养几天伤。 他带回来牛腰粗两个包袱。琴把这两个包袱埋在牛圈楼上的麦糠里。琴给了三 个嫂子每人六尺洋布。还有银元,整整摞了一方桌。孙老者看着这些银元,转过来 转过去觉得脊背发凉。可儿子高兴,他鹰舞来鹞舞去地在屋里走动,又炫耀着给老 子说:“大大呀,你看你儿可怜不可怜,‘吃粮’之前竟不知一封银元是多少个。 这一次啊,你儿算明白了,一封银元是一百个,一百个摞起来整整一尺高!五十个 一锭子,两锭子是一封,大大呀,你数数,看这是多少?顶你染坊上多少年挣的?” 孙老者木人一般坐在老圈椅上,双手拄着水火棍,下巴顶着端头。门关子扣了 双闩,堂前的白烛哗哗哗地闪着焰,并无一丝儿风吹进来。老二孙取仁是校长了, 还是在景村坐铺子时的那身蓝衫,他这校长当得很累,站着坐着都像打瞌睡。孙营 长绕着方桌观赏,这烛光里的“干货”水汪汪一片,比州河发水时端着捞斗子捞柴 兴奋多了。他说:“二哥啊,咱明年准备盖几间房啊?我看啊,前檐山墙全用砖砌, 四个祠头子一律包砖雕,脊岭上要安吉兽,前檐坡要用琉璃筒子瓦———哎哎?” 他的父,他的兄,全都似睡着了。他哎哎了半天,二哥才说:“你借给我三千 块,我要办正事。”打了胜仗的营长突然感觉自己受了冷落,银元对这个家曾经是 多么重要,可是银元来到了面前,这个家的主事人却未表现出应有的激动和热情, 那他把头别在裤腰带上弄来银元是图的啥呀?一气之下,他朝桌腿上蹬了一脚。银 元锭子塌散了,满地上滚动着银水波浪,丁东响动若小溪泛滥。稍顷,波平溪静, 脚地上毫光闪烁,一股零琼碎玉的富贵气息扑面而来。 “你借银元做啥?”营长没好气地问校长。 校长说:“我要买枪,组织护校队,不来真格的这高等小学早晚要被人砸了。” 这后边的一句是抽泣着说的。营长就问了原委,知道了固士珍的恶狂,气得直朝枪 膛里压子弹。校长孙取仁弯腰捡起脚下一枚银元,捡起身后两枚银元,捡起面前的 许多银元,又一枚一枚放回方桌,又一锭一锭地摞好。营长孙文谦说:“二哥,你 要多少拿多少,我再给你十杆枪一箱子弹,你当校长要把腰撑硬,不信他敢在太岁 头上刨土,寻死呀!” 孙老者在州河边买了地,是四十亩一块子耕地不抬犁。他说:“这算作校产, 租给人种了补贴先生的薪水。”在孙老者接管了那一方桌银元之后,这是他花出去 的第一笔钱。 老三和忍去染坊住了,他俩用门板搭了个临时铺窝。排行老四的营长就和媳妇 琴睡到西厦子的炕上。东厦子依旧住着十八娃。金虎整夜都在哭,只听得他妈铮儿 铮儿地打。营长说:“大嫂咋是这?”琴说:“人家心里烦呀。”营长就噗地吹了 灯,不再说话。他溜进被窝,跟琴贴身子躺下,手就忍不住在她那儿上下摸索。琴 任其由之,他却说:“你胖了。”琴说:“仗打胜了,也学会说反话。”营长说: “人要瘦了肚子能鼓这么高?”琴就轻轻地扇了丈夫一巴掌,苦笑着说:“真是粗 心的男人,我脸上的蝇子屎都成堆了你没看见?饭时我吃的啥你没看见?”营长孙 文谦一骨碌翻身坐起,点了灯,端过来照着媳妇的脸。琴被他揽在肘弯,红裹兜的 银链子在她白嫩饱满的胸前闪光。 营长说:“你择饭哩?” 琴说:“你猜我这会儿想吃啥?” 营长说:“只要世上有,我就能给你弄来。” 琴说:“我想吃毛杏。” 营长说:“哎呀,这十冬腊月的———” 琴闭了眼,自言自语说:“三月间,树上是薄薄亮亮的杏叶子,叶子缝儿里是 指头蛋儿大的毛杏,咬到嘴里连核儿嚼,涩涩儿的,酸酸儿的,哎呀那个味道呀, 把人能香死。”孙文谦哆嗦着嘴唇,慢慢低下头去,用下巴上稀疏的胡须触着琴的 脸,感激地说:“酸儿辣女,我知道了。这个事你弄得好。”琴笑了,说:“是你 弄得好不是我弄得好。”营长脸儿一羞,说:“多亏那一回我偷袭成功。”又忍不 住去摸孕妇的小腹,心里就呼呼地腾起燥热,正当他得寸进尺之际,东厦子传来呜 呜的啼哭声。 琴说:“不是说大嫂他娘家妈在红崖寺吗?你把地盘儿收回来了也不把人给寻 回来?”营长说:“这事没法儿给你说。她妈在南山里人身不正,说是叫南天罩抢 去的,抢去的就心甘情愿给人家当窑头?把山里女子整顺溜了往西安省卖?”琴说 :“我和饶姐还指望你把大嫂她妈给寻回来哩。她妈回来了,大嫂心就浑全了,要 能留到咱家里,管带管带金虎,也是我妯娌们一个伴儿。再说咱大大一个人睡个大 炕,要能跟他老人家熟亲了,咱就亲上套亲大大也就有人照料了。”琴的话没说完, 丈夫就捏住了她的嘴,斥责说:“胡说啥哩,大嫂她妈是啥人,能朝大大身上安?” 琴说:“粘不到一块儿了,当然不能硬安,但你把她妈寻回来了她心里就好受些了。 大嫂这命也真苦,夫婿和亲父一个踏着一个的脚后跟死了,妈又被土匪抢去,这搁 谁身上谁都受不了。”孙文谦心里咯噔一下,急问:“你还听到啥了?村里人口舌 杂得很,可不要听人瞎嚷嚷,事情过去了就不要说来说去的,给大嫂心口上添疼。” 其实,那一串死人事件中的神秘、机密,每个当事人都只知其一,对整个事件 知得浑全的恐怕只有天爷了。村里人知道什么,村头巷尾地说说也都是大而化之的, 她琴怎么能知了内里底细? 琴说:“你是不是嫌她妈腌压根儿就没寻?”丈夫还是那句话:“这事没法儿 对你说,她那个叫宁花的妈呀,唉!”他实在不愿多说,却又禁不住妻子一声紧似 一声地追着问,就说:“南天罩撤离时叫宁花跟上一块儿走,宁花说我是哪儿都不 去了,这一回是铁了心回河南呀!南天罩动了天良,给了些银元放她走了,人说她 是携着一个伙夫走的。我想大嫂再说也是她身上一疙瘩肉,她咋能说走就走了呢? 何况老连长给我下过话,说打下了红崖寺一定要把宁花给他救回来。我就骑了骡子 带人立马追赶,撵到马鞍岭,人是追上了,可心没追回来。”琴急问:“你见人了? 人咋说?” 营长就说了他见到大嫂她宁花妈的全过程。 那是马鞍岭上的一家鸡毛小店,一个头戴毡帽的男人在刷毛驴,店家正把驴鞍 子搬出来,几个包袱的行李已经捆好,店堂里一个身穿月白衫子的女人正在饭桌边 梳头。孙营长骑骡子进来,一眼就看出了子丑寅卯,他跳下骡子就端直进来坐到女 人对面。女人虽徐娘半老了,可穿戴上不马虎,举止上有尺度。对面坐了个军装俨 然的“粮子”,可她依旧对着小方镜,沉沉稳稳地梳头,斯斯文文地挽髻,面情矜 持,目不斜视。足有一袋烟的工夫,孙营长死盯着她看。最终,营长耐不住了,说 :“我是孙老者家的老四。”女人眼都不眨一下,说:“我知道。”营长说:“我 是专门来追你的。”女人眼斜了一下,说:“你长高了。”营长说:“我想接你回 去。”女人说:“要回去我早回去了,老连长今儿过来剿明儿过来剿,南天罩要抬 轿送我过去给老连长说情,我死都没从,今儿个你娃一句话我就回去了?”营长说 :“不说老连长了,我大嫂总还是你身上的肉吧!你就是要远走,也该回去看看你 女儿!”女人说:“我没这女。”营长嗨嗨一声惊得站立起来。女人又说:“十八 娃是我拾来的,且我已卖了别人。”说罢拧身子出了门。营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张口结舌着追她到院里。女人轻巧地上了毛驴,伙夫哼着小调儿牵着缰绳。营长哎 哎着追到山道上,毛驴上的女人回过头来扯着长声儿说:“还有八幅子罗裙的事儿, 你提醒她莫负了人。” 第二天,琴把这一切给二嫂饶说了。饶说:“这里头的道道窍窍恐怕咱妯娌们 永也解不开,要紧的是大嫂把心窝子里的石头瓦渣都掏出来,心里亮醒了,往后期 走也罢守也罢身上都是轻的。但这事只能慢慢儿往出浸,平常不要轻易逗惹她。” 于是,妯娌四人依旧纺线织布,夜里霜冷,场里安不成纺车,她们就把纺车安在大 嫂的卧屋,炕上两辆,脚地两辆。老三哄着金虎,噢噢地摇着,海鱼儿在地上生一 堆火,火堆里不时爆一声响,就有一粒两粒烤熟的蕃麦花蹦出来,海鱼儿把蹦出来 的蕃麦花丢给嫂子们,看嫂子们手摇纺车口嚼蕃麦花,他就得意扬扬地背诵《九归 》。纺车哗啦啦转着,琴说海鱼儿你不背啦叫大嫂给咱唱几句,海鱼儿就说那我给 大嫂起个引子,说着就笨嘴拙舌地唱,东拉一句《黎狗看花》西扯一句《石榴娃烧 火》,嫂子们就笑得咽声岔气。大嫂忍不住就唱了,细扭扭的鼻音儿从窗缝里扯出 来,直扯得阴云遮了天上的星星,直扯得西风呜儿呜儿地苦吟,大椿树的枝梢轻轻 摆动,一片两片的枯叶落下来…… 金虎瞌睡了,海鱼儿的火炭熄灭了,两个大男人睡去了,妯娌四人才收了纺穗 儿拐线。拐着拐着,琴说:“大嫂二嫂,我一忙到半夜就犯毛病。”说着就双臂抱 了肚子把头顶在膝盖上。大嫂十八娃以为她受寒腹痛,就要揭开她的衣襟拿棉花敷 在肚脐眼儿吹热气。饶拦了,说:“她这毛病我也有,她也有,啥病?肚子饥。” 大家就都笑了,谋算着弄什么来吃。厨房里不敢动烟火,米呀面呀的在老人家屋里, 五谷六豆的都有定数儿,商量来商量去只有去吃萝卜。萝卜窖在院场角儿,松松的 沙土用炭锨子刨开,见了稻草就伸手进去掏,粗的是白 萝卜,细的是红萝卜,掏上十个八个谁也看不出来。大嫂叫饶去,饶叫琴去, 琴叫忍去,结果是谁都不愿意去。饶说:“大懒使小懒,小懒不动弹,我看咱轮着 来。”说着就过来拖忍,忍胆小,撅着屁股不走,是琴推着她的尻蛋子把她掀出去 的。 这萝卜又甜又解渴,还能生克熟补,真真是好吃。十来个萝卜一袋烟工夫就啃 完了,琴还不解馋,要再去掏一回,被饶挡了。饶当晚跟着大嫂十八娃睡,可一拿 起枕头,十八娃就长吁短叹,饶就知道大嫂的心事又来了。饶说:“大嫂,夏天着, 你睡觉总爱穿那件八幅子罗裙,现在天冷了你倒溜光身子?”大嫂哀叹一声,说: “好姊妹哩,你不知道我的苦情,我妈她狠呀,她使了人家的银子,说叫我长大了 去侍候人家,人家给的信物就是这件八幅子罗裙!这不是活活把女儿往出卖吗?我 总想问问老四,他打下了红崖寺,见没见我妈?”饶说:“这事老四没法儿给你说。 他是把人寻着了,可人家不回来。”十八娃问:“是跟上南天罩走了?”饶说: “人家回河南去了。”十八娃就“妈呀妈呀”地捶着心口,哭诉说:“我妈她心狠 呀!心狠呀!”饶心里惶着,说:“好大嫂哩,不是人家心狠,人家说你就不是她 亲生的,你是她在路边捡来的。”十八娃就拿头在墙上碰,哭诉说:“我命苦呀我 命苦呀!” 这是真的。 老贩挑从龙驹寨买了宁花回来,怀一胎不成怀一胎不成,就找了陈八卦,陈八 卦出主意叫老贩挑在老坟里埋个十八斤重的石头,娃是生下来了,却最终还是没活。 也算老天有眼,老贩挑在砍柴的路上就偏偏拾了个娃,走了一个来了一个,一个吃 上一个的奶茬子,事情接得天衣无缝,拾来的娃仍叫十八娃,连瞎子外婆也没觉察 出来。这事只有老贩挑夫妇知道。可十八娃哪里知道,打贩挑的父亲一走,有人就 过来纠缠她妈,因为住的是独庄子没个依靠,她妈只能虚与应付,可后来这人竟拿 来一根麻绳,叫她妈勒死她父老贩挑!她妈咋下得了手?就说好天爷哩,我又不是 黄花闺女,害了老贩挑也称不了你的心,你不是喜欢我这女儿吗,待女儿长大了去 侍候你…… 饶酸着鼻子说:“你妈明知道你已许了孙家,却说叫你长大了去侍候人,这不 过是一句应人的虚话,谁都知道,孙老者也不是好捏的柿子。而这人想用一条裙子 套住人家女儿,心也太匪了,你知道这人是谁?” 十八娃咋能不知道! 她当姑娘的时候,见了这人就磕头就叫干大就给他唱《小放牛》,她也不止一 次接过他给的银元。她嫁到孙老者家后,这人仗着亲戚关系还到她瞎子外婆家走动, 可就在她怀了孕,那次老贩挑送她回苦胆湾的路上,她到草面庙后头去撒尿时,被 这人勒着嘴强奸了!强奸者要她不准说出实情,说出了就杀她全家!她就谎称一股 怪风吹走了她的裤子。当晚回到家,丈夫的头就被“拔”掉,公开说的原因是在草 面庙后边撒尿时尿到了太岁头上,所以又是十八寡妇祭太岁,又是太岁宫里取人头, 可十八娃心里明得跟镜一样,这一切全是做出来的!那太岁宫本来就是人家的一座 兵营。她甚至怀疑陈八卦在这一系列过程中是与其沆瀣一气的。 事情的真相只有她和强奸她的人明白。 一想起当时的恐怖,十八娃就噎着气儿地哭。饶拍着她的后背,也抽抽泣泣地 说:“好嫂子哩,世上这事,就没个一准的样子,如今是乱世,能活下来就是福。 你妈她说是回河南,谁能说她不是去逃命?她不回来肯定有她不回来的道理。事到 如今,你还是要想开些,你要守,咱大大孙老者是靠得住的人。你要走,有了信得 过的,大大也不会强留你。按我妯娌的想法,只要你好过就成。” 十八娃拖着哭腔说:“好姊妹哩,你不知道,大大叫我开过年就跟人家走哩!” 饶问:“跟谁走哩?”十八娃说:“就是老连长,就是这老鬼在草面庙后边的林子 里占了我的身子。”饶说:“怎么是他?看着善善和和一个人?”十八娃说:“当 时他带着护兵在林子里打猎,突然看见我褪了裤子蹲在那里,就饿狼一样扑了过来, 勒了我嘴把我扛到林子深处———”饶说:“这两年了你也真能沉住气?”十八娃 说:“好妹子哩,我今儿就把一肚子的疙瘩吐出来,实指望你给我请个主意啊!” 饶说:“这就看你是要硬主意呢,还是要软主意!”十八娃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主意, 只把头拱在被子上,呜呜地哭。一个弱女子的命运就像风中的灯,忽悠忽悠着随时 要灭,忽悠忽悠着却又亮了。 饶噌地从头上拔下银簪子,说:“要做烈女子,就找他报仇要他的命!”她手 腕子一转,用银簪子把油灯拨亮,咬牙切齿地接着说,“他再要到咱家里来,咱就 商量好,给他灌烧酒,给他吃鸦片,琴会使枪,拿枪支了他的头,咱拿绳勒,用杠 子压,不信咱妯娌四个弄不死他一个!” 北风呜呜地刮,雪粒如黑箭射向大地,雪沫子从门缝儿旋进来,嘶声响着如饿 狼喘气。孙老者一夜一夜睡不着。老连长他操着了那份心,你不顺着他,你就永远 不得安生;这老四你本身就在刀刃上走路,怎么可以拿回来那么多银元;这固士珍 和高等小学结了仇,这一股子气化不开就永远都是事…… 东厦房里,饶出了个犟主意,大嫂十八娃却和着泪水说了一万个“使不得”。 饶又说: “那你就学得乖乖顺顺的,人家要咋就咋,事情记在心里,一旦得了手,也不 能饶了他!”十八娃说:“好妹子哩,我想到天上想到地下,我哪怕活成一条狗, 只要把我金虎养大就啥都有了。”饶说:“人要会装鳖,那活着也不难。按我笨想, 你心甘情愿侍候人家,他就是一只狼,也不至于把金虎怎么了,把咱大大怎么了, 你这样也是给咱护家哩。听说老连长有好几个老婆哩,怕就怕你去了受不了那份儿 窝囊气……” 今年的腊月里,一刮西北风就是雪,不刮西北风还是雪;屋檐上的冰凌有二尺 长,村路上的冰碴子琉璃一般晃眼。海鱼儿去井上担水扭了腰,老三去绞辘轳断了 绳。饶说:“这就怪了!天爷也要封我孙家人的嘴吗?”就招了妯娌四人去抬水, 饶提了木桶,琴扛着水火棍。水火棍半截红半截黑在白雪皑皑的天地里十分耀眼。 大嫂脚小,忍扶着她跟在后边。西北风夹着雪颗子箭一样射在脸上,脚下是深深浅 浅的雪坑和尖锐无比的冰碴,要在平常,抬水俩人足够,可今日去井上是在两个大 男人损兵折将之后,是在天上下刀子地上布锥子的严酷战阵之中。再一个,妯娌们 一个冬天都窝在屋里纺线织布,眼睛发昏骨头发酸,突然到了外边,雪的泽亮刺着 眼睛,风的利刃刮着嫩肤,四个年轻女人反倒觉得畅快。更重要的,是饶不信邪, 她不相信四个女人弄不回来一桶水! 绞辘轳是饶和琴的事。为了防止脚下打滑,大嫂十八娃用水火棍的一头顶着饶 的脚跟,忍前腿弓着后腿蹬着朝琴姐的脚腕子底下使劲,饶和琴你来我往地搬着辘 轳把。井沿子上是一圈儿明光发亮的冰溜子,井口子是一孔深不见底的黑窟窿,四 个女人来绞水,虽说人多势众,可处在这种环境难免心里发毛! 看着辘轳筒子上的井绳一圈一圈地排满了两层,听着丁当当的一桶水慢慢升上 来,当大嫂的就说:“沉住气啊,甭慌!”木桶终于出现在井口,终于搁在了井台 子上,可绞辘轳的两位气得肚子疼:只打上来半桶水!饶说:“这井也欺负咱女人? 重来!”大嫂十八娃却很庆幸,说:“谢天谢地,总算没有白绞,有半桶总比空桶 强,咱先抬回去再说。”琴却不服气,说:“四个人打半桶水回去,叫海鱼儿拿尻 子笑咱哩!”话未说毕,饶就放开井绳,可是不好,手一滑,盛着水的桶坠下井去, 辘轳暴转,飞速旋转的把子打得人伸不出手!琴啊地叫了一声仰面倒下,辘轳把子 打在她前额上,立时就出了血。饶赶紧过来抱住她。 咚地一声闷响,木桶落在井底。大嫂说:“糟了,桶板子散了。”忍就飞快跑 走,说:“我去叫大大!” “回来!”饶把忍叫回来,三人一同扶起琴,琴揉着眼睛,说:“刚才叫打昏 了,头有些闷,却不太疼,眼睛还能看见。”忍就赶紧去寻了鸡毛来,饶把鸡毛撕 成纤纤,轻轻按在琴额上出血的地方。 大嫂说:“咱回,今儿这气运不顺,男人都栽跟头哩,别说咱女人!” 琴反而来了脾气,说:“你都闪开,我就不信这一桶水绞不上来!”说着就挽 袖子,饶说:“你离远,我来!”大嫂喊:“甭嚷嚷,争着争着就出闪失!” 饶和琴就再次绞起辘轳。她俩很顺利地打上来一桶水。木桶完好无损。齐沿儿 满的一桶水,清清亮亮,饶先爬下去喝了一口。妯娌们就笑了,饶说:“我是咬它 哩,为它叫琴挨了一把子!” 妯娌四人抬着一桶水往回走。琴在前边,肘弯里的水火棍有一半分量搁在胯骨 上,忍在旁边搭着一只手。饶在后边,双臂搂着水火棍脚下小心翼翼,大嫂十八娃 在旁护着。空中飘下大而稀疏的雪片,雪片覆盖了路上往来的脚印,也覆盖了冰凌 的光滑和冰碴子的锋利。妯娌四人一歪一摇地朝前行,水火棍晃闪晃闪着,一桶水 的分量使它作为刑具的强硬和仪仗的威风已经丧失殆尽,它柳条儿一样柔,面条儿 一般软,和着四个女人的碎步子倒也起伏和谐,雪的妙曼愈增加了这妯娌四人的朦 胧和美丽。 突然,琴的脚下一滑,她腰身一闪,水桶弹了起来,忍赶紧揽住她腰。她没有 跌倒,可一桶水的分量在弹起又落下的瞬间,带着速度重重地朝水火棍冲压下去! 咔嚓一声,水火棍折了。一桶水重重地在雪地上,刹那间流了个净光。桶底被 掉了,箍着竹圈的桶身子还算完好。大嫂吓得坐了个尻子蹲儿,忍赶紧过去扶她。 饶抽出水火棍,水火棍没有断成两截,它木质相连着,中间的裂口呈“之”字形, 生生的白茬使俊挺笔直的水火棍在红与黑的衔接处出现了硬伤…… 妯娌四人丢了魂一样僵立在风雪中。大嫂十八娃腰腿发瘫,几乎直不起身子, 饶就叫忍扶着她。饶把烂桶底捡起来用衣襟裹着,一手提了完好的桶身子领头往回 走。琴跟着她,那不争气的水火棍挟在她腋下。四人回到院子,饶如此这般地悄声 作了吩咐,便各各自行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