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部 分 崂峪庙(二) 忍悄悄推开上房门,吱咛一声引来孙老者的连声咳嗽。忍吓得双腿打颤,不知 是进是退,正慌慌着,孙老者问:“谁?”忍轻声答:“大大,舀一升糁子。”不 见炕上动静,忍就轻轻地把水火棍靠在门背后,又哐里哐当地在板柜里舀了糁子。 这都是饶姐教她的,她完成得很好。 场房里,琴轻轻拍着门板,悄声喊海鱼儿。海鱼儿披衣起来开门,琴一闪身就 挤了进来 。看琴脸色发红喘着粗气,又慌又神秘的样子,毫无精神准备的海鱼儿吓破了 胆,一手捂了下身惶惶后退着说:“你你你、你———”又摇手说:“不敢不敢— ——”琴就笑了,把破桶圈儿高高地提起来给他看,海鱼儿夹一夹眼,看清了,长 出一口气,兴灾乐祸着说:“好么!美么!”琴不跟他计较,亲着声儿说:“赶紧 给咱修,别叫大大知道了。”海鱼儿转身坐到炕栏子上,又慢条斯理地在烟锅子里 装烟,琴急着喊:“哎哎哎?”海鱼儿不拿正眼看她,冷冷地说:“谁弄的烂子谁 背上。”琴过去在他的毛脸上拍了一下,丢下一句话:“你不办也得办。”就转身 离去。海鱼儿愣了,反复用手搓着脸,脸上热热的,琴那温柔软和的手心,那拍中 又抚的指头蛋儿,滑溜溜地仿佛有什么承诺在里边……海鱼儿胡思乱想着,就急急 找了锯末削了木楔,将桶底活活地安上去,又嘟嘟嘟地朝缝隙里砸着锯末,一边忍 不住就念起《九归》的口诀。 孙老者起身穿了皮褂子,戴了毡帽子,忍服侍他喝了一盅茶,给他装好水烟, 用火镰打着火媒子,看着他呼噜噜地吸上了,才轻声掩门而去。 孙老者一哨子烟未吸毕,就又想起了欧阳询。欧阳询楷书《九成宫醴泉铭》是 二儿子取仁向程掌柜的要来孝呈他的,多年来他都在读这部帖,想着蔡邕说过好书 法的十六个“若”,就一直没有勇气临笔。今正逢着雪天,少了村人的走动和嘈杂, 何不提笔临之?就丢开水烟锅,挺而起身,又饱吸一口气,十指交叉拔了骨节,方 款款然来到门背后。刚在小板凳上落坐,嘎啦啦一声叫一只母鸡从膝下飞出,直吓 了他一跳,一时就心下不悦,正要喊儿媳们来训斥,转眼又想起这事是他应允的。 当时,饶要给他习书法的泥坯下搁个鸡窝,他想这又不碍了啥事就说噢你搁去,可 今日这鸡没下蛋却狂叫着扑出,一时坏了他临帖的心境,就想今日这欧阳询是断然 不能临了,还是再写柳公权那个“安”字吧,宝盖下有猪则家、宝盖下有女则安啊! 粗瓷碗里的泥水水沉淀了,他提笔慢慢地搅拌着,泥水水变成灰黄的浓汁,流 利中又带着黏性,他一下一下在碗沿上顺着笔毛。泥坯子的光面子上落一层虚虚的 浮尘,往日书写时泥坯子洇水的感觉比宣纸还好。他执笔在手,落笔前噗地朝泥坯 子上吹了一口气,浮尘扬起,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糟了,他想尿尿,这一场寒雪 加重了他尿急尿频的老毛病。他急慌慌立起身,来到门口,见漫天皆白冰雪满地, 就又急慌慌地回身来找他的水火棍。这水火棍成了他出门在外的拐杖,拿着心里稳 实,拄着脚下踏实,他拉了左边门扇又掀开右边门扇,在右边门扇背后找着他的宝 物。他拿起来,习惯性地在地上了两下,突然觉得,手里的劲道怎么虚松绵软?就 平托了水火棍,在手里细看。猛然,他眼里喷出一团火:水火棍怎么折了? 孙老者身子晃了晃,终于没有晕倒。一股子闷气憋在心间,想咳嗽胸中发堵, 想呼喊舌根子发硬,他就那么平端着他的水火棍,一任眼角的浊泪满面流淌!这棍, 是苦胆湾的吉祥物,也是他的身份、他的权威!是他用半生的身命塑起来的大贯爷、 至今州川人仍尊敬着的大贯爷的像!从清末,到民初,到北洋,到驱刘,到老一军, 到国民联军,到冯大人主陕,他孙老者的威作、他的公信、他的声誉、他的无畏、 他的海量、他的平和,及至州川一地的安宁,往来兵匪的交涉打理,民事纠纷的评 判合辙,流亡孤魂的安妥归葬,公役公粮官税的纳派等等,都在这一根棍上啊! 孙老者平端着这根棍,跌跌撞撞来到院里。天上暗云飞雪,地下茫茫无痕,他 仰天悲泣,如丧考妣般呼喊:“天爷啊!天爷!” 忍最先跑了出来,她用头颈架着大大的胳膊,大声朝厦房哭喊:“饶姐!饶姐!” 饶正换衣服,她要回一趟娘家,叫她黑手兄弟弄一根好木料,复制一个一模一样的 水火棍。作为当家女人,她要按她的想法了结此事。她知道弄坏水火棍不是一件小 事。 听到忍的呼叫,她一边套着蓝衫的袖子,一边跑出来。看到大大呼天喊地悲痛 欲绝的样子,她才知道,弄坏水火棍简直是伤天害理!心想千万不敢把大大气疯了! 琴和大嫂十八娃也跑了出来,大雪飞扬中,四个媳妇同声喊着大大。大大是个 好人,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个村,为了上下州川,他亏吃得,苦受得,谁不说贤能 的孙老者是大家的依靠!而今四个媳妇竟侍候不好大大反要他痛心受气,这苦胆湾 人怎么容得?天爷怎么容得? 饶就长长地伸出胳臂,一边跑过来一边哭喊:“是我有罪啊,大大!”接着就 扑通一声跪在当院里。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大嫂十八娃紧挨着饶跪下,忍跪下,琴 也跪下…… 四个媳妇跪了一行,大雪倾刻覆盖了她们,满身的洁白仿佛灵堂上的披麻戴孝。 院子里一片哽咽之声。 孙老者双手托棍僵在雪中,仰面朝天欲哭无声。毡帽子掉了,脑后的辫子散乱 着,厚重的积雪使纷披的须发有了铁质的分量。 老三来了,海鱼儿来了,一个个铁青着脸,愤怒的目光压迫着四个惹祸的女人 ——— 校长孙取仁出现在院子,他身穿青布长衫,颈上搭着长围巾,头上戴着黑呢礼 帽,足下踏着手工棉鞋,手中拄着一根柴棍……他目及之处,是四个女人跪着伏地 痛哭,两个男人凶神恶煞僵立着,父亲雕塑一般,手里的水火棍断伤赫然! 他轻轻走了过去,轻轻拿下水火棍,轻轻弹弹积雪,突然一个转身背起父亲, 一步一顿地回到屋里。老三和海鱼儿跟了进来,三个男人把老人放在炕上,捂上被 子,又侍候上热茶。 老三捏着鼻子说:“二哥!”校长孙取仁无语,他僵硬地坐到老圈椅上。海鱼 儿说:“二哥,四个嫂子去抬水———”校长孙取仁手一摆,有气无力地说:“不 说了,你去城里叫老四,这么大的事,他得回来。”海鱼儿忐忑着说:“二哥,老 连长派人来说有紧急军事,他脚上的伤没有好利索就连夜走了,这当儿,恐怕叫不 回来吧?” 四个女人还跪在外边哭。 “这样———”校长孙取仁把他拄过的那根柴棍在地上一,很平静地说:“老 三,你去,把院里跪着的,每人打二十棍。” 老三小名叫镢头,大号叫兴让,他一辈子只知道在庄稼地里下苦。这个一辈子 在吃喝上只会推让的老实疙瘩,对屋里这四个菩萨似的女人,他哪里下得了手?四 个女人都是好女人,她们到了这个家,这个家才像了个家。这么想着就嘴里嗯嗯, 脚下却不动。校长孙取仁怒了,大声喝道:“去呀!” 老三接了柴棍,迟迟萎萎地走出去。院子里伏着四个雪疙瘩,四个雪疙瘩此起 彼伏着发出呜咽之声。老三要把棍扬起来,胳膊沉得没有力。他把棍顶在心口上, 喉咙里哽哽咽咽着,叫一句,哭一声:“大嫂,饶姐,二哥叫我打你们哩。” 雪堆里的哭声更加悲戚,饶姐扬起头来,一双泪眼放着光,她抽泣着说:“你 就打吧,好兄弟,你就狠狠打吧!” 飞雪中棍子扬起又落下,持续了有一炷香的时间。听着老三痛哭的老粗声,听 着四个女人的长噎短气,听着外面有一下没一下的打人声,孙校长仿佛看到麦忙天 四个媳妇碾场簸糠的身影,仿佛听到四个女人并立一排打枷的声音…… 校长孙取仁的脸上淌下两行热泪。 饶得到一个重要消息:老四孙文谦被老连长关了禁闭!而且据司令部传出的话 说,腊八节之前就要将他解押省城,交冯玉祥的军事法庭审判!她赶紧跑到高等小 学将这事告诉了丈夫孙取仁,孙校长听后大吃一惊,急问:“犯了啥事?到底犯了 啥事?” 这是一个风雪之夜,陈八卦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孙老者的上房屋。饶赶紧上来 侍候烟茶,又问他要不要生一盆木炭火暖和暖和,问他要不要再吃些蒸馍蘸蒜。陈 八卦疲惫地靠在老圈椅里,他摇了摇手,有气无力地说:“你忙你的去。”饶就在 屋角的板柜里找一点小米。琴这两天茶饭不思,只说想喝小米汤,她就把柜里的杂 七杂八一件件翻腾出来,手里忙着,耳朵却灵醒,陈八卦说老四被关还要解押省城 的话她全听到了。她心里慌慌着,拿了小米,轻声出门,到了厨房,手沉得拉不动 风箱。好不容易熬好了小米汤,她就怯怯地舀了一碗给琴送过去。琴在炕上歪歪着, 大嫂十八娃抱着小金虎和她说话。小米汤递上去,琴却说她想吃柿饼,饶又爬到牛 圈楼上从瓦罐里摸出一把柿饼,跑到屋里递给琴,琴却嫌柿饼没潮霜,说血喇喇的 不想吃。问她到底想吃啥,她把头顶在炕栏子上,半天不吭。大嫂就说:“十月怀 胎苦是苦,可娃抱到了怀里天大的苦都忘了。我这后半生就靠金虎了,金虎是我的 命根子。”说着又鼻涕眼泪地伤心,饶就赶紧说:“我是天天都想怀娃哩,可月月 落个肚子空。”大嫂破泣为笑,说:“你不到学校去住,天天跟我睡我能叫你怀了 娃?”琴噗儿一声笑了,大声说:“我要吃苎麻籽儿、苎麻籽儿!”大嫂说:“琴 你该不是怀了个金狮子,咋尽要吃怪东西?”饶却犯了愁,说:“这苎麻籽?哎呀 大嫂你知道村里谁家种过苎麻?”大嫂说:“这苎麻籽是个缺物,不过琴啊,我给 你说,大烟籽嚼起来跟苎麻籽是一样样的味道。”饶就说:“对了,场房后檐墙下 靠了好多大烟秆,我去折些烟头来。”说罢一阵风而去,片刻就折了一把回来,在 手心里弹一弹,手心里就有了一些比籽麻还小的颗粒。琴拉过饶的手嘬嘴吱儿一吸, 闭目咀嚼,连说:“好吃好吃,比苎麻籽还好吃。”大嫂说:“小时候,我经常偷 吃大烟籽,那油油的味道比籽麻还香。”琴嚼着大烟籽,又要喝小米汤,又要吃柿 饼。大嫂说:“琴呀,你这怀娃是享福哩,你饶姐怀娃娃了你要一样样侍候她哩。” 琴就一把揽了饶,说:“饶姐比我妈都亲。” 饶的眼里噙着泪水,说:“妯娌姊妹一伙伙么,谁跟谁呢!”她没法儿告诉琴 说老四在城里出了事,就连忙找个托词到学校去把实情告诉丈夫…… 冒着西北风,陈八卦坐了兜子在州城和苦胆湾之间往来穿梭。几经赔情折脸, 总算弄清原委:老四孙营长在红崖寺的事被人告发,老连长初步给他定的罪是“收 受贿银,私放匪首”。孙老者就涕泪涟涟,说:“银子钱不是谁都能拿得起的啊, 钱揣在怀里,祸就在尻子后头跟着。也怪我老糊涂啊,一方桌的银元我就心里发怯, 可没想到这竟是老四得的黑钱啊!”陈八卦说:“如今这年头,仗打赢了,哪个不 是军需拿车拉,银元拿筐挑?问题是老连长的痒痒在哪儿,你我心知肚明啊!”孙 老者气哼哼地说:“咱不是给他答应了吗?开年了就送人上去,人不送走,咱就甭 想安然。我一辈子给人合辙说事哩,我不知道啥是人情世故?” 孙老者把事情看开了,就托陈八卦去给老连长身边的两个参议使了银子。黑笔 戳死人哩,案卷就在他俩手里。俩参议说了:“你孙家的事儿多啊!哎哎,你家老 二当校长聘教员,再聘不到人也不能聘个文丐。这文丐沿门乞讨又顺手偷人,偷人 还专偷贵重宝贝,这案子也搁了两年了,我们就看你孙家咋了呀!”陈八卦没有想 到,老四一出事,一个撞得两个响,连唐文诗先生也犯了案子,就试试探探地说: “咋咋?唐先生?那可是个老实书生啊!”黑黑胖胖的大参议就冷森森地笑了,反 问:“老实书生?你知道他偷的是什么?他偷了人家虞司徒庙一 架宋琴!知道吗?就跟诸葛亮在空城计城楼上弹的那一模一样,人家的镇庙之 宝啊!“陈八卦知道唐先生课余时间喜欢操琴,但不知这琴竟是虞司徒庙的,就将 信将疑着问:”真有这事啊?“高高瘦瘦的二参议就说:”唐先生盗宝的事一直给 你压着,能压住了你使银子,把宝物给人家送回去,压不住了那只有按贼法办,这 事先不说了。你的老四孙文谦,说起来真是对不住老连长啊!咱闲言少叙,你看是 这,卷子我们先搁着,把事情往活里盘是你们自己的事,听懂了?“ 回来一说,孙校长先就躁了。他把黑呢礼帽在手里啪啪地摔着,说:“这是给 人搁事哩!当年唐先生买这琴时,钱不凑手还向我借了三十块银元呢!”这话陈八 卦相信,但这年头你同谁去论理?他只有无奈地拍打自己的帽苔子。孙校长又说: “这年头啊,靠谁都靠不住,只有靠自己,依我看啊,咱们自己武装自己,自己保 护自己,这才是正经主意。”他也在切切实实地实行着“正经主意”,他从方桌上 拿走的三千银元,实实在在地买了枪,买了弹药,又从省城请了教官训练高等小学 十四岁以上的学生,实弹射击已经搞了两次,学生们情绪很高,教员们也打枪习武, 高等小学成了文举武备的榜样,上下州川的几所学校都来观摩,士绅们对此评价很 高。 眨眼就入了腊月,陈八卦几次进城去东背街见老连长,都吃了闭门羹,要么说 人出外巡视去了,要么说人身有恙不便见客。托虞司徒庙香线上的人打听老四在何 处关押也没有结果,从矮胖子土包子两个参议处传出的话是:过了腊月初八事情就 没救了! 孙老者急得心里起了火,满嘴都是燎焦泡。他第一次感到银子钱的作用不是万 能的……他接连两夜和陈八卦对坐,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蓦然,陈八卦把手里的红 铜茶壶朝桌上一,想起他从香线上获得的一个重要信息,就说:“前年着,取仁到 王山沟收账,差一点叫白脸娃娃给杀了,理由是有人举报说取仁是洛南土匪曹鸡眼 的军师,你知道是谁陷害咱老二吗?咳,是云游在外的金陵寺住持释悟真!”孙老 者惊问:“释悟真?”陈八卦说:“就是因为用庙产办学的事,跟咱打官司的范长 庚!”孙老者说:“怎么是他?他处处替菩萨说话,口口声声出家人不理俗事,怎 么会给人背后使坏?”陈八卦说:“这个人啊,人出了家心没有出家。今年就一直 在红崖寺、红安寺、万灯寺一带讲经说法,老四放走南天罩,还是这个范长庚给白 脸娃娃点的捻子!”孙老者垂下头,说了两句话:“这年岁人心险恶,可要紧的是, 咱自己身手不干净啊!”陈八卦叹息着说:“唉,说到底,还是我和他———”孙 老者愁眉苦脸着,心想四个媳妇都娶回来了,是头一回团聚过年,小金虎也会跑了, 会叫爷爷了,他心里是苦中有甜啊。他抱着金虎去赶了一趟打儿窝的集,心里的皱 皱折折都熨平了!金虎知道拿麻钱儿能买洋糖,知道拿麻钱儿能买灯笼买年画买花 炮,几乎是金虎的小手指到哪儿他就把钱花到哪儿,当爷爷的高兴坏了,这实在是 他失去长子之后的一个巨大的补偿。可是,又一个分离就在眼前,他拿定主意要将 金虎留在身边…… 可是,他面临的难题是如何对这个凄凄苦苦的儿媳妇开这个口。说叫她去享福? 叫她去当侍女、当小妾?说叫她去以身赎人?叫她去报仇雪耻?孙老者和陈八卦以 至孙取仁都想不出合乎情理的说辞。这是一个屈辱与痛苦的选择,用大儿媳去换四 儿子,叫嫂嫂去赎小叔子,对十八娃而言,这无异于卖身求荣无异于认贼作父无异 于助纣为虐…… 但是在饶的心里,这并不是多么难解的疙瘩。看着两个老男人吊着黑脸一夜夜 对坐,看着自己的丈夫眉头挽个疙瘩出出进进没个好脸,就几次忍不住要插嘴上去。 她把六寸碟里放凉了的蒸馍蘸蒜馏热一回又一回,她把升子里的水烟丝一次一次在 牛皮烟包里装满,她往红铜茶壶里一遍又一遍地续水,看看陈八卦头上膨胀飞的帽 苔子,看看老公公头上日见枯索细瘦的花白小辫儿,就试试探探地说:“福吉叔, 大大,在您二老面前我是不晓得啥的娃,可按我的笨想,老四的事,我大嫂的事, 其实是一回事,把我大嫂安置妥当了,老四的事也就搁下了。”陈八卦垂闭着的眼 皮闪了一下,饶说话的气就稍稍足了一些,她继续说:“福吉叔,大大,我揣摩过 我大嫂的心思,她的心思全在金虎身上,为了金虎,她火坑水牢都敢跳。谁都知道, 这年岁里,在咱商县地界,老连长就是龙王,谁碍了他的手脚逆了他的心意,他就 叫谁房响锅炸家破人亡。他这些年一直给咱使些小绊子却没和咱闹翻,一是大大在 州川的威作,他纳粮派款得依靠大大,再就是依着大嫂这一层关系,隔山转坡地咱 和他扯得上是亲戚,三就是福吉叔有恩于他,多少的面子他都不好扯破。可如今, 他拘押咱老四,明里说是因为放了南天罩,可他心里打的是我大嫂的主意。按我女 人家的想法,咱抗是抗不过去的,这一潭水也聚了多少年了,也该到放的时候了。 可明搭火上地把我大嫂送上去,这于咱折身价,也于他老连长失体面,双方都显得 茬子太硬。” 孙老者不吸水烟了,只拿昏黄的眼珠瞧着这个儿媳。饶就大着胆子继续说: “大大呀,福吉叔,按我笨想,眨眼就要过年了,是亲戚都要关照关照哩,扫七灰 呀,做豆腐呀,盘锅镘墙呀,蒸馍熬肉呀,炸个油糕面花丸子呀,他那大家户肯定 事情多人手少。咱也到他门上走一走,看他有啥活需要帮的,有啥年货还没备的, 就算是跟他走亲戚,就算是给他看腊八。这样走扯着,合情又在理,他能把咱撵出 去?” 陈八卦晃着红铜茶壶,夹着发红的眼珠问:“走亲戚一说倒也合人情世道,可 是谁去哩?叫你大大去?叫你的取仁校长去?”正说着,十八娃相跟着琴和忍来了, 看着大大日夜熬煎,妯娌们也坐卧不安,听着饶在上房屋里八八九九地给大大说着, 就忍不住跑上来,看老四这事咋得下场呀。 见妯娌们围在自己身边,饶更壮了胆子。她说:“大大去不成,大大是大大哩。 校长也不能去,校长是校长哩。他们一去人家就知道是奔老四来的,反倒把事情弄 生硬了。” 陈八卦眉眼一乐,双手捂了帽苔子,问:“那你说说,最合适的是谁去?”饶 脖子一扬,说:“大大,最合适的是我去,我大嫂去!人一看,我就是做家务的手 儿,大嫂呢,她抱着金虎给他拜了干爷,这是当堂子上众人眼鼻底下的事。再说, 又有石瓮沟那边套着老亲戚,白说黑说都翻不了脸,我姊妹去给他看腊八帮年节, 礼性上不拿银子不拿钱,就按他石瓮沟的老乡俗只拿十二个大花馍,说到底还是走 亲戚。” 陈八卦鼻子里哧地一笑说:“人家也不瓜不傻的,就看不出来你的目的是为了 老四?”饶说:“老四的事我先挂口不提,只说是亲戚,我俩年节时上来帮人手的。” 琴猛然大喊:“我也要去!是他老连长叫孙文谦把我办过来的,如今我男人出 了事,我要去看看,我要叫他给我放人!”饶以抱怨的目光瞅了大嫂一眼,大嫂就 说:“男人对于女人就是一层天,是我把实情给琴说了的,一个蛤蟆四两力,救老 四须得大家合力才行。”话一到此,忍就朝前一站,倔倔地说:“我也要去!” 陈八卦真正乐了,看她秃头窄脸的丑样儿,笑问:“你去?你能做啥?”忍拿 上牙咬着下嘴唇,猛地说:“我去恶心恶心他!” 饶伸手牵了牵忍不大合体的后衣襟,忍就不再说话。陈八卦对着孙老者说: “四个媳妇开进司令部,这就成了州城年节里的一景儿,社火也别耍了!” 大嫂十八娃说:“饶说的都是平常理,咱行事顺着平常的理路走,走到天尽头 都有咱说的。可我有个难处,就是金虎娃我一天也离不得。可我带个娃上去,这哪 儿像个做活的?再说,万一人家不顺心了在娃身上使个坏,那我就哭都没眼泪了。 可不带娃上去,我心不浑全不说,娃又丢给谁管呢?” 孙老者终于说话了,喉咙里咳咳噜噜不利索:“这金虎啊,说啥都不能带走, 我的金虎啊,是他妈的命根子,更是他爷的命根子。我白日背上黑来搂上,只要我 活着,你就甭操娃的心。” 经过一番合计,琴和忍留下侍候一家老小,饶和大嫂上城去给老连长看腊八。 话一传进去,老连长人没出来,声出来了。他说这俩亲戚来得好,赶紧送到大院子 给捆行李去。原来是大婆子正在搬家,满院子的衣物用品,整柜子的绫罗绸缎,粗 脚大手的挎娃子胳膊短,不会装箱又没眼色,惹得大婆子发了好几回脾气。正着急 间,却突然来了两个手脚利索的年轻女人,真正是雨中送伞。饶的嘴又甜又会说话, 十八娃银盘大脸的眼头儿又活心又细,黄脸金牙的大婆子就笑了,骂短胳膊挎娃子 说,一呀女人两只手顶你四呀男人八只手…… 老连长在西安甜水井买了一院子房,大婆子带一双儿女年前就要搬过去。长子 于江山、长女于江瑶都到了上中学的年龄,甜水井那边的管家十月就粉刷了房子, 置全了居家的一应厨器寝具,又请妥了英文的算术的家庭教师,一双儿女经突击补 习之后开过年就插入贡院门的一所中学就读。大婆子年都不过就要搬到西安,完全 是为了儿女的学业。待所有行囊收拾停当,大婆子穿过隔墙的月门来到司令部,她 正儿八经地向老连长交钥匙。钥匙是炸弹柜上的。自老连长被冯大人编为独立师之 后,人马扩大了,也有了专门的军库,炸弹手雷之类也无须自家老婆掌管,但那几 十枚江湖反正时的旧炸弹就一直在老柜子里放着,钥匙也一直在她腰上拴着。如今 要走了,这炸弹柜上的钥匙须亲手交给自家夫君,这是她十几年随军生活的责任, 也是她掌管后院诸位妻小的权威。诸位妻妾一旦争风吃醋,她朝当院子一立,中指 上的钥匙串儿当空一摇,立即诸声皆禁! 老连长正在主持军事会议。说是毛老道二犯了,窝子又移到白虎岩洞上,上千 号人马一律穿戴清朝衣帽,今儿轰轰轰上朝哩,明儿轰轰轰降旨哩,闹得州河两岸 烟尘雾罩,民不聊生。老连长连日开会,商量会剿。这会儿大婆子戴着银镯子的手 朝他一招,中指上的钥匙串儿丁当当一响,他就赶紧走了出来,郑重其事地接了, 又一脸严肃地叮嘱沿路应注意的事项,说拾掇好了就趁早上路。 老连长转身回到会议厅,旋即又出来,仰头看天;听见马铃丁当,就又移足大 门口,目送十几驮骡子鱼贯而去。之后,嘱身边的短胳膊挎娃子去叫二婆子。仿佛 二婆子早在月门后头等着,短胳膊挎娃子没走几步二婆子就腰身软软地迎了上来。 老连长远远地就摇动着手中的钥匙串儿,待二婆子走到跟前,他又将钥匙串儿高高 地提起来,二婆子双手作掬捧状伸出,他才肃穆着脸将钥匙串儿放入她的手心。又 丁宁:“你朝大院子搬,仨儿搬到二院儿,粗细活路交乡下来的俩亲戚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