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部 分 崂峪庙(三) 二婆子慎慎地将炸弹柜的钥匙串儿在裤带上拴了,转身去指挥各院子的妻妾依 次晋升。这就忙坏了饶和十八娃,俩人扫了三院房子的七灰,又搬妥了二娘三娘的 起居家当,还侍候了一群娃们的穿戴吃喝,最后才在三娘旧居的小院子安歇下来。 这是短胳膊挎娃子传来的命令,老连长说了,二位大姐先就地住下,屋里三娘旧有 的家具都是现成,你们自己先安置了床衾铺盖,司令部的会一完老连长就过来和大 姐们说话。 十八娃给饶说:“好妹子哩,我咋心里慌慌得坐不住?你说他来了会把咱咋呀?” 饶说:“好姐哩,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他老连长也是人嘛,从今儿一天看,他 也没把咱当外人。”说中间门外头踢里啷当军靴响,短胳膊挎娃子的手电在窗纸上 晃着白光,又传来声音说:“二位大姐,把屋里灯火拨亮!” 老连长进得门来,连说“点蜡点蜡”,短胳膊就嚓啦嚓啦划着洋火,一时间, 四根木蜡就高高低低地亮在屋子的这儿那儿;一时间,这间存留着旧女人气息的老 房子里就光影晃动人影绰绰。十八娃坐在一处幽暗的角落,但她的银盘大脸双下巴 却像月亮一样光明柔美。短胳膊挎娃子掩门而去,老连长脱着军大氅,连说:“咬 死啦咬死啦!我脊背上爬了一万个虫子,快给我挠快给我挠!”一见面就是这言语、 这举动,饶一时搞不明白,她用疑问的眼光瞟一下她大嫂。大嫂十八娃迟萎了一下, 见老连长退着身子直朝自己撅尻子,就红着脸儿伸手捋袖子,又趔趔趄趄地从后衣 襟伸胳膊进去。老连长嘴里一边吸溜着涎水,一边耸着肩说:“上边上边!左边左 边!下、下!好!使劲使劲!” 原来真是挠脊背。老年人皮肤粗糙爱发痒,没想老连长一痒起来就急死没活的。 饶帮不上忙,就把老连长胡乱丢在炕上的军大氅轻轻拎起来,挂在“十不闲”上, 又用糜子笤帚一下一下刷着大氅上的灰尘。稍顷,老连长舒服了,出一声长气,饶 就赶紧侍候他披上军大氅。 老连长这才正眼看饶,说:“你是老二家———孙校长的那个夫人吧?”饶浅 浅一笑,说:“哎哟我也算得夫人?叫读书人说我顶多算个糟糠之妻。”老连长哈 哈地咧嘴笑了,连说:“让我看看让我看看,你们陈八卦说你是个贵人,耳梢比眉 梢高耳垂比鼻沿低,叫我看看叫我看看!”说着就要动手拉扯。饶把脸一迈,顺手 捋起鬓发,偏脸朝灯下一蹴,说:“你看你看,耳大是人闷哩!”老连长就哈哈大 笑,竖起大拇指说:“孙老者的福气到了!孙老者的福气到了!”说罢自个儿掌了 灯,过来端端地照着十八娃的脸,看那鼻子,看那下巴,肃着脸儿说:“你没变, 你没变哩,你就是双下巴的命啊!知道吗?双下巴就是重夫,重夫就是重福。” 两个女人迷瞪着眼听不懂他的话,他却问:“咋不把金虎带来呢?我可是娃他 干大呀,这可是在你孙家当堂子上磕的头啊,你可不能把这一门亲不当事呀!我还 说过年了把娃接上来看社火哩!你看你这孙家人咋就不走理嘛!” 饶一听这话,就双手合个十,本想说我们妯娌心里你一直都是娃他干爷哩,但 这话显然不合老连长的心性。她明白老连长干愿自降一辈,是想和大嫂的辈分扯平, 便眼睛一眯舌头一转说:“你既是娃的干大哩,也就是我的老哥哩,这称呼该没错 吧?你看眨眼就过年了,金虎他爷叫我俩上来,一来给你拜个腊八,二来帮你拾掇 拾掇家务。你这家是蛇大窟窿粗,年节下是事多用人多,你看我姊妹来得多巧,正 赶上大娘搬家上省,这不,我姊妹的粗胳膊大手就派上了用场!” 老连长又是一声笑,摇头摆手说:“还是把金虎带上来好。”饶趁势给大嫂一 个眼色,十八娃就说:“不是我不把金虎带上来,实在是他爷舍不得叫走。这一向 他爷心里熬煎,老四的事没个影儿,一家人的年都不知道咋过呀!”饶接口说: “我就想说把金虎带上来,他干、干大肯定也想娃哩!再说娃长在乡下,大了也难 免粗野,城里到底条件好,你这大院子里就聘着先生,娃上来了早认字早出息。再 说,你这家大业大,伙房上、杂侍上也少不得雇人,我大嫂上来了总也是你个帮衬。” 老连长迷醉着眼,嘴里乐乐地呵呵着,就双手搂了膝盖,头颈点着,身子晃着。 饶又试试探探着说:“老哥你看啊,咱这老四啊,虽说哥你承携着当了营长,可毕 竟还是个娃呀!要说也二十好几了,媳妇也是你从寺耳给办过来的,可事理上他知 道啥呀?这一回捅下这个烂子,法办他也是应该。可就可怜了我家孙老者,他整天 给人说事合辙哩,完税催粮哩,他这一倒头,你这一股子亲戚也就完了。” 说着说着两个女人就哭了起来,伤心凄凄的,闹得老连长也长吁短叹。风从窗 棂刮进来,四只木腊的灯焰一齐挣扎摇曳,蜡泪流了一摊。老连长双手一拍,立起 身子,军大氅垂到脚面,烛光下,他的灯影子像一座大山,忽而倒在南墙忽而倒在 北墙。他在屋里徘徊了几个来回,突然大声说:“不管咋说,红崖寺的仗是打赢了, 把地盘给咱收回来了,把南天罩给撵走了,把我一块心病给除掉了,我不管是谁举 的检,这功绩还是主要的!至于说拿了人家多少银子,这是良心事,拿了战利品没 及时上缴这在战场上也不算稀奇事,冯大人的地方国民政府也不缺这几个钱,不过 把钱一缴我这一关就好说话了。二位也算女中贤良,你们说我的话可在理?” 饶是腊月十三回来的。饶回来给高等小学带来十七担木炭,老连长没忘记他的 承诺。孙家的二千银元是腊月十四送上去的,老四孙文谦在腊月十八的傍黑回到家 里。十八娃留在老连长的于家大院子给二娘三娘当下手,老连长说了:“要在这院 子里混出名堂,得先摸透二娘三娘的脾气。” 放老四回来之前,老连长专门召见他这位孙营长,他说:“你是我的爱将,红 崖寺的事 你给我办得不圆满,我关了你几天,叫你好好想一想。你是给我干事哩,我是 给冯大人干事哩,咱是蚂蚁上树哩,一个跟着一个,章法上都是有套套的。这一次 我放你回去,你可以带上两个护兵,枪是两长一短,年节到了,护身也护家。你记 着啊,一者回去养养伤,好好思量思量;二者照顾照顾你家孙老者,自古忠孝不能 两全,你回去好好尽尽孝道;三者随时听从召唤,我还是要用你的。“ 可是,老四孙文谦回家没两天,一场硬仗就在他眼皮底下展开了。 腊月二十三的晚上,孙老者把安在锅灶上头的灶爷灶婆水印木刻像请下来,又 把两边贴了一年的对联揭下来,在当院安了香案,一炉香烧起三刀表焚化,就点着 灶爷灶婆像和对联,高高倒着手把一团火送到空中,口里念念着“上天言好事,下 界降吉祥”,一家大小就一齐叩头作揖,隆重欢送灶爷灶婆上天宫参加年终总结会。 孙老者说了,今后每年送灶爷就不要去十字路口了,人挤杂踏的,灶爷也泼烦。在 院子里送了灶爷之后,一家人回来喝扁食汤吃砣砣馍,尽兴而散。这中间,金虎是 一个重要人物,他不是在那个肩上爬,就是往这个怀里钻。她妈进城之后,他爷就 把他背到上房,可他挣死挣活不上爷的炕。没办法,琴和忍就夜夜守着他,他笑俩 人陪着笑,他哭俩人陪着哭,熬到饶回来,饶就搂着他钻到老被窝唱曲曲儿、逗笑 笑儿,不几天,俩人就粘到一块儿比亲母子还亲。 看着家人各自散去,校长孙取仁和营长孙文谦不约而同地拢到父亲的炕上。一 个冬天里,海鱼儿每天早晚都朝孙老者的炕洞里塞一老笼麦秸,房后头的烟囱就日 夜冒烟,暖和的老炕上留着儿子们温馨的记忆。父子三人不再说老连长,不再说南 北二山的土匪,他们说染坊上的生意,说后坡上的大麦扁豆,说高等小学的先生和 学生,说学校放了年假又留下十七个大龄学生习武护校。当营长的就说:“二哥, 你的护校生要按警卫队来训练,要做到人不离枪,枪不离人,有事了一声哨响就能 放枪克敌。可有一条你要千万注意,持枪者必须可靠!如今这年岁,良民转眼就成 逛山,何况这十七人毕竟还都是娃,谁一使黑拐就转了枪头子都不好说。”校长说 :“这十七个学生都是和他家大人说好的,假期护校给他们家里也发了钱,不是白 用娃的劳力。”当营长的老四又说:“你光在山墙上开枪眼还不行,依我看,院墙 四角还要修眺楼,楼上要储备一定的弹药———”正说着,校工来报:校墙上发现 一个盗洞! 孙校长摸黑返校。现场查验,墙上的盗洞是新凿的,只凿到碗口大。两个护校 生说,听见墙上有异响,他们就奔出去,凿墙的人撒腿就跑,他们追到沙堰背后, 把那人扑倒,拎起来一看,你猜是谁?竟是狗欠欠!他们就要将她拉回来问究竟, 不料沙堰上的荆梢丛中有人朝他们打枪,狗欠欠趁机逃脱。他们不知道沙堰上埋伏 了多少人,就赶紧撤回学校。孙校长一听狗欠欠,愣怔一下就说:“把她妈腊娥叫 来,要快!”狗欠欠失踪这么长时间,她妈一提起就哭哭泣泣,这下该明白了,原 来是跟那些人搞到了一起!怕就怕这,果然是这! 腊娥刚到高小,沙堰上的枪就再次响起。成排子的火力朝高小射击,东山头上 有月,但薄云下是一片朦胧,黑夜里的枪火是一排红线。高小的护校队从山墙的枪 眼里朝外还击,孙校长派了小个子的高二石贴田埂溜到村里去给老四报信。高二石 参加护校队不够年龄,但他爱跟护校队的大同学玩枪,晚上就挤在护校队的大炕上 图暖和。高二石刚从茅房翻墙出去,东院墙那里就轰隆一声巨响,火光冲起,墙被 炸开三尺长一个豁口,就有人嘶声高叫:“山墙上的人不要打枪,我们只取孙校长 的人头!” 护校队的人愤怒了,山墙上的火力更猛烈地射向校墙的豁口。突然,院里咚咚 两声,仿佛石头砸地,从墙缝望去,见两个黑疙瘩在地上滚动,片刻间,火光一闪, 一股烟冒出。有人就说:“是两个土炸弹!两个土炸弹!”人们就赶紧蹴了身子捂 耳朵,却没有传来爆炸声,有人就喊:“捻子灭了,是臭弹!举枪,朝院墙豁口打!” 山墙上的火舌就再次喷了出来。这时,村里的锣声响成一片,村里的狗咬声响 成一片,村里的人吼叫着扛着锄头镢把奔了出来!孙老者拄着他那苍老的水火棍在 前头拦住人流,喘喘地喊:“人家有枪!人家有枪!” 孙营长领了他的两个随身护兵,随着高二石贴田埂向高小迂回,他们神不知鬼 不觉地潜入高小旁边的一堆坟丛。淡薄的月光从云缝里洒下来,十几个歹徒爬在沙 堰上,一人一杆长枪地开火,一个挥舞短枪的人撅着尻子呐喊。高二石说:“叔, 拿手枪的是固士珍!”孙营长从护兵手里拿过一杆长枪,单腿跪地举枪瞄准,朝那 高撅着的尻子开了一枪…… 固士珍尻子上的枪伤化了脓,一挤一碗血水。请了民间郎中来看,说是没有北 瓜瓤子,没有新鲜艾叶,单靠野贯菜的干株研面外敷,拔脓力度不够,主要是伤得 不在季节,要是过了清明,艾芽子一上来就啥都好办了。民间郎中话没说完,就被 固士珍的一个弟兄踢翻在地,另一个抡起枪把子就打。固士珍扬起拐杖拦住,说给 俩麻钱叫走,手艺有高低活路有大小不要为难人。后来,雇了兜子花银元从县城抬 来名医仵老广,十八副“透脓散”才真正使他的枪伤回了头。仵老广被抬到天竺山 一个小荒村的时候,奇怪这病人怎么用帐子裹了全身, 只露半个红肿溃烂的尻蛋子在外头,询问病因,侍候的人说在山上叫树茬戳了, 再问就啥都不说。仵老广挤了脓血,病人尻蛋子上塌了碗大个坑,他就留了药面子 嘱其黄酒调敷,又开了黄芪穿山甲川芎当归皂角刺要其煎服,说是一则扶正祛邪, 二则托毒排脓,这样治疗不出半月,即可扶杖下地。从来到走,仵老广没看见病人 的真面目,兜子抬他下山,他得到的报酬比平时出诊多了几倍,但他纳闷,这病人 怎么看都不像富裕人家…… 年关的五天中,固士珍没有沾染大肉荤腥,老老实实地喝着苦汤汤,一天两大 碗,很有些卧薪尝胆的意味。过了正月十五,他就能拄着拐杖走路了。也是从这天 起,他手中的拐杖也成了指挥棒,苦心训练着他的队伍。虽然他还撅着尻子,虽然 他训起话来还喘气出汗,可他扳机一扣,枪声仍然震得天竺山掉石碴子。他要报仇, 要提孙校长的人头…… 他派人联络唐靖儿,唐靖儿正在漫川关开仓放粮,行走背着母亲的牌位。唐靖 儿打下了一个富户,荒春上的农民们正怯着天长肚子饥,他就把富户的囤粮分给大 家,人们见他又是孝子,就纷纷把子弟送到他的队上。一时间,唐靖儿的人马壮大 起来,他就用两哨码子的银元从西安早慈巷讲武堂请来教官陈月天,陈就按他在四 川讲武堂学到的理论,按部就班地训练起唐靖儿的人马。 按陈月天的设计,唐靖儿的兵力规模先按一个师的编制打底子,名号就叫“东 秦岭保民军”。以唐靖儿为司令,延揽人才,培植军官,五年内势力向南扩展至湖 北郧阳郧西老河口,向东占据豫西的西峡淅川荆紫关。这一片地域正是乱世里的三 不管,唐靖儿正可在鄂豫陕的边界地带一脚踏三省。固士珍的联络副官见到唐靖儿 请来的教官,看了人家的操练,见识了“保民军”的民气,呈上银元就没敢说“联 合”的事,只是说拜识拜识交个朋友。至于固士珍,唐靖儿说知道有这么个人,不 过是逛山土匪者流,真正要干大事情,还是要跟随了大气魄的英雄之人,唯此才能 救民水火,兼报家国…… 这一年,是冯玉祥主政陕西的头一年,他还戴着老一军的蓝毡帽,亲自拎了笤 帚扫大街,亲自买了地皮办“民乐园”移风易俗。他发布四项政令到各州县:一是 剿匪二是铲烟三是办学四是放脚,前三项是政府行为,后一项则要民众自我实行, 为此不少县乡成立“天足会”,以帮助旧式家庭解放妇女。 为了实行这四项政令,冯玉祥向不少府县委任了官员。他给商县派来了县长胡 传路,老连长派了十三架兜子接到四十里外的麻街川。胡县长在老连长为他置办的 接风宴上说:“冯大人是大人,不是以往的军阀,他派我来执行政令是要造福一方 民众的,我来不是空手而来的,我是带着冯大人的实货的!” 这话不假,他当场向老连长移交了一批军需物资和款项,照章办事的态度让人 肃然起敬。接着,他以严厉的口吻说:“冯大人政令的第一条是剿匪,匪不剿民不 宁,民不宁政不稳,政不稳国必乱!”他点到的几股土匪,一是唐靖儿二是固士珍 三是毛老道。他对东秦岭这一片地域的政情民情了然于胸,说起话来有理有据,措 辞强硬。 老连长司令部里的灯就夜夜不熄,他和他的四大金刚们研究出了一个剿匪的方 案,要先打一个漂亮仗给胡县长看看。他们决定先收拾毛老道,这个会道组织离县 城近,有较固定的窝子,人虽多却没有多少火力…… 这一仗交给了孙文谦。这是“孙营”恢复建制后的第一仗。老连长说了,孙营 长你把这一件活给我做成了,我就正式给你成立“孙团”呀! 一股腥血直冲天际,一只羊倒在沙滩上,洁白的皮毛在艳阳下十分刺眼。牛耳 尖刀的刀刃朝下滴血,血水染红了河水。“万岁万岁”的欢呼声震天动地。旗牌伞 扇一字儿排开,锣鼓轰响,喇叭声嚣。后清皇上何根庆正在杀羊登基,地点在会峪 沟口白虎岩下的河滩上。河滩上用木板搭了天坛,用松柏枝搭了牌楼。牌楼前门旗 一对,门旗两边对称排列着铁炮一对、长号一对、大锣一对、战鼓八面。炮声四响 之后,金鼓齐鸣,号声震天,从牌楼里走出两列皇家仪仗队,开道三尖旗、龙凤旗、 虎豹旗、风云旗、雷雨旗、七星旗、八卦旗,各色旗帜哗啦啦舞黄了半边天。旗后 是宫廷卫队,金瓜、钺斧、长矛、朝天镫、大刀片、火药筒、老杆枪…… 何根庆身着龙袍,在一群宫娥彩女的簇拥下登上天坛,煞有介事地祭了天,然 后着皇冠龙袍玉带,坐上龙椅。 他这身行头是仿照汉二黄的戏服缝制的。 他的皇宫设在几十丈高的白虎岩上。白虎岩上有几十个洞穴,这些洞穴有暗道 勾连上下相通,作为朝殿的主洞可摆三十六张方桌,每逢三六九日吉时,何根庆在 此驾临宝座,接受朝拜。人们上下洞穴必须经过吊桥滑梯栈道,可谓一夫当关万夫 莫开。洞中储存着各地道友进献的饮食日用,酒池肉林银元美女应有尽有。山阳县 老财东韩福寅进献了祖上积聚的全部钱财,何根庆就封韩的女儿为正宫娘娘。更有 下州川六里十八乡的一些里长甲脚、乡佬士绅和各色村社人物,向何根庆暗中投拜 接受封赏,一时间人们仿佛觉得真要改朝换代了,民国要变成后清朝了。乱世盼治 世,在一般山民心里,有皇上朝庭封下了巡抚县令父母官,总比没了王法的军阀逛 山土匪们整日打打杀杀的好。 一群黄袍道人在坛下跪拜,木鱼响起,钟磬齐鸣,在一片嗡嗡隆隆的经咒声中, 香烟表灰随风飘扬。 长袍马褂的奉玺御史高声宣旨:“开国元帅,陈升!丞相,李存善!军师,陈 大福!人马总队长,薛长有!人马一大队管带,资峪沟坛主陈金玉!人马二大队管 带,小韩峪坛主孙浩祥!人马三大队管带,洛南黑石河坛主林祥明!人马四大队管 带,山阳县中村田成林!人马五大队 管带商南县索玉河……“ 各位朝官应声而出,在坛下三叩九拜,跪成一片。然后,六部总督宣读了改朝 纲领,朗诵了讨逆檄文。接着是和尚出身的军师陈大福登坛布道,他手之舞之足之 蹈之,锐声吟唱:“满清坠毁,民国气尽,后清当立,天下大变!黄风劲吹七七四 十九天,黑雨暴下九九八十一夜,天上下油,地上起火,磨盘横飞,碌碡上天,黄 龙抓人,河水倒流,空中布满飞刀,地上游走毒蛇。入了毛老道,刀枪不入,逢凶 化吉;不随后清朝,大劫难逃,浑身出恶疮……” 最后是鸣炮阅兵,身穿杏黄衣、手执刀枪剑的后清官军列队走过河滩,依次五 个大队,各队皆由龙旗引导,旗襟上书写“玄德后清元年”,旗心双龙环抱太极八 卦图;紧随其后的黄红蓝绿四杆旗上依次写着:“古今治后来,一祖纳三元;三元 后清兴,一祖收万国。”四色旗后是一根三丈长竹竿挑着的流苏大纛旗,旗上双排 竖写十个大字:“直取西安省!秋后坐故宫!” 何根庆登基之后,上下州川流言一天三变。打儿窝的集上有人专给小孩后脖子 上抹红,说抹了红可避飞刀;有穿黄马褂的挨户宣传:“你莫看世事变成啥啦?还 不快去立香,过几天门扇大的告示一出来,想入道都不要了!”有人教儿童传唱拍 手歌:“入了道,是神的娃;过了二十八,没你的座位没你的花;想也想死他,悔 也悔死他!”还有传言说各队管带都要在几日几时杀人祭旗,一些十字路口的大树 上石头上也出现了黑纸白字的传单:“要反三月二十八日反,不反还得一千五百年!” 于是,上下州川的各处集市上,人们纷纷卖耕牛卖农具卖粮食,只要一搭口,便能 成交,价贱得使人不敢相信。更有山阳县杨村有人为投奔毛老道,竟杀了行动不便 的父母…… 老连长要征剿毛老道的消息很快在州川传开。后清人马总队长薛长有急令各队 收拾家伙杀人祭旗。首开杀祭的是陈金玉的一大队,他带领百人前锋队,将洞底村 三十八户道众共一百零七名信徒集中于崂峪庙前的大场子,叫每人头裹一条黄巾, 又将成捆子的大刀长矛分发,一边喊叫人手不空,一边就将成排子的冲天炮放响。 所谓的冲天炮其实是纸做的二踢脚大雷鞭,嘎巴一声冲上高空炸响,七彩的炮皮纸 屑纷纷落下颇为壮观。说中间就有十二位被反绑手臂的男女,被押到场子中间,每 人面前蹲着一尊冲天炮,十二尊冲天炮用一根导火索连接。时候一到,香案焚起, 祭酒浇过,长杆高挑的二十四面四色旗双双交叉,分架于十二人的头顶。突然间, 十二枚冲天炮同时炸响,十二颗人头同时落地,喷起的人血立时就染红了二十四面 旗,滴血的旗帜在晴空下飘扬,万岁万岁的欢呼声响彻云天…… 孙营长却没把毛老道放在眼里。得了军令,他派了麻春芳率他的一连人马,汇 同东秦岭警察所的七八杆烂枪去把活做了。麻子巡管是向导,座下的骡子折了腿, 一瘸一拐地在前面带路。一行人吆啊喝啊地开到白虎岩下。河滩里却空无一人,崖 壁上的十几个洞窟也只有野雀起起落落,洞口垂下的十几幅黄幔随风飘扬,洞口旁 的栈道上吊桥直立,滑梯抽去,陡直的石壁上空余一行椽眼。麻子巡管朝洞口开了 两枪,几块岩屑掉下来,惊起几只鸟雀,其余杳无声息。几位农人在滩地里干活, 喊来问话,说是毛老道的人撤到崂峪庙去了…… 于是就向崂峪庙开进。刚翻过杨塬岭,就见岭下的滩地上涌过来一股子人流, 打着四色旗,举着刀矛棍棒,汹汹涌涌,喊喊叫叫,麻春芳的人就胡乱放枪。枪一 响,瘸腿骡子先就吓得坐下了。麻春芳也奇怪,百十杆枪朝下打,怎么不见中弹的? 难道毛老道是真的刀枪不入?正想着定眼一看,那一股子人竟排了队形,直端着刀 矛齐茬茬朝前走,走在最前排的竟是清一色的妇女!她们一边齐步走,一边同声高 喊:“赶!赶!赶!”正在麻春芳琢磨不透的时候,从杨塬岭岭头子上的槐树林里, 蜂拥着冲出一股头裹黄巾的人,他们手持快枪,密集射击。麻子巡管喊一声:“中 埋伏了!”牵骡子就跑。麻春芳叫一声:“撤!”就率先滚下台田,这时岭头子上 漫山遍野都是举着冷兵器的人,他们一边喊一边扑下来,先头的已和后撤的绞在了 一起,白刃格斗,血肉横飞…… 这一仗麻春芳折了十六个人。当他跪在孙营长面前时,孙营长正举着一盘子蜂 糖帮助大大孙老者喂葫芦豹。指头蛋大的黑头蜂乌压压挤了一盘子,起起落落,嗡 嗡嘤嘤,麻春芳的头杵在地上没敢抬起来。 知道了杨塬岭一仗失败的全过程,孙营长似也相信了“刀枪不入”的神话,就 带了麻春芳连响子赶回县城。老连长正在后院里教十八娃舞剑,听了汇报,反问: “难道要我亲自出马吗?”麻春芳分辩一句:“毛老道刀枪不入是真的啊!”老连 长仰天大笑,笑着笑着就朝麻春芳的胳膊上开了一枪,一股生血喷出来,老连长的 笑声还在继续。孙营长架起麻春芳就走,后边传来老连长的骂声:“妈的个屁,谁 说人身不是肉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