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部 分 崂峪庙(四) 回到营部,安顿了麻春芳,孙营长又召来另外两个连长王双考和李念劳,认真 研究这一仗怎么打。王双考说他得到一个情报:三月二十八崂峪庙唱大戏、放舍饭, 凡看了大戏吃了舍饭的就算集体入道,这一天皇上何根庆要发布号令召告天下…… 孙营长将剿灭毛老道的时日就定在这一天。他们商定了分兵三路的线路和部署, 商定了暗探混入道众取得谍报的传递办法,比如用大拇指抠鼻子是说“皇上”到场 五指挠头是说有 五个大队的管带在场,等等。就在他们策划这场战事的时候,又得到情报:白 脸娃娃知道孙营受挫,就向老连长请命出剿,为了抢得头功,白脸娃娃连夜拉着人 马直奔白虎岩而去,此时已是三月二十七日凌晨子时了。 崂峪庙依山而建,有前中后三院殿堂。后院有一方浸水池几块大石头两孔石窑 窟,前院中院有大殿二殿,里边分别供奉着关公、娘娘、虫腊、药王、雷神、帝君 等民间诸神,两边的厢房一边住云游道人,一边为本庙道士居室。庙门前是广场, 广场上有斗子旗杆照壁麒麟等一应瑞物,广场端头是戏楼。三月二十八的大清早, 就有州河两岸南北二山五十六村的信众和农民陆续朝崂峪庙集结。特别是种烟的农 民,立过香的和没立过香的,开春以来心里都积着一股子怨气。县长胡传路下了铲 除鸦片烟的法令,里所的巡管、县上的警察、集镇上的驻兵,虎狼一般进村入户, 驱赶农民铲烟,眼见着葱绿一片的烟田里霎时间黄土朝天,缴税呀还债呀盖房娶媳 妇呀,一切的指望全化了泡影,胆大的烟民就有了反抗的言行。当年是勒民种烟, 现今是逼民铲烟,反抗就挨打,当农民不如死了的好!也真个是好,毛老道来了开 口就应承:后清朝一开国就准种鸦片!所以,四山八岔五十六村的烟民,对崂峪庙 过会自然有着向心力。但对一般的长工闲人贫雇农而言,跟上婆娘女子娃一流带串 地去逛庙会,烧香呀,看戏呀,看毛老道念经诵咒把式操练呀,是难得图个热闹。 再说了,九九八十一,穷汉娃子朝墙立,冷是不冷了,只害肚子饥,赶一趟崂峪庙 的会,有舍饭吃混个肚子圆也是荒春上的幸事。所以这一天,袖着手聚在场子上的 穷人可怜人特别多,满眼都是破棉袄上露着一团一片的棉絮絮烂套子。 说话间戏就开了,是正宗的汉调二黄《烈火扬州》,班子是专门从洛南县请来 的“同顺社”,箱主屈香南、班头黄亮子都是关中东府和秦岭以南州河流域演艺界 的风云人物。可是,《烈火扬州》只演了一折便骤然而止,因为毛老道的立香仪式 开始了。四个挥舞着流星锤的把式从场子中间朝外驱赶人群,人们哄哄着退到四边。 场子打开,一排头裹黄巾长发后披腰勒麻绳裸腿赤脚的十三力士,舞着大刀片子进 了场,四面看客纷纷抱着头朝后倒,一时间人挤人人踏人婆娘女子乱叫唤。混乱中, 孙营的探子互相摇头摆手,传出来的信息是皇上没来,管带来了三位。打还是不打? 孙营长一时难作决断。打,皇上、丞相、元帅等一杆子后清朝臣漏网;不打,又失 了铲除这一股子邪气的好时机,且白脸娃娃那边是明着要抢功夺利的。 这股政教合一的武装组织,政是后清朝,教是毛老道,而今日这庙会是毛老道 的道场,不收拾这个道场,裹进去的百姓会越来越多。看孙营长一时犹豫,王双考 李念劳就同声说:“不难场啦,下硬茬!” 孙营长就下了命令:“打!” 按原定部署,崂峪沟垴及沟东沟西各有一连的兵力,戏楼后一条路通向州河, 是留的口子。孙营长一个“打”字出口,沟垴的枪就响成一片,一沟两岸的火力就 齐向戏楼下射击。场边的人乱成一锅粥,看热闹的百姓纷纷中弹倒地,婆娘女子娃 哭声连天。然而,场子中间的道徒却格外镇定,上百人跪成一个方阵,个个把大刀 片子顶在头上,阳光下白晃晃一片,竟没有一个被打倒的。枪声急如爆豆,场上道 徒在香火烟雾中跪诵咒令,法头坛主竟在铺地的四色旗上屠了一头活畜,血光彩云 一般罩了半边天空。 枪声渐稀。毛老道刀枪不入的神话传布甚广,有的兵士动摇了,端枪的手在发 抖。他们被布置在沟堰后边的三道坡塄上,一个的枪打不响了,另一个的子弹也卡 了壳。孙营长看着他的士兵,鼻出粗气,两眼发红!王双考见状,端起老机枪呱呱 呱就是一梭子,头道塄上的士兵,后背上血一冒立时歪倒。头道塄上的士兵被正法, 二道塄上就排枪爆响,突然间有兵士欢呼起来:“倒了!倒了!” 那位坛主倒在四色旗上,倒在一头死牛的身边。刀枪不入的神话被打破了,前 沿的士兵就一跃而起,朝下冲锋。然而,大殿的楼窗上,院墙的前角上,一齐射出 密集的枪弹。毛老道的火器队开始反击了,孙营被压制在坡塄上不敢抬头,不少人 挂了彩。 着急处总有出急处,布置在沟垴上的人马扑下来了。他们本在制高点上,因为 是背向,子弹全打在大殿二殿的后脊檐,所以发自高处的火力,压制不住毛老道设 在殿楼前窗和前院墙上的火器。他们就只留少数人继续从沟垴打枪,大部人马顺沟 而下切着东西庙墙潜伏。紧在跟前的坡地里就有麦草谷草苇子蕃麦秆,他们把这些 东西传下来摞在庙墙下。风势一转,他们就点着这些易燃物,霎时间大火熊熊引燃 厢房后檐,同时成捆的苇子和蕃麦秆被丢进后院、中院,丢进大殿二殿的回廊。一 时间,风起云涌,厢房燃烧起来,二殿的廊庑也冒出黑烟。 突然间,庙里人群发出整齐的狂叫,狂叫唤来了狂风,狂风裹着黑烟直压沟堰 后的三道塄!更为严重的是,随黑烟飘来一层层的刀子,横扫的、旋转的、飘摇的, 一层层地打在人身上、脸上;更为恐怖的是,随风飘落的五色线头缠在人头上脚上, 扯掉一把又落下一层。这些刀子打在人身上脸上,虽不怎么疼痛,却骤然在阵地上 造成一种恐惧,因为下州川早就有毛老道会放飞刀、放毒蛇的传言。李念劳从地上 抓起一把飞刀,双手又撕又扯片刻成了纸屑;王双考的脚下,麻鞋底子踩着那些五 色线头又搓又跺,三两下就成了土末末子!一团烟墨 子裹着线团网在孙营长的脸上,他又恼怒又疑惑,只是闭着眼朝空中打枪。王 双考把脚下那些纸刀子和五色线拢成一堆,嚓一下点一把火烧了,笑说:“什么江 湖道上的把戏子,就凭这取人头吃人心呀?” 孙营长捂着他的五花脸,趔着身子看脚下的火中并未化出什么魔幻,就果断下 令:“场子上不留一个活口,给我打!” 火力交叉中,头顶刀片子的道徒纷纷倒地,十股八股的鲜血汇合了,冲冲冲地 流入崂峪沟!只一碗饭的时辰,场子上就没有了活命的。正在枪声渐稀之际,庙门 突然打开,一个海怀赤脚的女子旋风一样舞着剑冲了出来,她将长发衔在口里,剑 锋的白光周身环绕。庙门开处,又有几十人冲了出来,三道塄上的枪声又响,衔发 舞剑的女子直奔到戏楼下的路口,才轰然倒地!这女子一倒,后边冲出来的几十人 又转身往庙里跑,庙门口倒下几具尸体。大殿的楼窗上还朝外打枪,院墙角上的火 力依然不断。 终于,大殿起了火,刚才火攻崂峪庙的人马,溜过来爬在场沿边与院墙上的火 力对射,三下五除二,殿楼上、院墙上的枪手被打掉了。没有了对方的火力压制, 王双考李念劳带人吼叫着从三道塄上冲下来。毛老道完全失去抵抗力,孙营长眯笑 着,很优雅地把短枪别到腰里。 猛然间,殿楼上烟火倒向,庙门里又冲出一股子人群,不及孙营长拔出枪,这 群人就在三向火力的交叉点上成了活靶子…… 崂峪庙已成一片火海,火海里没有了人的声息。王双考李念劳吹哨子集合各自 的队伍,场子四周满是百姓的尸体,流尽血的毛老道在场子中间横七竖八,孙营的 兵们开始收捡场上的刀枪。 突然间一个腰勒黄带的少年从庙门飞出夺路而逃,孙营的人拧过头来,这少年 已奔过戏楼直朝州河飞去。王双考对身边一个兵娃子说:“撵!”这兵娃子也是少 年,他提了麻叶刀飞身而去。那少年毛老道跑到河滩上,力竭而倒。王双考的兵娃 子赶到跟前,很从容地把他翻身朝上,又把四肢拉端摆正,麻叶刀一落,咔嚓一下 就开了膛。 崂峪庙的大殿二殿厢房终于倒塌下去。孙营长带着王双考李念劳和他的士兵进 入庙院子,但眼前的景象把他们惊呆了:庙院里密密麻麻地跪着女道徒,她们都把 双手的拇指竖在面前,拇指如灯一般安详地燃着三寸长的火焰! 这是一片烛光之林。孙营长差点晕倒。满院子散发着剌鼻的焦肉味儿。王双考 猛喊一声:“打!”几挺机枪就呱呱呱喷出火蛇。烛光之林熄灭了,燃指殉道的美 丽化作了鲜红的血海…… 孙营打了胜仗,老连长却不怎么高兴。一是被打死的无辜百姓太多,二是伤了 同顺社的人,三是没有缴回来多少枪杆和钱财。还是十八娃替她这位兄弟说了公道 话:“除了一股子邪气,还了州川的安宁,这就比啥都好。”十八娃的脸更圆了, 双下巴更嫩了,说话的声音更娇了,走路的姿势更飘了。她当着老连长的面对这位 老四兄弟说:“回去给大大说我想娃了,叫你饶姐把金虎带上来住几天。还有,把 这一匹洋布捎回去,眨眼天就热了,一家大小都等着换季的衣裳哩。”孙营长膝盖 一软,正要给当年的这个大嫂磕头,老连长发话了。老连长平看脸儿说:“同顺社 那儿,我给赔了一面大铜锣、一幅二道幕,三个跑龙套的戏娃子受了伤我也给你打 发了。咱没必要得罪这些艺人,逢个年节打个胜仗还靠这些人给咱哄场子哩。啊嗬 是这啊,虽然毛老道的事儿你给我办得不圆满,‘孙团’的事儿我还是要给你办的。 你看是这,叫陈八卦给择个日子,司令部摆几桌酒席给你把事办了。至于你手下的 用人,你报个单子给我。” 其实,老连长是先给白脸娃娃成立了独立营。孙文谦的心气有些不顺,十八娃 就板着脸给他说:“兄弟你也不要不服气,人家的战功在院子里一摞一摞地摆着。 你呢,十几个里长甲脚告你滥杀无辜!” 十八娃又告诉他:白脸娃娃先是炮轰白虎岩,然后又用枪打了一个时辰。最后 是用长绳把人从岩顶吊下去,放了吊桥安了滑梯铺了栈道,大队人马才上到洞里。 后清皇上和他的一班子朝臣,早在白脸娃娃到来之前就爬绳梯逃走了。他的前殿后 宫里,龙床蟒袍依旧,府库钱财还在,绫罗绸缎原封,十几个洞窟里满堆着子弹银 元粮油米面,白脸娃娃的人光搬运这些东西就用了八十六辆骡车,你说老连长能不 高兴? 老连长正在兴头子上,忽然传来一个不好的消息:启化小学校长被杀!刑犯是 固士珍的一杆子人马。在司令部的联席会议上,老连长问他的部下:谁愿意做固士 珍的活?又是白脸娃娃率先请战。 白脸娃娃的战马驰出城门,这边“孙团”成立的酒宴就开了席。县长胡传路应 邀讲话,他先称颂老连长不愧为老革命,说他从辛亥革命到冯大人主陕,无论遇到 多么大的艰难险阻,都始终信奉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这在军阀割据的年代里是 非常非常的不容易。而后又大谈铲烟、办学、剿匪、放脚这四项政令,对于安定陕 西的重要意义,对于巩固冯大人国民政府的重要意义,“孙团”成立为冯大人把好 东南门户的重要意义。三个重要意义说完开始祝酒,你祝了我祝,我祝了他祝,祝 他的是政绩灿烂,祝我的是战功赫赫。酒宴上又少不了 打“通关”,可是一个“通关”没打到底,就有卫兵给孙团长送来二哥孙取仁 的急信,信中说固士珍已对苦胆湾高等小学连续骚扰,护校队都快顶不住了。 孙团长就急派麻春芳带一杆人下去,明着说是回去养伤,实则是为加强护校队 的兵力,当然主要是帮助护校队强化战术训练…… 在白脸娃娃从白虎岩运回的战利品中,发现一块“鸿鹄志远”的赠匾,老连长 叫来“孙团长”,指着落款处的一行字问:“金陵寺,释悟真,这不是你家门口那 座寺院的老法师吗?这人怎么跑到毛老道那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