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部 分 商县城(一) 民国十六年,一场倒春寒冻落了染坊后的樱桃花,少见的西风又没黑没明地刮, 地气上不来,村边的杏花胀了骨朵却总是绽不开。苦胆湾人终日裹着破棉袄,双手 袖着,脖子缩在领口里。孙老者要盖房了,起土的日子是陈八卦定死的。放了一串 五百头的炮仗之后,庄基破开,天上就有一气没一气地落下来渣渣子雪。海鱼儿在 工地上烧了一堆柏木疙瘩火,做活的就挖一会儿烤一会儿。孙校长过来过去都吊着 个脸,一锨土溅在他的袍子上,他就冲着老三发火:“有这样子做活的吗?得是染 坊里住着暖和?” 州川人叫人做活都是人情工,不管工钱只管饭。天冷不出活,人又吃得多,饶 由不得就少下了米面。孙老者就说:“叫人帮活,你先给人把肚子撑饱,瘪着肠子 就是腰吊肋子稀,做活没力气。”而他最要紧的事,是经营好葫芦豹,这一窝子要 是肠子瘪了就会蜇人惹事,所以一冬一春,他放在墙头檐上的蜜水盘子就没间断过, 除过大风大雪天,老椿树上的黑头“梁子”在盘子上来来往往地就没断过线儿。 新庄子是四间,朝向上和老房成八字形的角度,这是陈八卦拿罗盘给定过的。 但这个方案不合孙老者的心,他端起白灰簸箕自己改划了庄基,那是六间房,且与 上房老屋齐檐相连。孙老者想的是,这六间连同老房共是八间,四个儿媳要分开过 了一人两间有厨灶有铺窝,账算上就不用多唠叨。六间房的东山墙也刚好抵着染坊, 前院墙老椿树原样儿浑全。 陈八卦对孙老者说:“你这样盖,娃们分家方便,院子也方方正正的好看,只 怕是损着蛇相。”孙老者梆梆梆地在水火棍上弹着烟哨子,不屑地说:“你的土单 验方我信,你的鬼八卦我不信。怪力乱神的,孔圣人都发嗝噎哩。”陈八卦就说: “你是个犟人,村里的事你拿着,屋里的事也不会叫我拿。但我是你屋里的吃客, 这多少年来,我在你这里吃过的蒸馍蘸蒜怕有几背篓了。起屋架梁是人生大事,我 给你挖不了土,也给你背不了砖,这么多人做活吃饭,我叫兜夫给你送过来两篓子 油,花钱上手里紧了你随时吭声。”孙老者说:“钱上你不操心,老连长给应承了 三百银元,前日已捎回来两封子叫先花着,这一向买椽棒木石就用的这钱。”陈八 卦问:“他这钱没说是借的还是赠的?”孙老者说:“借,我是不会的,借的钱我 还怕扎手哩。十八娃捎回来的话是‘助’咱哩,这个‘助’字,你没趁当着,该不 会有啥碍夹吧?” 陈八卦起身在屋里走动,一手掐着红铜茶壶,时不时地用壶嘴儿挠着鬓角的花 发。他说:“他碍夹咱的啥哩?人,给他了,地方上又给他维持得安宁,他派的粮 秣钱捐,州川人再难场,也没拖欠过,你说咱哪一点人情良心没搁住?” 孙老者不言语。咕嘟嘟的水烟声里,一只翻毛母鸡在孙老者练习书法的泥坯台 下刨食,刨得门坎里外都是麦草。麦草在这翻毛母鸡的爪子底下刷拉刷拉翻过去, 刷拉刷拉翻过来,满屋里弥漫着灰尘的土腥味儿。孙校长披着个夹袍子,抬腿踏进 门来,照着鸡尻子就是一脚!翻毛母鸡嘎嘎嘎地飞逃而去,孙老者侧卧的炕上落下 几片鸡毛。看二儿子吹胡子瞪眼睛地往老圈椅上一坐,孙老者心绪一堵,就咔咔啦 啦地咳嗽起来。 陈八卦问:“护校队的气势旺着哩么?” 校长努着粗声说:“这房子咱不盖啦!唾沫星子都把人淹死啦!” 陈八卦问:“又是咋啦?” 校长说:“州川人都传疯啦,说咱是卖了寡妇盖房哩,卖了几百现洋,说得有 鼻子有眼的!” 陈八卦问:“没查一下风头子是从哪里刮出来的?” 校长说:“麻春芳叫骨头皂到上下州川探了一圈子,原来是从金陵寺传出来的。 金陵寺就那俩小和尚,怎么会编造如此谣言?” 陈八卦用掐着的红铜茶壶碰一碰孙校长的黑呢礼帽,心平气静着说:“你这样 一说我就知道是谁使的怪,人家跟我执的是死气,说不定还会有更离奇的风言放出 来,你不必为这乱了自家阵脚,卖寡妇一说臭的不是你们父子。我现在给你说,年 前着就有传言说是我掐了你哥承礼的人头,而图谋将你嫂十八娃呈献给老连长哩, 这你也信吗?” 校长冷笑一声,脱了礼帽,一手抚着头上的“洋楼”,一手捉着眼镜,说: “竟有这事?嘿,这是传‘三侠五义’哩,谎言过了头就成了笑话。” 陈八卦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我就是这样对待的。对你而言,记住的一 条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现如今首要的是老连长那儿安生着。你高等小学 的护校队有了麻春芳,他瞎锤子固士珍也不敢胡张狂,所以我说这房子你照盖,染 坊上的生意你照做,天下虽不太平,这州河却一年半载里翻不起大浪。”正说着, 高卷引了一个妇人来,进门就爬在陈八卦膝下磕头,陈八卦问:“啥事?”高卷就 说:“她男人尿急尿多,吃不够的喝不够,又日见消瘦浑身乏困,你看这一家人的 柱子倒了娃们咋活呀?求你给治治,也没啥给你拿,这是两碗子捡炒出来的蕃麦花。” 说着把一个土布袋直往陈八卦怀里塞,那妇人就伏在地上不断地叩头。陈八卦沉着 脸说:“这不是孙校长么,孙校长住过铺子,读过《本草》,背过《汤头》,求他 开一剂方子回去慢慢吃去,你这不是一般的病哩。”高卷扭一扭腰肢,哼声压气作 儿童状,说:“方子啊?方子的药要到铺子里抓哩,穷人么,哪达来的钱哩!”校 长也乞求着朝陈八卦抬抬手,孙老者朝地上说“起来起来”自己也挣扎着坐了起来。 陈八卦就铁青了脸,扫一眼地上那两瓣硕圆的屁股,朝妇人说:“治这病先要戒了 房事呢!房事,知道吗?”高卷抢答:“她男人就整天在房里坐着,任事儿不干的 只知道吃喝。”陈八卦瞪了一眼高卷,孙校长很温和地对站起身来又躬腰低头的妇 人说:“房事的意思你回去问问别人,先叫福吉叔给你说个单方,单方能治大病, 土方气死名医哩!”陈八卦就快速地说了一句:“蕃麦胡子二两水煎服。”妇人仍 痴愣着眼不明白,高卷就赶紧拉了她出去。 说中间又到了“九九八十一穷汉娃子顺墙立”的长日荒春,袖手缩颈的穷人都 来给孙老者帮工,人手稠得抡不开锨把。新房的庄基已经打起,三尺高的庄底子上 垫土正在夯实,河南的曹鲁班在染坊前丁丁咣咣,北山的赖泥匠在砖摞子上咋咋唬 唬…… 一场春雨捎来了清明,工地上停工一天,学校里停课一天,祭坟在农耕人家是 春日里的一件大事。孙老者拄着他的水火棍,有精壮小子打着纸幡,校长端着献盘, 老三扛着铁锨, 海鱼儿背着金虎。孙老者率了全族丁童,或拿烧纸或抱树苗,在龟兹乐人的吹 吹打打之中,一行人踩着泥泞,来到金蟾卧月的风水宝地。这是在珠山的南崖,一 块貌似蟾头的青石下,有个半月形的溶洞,溶洞前的下湿地里,毛竹和古柳的苍翠 岚烟中,排列着几十座坟头,这是苦胆湾孙姓人家的六代先祖。因为是下湿地,掘 了墓穴就是一坑水,所以孙家的坟茔都是平地拱墓,坟堆就显得特别高大。加上那 如林的墓志碑楼,这一片古柳幽深的坟地里,冬夏就弥漫着森煞肃穆之气。每年清 明祭坟,孙老者都要重复述说先祖嫁女换田的典故。说是大清嘉庆年间,先祖从山 外富平县孙家庄迁入州川之初,人穷腿勤,每日早起拾粪。这一日来到此地,透过 竹林见白杨店的财东领一南阳蛮子踏坟地,指指画画兴奋不已,这先祖就隐入竹丛 窃听。财东认为这下湿烂泥之地无由为吉,而南阳蛮子却倔犟着说此地为蟾头龙口 绝佳美穴,他随手折一竹枝掐掉叶芽,插入泥中,说明天日头泛红时必有新芽钻出, 这就是地气旺的症候,地气旺人气必旺,就后辈人丁繁荣贵者频出。次日大早,这 先祖来此察看,果见竹枝新芽丛生,便转眼间心生主张,将这新生叶芽抠除净尽。 日头泛红时白杨店财东前来察看,哪里有南阳蛮子说的奇迹发生,就拂袖而去。此 后,孙家先祖寻情钻眼将自家女儿嫁给这财东的拐腿儿子,攀上了亲,又以开篾行 为借口用仅有的一块肥田换得这块竹园下湿地。这里做了孙家坟地之后,第三代就 有了叔伯弟兄的九股七坊:染坊里、粉坊里、油坊里、面坊里、烧锅里等等,六代 之后繁衍成苦胆湾第一大姓…… 老三是一身好苦,每年清明祭酒烧纸之后,给坟头培土植树都是他的活路。清 明一过,天地为之一新。后坡上黄了菜花,绿了蚕豆,紫了苜蓿,河边秧田里倒映 着水牛的静影,麦地垅坝上闪动着农夫的锄杖,铲过大烟的田地上也冒出了洋芋的 嫩株和菜蔬的鹅黄。三个月里,苦胆湾人没有跑贼,那面大铜锣静置在孙家的板柜 上,灰尘的安闲里蕴蓄着田园牧歌,西塬上的人春夜撩骚,臭臭花鼓子一唱就是半 夜。 端阳节这天,一村的青壮都来给孙老者的新房立木。两撑锅的黄米粽子捞出来, 到场的人都放开吃。吃了粽子,喝着麦仁汤就着椿芽子菜,一村的人都心里美实。 突然,马皮干一声吆喝,众人呼应,中柱就立起来了,又把脊檩扶正,大梁搁稳, 鞭炮就响起来,混合着麻钱的五谷豆从绑着筷子红绸的中檩上撒下来。马皮干一手 拎着五谷斗,一手从斗里抓了五谷豆高抛广撒,一边嘶声唱道:“一撒亲二撒银, 三撒媳妇过了门;四撒四季家和顺,五撒五门福寿人;六撒六合惠子孙,米粮满仓 畜成群;七撒金八撒银,九撒屋里聚宝盆;十撒院里摇钱树,黄金万两柜中存!” 这就乐坏了一帮娃娃,争抢着麻钱炒豆和哑炮,气氛就霎时间热闹。唐先生高 声念着明柱上的大红对联:“栋起祥云连北斗,堂开瑞气焕春光!”牛闲蛋就喊: “连晌子就挂椽钉绽板,坐泥排瓦槽,人手不要闲,闹闹闹!”马皮干也上到了高 处,他手肢舞扎着喊:“铡草的和泥的,担土的打墙的,都动起来动起来!”一时 间,人影交错,铁具碰撞,老圈椅上的孙老者心头舒展,大椿树上的葫芦豹遵纪守 法,日头红艳艳当头照着,人都说孙家人从此就要福星临门了! 果然,吱哇一声,西厦屋传来婴儿啼叫,是琴生了!饶一边跑一边笑说:“叫 你再忍一天再忍一天,你就是夹不住,真真是紧中夹楔哩!”纷乱中只见高卷腊娥 端盆提壶上下跑动,工地上一些人就停工张望,海鱼儿就喊:“做活做活!婆娘生 娃哩关你的啥事?” 麦梢儿眼见着就黄了,新房盖起,刚赶上麦忙。麦忙是龙口里夺食哩,割晒碾 打,又要犁地种秋。琴坐了月子,麦场里少了一个打枷的身影,染坊里缺了一个账 算出纳的角色,孙老者就亲自吆牛拉碌碡碾场,就亲自下地看墒种蕃麦,一把枯索 花白的小辫子纷披散乱,没人顾得上给他梳头,水火棍也受了些许冷落。饶是一根 撑天柱,里里外外一把手。高等小学放了忙假,可取仁校长不敢松了一丝神经,瞎 锤子固士珍放话说,他吃屎喝尿都要提孙校长的人头哩。就在几天前的一个黄昏, 孙校长去地里帮老三赶牛,突然从堰背后的林子里打来一声冷枪,嗖地一下子弹从 头顶飞过,牛受惊狂奔,缰绳拽着他在地上拖了三丈远。此后,麻春芳就要求他夜 不独行、枪不离身。 麦忙已毕,刚赶上给娃做满月,孙老者把牙都笑掉了,给他这第二个孙子取乳 名叫跟虎。跟虎哭起来声大,饶说这娃长大了能唱丑角。做满月待了一百二十席客, 轰轰烈烈的一河两岸都是炮皮油汤子。为了防止谁来搅宴席,孙团长着王双考李念 劳带了一个排的精兵穿了百姓褂子混在宾客之中,又有麻春芳的护校队散守着苦胆 湾的八路十巷,饶还叫了她娘家的铁绳黑手约了一帮子赌场上的逛山,人手一根等 身棍,灶房里帮厨烧火,井台上绞水淘菜,个个都瞪着狼眼虎目。孙老者的脸上被 人给抹了红,笑咧咧地坐在老圈椅上,花白的小辫子上也缀着红绸挽的花。孙团长 忙得脚后跟都朝前走哩,他给这个拱拱手,给那个敬杯酒,年长的老者喊他擀杖娃, 同辈的弟妹叫他老四哥,当兵的弟兄称他孙团座,高小的教员尊他孙文谦先生。陈 八卦的帽苔子梳得油光溜滑,他坐在礼桌子上楷书登记礼单,这个报一串铃,那个 喊三尺印花布,也有送鞋袜裹兜的,也有呈带链儿银牌的……琴的房子里一帮女眷 嘁嘁喳喳,跟虎在一群软臂嫩手间传递,浓重的脂粉气息刺得他直蹙小鼻子。他脖 子上挂着大妈十八娃捎回来的银项圈,银项圈上拴着他团长大大在吉元楼制的长命 锁,外婆家因路途隔阻人不得过来但三丈洋布和钉着八个银爷爷的夹耳子帽给捎过 来了。琴乐呵着嘴,扑膝赖怀地偎在炕上,她头上顶个帕子,海着怀,雪白的大奶 子颤晃着,不时地掬到跟虎脸上。跟虎吞一口地拱一下,汗腥的奶汁就一会儿射在 脸上一会儿射在头上。跟虎哇哇地叫,人们哄哄地笑,一时间你扶奶座子哩我捏娃 嘴哩,一些未过门的大女子就心里痒痒地发格撩…… 晚上,西塬的花鼓班子前来唱坐台,尿床王和刘奴奴唱到《十拜》这一折时, 按惯例要当场参拜孙老者,且由喜事当家人孙老者给拜者披红,谁家盖房做寿娶媳 妇生娃办这类喜事都是这样子的。然而,《十拜》拜了,也不见孙老者的影子,上 房厦屋院场里外、村巷野厕祠堂学校,一家人把苦胆湾寻遍,终没找到人影…… 孙老者失踪了! 真应了一句老话:乐极生悲。 孙老者是从院墙头儿上被人勒着脖子掳走的。还是交黄昏的时候,人们忙着在 老院子布置坐台班子唱戏。想着一天的大场面都安然度过,孙老者就难捺心中的喜 悦,从尚未安门的新房里端个梯子出来,搭在椿树下的院墙头,要把蜂碟子取下来, 第二天再添上蜜水。侍候葫芦豹,谁都替不了他。然而,他在院墙上一露头,一条 腰带就套上他的脖子,顺势儿一勒,他就连身子翻了过去。事情做得干净利落,歹 人们临走还翻墙过来取了他的水火棍。 绑架他的是毛老道的人。他老四儿子血洗了崂峪庙,毛老道的人马总队长薛长 有带了资峪沟坛主陈金玉、小韩峪坛主孙浩祥一直在寻机报仇。孙文谦升了团座之 后,人强马壮,毛老道不与他正面冲突,只是化整为零伺机行事。今日喜宴周密保 安上又风丝不露,偏偏在黄昏之时叫毛老道在墙头上寻得了机会。孙老者被蒙了眼 勒了嘴,套上老婆衫子头上又被一条帕子盖了,神不知鬼不觉地捆在兜子上从后沟 被抬走了。毛老道要拿孙老者的人血祭旗,后清皇上何根庆的一班子朝臣等着喝他 的骨头汤呢!但是,能掐会算的毛老道失算了,他们路过天竺山的时候,被东秦岭 保民军探知,一骑快马报与漫川关的司令部。司令唐靖儿下令:“抢过来!毛老道 一股子鸡贼,敢在我老舅头上动土!”一时三刻,毛老道的人连兜夫一块儿被捉了 过来。唐靖儿没有出面看望他老舅,他要到湖北郧西修桥去,临行对手下人说: “给毛老道的人弄一顿吃喝叫走,就说我唐司令谢谢他们把老舅给我抬过来。” 在天竺山下的土地庙里,孙老者先被吊了梁,又挨了打。打他用的是他的水火 棍,孙老者说:“娃呀,你放轻些打,不是我挨不起,而是怕你使坏了我的棍。” 打他的人就说:“行呀行呀,你说打轻些就打轻些,进了这土地庙不想挨打可没这 规程。”说着就像打枷一样圆圆地抡着水火棍。四条汉子把他按在条凳上,他没反 抗也没号叫。他在衙门里执掌了多年的水火棍,知道规矩:号得越厉害挨得越重! 打够了一个数目,一瓢凉水戳到嘴跟前。孙老者喝了一口,摆一下遮面的披头 散发,问:“娃呀,打我是为啥哩?还是要啥哩?”执水火棍的壮汉说:“我们这 儿,打人的只管打人,要啥的只管要啥,到哪一关了再说哪一关的事,老汉你还是 急不得的。”孙老者又问:“敢问你家头领是谁?在南北二山当逛山的娃们,我大 概都知道他大是谁他爷是谁。”执水火棍的汉子大笑道:“你这个老汉子啊,也不 想想,他大他爷管得住的,能入了逛山伙吗?” 孙老者被提溜起来,扔在靠墙的一堆干草上。水火棍给他插到怀里,说这是你 的东西你拿着。打他的人穿上褂子又掸掸衣袖以示这一道工序结束了。临出门,又 回头说:“你那棍,本来中间就有伤啊!” 看着打他的人掩门而去,孙老者撑着水火棍欲挪挪身子,可挨过打的屁股如坠 磨扇,哪里移挪得动,就抚着棍中的折茬处,不尽伤感。这棍折断过,是他用牛皮 胶粘了茬口,两边又各绑了七寸长的竹板,再用热牛筋密实实地缠了,平生挨自己 的棍这可是头一回啊! 正思想着,来了三个毛头后生,不由分说把他按到兜子上抬着就走,拐了三道 沟岔,来到一处清爽的大院子。他被背进厦房。厦房里有一桌一凳,背他的人把他 在凳子上安了,揭开桌上扣着的盆子说:“吃去!”原来盆下扣了一老碗糊汤面, 是他往常在官路边饭棚里给过路粮子预备的那种饭食,他只得吃了。 吃毕,听到院外有报告敬礼之类的声音,接着就进来一个身材伟岸的汉子,身 着旧军装,腰束皮带,肩上斜挎着盒子枪。他端直坐到孙老者对面,一眼一眼看孙 老者吃完最后一口,又看他一下一下捋着胡须上的饭迹,说:“孙老者啊,你这个 案子我打算尽快给你办了!”孙老者眼睛一夹,瞅准了面前这个人,问:“你是谁? 你的首领是谁?”审他的人说:“我叫陈月天,我就是首领。” 孙老者一惊,不由得手在桌上一拍,说:“啊?陈月天就是你!你不是在冯大 人办的讲武堂当教官吗?”陈月天说:“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孙老者用手指轻敲 着桌面,问:“你不当官军也罢,咋可以自己拉杆子当逛山呢?”陈月天说:“我 就是官军,绑你的毛老道才是逛山呢!我给你说,告你的状子我这儿有一摞子呢!” 孙老者问:“告我?嘿!你也能接了状子?蝗虫吃过地界了吧!你说,把我绑来, 是为啥呢?还是要啥呢?”陈月天说:“先给你算算账吧,你看你买了四十亩地, 对吧?染坊上又有生意,对吧?还卖了一个寡妇,盖了六间房是一砖到顶的,对吧 ———”孙老者颤着手问:“你你你是,要要要———”陈月天不急不躁地说: “你不拿些银子出来是说不过去的,六间大砖房一通龙,这头看那头雾沉沉的,南 北二山耍枪的不绑你绑谁啊?” 孙老者不说话了。陈月天叫护兵拿来水烟锅。孙老者推开水烟锅,说:“我得 知道你到底是哪一路的,是啥军。”陈月天说:“那我就给你说,我这是东秦岭保 民军。”孙老者闻言一拍桌子站起,屁股一麻又跌坐下去,他怒指:“把唐靖儿给 我叫来!不忠不孝的一窝子贼,还保民军哩!” 陈月天不恼不怒,甚至微微笑着说:“你外甥呢,行军都背着他妈的牌位,你 到郧西县 访着问去,谁不说他是孝子善人!“ 孙老者一头的乱发颤抖着:“你把他给我叫来,你把他给我叫来!”陈月天说 :“孙老者啊,你把事情闹清楚,绑你的是毛老道,救你的是我———”话没说完, 传来密集的枪声,有人进来报告:“老连长的队伍上来叼人,把土地庙围了……” 没有把孙老者叼回来,反伤亡了七八个弟兄,老连长怒不可遏。他给垂头丧气 的团长孙文谦说:“不要急,你看是这,不行了就调武关的左撇子、竹林关的右跛 子、牧护关的白脸娃,加上你、留下守洛惠沟的,四方会剿,把这个毒瘤给割了。 你看南山里啊,剿了南山罩以后,大逛山基本上都叫咱收拾了,可没想到你这个老 表,一个挣罗的匠娃子闹来闹去还把事给闹大咧。虽说他把窝子放在湖北郧西,可 害人在咱陕西东秦岭,不把这个毒蛋割了,早晚是个事。你叫家里人不要怕,我想 他唐靖儿一时还不敢对他亲舅下手哩。” 说是四方会剿,谈何容易?光调兵遣将就得十天半月,还有部署侦察呢。后勤 保障呢,矮胖子大参议对焦急的孙团长说:“麻烦得很很呢!”土包子二参议也说 :“洛惠沟那边你可不敢麻痹,洛南县的曹鸡眼可不是一般的逛山!”矮胖子又说 :“再说了,老连长能把这一期的新兵交你训练,也没拿你当外人啊!”老连长这 两个参议人称土军师,一人一句说得孙团长头皮发麻,自己是个带兵的,可搭救不 了父亲,真真是五内俱焚! 正在孙家人悲痛欲绝的时候,陈八卦接到香会线上传来的一封信,他匆匆阅过, 就急急赶到孙家。孙校长和麻春芳正策划组织精悍人员,化装成割漆的往天竺山去, 人手一把篾刀,绑腿带子里又藏着短枪,立马就要出发。陈八卦伸手拦了,说: “别别别,这样越弄越失塌!”说着将信传与孙校长看了,信是父亲的手笔,信中 说:“勿动刀兵,否则没命,立送一个营的鞋袜。又:烟土五百两,银元两千一个 不能少……” 只得接受。一家人立马采办。进县的,上省的,烟土银元在一河两岸都能筹得, 难办的是军鞋洋袜子,这必须上省城,得雇八九个贩挑。麻春芳说置办军需他是内 行,这事担在他身上。 孙团长又联络上了老逛山骨头皂。骨头皂这二年在各股武装之间穿梭游走,东 走吃牛头西走吃狗肉,吃谁谁就是朋友。骨头皂上了一趟天竺山,回来说,“票” 好着哩,香会线上传的信是实情,不要走别的路子了,赶紧筹办钱款军需,时间上 还不敢耽搁。 天竺山这边,自孙老者接受了陈月天的条件,并通过土地庙的道士传信之后, 生活上得到了些许优待。他一再要求见到他瞎皮子日眼的外甥唐靖儿,陈说:“你 不能以这个口气说话,在鄂豫陕三不管的这六个边界县,唐靖儿的身份是司令,已 不是从前你门上的外甥了,任啥不恭敬的话你千万免开尊口,当心伤脸搬尻子!” 孙老者叹一口气,说:“娃不学好,大人也没办法,世上这事,百姓是瓢水,想喝 就喝想泼就泼,可水呛了喉咙眼子也够人受。”陈月天说:“大道理我比你知道得 多,你知道国民党是做啥的?共产党是做啥的?我们是做啥的?嗯?不说啦,把你 这水火棍拄上,到土地庙晒暖暖去。那天打你是我关照过的,只把你尻子打麻就行 了。你也养了几天了,土地庙的道士也熟了,抽着水烟,在地上摆摆石子棋玩玩狼 吃娃,看苦胆湾人送东西上来了就叫我。” 十天后,陈八卦坐兜子率了牛闲蛋马皮干一行,带了八副饱担子的贩挑来到土 地庙。陈月天派人接收了烟土银元和军需,安置一行人在庙里吃喝。同时,三道沟 那边的大院子里,孙老者也等到了外甥的接见。 孙老者夹着眼上下打量唐靖儿。面前的汉子一身黑制服,腰里的皮带上挂着两 颗炸弹一把“十子连”,左肩上斜挎着“母亲大人神主”的牌位,右肩上还搭着那 根长杆旱烟锅。他抬腿动脚都刻意做出军人的姿势,孙老者无法把他和当年那个鼻 涕拉哈仄楞仰绊的赖小子联系起来。唐靖儿在老舅面前神气着,他不先开口,他等 待老舅高声称呼他。 孙老者终于开口了,他侧侧着脸说:“你狗日的总算出来啦!” 唐靖儿一惊,转眼就长吁一口气,说:“老舅啊,在这儿的地面上可不许骂人 啊!” 孙老者说:“对,不许骂人,只许打人,你娃子耍大咧,六亲不认咧!” 唐靖儿瞟了一眼气歪歪的老舅,肃着脸儿,转身离去。有人就架起孙老者跟上 唐靖儿朝大院子走。唐靖儿正步走着,扬着头朝天上说:“我是搭救你哩,你反叫 老连长剿我,我不管你了,谁要打你你疼去。” 大院子布上了三道岗哨,只听着“乒乒刷刷”立正碰脚跟敬礼甩胳膊的声音。 上房的正厅里,孙老者被按在太师椅上,紧挨着是八仙桌,桌那边是唐靖儿。有护 兵过来在桌上的茶碗里“冲冲冲”地倒着茶水。唐靖儿说话了:“你看,是这啊老 舅,我也犯不着和你生气,你也犯不着跟外甥打别扭。不过我得给你上上课。你看 啊,如今这中国,就数蒋介石耍得大,他耍得大咱也不尿他,山高皇帝远,他的胳 膊腿也伸不到咱这儿来。他在上海杀人耍威风哩,我在郧西修桥办学念耶稣哩。别 看我只有小小的六座县城,可这里要啥有啥,百姓也顺势,照这个样子,三年后呢, 五年后呢,八年十年后呢,我东可进中原西可图西安,不说当诸侯啦,他无论‘二 虎’还是冯大人我都是瞧不上眼的,到时候他老连长来给我当连长我还嫌他老哩! 咱远的就不再说啦,眼下吧,两年里,东秦岭的九大关口都要收入我的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