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部 分 商县城(二) 孙老者吱儿吱儿地饮着茶水,唐靖儿自个儿搬着指头说:“武关、竹林关、漫 川关、青铜关、湖北关、鸡头关、双锁关、牧护关、荆紫关,关关都要变成我军的 门户!按陈总参谋长月天先生的设计,年底就要把‘八大处’的架子搭起来,明年 我的第一混成旅就要进驻商县城!舅呀你说娃是蝗虫吃过地界了吗?我的陈总参谋 长是个战略家,又是个政治家,娃得了这个政治家娃就不是娃咧!听外甥给你说, 老河口进献的银子拿篓子给我朝上担呢。为啥哩?月天参谋长说我军就是紧扣了‘ 保民’二字!所以呀,在这里我给老舅丢上一句话,叫咱老四 兄弟孙文谦把他的人马带过来,我给他搭个第二混成旅的架子,青年人要有志 气,做事要看着前途呢!“ 孙老者把脸埋在茶碗里,吸吸溜溜地喝着,问:“你这一堂课上完啦?” 唐靖儿说:“有啥不懂的你就说。” 孙老者用手抹着胡子,问:“你还记得舅家大椿树上那一窝子葫芦豹吗?” 唐靖儿说:“那当然啦,我小时候叫它蜇过。” 孙老者说:“那野物叫我给喂熟了,它不再蜇人了。 唐靖儿说:“好么!好么!” 孙老者说:“你枪杆子玩得再好,也没你挣罗儿的手艺好。娃你收了这摊子敛 了野脾气,回去开个挣罗铺还能发家哩!耍枪的人不归正最后都叫枪耍了,人常说 逛山门里一盆血啊!” 唐靖儿听着听着脸上就变了色,他猛地把“十子连”朝八仙桌上一摔,说: “谁要不顺着我的心,我就叫他门里一盆血门外还是一盆血!”他站起身朝外喊, “送人!” 四方会剿在延迟了二十天之后终于发动。老连长毕竟算得上是冯玉祥冯大人国 民联军中的一支“国军”,手下既有骁勇善战的左撇子右跛子,又有足智多谋的矮 胖子土包子,还有青年新锐孙文谦白脸娃娃。而唐靖儿这边虽有陈月天这样讲武堂 出身的战略家,但毕竟是在书本上打仗,真正打上规模的山地战他还是嫩鸡娃子。 所以在天竺山一对阵,唐靖儿只有吃败仗的份儿。还是当挣罗匠练下的腿功帮了他 的忙,因为跑得快,老连长的枪子儿才没撵上他。他被迫退出漫川关,蜷回两郧地 区。幸好,曾赠送他八百杆长枪的“鄂北剿匪司令”张连山并未落井下石,而是派 人在郧阳郧西两县广设粥棚款待他的残兵败将,又亲自从老河口上来面抚唐靖儿。 他说:“唐司令是虽败尤荣啊!诸位不要气馁,你们权当是练了一回兵,长虫要长 粗都脱几回皮哩,慢说一支武装要壮大?不会吃败仗的将领不是好将领,你们要好 好整休一下,开开会,把陈总参谋长的军事理论拆开来学一学,比照比照,该阵地 就阵地该游击就游击,我相信鄂豫陕三角区六个县的主儿只能是唐靖儿司令!” 张连山把唐靖儿推向与老连长冲突的前台,自有他的想法。多年以来,汉口作 为鸦片制品的散集中心,八百里秦川及东秦岭地区是其重要的货源地之一。张连山 把守咽喉之地老河口百厘抽一富得流油,但如果上游烟路阻断或货源短绝,他就没 法儿对北伐后驻汉口的第四集团军总司令李宗仁交代。所以他扶持唐靖儿就是要保 持山阳县高坝店漫川关黄云铺一线的烟路畅通,而当务之急是破坏掉商县县长胡传 路的铲烟运动,并在东秦岭的南山一线各村建立护烟队,每队配长枪两支,见有宣 传铲烟的捉住就往死里打。 经过短暂的整休,东秦岭保民军又在两郧地区活跃起来。全军连营以上军官经 过集中培训后,回到驻地一律实行三大政策———护烟、扩军、禁贼赌,捉住贼娃 子剁指头,逮住耍钱的割耳朵。一时间在郧阳郧西逢集与会都有游街示众的,都有 招兵贩烟籽的,军事训练打靶比赛搞得闹闹哄哄,街镇上见天哨子吹得吱吱吱,正 步走得刷刷刷。陈月天规定:集合列队喊番号,齐步行进有歌声!但见一队人马高 唱《国父歌》,立时就漫山遍野齐声吼: 昆仑山麓东海之滨, 天生圣哲百代宗师; 惟我国父忠孝并备, 惟我国父智勇兼仁; 四万万众舍公何从, 泱泱大国赖公复兴! 更重要的,是唐司令采纳了陈月天的三条建议:一是吸纳人才,不论军事的政 治的文化的都要;二是联合友军,固士珍、曹鸡眼、红枪会、硬肚子、南天罩、毛 老道那里,都派了骨头皂带人携了银子前去联络,接受改编也行,空挂番号也行, 收受委任也行,战略协同战术配合也行;三是安定两郧扩充武装。此前唐司令已委 任骨头皂为交际处长。总之,一致的目标是对准老连长对准胡传路,东秦岭这一块 地盘必须变天! 陈月天要吸纳的人才第一个瞄准的是张子刚。张是商县张村人,“共进社”成 员,早期《共进》杂志的主要撰稿人之一。民国十五年九月《共进》停刊后,参与 创办“中山军事学校”并一度为学生讲授《中国革命史》,与其共同授课的,邓希 贤讲《政治学》,刘继曾讲《资本论》,许权中讲《步兵操典》,韩威西讲《地形 学》,两位苏联顾问乌斯曼诺夫和赛夫林分别讲《射击理论》和《战术课》。该校 是国民联军驻陕总司令部为培养军事干部而办,但其重要成员均为共产党人。不久, 应县长胡传路之邀,张子刚回商县筹建“商山职业学校”。在此之前,他曾指导县 城一些中小学教员成立了“共进读书会”。回商县后,他亲临读书会组织活动。音 乐和英文教师王修竹,在苦胆湾高等小学被瞎锤子固士珍吓跑之后,回城被聘为中 背街小学校长,她接受曾被老连长留居三个月的女学生匡蓓的建议,创办读书会并 接受张子刚的指导。张子刚是匡蓓到西北大学听“鲁教授”讲课时结识的。 时序到了八月,西安政治形势突变,邓希贤等教员被“礼送出境”,许权中率 部分武装撤出西安南下投奔陕军李虎臣…… 一个礼拜天的夜晚,中背街小学,神色肃穆的张子刚紧急召集读书会全体成员 开会。这位身穿灰色列宁式粗布校服的汉子郑重宣布:“今天不唱歌不读书,只讲 三条。一,《共进》、《秦钟》、《共产主义ABC 》、《陕西国民日报》等书报刊 分别保管,不再集中存放;二 ,中国共产党东秦岭特别支部暂停活动,原拟发动的农民协会按下不提;三, 读书会成员利用各种身份进入各种地方武装,相机影响之改造之,比如亮亮可以接 受老连长的委任,高二石在麻春芳的护校队里要起骨干作用,雨生继续和北山里的 红枪会保持联系,匡蓓王修竹要更好地把握住教育界的力量和县府的‘铲烟放脚宣 传队’,还有狗欠欠不能离开固士珍,离开了你的危险也就来了……“ 狗欠欠急不可耐地说:“那一帮子连三民主义的毛儿都不沾,是一窝子真正的 土匪逛山!我给他当压寨夫人?他给我牵马引镫我都看不上!” 匡蓓说:“咱这样做就等于自我解散。蒋介石在上海杀了那么多同志,冯玉祥 又在西安搞政治清理,革命处于低潮期,我们怎能趴下?” 张子刚严肃地说:“这种想法十分危险,你不要再说了!”看会上气氛十分压 抑,他很苦地笑了一下,继续说:“革命是个很长的过程,第一条是先保护好我们 的同志。至于我啊,打算到唐靖儿那边去,唐靖儿才吃了老连长的败仗,急需在政 治上找出路,冯玉祥在徐州会议上公开转变政治态度拥护蒋介石,之后陕西的政治 形势急转直下,我们能把住一股子是一股子。小牛郎呢?小牛郎,他和于家大院的 人接触是可以的,但一定要———” 小牛郎,石瓮沟坡座子上的小牛郎,那个长年给瞎子外婆拾柴禾、小时候和十 八娃青梅竹马的小牛郎,如今是中背街小学的茶炉工。他已长得人高马大,伸出去 胳膊像椽杖,握住了拳头像铁锤,言短而机敏,胆大而果决。他给读书会成员捎话 送信跑腿传机密滴水不漏。 就在这中背街小学,小牛郎见着了他魂牵梦绕的十八娃。那一刻,在火红的煤 炉子上,三把黄铜大茶壶一齐呼呼呼地狂喷蒸汽,在烟火的熏烤之中,在气雾的缭 绕之中,四只眼睛勾在了一起,就是天塌地陷也不能把他们拆开。小牛郎问:“你 咋知道我在这儿哩?”十八娃答:“我过来过去都看着像你,可心里拿不准……哥 哥啊,外婆去年过世了!”小牛郎说:“这我知道,我拾的柴她到死都没烧完,我 不知道你到小学来是做啥哩?”十八娃说:“你不知道哟好哥哥,我现在是给老连 长家淘奴哩,人家二娘生的碎公子在这儿上学哩,接来送去都是我的事哩。” 有了一回就有二回,有了二回就有许多回。十八娃和小牛郎慎慎地保持着他们 的机密。处在二娘三娘的夹缝儿里,自重逢了小牛郎之后,十八娃活人的艰难也不 再难以承受了。俩人不止一次地重温了小时候那支唱了无数遍的儿歌:“星星星星 当头照,你给我盖个娘娘庙;日头日头红彤彤,你给我搭个柴棚棚;月亮月亮白光 光,你给我盖个小房房;小房房上开撑窗,看见哥哥在坡上,挖葱哩摘豆哩,要给 我妈过寿哩……”而老连长这边,他在梦圆了那个久远的向往、尝过了仨月的新鲜 之后,十八娃在他眼里就三分不当二厘了,她仅仅是给他挠脊背的工具。那种床之 事上绳锯木头似的折磨和恶意,不止一次地使十八娃想起饶曾教给她的那个恶主意,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受多长时间。可是,自从见到了她的小牛郎哥哥,她仿佛隐隐 地听到了旱天里,远山处传来的雷声,盼雨啊,就有了湿漉漉的指望…… 终南佳气郁九商, 州河水泱泱。 夙敷司徒教, 世传芝草香, 文明乐土教化早宣扬。 愿吾切磋琢磨各自励, 勤学毋怠荒。 完成小学树国本, 三民主义倡。 看他日中学大学, 深诣远造履阶堂。 同学齐欢唱, 努力去担当, 乾坤朝阳各自强! 王修竹领着他的学生们在齐声高唱,唱的是他们的校歌,也是他们的理想。今 日的民众大会,主题仍然是铲烟放脚剿匪,胡传路县长要亲临现场讲话,匡蓓的县 府宣传队要演节目,中背街小学、商县中学等多所学校要进行歌咏比赛。地点在县 城中心的大十字广场。这里曾是昔日的州署考院,光绪三十一年(1905)四月,知 州杨宜瀚在此主持了最后一场科举考试,到七月清廷就宣布废除科举。之后,几经 政迭兵乱,几经权者换旗,昔日的神圣之地相继变成了房倒屋塌的残垣断壁,变成 了荒草场子、市场摊子、民众广场……冯大人主陕之后,政令迭出,县上动辄召开 民众大会,州署考院渐被踏平,成了大十字广场。此刻,各学校间的“拉歌”刚一 歇息,孙团长的一连新兵就高唱冯大人转向以来明令传唱的《国旗之歌》: 江海滔滔山岳高崇, 中华自古为世之雄。 愿毋自弃誓不自封, 光我民族促进大同。 创业为难先烈建民国, 守成不易后死责任重! 同心同德同一标帜, 青天白日满地红! 同心同德同一标帜, 青天白日满地红! 胡传路县长一上台,新兵的歌声立止。胡县长头戴蓝呢礼帽,鼻梁上架着新式 的文明眼镜,上身穿着黑洋布的中山装,左肘弯挂着文明棍,左手间捏着讲话纸, 他右手扶着眼镜举目望一下,场子上立即鸦雀无声。胡县长就瞅着讲话纸大声念道 : “各位民众、各位士兵、各位青年、各位教师和学生、商界的先生们:今天, 天高气爽,太阳明亮,为什么哩,因为我们的剿匪取得了一个大胜利,我们的威武 之师把巨匪唐靖儿给剿灭了!他的残部逃到湖北去了!他再也不能为害我们上下州 川和东秦岭地区了!我们今天召开民众大会,就是要庆祝这个胜利!另外,我们的 铲烟运动、放脚运动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现在,在州川河滩地和南北二山的坡面 子上已经看不到种大烟的了!在县镇街道和乡下集市已经看不到小脚妇女了!民众 们都知道了,谁家女子缠了脚就嫁不出去了!今秋,集市上的板栗很便宜呀,红薯 柿子也丰收了呀,山外闹年馑,我们这里却五谷丰登,为什么哩?因为本届县府秉 承了国父的遗志,天下为公啊……” 胡县长的讲话每一句都是喊出来的,内容却是些家常话。那些赶集做买卖的、 行乞讨饭的、跛腿残疾的、流浪游闲的,都挤挤拥拥而来,争看县长的风采,静听 县长的佳音,巴望得到一碗舍饭或一条裤带的救济……胡县长讲话之后,文艺演出 在执勤兵士横着枪托对民众的推搡中开始。匡蓓指挥宣传队表演了齐唱《铲烟歌》、 快板《烟葫芦子一长》、舞蹈《小脚推磨》、新编花鼓剧《妇女打夯》;县府警卫 连表演了活报剧《唐靖儿挣罗》;等等。县商会的诸位先生还当场给宣传队捐了钱, 匡蓓表示感谢并说宣传队将以此为基金组建县剧团,排演秦腔本戏,争取过年时在 大十字广场公演……演出结束又进行了锣鼓巡游,胡传路县长走在队伍前列挥着小 旗子喊三民主义万岁,后边的学生队伍、兵士队伍、民众队伍蜂拥而行,街两边的 观众有拍手的,也有吐口水的。两条街道走过,天近黄昏,突然,队伍中有人喊出 :“联俄联共扶助工农!”“反对四一二大屠杀!”“农会万岁!” 胡县长猛地止住步,拧头朝后,急问:“谁胡喊啥哩?谁谁?抓起来抓起来!” 队伍立时大乱,兵士民众学生搅在一起成了一锅粥,乒然有了枪声,有了哭声。夜 色朦胧中,胡县长头上挨了一棍…… 孙老者从天竺山回来后,气色一日不如一日。被外甥绑票勒索后,家里的积蓄 消耗殆尽,盖起的房子也没心思收拾。琴三天两头喊着要住新房,孙老者就叫海鱼 儿担土和泥,把东头的一间隔成卧室,盘了炕,泥了墙,裱糊了顶棚,安了开窗, 又燃了一堆麦草烟尘雾罩地烘着。琴说他一天也不愿在老屋里住,三哥和海鱼儿俩 老男人睡过的炕上老有臭烘烘的脑油味儿,跟虎爱流黄鼻涕就是脑油熏的。所以这 间卧室的墙皮一烘干,她马上就携跟虎住了进去。她还动员二嫂饶也在新屋里隔一 间小房,饶说我就带金虎住在大嫂十八娃的老厦子里,旧炕上娃睡惯了,闻着他妈 渗在炕席上被褥上的气息,娃能安生乖觉。其实,是饶怀孕了,她怕住到新屋里生 土潮木石的沁了胎气。老三两口好说话,悄没声息地搬回有脑油味儿的老屋里,这 里做过琴和老四的洞房,忍说老四当上团长了回来住在新房里,护兵也好站岗挎娃 子也好服侍。海鱼儿把他的铺盖从场房搬到染坊,说我给咱看守新院子,固士珍的 人来了我一摇椿树天兵天将就下来了。染坊和琴的卧室相隔有丈把远。 今年的柿子繁得压断了股,孙老者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背上背笼到村沿子外、 后沟里的柿树行里去拾柿子。那些风吹落的、虫透了蒂柄的、老鸹过的、落在地上 瞎了的烂了的,他统统拾回来,严严地捂到瓮里。琴说大大你拾烂柿子做啥呀,猪 都不吃的。大大沉着脸不说话。饶知道烂柿子能做醋,她娘家就长年吃柿子醋,她 就帮大大拾掇罐子拾掇瓮。腊月天里,柿子坯发得满屋里都是酒糟味儿,饶就帮大 大把柿子坯握烂,留了“角子”,拌了麦糠,又压实捂严,盖上被子。待发热发酵 了,又一天搅三回,直到均匀发酵,再翻出“角子”放凉,倒入过滤缸按实。再用 清早担的新井水慢慢淋入过滤缸,两个时辰之后,抽开过滤缸底上的漏口,流出来 的就是头茬醋,再把头茬醋回灌过滤缸,流出来的就是上好的柿子醋———“缸头”。 待把“缸头”装入专用的“沆子”里用泥封了口,再滤出二茬的“缸桩子”、三茬 的“缸底子”。一般醋家,“缸头”进城卖,“缸桩子”转乡卖,“缸底子”留下 自家食用。城市里,一“趔子”“缸头”醋能卖到十多个麻钱儿,而转乡卖的“缸 桩子”一“趔子”才三五个钱。“趔子”用竹筒做成,胳膊粗、五寸深。 苦胆湾人家,柿子顶一半口粮哩。阴历八月里过了“社”(秋分),柿子就变 黄了。霜降以后,漫坡架岭的柿叶子火一样红起来。秋风吹过,红叶落尽,满树都 是一嘟噜一嘟噜的金疙瘩。娃娃们上树摘上树摇,大人们拿竹竿夹。那些最大个儿 的品种,窝窝、丰柿、母水花、社里黄、水冒啃,人们摘下来在夜里入锅和谷草一 同温了,第二天上山割柴下地耕作学生娃子上学,携了三个五个可以当干粮。更有 几个特殊品种:“烧柿”是在火里烧一烧就脱涩变甜,“办柿”是吃时在地上摔几 下就立马可食,“半夜尿”是温水锅里暖柿子,一般品种到天明才糖化变甜,这种 柿子是人半夜起来撒尿的时候就甜了;还有那些中型的品种,重台、板柿、干冒啃、 镜面儿,主要用来削柿饼。一家大小围了竹笸篮用柿饼旋子削去表皮,然后扎成串 子,挂房檐下晾成半干,又捏成扁平形状,入缸收藏。待春节前潮了“霜”,柿糖 析出、柿饼洁白如玉时,担到集上出售,是年节里看望老人和发给拜年孩子的好礼 物。而柿子品种中最小的数火晶、笆齿、十样景,人们摘下来掰柿片子、做甜炒面。 家势好的人把大麦炒熟用软柿子粘成疙瘩,晒干磨面,食之如饴;穷汉家儿的甜炒 面,是柿子拌熟糠,荒春上出门做活时,一碗糠炒面一碗稀糊汤手帕里包一笊篱软 蛋柿就是一天的口粮…… 孙老者的新房里,两大“沆子”的“缸头”和三大“沆子”的“缸桩子”顺后 檐墙排了一行,海鱼儿和老三就知道他俩腊月天还要做啥活了。染坊上的生意孙老 者抠得紧,海鱼儿和老三赶集摆摊子给染坊上收发了布,同时还要将两桶醋捎带着 卖了,家里亏空得厉害,孙老者说攒一个钱是一个钱。三个媳妇贩花织布也大不如 往年,十八娃走了,饶拖着笨身子,琴叫跟虎缠着,忍要见天做三顿饭,染坊上的 活都是见缝插针着做,拉不开手了,孙校长就叫麻春芳喊几个护校队的学生帮忙。 民国十七年的春节过得冷清,一是老四没回来,二是校长东躲西藏不敢露面, 三是饶年前就下身漏血卧床不起。今年过年,老连长把守城护节的任务交给了孙团 长,孙团长派李念劳把了东门南门、派王双考守住西门北门,他夜里不放心还亲自 提了马灯带人上街巡逻。孙校长给护校队的学生放了假,说娃们紧张了一年过节了 也叫回去给祖宗烧烧香火给二老行行孝心,他特别安排麻春芳领一班枪手住校,说 瞎锤子的人来了就往死里打,他说自己入山隐居去呀,省得瞎锤子到处寻他惹得村 里不安生。 最不得安生的是掌家媳妇饶,她担惊受怕不说,操心劳累不说,要紧的是元宵 灯节刚过完,下身的漏血就越来越多。终于有一天,她圪蹴在茅房里没有起来,待 忍发现的时候,她身子底下掉下一个血疙瘩。忍赶紧喊琴,琴赶紧喊高卷,又叫来 白顶子、帽根子,不用说,是“小月”了。海鱼儿跑得快,待他从陈八卦处取回 “苜蓿籽麻油鸡蛋汤”的单方,这边老母鸡加红壳小米已经炖上了。饶蜡黄着脸躺 在老厦子的炕上,金虎乖乖地偎在她的怀里,忍要抱他他摇头,琴要哄他他不去。 孙老者拄了水火棍在门口巴望,众人扶他去上房歇息。他人歇息了,却心里沉甸甸 地疼,就起身洗了手,在“孙氏历代祖宗大人神主”的牌位前上了一炉香,才在老 圈椅上默头坐了,水烟锅拿在手里,也无力打着火镰…… 孙校长被人找了回来,他问了食补单方,又捉手试了脉象,说好多了不当紧, 众人才叹息着分别离去。校长脱去长袍,从怀里抽出两卷老书,慎慎地压在枕下, 就囫囵着身子裹了被子睡去。 半夜里,突然一村的狗都叫了起来,孙校长刚翻身坐起,院子里就响了一枪, 饶猛地推他一把,他拾起老书揣入腰里就跑,到老三小房外,脚朝窗台上一蹬,就 身子跃起双手扣紧椽头,双腿一摆上了院墙…… 老厦子里,有人一脚踏开炕头的撑窗,吧吧朝炕上开了两枪。一个黑影闪进来, 手电的光影在屋里哗哗地扫着。饶合身子一滚,连被子带金虎一疙瘩窝在炕旯旮。 一双大脚踩在炕席上,金虎的光脚丫子连踢带蹬,嘴里连哭带骂:“日你妈日你妈 日你妈!”手电光扫过来,是一张惨白惨白的妇人脸,踩在炕上的大脚在娃娃的骂 声中朝妇人脸上踢了一脚,又步子一跨蹦了出去。 上房门被踏开,几只火把在屋里照着。烟光火影中,孙老者问:“哪一个娃是 固士珍?到我跟前来!”执火把的没人理他。翻箱倒柜的也没人理他,有人从阁楼 上跳下来,手一挥,一伙人就呼啦啦出门而去。新房那边的院子里,手电光扫着了 葫芦豹,胳膊粗一股黑头蜂立马就顺光柱扑了下来,有人吱哇一声喊:“跑啊,葫 芦豹来啦!” 一瞬间,村里又恢复了平静。孙家的一院子人都起来了,海鱼儿胳膊上流着血, 说是一伙人要蹬琴的房门,他伸手拦住说,屋里是人家的婆娘娃,你也好意思?话 没落地枪就响了。正说着,麻春芳带了一帮子枪手跑来,问了情况,见没逮住校长 也没出了人命,就说万幸万幸,又当即领人到村沿子上去搜索。 第二天,孙团长知道家里出了事,就骑骡子率领一连兵士连晌子赶了回来。在 苦胆湾高等小学,他召开了一个简单的联系会议,召集了下州川六个里十八个乡的 里正、里副和麻子巡管、西塬上的士绅、陈八卦、牛闲蛋马皮干二校董、麻春芳、 孙校长等等,大家讨论苦胆湾的治安问题。麻春芳提出要扩大警戒范围,不能就村 护村就校护校,但这要解决人员和装备问题。孙校长说要长治久安就得组建民团, 古人就有止戈为武的说法,但这就要在各村抽取人头税,至于我自己,倾家荡产也 在所不惜,总不能把咱辛辛苦苦办起来的教育毁在瞎锤子手里。陈八卦说以暴易暴 冤冤相报这不是根本办法,要紧的是以心换心,他说他可以到古楼峪去面见一次固 士珍,痛陈利害,大家罢戈息武,如果要田产,他油坊里的家当可以奉上一半…… 讨论的结果,是先礼后兵。陈八卦次日就坐兜子上路,孙团长麻春芳也策划着 调兵部署,他们希望陈八卦能有一个好的消息带回来,但他们估计这种可能几乎没 有。 要上古楼峪见固士珍,须得爬上十八盘。十八盘是螺旋路转山而上,每一盘都 有岗哨持枪把守,要紧处建有碉楼,机枪头子从枪眼里伸出来黑洞洞地吓人。前三 盘,岗哨的士兵都是州川娃,一看见兜子,就说:“噢,福吉叔,是固司令叫你上 来的?”陈八卦用手里的黄铜茶壶朝山上扬扬,也懒得回答。上到中三盘,有认得 他的老远就喊:“是风水先生啊,你看这山上有龙脉吗?”陈八卦就势大声回答: “噢,给固司令他爷踏坟地呀!”最后一盘,是山寨城门,垛墙上站一行端枪的士 兵,不管谁来到这里,都要武官下马文官下轿,陈八卦被人扯住袍子揪下兜子,又 被浑身上下摸了一遍,才有兵娃子引到席棚里用茶,片刻就有红鼻子警卫官持了笔 纸过来询问事由。陈八卦不失风度,他帽苔子一筛袍子一撩罗盘就端在了手上。看 此人一派仙风道骨,红鼻子警卫官就先退了一步,远远地说:“敢问仙道来自何方 洞府?来在鄙地有何贵干?”陈八卦将红铜茶壶一扬,宽袖子在罗盘上拂过,悠然 作答:“五圣师庙道士登山访贤,特来拜访固司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