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部 分 商县城(三) 红鼻子警卫官跑步而去。一个时辰之后,跑出来熟人骨头皂,他拥了陈八卦的 道袍嘘寒问暖,引入一处木屋歇息,又发了一通冯大人要通吃陕军的高论,才转弯 抹角地询问福吉兄何以不辞辛苦来此。陈八卦知此乃八面玲珑之人,就说此行是替 人踏勘阴宅路过只是顺便拜访,骨头皂就说固士珍正欲择一吉地建造司令部,何不 随路踏勘落个顺水人情?陈八卦不置可否地笑了,骨头皂就引了他登高远望。这一 处山势,有淙淙清泉流淌,林子里散布着草庵坯房。陈八卦在山崖边攀高溜低,罗 盘就不停地转换方位,盘上的磁针在这儿颤抖在那儿也颤 抖,终不能静下来。看福吉兄一脸沉重,骨头皂知天意勉强不得,遂见好就收 着说大兄今日是累了,另择吉日再踏吧。 下了山崖,再入木屋,红鼻子端来几角子烙馍。骨头皂笑说:“这里没有蒸馍 也没有油泼蒜叫你蘸着吃,大兄你走一乡随一帮将就着吃,禁住饥就行了。”陈八 卦反眼问他:“你是随了这一帮了?”骨头皂说:“我是腿长走天下嘴大吃四方, 广结豪杰为人缝豁锣解疙瘩哩!老兄你有啥事要合辙了我给你串说去。”陈八卦说 :“大事倒没有,我是有一份家当想送给固士珍,他是我手里长起来的娃,人都盼 娃学好哩嘛!”骨头皂笑了一回,起身说:“这山上的蕃麦酒很特别,我去舀一葫 芦子来咱哥们品品。”陈八卦冷冷地斜眼笑了,看他趔趄而去,一时间产生了立马 下山的想法。正作想着,骨头皂果真提了酒葫芦子一路淋漓而来,陈八卦站起来, 用扣着红铜茶壶的手挡住他,冷峻着脸说:“酒我就不喝了———”骨头皂热热切 切地说:“不喝了也罢,我给你这茶壶里灌上,一路下去了慢慢品。”陈八卦就随 他灌去,一边顺下坡路走一边说:“这固士珍是耍大了啊!”骨头皂朝他耳边一拢, 悄声说:“你一上山,我就知道你是来做啥呀。我给你说,狗欠欠的事恐怕搁不下, 你给腊娥说再不要搬人上山说话了,就全当没养她,这女子疯得很哪!”陈八卦一 惊,问他:“你说啥你说啥?”骨头皂把灌满蕃麦酒的茶壶递上来,察看着对方脸 上的颜色,谄谄地说:“我是说啊,固司令确实抽不出身。他说了,他在你办的高 等小学里上过学,虽然你没教过他,但他仍认你作老师。至于那一份家当,他说他 从来没有为财之念,对老师的惦念,他说学生没啥谢呈,就送一瓷罐子蕃麦酒,已 经给你绑在兜子上了,你甭嫌弃,礼轻仁义重嘛。”说罢,脸儿一平,就派红鼻子 警卫官送他下山。 出了十八盘,转过一处山崖,山上猛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万岁!” 接着传来一声枪响,震得山崖上的树干抖了一下。陈八卦叫兜子停下,他扬头朝山 上看去,十八盘的小路在云雾里如死蛇一般断成几截。 陈八卦一扬手,将装酒的瓷罐子扔下山涧…… 陈八卦无功而返,孙团长的调兵部署立马执行。王双考营兵分三路,东扎白杨 店、西扎石门沟、北扎碾子凹,三个连成三角形罩了苦胆湾。同时,孙校长麻春芳 以护校队为底子快速组建了民团,民团一拉起,王营就必须撤离以回防城东笆搂山。 老连长说王营在此留守的时间不得超过四十天。而县城的城防,主要由李念劳营和 新兵连负责,驻城西四十里麻街川的白脸娃娃营,作为护城西翼受孙团长节制。孙 团长是实际上的守城总指挥。老连长特别向他交代,左撇子和右跛子的两团人马日 死都不能动,左撇子守卫着陕豫交界的富水关和二道防线武关,河南蛮子陈四美虎 视眈眈动不动就向这边打炮,而布兵竹林关漫川关一线的右跛子更不敢掉以轻心, 巨匪唐靖儿在鄂北剿总张连山的调教下正日夜练兵。 老连长呢,他的主要精力用在琢磨西安省的时政新局。去冬今春以来,冯大人 加快了剿灭和整编陕军的速度,同时陕军中反冯的将领也暗结联盟,双方不时交战, 致使一向以投靠为能事的老连长一时不知道该倒向何方。眼皮子底下,胡传路县长 又是冯大人的铁杆,所以政治上的研判只能在机密中进行。矮胖子和土包子派出去 的暗探和交际官未返回一丝信息,两个土军师仿佛热锅上的蚂蚁不好给老连长交代。 孤独中的老连长琢磨来琢磨去脑子成了一锅糨糊,情急中突然想起陈八卦的小外甥 亮亮,于是,一骑快骡将这个直领四兜学生装的小青年驮进了司令部。 “我们是老朋友啦!”一进门,老连长说着就热煎煎地搂了亮亮的肩膀,又反 身关了门窗。看着这空荡荡的司令部作战室,亮亮有些疑惑。老连长忙说:“今天 就咱们两个,你像上次那样给我把西安省的形势好好说说,你看,我也有地图了。” 说着就扯开墙上的布缦。亮亮凑过去细看,这是一幅当年印制的十万分之一鄂豫陕 晋地形图,纸质皮实,字迹清楚。老连长问:“我这个应该是最新版的。”亮亮指 着图下的小字告诉他:“印是新印的,这儿有时间。但这是老版本,你看这儿写着 ‘据民国二年二十万分一图略’。当然,我那幅是陕西省地质局测绘科制的,你这 幅是国民党军事委员会陆地测绘总局制的,也能用也能用。” 正题扯开,亮亮一本正经地用竹教鞭指着地图的这儿那儿,用抑扬顿挫的声调 儿说:“陕军中的二虎、卫定一部原来与冯玉祥有旧仇,为了对付镇嵩军才组成国 民联军。刘镇华败退后,冯执掌了陕西军政大权,陕军就消极以待,间隙扩大,驻 守西安的冯军宋哲元逼陕军的二虎、卫部接受改编,之后,命令其退出西安或出关 东征。陕军不愿放弃家乡地盘,成了冯军剿除的口实。适有陇东军阀韩有禄、黄得 贵反冯,宋哲元追歼其部至关中,陕军将领田玉洁阻击宋部,并联合韩、黄共六万 人攻打冯军。其后,陕军各路将领在三原县召开联席军事会议,拥岳西峰为陕军总 司令,冯子明为渭北总指挥,李虎臣为渭南总指挥,联合反冯。冯部宋哲元采取分 化瓦解和军事切割相结合的办法将陕军各个击破。陕军将领顾含芳、田玉洁、党玉 琨、雷赤诚、曹耀南、杨云栋等相继战死。特别是凤翔一战,冯军甚至将已缴械的 三百余陕军官兵用机枪扫了。在此情势之下,二虎之一李虎臣孤注一掷,发兵攻潼 关围西安,被冯军马鸿宾、孙连仲击败退走商县黑龙口,其手下两个师长投降被诱 杀,参谋长刘季衡被诬为共产党分子刘季红而被杀害。接着,冯玉祥在徐州会议上 公开拥蒋,冯作为第二集团军取得了对鲁、豫、陕、甘、青、宁六省的统管之权。 如今,陕军七零八落,冯军如日中天,短期来看,投冯可明哲保身,从长计议,或 冯或蒋,都非真龙天子,难主中华江山。小子不才,井蛙之见,不揣浅薄,鲁莽直 言,或为谬论,聊以备考。” 老连长连连称赞亮亮讲得好。他说:“还是年轻人眼界宽知识广,你给我脑子 里铺下了以后过日子的底子。但有一条我还想不明白,这全中国人都在枪子儿底下 过活哩,到最后是啥下场啊?像咱这地方武装,今日跟上这个转,明日看着那个的 脸色,早晚也得叫人一口吃了!咱应该有自己的出息吧?这方面我还想听听您的高 见哩!” 亮亮坐下,周正了腰身,平声直说:“我这里给你准备了几条建议。第一,要 尽快组建 骑兵部队,让骡子退役,古人说兵贵神速,你又没有能力购置运兵车。第二, 整修官路,东秦岭是山地沟壑纵横,你调兵遣将先受制于交通,至少在各县城之间、 各要寨关隘之间有大道连接。第三,组建通讯连,购制无线电。民国三年跑白朗, 省都督府即令省电报局在商县城安装了发报机,这里一出事,袁世凯那边当即得到 报告,战机瞬间即逝,上通下达靠骡子传鸡毛信是冷兵器时代的通讯方式。你这里 要实现远程指挥,各团都要有无线电与司令部保持联系。第四,建立自己的情报部 队,做到知己知彼,古人说的细作,现在说的间谍,真正的军事家不能缺了这一翼。 第五,对南北二山的小股土匪逛山,用招抚与专剿相结合的办法除之。第六,整肃 军纪,讲究精兵。第七,联合各党各派,重树三民主义旗帜,保境的实质是安民, 坚行人和之道。第八,完善行政权力机构,县、里、甲要建立廉洁有效的三级地方 政权,要天下为公民意为主……“ 老连长听着听着头上冒出虚汗,他不由自主地用指甲在桌面上划道道,一二三 四留在桌上,道道代表的内容却让他心里发紧。他嘴唇僵硬着说:“好,好,说得 实在是好,你这设计是要我坐天下的嘛!骑兵队是当紧要建起来,不过那就得开军 马场,或者远上青海宁夏蒙古去购运,这条目下还办不成。咱还是先用骡子,骡子 能从乡下大户人家征调,又力大饲粗,挽乘兼用。咱先组建骡马连,适量吸收黄牛、 水牛和毛驴,选枪法准、胆子大、不怕死的兵士,发给每人一匹,怎么样?你给咱 当连长?每月我给你银———”亮亮笑着竖掌止了他,说:“当然,我这些条条是 出于长远考虑,是战略性的,你也不必当真,我这是一介书生在纸上谈兵哩!” 之后,老连长盛宴款待了亮亮,说要花啥钱了言传。又留住了几天时间,引着 亮亮视察了城防,还要亮亮给兵士演讲,亮亮也随话答话虚与应付。接着,矮胖子 和土包子派出去的明暗线人相继返回消息,情况无出亮亮言论。老连长欲留亮亮在 军中,亮亮以欲赴西安进修而后投考西北大学攻学地质而婉辞。老连长说学费上的 事准我的。 对近在八十里外的李虎臣,老连长有了相宜的主意:不迎不拒。若迎之入商, 是否引狼入室不说先是得罪了冯大人,若凭地利坚拒甚而落井下石,则其作为二虎 之一,困兽犹斗也不是好惹的。于是,老连长一则密令白脸娃娃严防李虎进犯,再 则速令留守苦胆湾的王双考部西潜黑龙口南之牧护关,一旦李虎有异,则白脸娃娃 与王双考合而钳之;三则令人暗中资助李虎粮秣钱款,抚其勿扰乱地方。李虎也知 理知趣,到夏初收编了许权中部后,就取道洛南,北出华阴去了。 一切安排停当,适逢龙驹寨五帮班头派了十六人抬的大轿子来请老连长,端阳 节的龙舟赛会上,要老连长亲撒五彩斗,又有花鼓和二黄戏的对台演出,正好他要 到寨东视察左撇子部的武关防线,就说说笑笑着乘兴而去。老连长身边只带了一个 女人,这就是十八娃。十八娃不仅挠脊背是天下第一,还能帮他品味臭臭花鼓子的 妙处。当然还有床笫之事,鸨帮班他认过的干女儿就有十几个。每一次到龙驹寨, 五帮班头们都要领来一些姑娘给他磕头,他咧嘴一笑就认了,干女儿们或侍候他半 天,或陪他一夜床,总要他高兴了才“干大干大”地亲声儿叫着接了银元离去…… 虽说老连长老谋深算,但出其不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古历五月中,下州川一河两岸,人们给旱地里蕃麦苗锄头遍、给水田里稻秧拔 了稗草。在夏收秋种之后的空闲里,苦胆湾的面坊人家吊出了头茬挂面。十几副面 担子如约给县城东背街的司令部伙房和于家大院送去,可在城东八里地的笆搂山下, 被不明来路的一股子武装连人带货掳了去。护校队的人带了枪去解救,结果头破血 流地逃了回来。报告的情况要比土匪抢人严重得多:笆搂山下的官路被人横挖了一 道壕,这壕直伸到两边的庄稼地里。有一群身穿黑制服的兵端着枪伏在壕沿上。壕 前十来丈的地方划了一道灰线,有七八个农民样的人手执马刀在此警戒,说话是漫 川关一带的下河口音。州河两岸,支了几十顶军帐,南北二山之间通往县城的州河 通道被彻底截断,所有往返县城的人都被挡了回去,稍有违抗就刀枪侍候。 孙校长麻春芳带领新立起的民团二百多人正在后沟里学打枪,得到报告就立即 开会商量。孙老者说县城内外消息不通,城里必有灾异,又适逢老连长去了龙驹寨, 这不是一般的事情。麻春芳说刚好王双考营西潜牧护关,而守城的却只有李念劳营 和咱老四手下的新兵连,正值城里空虚之时出事说明来者是知己知彼,目的恐怕不 仅仅在于图谋城里的钱财粮物。孙校长说,听古楼峪下来的人说,固士珍的寨子上 这两天出奇地平静,但凭他那点儿人马要进城闹事恐怕还没有这个实力,说那些人 是下河口音就叫人猜想是不是咱老表唐靖儿的人马上来了?麻春芳说,唐靖儿陈月 天在湖北郧西扎了根,就是要犯州川,他总得走竹林关总得走山阳县吧?那边都是 老连长的人,不可能不通消息呀?再说了这一线上来八九百上千里路,又是大部队 行动,总要电闪雷鸣,不像咱王双考的一营人每人背了二斤炒蕃麦一天一夜就到了 地方——— 商量的结果是以护校队骨干为前锋,以民团的二百人为主力,带足弹药,趁天 黑扑上去一俱打通警戒线直奔县城与守城的孙团长会合,依事态程度决定以后的军 事行动。孙老者提醒说,如遇强敌不要硬碰。孙校长说民团毕竟是一些才放下农具 的农民。麻春芳说仗是由我去打,进退攻守我心里有数。于是队伍集齐,统一了哨 令,连续的短哨音就是进攻,一声长哨音就是撤退,撤退还是卷席筒的阵法,不能 乱套。麻春芳把挂在脖子上的铁哨子当场吹响,演示已毕,每人发了二十颗子弹, 只等天黑行动。 可是这一仗却出乎麻春芳的意料。首先,伏在土壕里的兵们不仅有长枪,还有 炸弹;更可怕的是,笆搂山的制高点上,有机枪居高临下喷火……所以一交手,麻 春芳就咬了铁哨子一口气儿地长声吹。护校队的硬手们爬在地堰上还击,民团的人 就趁势滚到蕃麦地里,又依照在后沟里演练的战法,一个排掩护两个排撤退,依次 朝后卷。所好对方没有追击又有黑夜遮蔽,幸无人员阵亡。虽有十来个人挂了彩, 但两个重伤者还是被人扯着腿抬回来了。 城里的事态可能十分严重。琴抱着跟虎,娘哭了娃哭。孙老者拄着水火棍在大 椿树下转了一圈又一圈,饶端着一碗汤药跟在后边,一声高一声低的唤着大大…… 为了防止天明后对方追击下来,孙校长麻春芳连夜安排民团,在下州川几个交 通要冲和制高点上部署了火力。天蒙蒙亮,孙校长麻春芳就赶紧给龙驹寨的老连长 通报消息,一骑快骡疾驰而去,铁蹄叩击官路的声音沉在人们心里。 二尺高的蕃麦苗子,在初夏的燥风中整夜都蔫卷着叶子。陈八卦坐着兜子一手 摇着折扇一手扣着红铜茶壶,晃儿晃儿地来到设在金陵寺的民团总部。孙校长迎上 前去要说明昨夜的事情,陈八卦亮掌止了他。红铜茶壶的壶嘴儿在帽苔子的鬓角挠 着,陈八卦提袍下了兜子,径入大殿入座,才说:“没死人吧?没死人就好。香会 上传下来的话是:县城叫唐靖儿和固士珍给围了,东西南北四座城门被铁桶一般箍 住,目下第一等的要紧事是立马向老连长报告!”孙校长说:“送急信的骡子已经 去了。”陈八卦说:“这就好,但这只是其一。其二,如果县城久攻不破,唐靖儿 的人马是长途跋涉而来,要吃要喝就必然顺州河下来抢掠———”孙校长说:“已 部署了民团在必要处火力防范,护校队也放在了要紧处。”陈八卦扬着茶壶,铁青 着脸说:“不可仅此而已,一河两岸的老百姓得尽快上山入洞。事情一来,总要保 民第一,没了民众百姓,你的民团就是无根之草。” 孙老者拄着水火棍出现在寺门口,陈八卦朝他嚷道:“是你外甥啊,在城里做 大活哩!”孙老者把水火棍在地上狠劲地捣着说:“这狗崽子起了野心咧!” 几只狗蹲在村口,长长的舌头搭在嘴上哈着热气,滴溜溜转的眼睛直朝官路上 瞅。三五只母鸡在墙根刨土,金红的大公鸡在不远处巡逻。一家的屋顶上冒起炊烟, 一排一巷的屋顶上都冒起炊烟,烟柱与烟柱在村树的枝梢间弥漫,一层薄雾就罩住 了苦胆湾。可是,饭还没有做熟,娃娃还在炕上哭着,圈里的猪呀牛呀哼哼着撞门 要吃喝,村口上就咣咣咣地响起了急锣! 是孙老者,水火棍九分一地挑在肩上,肩后边十分之九的分量刚好担住前边挂 着的大锣。他的脊背明显地驼了,跑过街巷时的脚步也有些蹒跚,可铜锣在他频频 敲击的桐木槌下昂昂发响,响声中夹杂着他奋力嘶哑的催促:“钻山了钻山了!上 洞了上洞了———” 眨眼间,鸡飞人跑,狗叫连片,扶老携幼的,背包挎袋的,一流带串顺后沟上 了王山,眼见着山道上林荫间黑压压的人群一条线似的蜿蜒着。苦胆湾的锣一响, 西塬上的锣也响了,一河两岸的锣都响了,刹那间下州川的村村镇镇都成了空庄子 ——— 牛闲蛋手持着长把铁锨,引着苦胆湾高等小学的学生在后沟里行进,先生们背 着书囊混在学生中,护校队的人扛着枪殿后,马皮干挥舞着双枪一蹦三尺高,“十 子连”把子上的红绸絮舞得人眼花缭乱。最可怜的是孙家的三个媳妇两个娃,跌跌 撞撞中人哭娃叫唤,老三背着金虎胳膊上挎着包袱手里还牵着一头牛,海鱼儿怀抱 着跟虎背笼里是一家人的干粮。忍一手拉着猪绳一手扶着琴,琴哭得身子成了瘫瘫 怀里抱只母鸡。饶拄着一根棍拎着装了衣物碗筷的筐子,筐子里踢里哐啷响着,她 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爬,心想大大还在村里,带民团的丈夫还在寺里,染坊的一摞 子布还在窖里,两瓮的粮食还埋在院里…… 可是,唐靖儿的人马连个狗影儿都没见,固士珍也没来打家劫舍,下州川的村 村镇镇荒如死寂。躲入南北二山的人们不敢回家,远远望着州河水默默流淌,眼睛 沉得抬不起来。终于,有民团的人去河边洗脸,只撩了一把水就往回跑,没到团部 门口就变脸失色地喊:“河水里满是血腥味……” 昨夜晚,县城里血流成河。 还是天刚黑的时候,孙团长就命令李念劳,在重点防守四座城门之外,要分出 兵力在城墙上巡逻。全城大小商号里的电筒搜齐了也只有十来把,一圈儿城墙上按 守卫距离平均分配了,领头的巡逻班长每人一把手电筒,他要不停地朝城墙外侧照 射,发现爬墙的立即用机枪扫。全城的马灯也搜集起来,隔上十丈八丈就在女墙的 垛口上放置一盏,可这些灯成了围城者的靶标,一枪一个,还未放稳就盏碎灯灭, 不少兵士伤亡。城墙外边,哒哒哒的机枪声不时在这儿那儿响起,望得见的四座城 楼上不时有火光冲起,剧烈的爆炸声震得人耳朵发木。县长胡传路带着新兵连挨家 挨户搜集洋油和食油,成桶成篓地送上城墙,锅盆碗盏的什么都做成捻子灯,城墙 上焰火飘飘灯光照耀。县府的大小官员一齐出动,全城的男人都发动起来,朝城墙 上搬运滚木擂石。一会儿是东城墙上的人们嗷嗷嗷地喊,一会儿是西城墙上排枪响 如爆豆,满城老幼都出动了,婆娘女子都朝城墙上送吃喝,胡县长的老婆和娃娃也 出来参战。新兵连把几个老百姓押上南城楼,孙团长看都没看就命令:“从城墙上 推下去!”原来这几个人是趁机入民居盗窃。孙团长头上缠着半片衣襟,发黑的血 迹凝在鬓角,敌人把仅有的两门山炮支在州河岸上猛轰南城门,李念劳几次从西城 楼赶来增援都被团长骂了回去,他说南城门东城门准我的,西城门北城门准你的, 谁失了守谁就拿他的人头谢全城百姓。 可是最终,还是他的南城门被轰开了。枪林弹雨中他和他率领的一百五十名士 兵全部阵亡,他是在断了一条腿之后爬在城门洞里射出最后一颗子弹的。在对方的 火炮轰击中,城楼上失去了火力压制,敌人就撞开城门号叫着蜂拥而入。他和冲入 的敌人绞在一起厮杀格斗,身上被刀子捅成了马蜂窝,倒在地上还掐着一个人的脖 子。铁锤一般的重脚步从他的胸口和头上踩过,临死前他嘴里还咬着谁的半个耳朵。 城门洞的血流汩汩地淌出去,在平日妇女洗衣的青石板那里散开来汇入州河。 南街是一片火海,东街是一片火海。北城门被攻破,固士珍的人一入城就先抢 商号。西城门的李念劳见城已失守,就带了身边的十三铁腿拼死突围,全凭着跑得 快,才顺黄沙渠钻梢林过胭脂关砭直奔麻街川去投白脸娃娃。白脸娃娃是个轻狂人, 没事了找事,有事了怕事,老连长叫他防备的是李虎,他见李虎还实诚,一时悠闲 了就去挑衅曹鸡眼,没料想叫人家给粘住了。他一攻人家就退,他一撤人家就撵, 他攻之怕中埋伏,退之又怕失守,就那么僵持着日夜不敢眨眼。到李念劳带着十三 铁腿跌倒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知道惹下大烂子了。在唐、固围城之初,孙团长就 密派细作命他回援,他还以为是孙团长趁老连长不在耍权把子哩,这下后院失守, 若是敌人乘胜追来处在两方夹击中如何是好? 却说商县城在黎明时分已全面告破,唐靖儿杀红了眼又见固士珍的人满城疯抢, 手下兵将又一哇声地要求犒劳,二十九岁的唐司令就把长杆子的旱烟袋一挥说: “放抢俩时辰!” 司令发了话,郧西郧阳的湖北兵率先砸门扭锁,京货铺子里的绫罗绸缎,大户 人家的烟土罐子,银匠楼上金银首饰,粮食行里的米面油盐,凡值钱的、大宗的货 物商品,全部人搬车运一刮到底。许多被固士珍抢过的商家又被湖北人捋了第二遍, 全城鬼哭狼嚎像进了阴曹地府。一个时辰之后,乱兵进入普通民宅,拳打脚踢吊捆 索绑中,整条街道哭声连天。有兵士上房破顶,手中的耙子挥舞着像刨红薯一样, 砖头瓦片雨点一般砸到街上。多少屋顶被破开,阁楼上的包袱财物一布袋一疙瘩地 递了出来。接着就起了火,先是一家两家,再就连成了片,火龙忽悠一下就从巷子 东边窜到西边,接着整条街巷就烧红了。火海中不时发出炸响,一团两团的火炭就 抛到高空,轰隆一声房倒屋塌了,满城像刮了龙旋风一样乌烟瘴气。 哨子终于响了。有兵士抱怨说两个时辰怎么眨眼就到。有传令兵手持白铁皮话 筒站在断墙上大声喊叫:“全体保民军注意,马上到大十字广场参加民众大会!” 广场周围的灰墙上,白石灰刷写的大字标语十分刺眼:“护烟!除霸!杀狗官!” 在全城放抢的两个时辰里,东秦岭保民军司令唐靖儿正在县府大堂里审胡传路。 胡被五花大绑着跪在地上,两个兵士按着他,额角的血流像蚰蜒。唐司令身穿黑色 制服,肩上没有挎手枪,腰间没有束皮带,他手持长把儿旱烟锅,“乒儿乒儿”吸 着,满大堂浮着一层他嘴里喷出的烟雾。两行持抢士兵僵立不动,偌大的空间里没 有一丝声响。唐司令的吸烟声和着大堂嗡嗡的共鸣传得很远。 正堂的大方桌上,中间供着唐司令他妈那块“母亲大人神主”的牌位,牌位前 的三脚炉里两炷线香袅袅地升起烟气。牌位旁边,是胡县长的两件东西:红绸包着 的县府大印、县长门口挂着的门牌牌。 终于,唐司令开始磕烟灰,硕大的烟锅头在他布鞋的千层底上梆梆地弹着,脚 下的烟灰落了铜钱厚一层。他说话了,轻腔慢调地,有一句没一句地,他说:“这 一座城啊,在清朝着叫直隶商州,管东秦岭六个县,到了你们民国改成商县,东秦 岭的六个县就各管各了。这商县的老爷啊,在前清民初一直叫知事,到后来了改叫 县长,是县长比知事的权大吗?” 跪在地上的胡传路不说话,也不动弹。满大堂里连喘气的声也听不到。唐司令 的左臂搁在大方桌上,他用写着“县长”二字的门牌轻轻磕着桌面,依旧轻言慢语 地说:“你看啊,烟苗子你就不要铲了,老百姓完粮纳税盖房娶媳妇全凭这哩,就 算我代表老百姓向你求一回情,你点点头我就放你回西安省。” 大堂里飞进一只蜂,嗡嗡嗡地绕了一圈又飞出去。胡传路没有点头。唐司令把 玩着那个白底红字的门牌牌,哗啦啦翻过去哗啦啦翻过来,说:“你不愿意了我也 不勉强。是这啊,要按我说啊,你跟我到湖北去,二郧都是好地方,你给我把完粮 纳税的事管起来,你爱叫县长我就给你放个县长,你同意了给我点个头。” 唐司令又吸了一尺子旱烟。胡传路依旧没有点头。 唐司令把红绸包着的大印在门牌牌上拴了,又把烟锅烟袋朝肩膀前后一搭,给 左右说:“胡县长不给面子了,那咱就到大十字开民众大会去。” 兵士们席地而坐,长枪一律抱在怀里。兵阵的后边,围了一圈衣衫褴褛的人, 叫花子乞丐流浪汉也挨挨挤挤着朝前拥。另有一群衣冠端整的人坐在板凳上,礼遇 上显然是不同的等级。在大十字广场土台子的一角,支摊子配钥匙的朱锁匠和给人 钉鞋绱鞋的吕鞋匠,被人挤得案歪架斜,可怜巴巴地扶着摊案子不敢吭声。广场上 声音嘈杂,但东街西街北街南街的哭号声时有耳闻。一些房子还在燃烧,风一刮就 落下一层烟灰末子。一些穿白带孝的人挤在民众里十分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