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部 分 州河滩(一) 孙团长守城捐躯的消息传遍了上下州川。民团的人从官路到村口搭了三道牌楼, 每一道牌楼都用松柏纸扎装饰,两边有州川绅士奉献的挽联,计有:传噩耗悲歌动 地,继遗志铁誓震天;白马素车祭英灵,青天碧海招忠魂;浩气不泯热血一腔化春 雨,大义凛然壮志千秋泣鬼神;等等。南北二山的名门望族都来了,他们送的挽帐 在苦胆湾村路两旁的树上结绳悬挂,一眼望不到头。州川上下的里长甲脚都来了, 他们送的金童玉女纸人纸马金山银锞层层叠叠,顺挽帐排列。特别是下州川六里十 八乡的老百姓,送来的香表烧纸堆满了孙家大院。高 等小学停了课,学生们在三个牌楼下夹道而立,来了吊唁的行情的送礼的就迎 送三鞠躬。全苦胆湾的人都在哭泣,悲声如云覆盖在州河两岸。护校队的人肩上的 枪杆子都缠着孝布,他们在后沟及河边列队巡逻…… 孙家大院子里搭起了灵堂,灵帐上挂了一块铜镜,帐前的方桌上点着红烛香火, 各类献祭贡品成堆摆放,不时有人在桌前跪了烧纸。可是,灵帐后边的灵床上只有 一条空被———孙团长的遗体至今没有找到! 琴抱着披麻戴孝的跟虎在灵床旁的草铺上哭,一群妇女陪着她鼻涕一把泪一把 的呜咽。饶和忍在锅灶上忙活,高卷腊娥白顶子帽根子都在屋里屋外做主应承。 孙家派了三拨人进城搬尸,还是没有找到孙团长的身骨。老连长动用了工兵连, 城东城西的乱葬坟都挖开了,还是没见到孙团长。老连长说了,孙家的人先回去, 待忙完了胡县长的丧事就发动全城市民寻找,孙团长是大英雄,咱不仅要把葬礼办 得体体面面,还要给他的家人授勋嘉奖,还要恢复孙团的建制,就是万一找不到孙 团长的遗体,咱也要打个金头银身子的孙文谦给孙老者送回去……孙家人空车素孝 返回了苦胆湾,又是全村动了哭声。 孙老者斜靠在炕头,水烟锅在嘴上搭着。陈八卦在灯影里走过来走过去,双臂 后背着,一手扣着红铜茶壶。蒸馍蘸蒜在桌上凉着。孙校长坐在老圈椅里,清癯的 面容只是一个剪影。炕前的地上跪着琴,她头抵在膝上没有了声息。孙老者的声音 低沉而缓慢:“老四做的,是光荣的事,他为了一城人舍身,是为国捐躯,为百姓 尽忠。城池失了守,不是他没尽责,是强贼太凶悍。他是我的儿,送他去吃粮就是 指望他能保一方土地平安,啥事我都是想到了的。你起来,我的好儿媳,你没跟老 四享福,你一定会跟老四的名声沾光。跟虎儿———琴,你要教我的孙儿呀,永远 记着他的父,他父小名叫擀杖,大名叫文谦,军职是团长———” 孙老者哽咽着说不下去,琴爬在地上泣泣噎噎:“大大啊,我贤能的大大,你 是一村人的主心骨,一村人伤心你不能伤心啊!嫁给孙文谦是我自愿的,我看上他 跑得快,打仗一副英雄相,我失了丈夫,他完满了英名,这是我做妻子的功德啊。 大大我今天磕了头,往后我就是你的女儿,堂前屋后的孝顺里有我的一份儿啊!” 琴被腊娥高卷搀了出去,校长孙取仁静凝的侧影发出了冷峻的声音:“你说过 的,一日有三善,三年天必降之福;一日有三恶,三年天必降之祸。我父亲数十年 如一日积福行善,可为什么连连丧子不绝灾祸?这天悬的命题究竟该怎么解啊?” 这话是问给他福吉叔的,他陈八卦的。 陈八卦的身影不再晃动,头上的帽苔子张扬如斗笠篷顶。终于,山谷滚木头的 声音从墙头的影子上落下来:“为恶必灭,若有不灭,祖宗之遗德,德尽必灭;为 善必昌,若有不昌,祖宗之遗殃,殃尽必昌。” 孙老者说话了,他一字一顿着:“恶不为灭,善不为昌,唐靖儿是我摸着头长 大的,他是跟了官军当粮子,跟了屠夫翻肠子!他履邪径,欺暗室,奸于心,恶于 德,是跟了逛山瞎了心的。我大椿树上的葫芦豹是蛇蝎毒物,尚能辨识敌友,况人 之乎?唐靖儿不是呆笨鲁愚之人,他行走背着先妣灵牌就说他人根未孽,若逢着良 师益友,恐———” 话未说完,外头响起唢呐声。海鱼儿跑来报告:“团长、团长,他他、给运回 来了———”孙校长拉了陈八卦就往外跑。村路口,火把照耀着一行龟兹乐人吹吹 打打,一辆牛拉车缓缓驶来,车上载着黑漆棺材,一只雪白的引灵公鸡卧在棺盖上, 棺头上金漆的“忠”字闪闪发光。民团的人已点亮了沿路的灯笼蜡烛,香表纸钱也 烧起来了。烟气弥漫中,辉辉煌煌中,一村人都忙了起来,院子正中的灵堂前猛然 炸起一片哭声! 一个煞白脸庞的中年人单腿跪地双手抱拳,孙校长以主人身份拱手迎谢。陈八 卦认出了来人,赶前一步将其扶起。来人说:“我要拜会孙老者,请速引见。” 孙老者的炕前,陈八卦介绍说:“这是骨头皂先生,是他亲自驾了牛车送回孙 团长的遗体,棺材灵鸡丧俗浑全。骨头皂哟,我这里代表全村人先行谢忱了!” 孙老者咳嗽着要起来,骨头皂忙单腿跪地双手作揖,又起来握了孙老者的手按 他依旧躺着,声情并茂地说:“孙老者在上下州川名正声高,晚辈心钦仰止。贵公 子壮烈守城以身殉职,是功盖河岳的英烈之士。贼退验殓烈士,经人指认,我着人 购置寿衣将孙团长高台供奉,又有乡绅捐出棺木,是百年古柏八大块,如此安奉妥 当,便驾了牛车护灵归里。老连长那里,我已着人通了行状,他正忙于部署西线防 务,说待归葬之日他要带了官兵亲来吊唁。又有善士捐献了银钱,这里也一并呈上 以奉老小。” 一堆银元就直接倒在孙老者的被子上。孙老者推手相让,校长孙取仁又手托漆 盘亲呈谢礼。这是两封银元,骨头皂死活不受,说壮士捐躯布衣出力,天地难以等 量那能反了礼路?陈八卦说豇豆一行茄子一行,乡绅捐棺善士献银都在情理,可孙 家正愁着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却不辞苦辛守棺护灵,这份大恩是千金难报啊! 推让中,反复的推让中,骨头皂才把两封银元揣在怀里。又约略用过茶饭,就 驾了牛车 携了乐人原路返回。这一夜,苦胆湾的男女老幼哭了通宵。 黎明时分,四乡八邻的龟兹乐人齐集苦胆湾,祭灵的唢呐声薄云天。南北二山 唱花鼓的艺人也赶了来,《孔子哭颜回》的曲曲唱得鸡狗惶。 中午时分,老连长一身崭新军装正步进村。他身后,“孙团”尚存的人马全都 头缠孝布三人一列缓步行进,系着白花的长枪斜扛肩上刺刀如林。王双考、李念劳 各自走在自己营队的前头,各自手扶挽带引领着两个抬大花圈的士兵肃穆而行。白 脸娃娃带着他的一营人马走在最后,他的队伍中夹杂着几样重武器,机枪、小钢炮, 每个兵士的腰上都缚着子弹袋,个别的还挂有炸弹,仿佛不是来吊孝而是去出征。 鞠躬已经不能打发这些贵宾了,根据牛、马二校董的指使,三重牌楼下的高小 学生一律夹道而跪,频频磕头。三个营的兵士缓缓走过,长跪于地磕头于地的学生 们已经眼花缭乱。更叫人头脑发麻的是,十几家龟兹队的上百支唢呐冲着队伍疯狂 吹打,马锣、筛锣、鳖鼓、挎鼓,直捣得人五脏颠倒,神魂飞扬…… 最令人动容的,是全村的老少女人全都夹道而跪,她们迎宾的方式是哭声,由 衷的哭声,一哇声地撕肝裂肺,直揪得人心肠寸断! 吊唁的士兵依班排次序三鞠躬,又挨个儿绕棺材一周,把枪上拴着的白色纸花 慎慎地放在棺盖上。棺盖上的花摞成了山堆堆。饶拉着金虎、琴抱着跟虎,跪在棺 材两边,依次给吊唁的士兵磕头还礼,士兵们忍不住眼泪长流,不少人放了哭声。 退出来的士兵在村道里站不下,就集合在高等小学的大操场里。整个苦胆湾,哭叫 声,唢呐声,锣鼓声,唱曲曲声,搅和在一起,震得全村的房屋砖瓦都在动弹。 老连长坐在孙老者的炕前,诉说着他对这位爱将的怀念和敬仰。王双考李念劳 和白脸娃娃垂手恭立,报仇的誓言说了十几遍。 孙老者说了:“叫你们兴师动众去征剿,不如我去再挨一顿棍。这娃是我门上 的狗,我知道他咋咬人哩。有征剿的人马钱财不如叫百姓吃几天安生饭。狗咬人是 没骨头给它吃,打跑了也就算了,你在朝他在野,你为王他为寇,做事顺着天理的 茬口走,走到天尽头有你说的没他说的。” 老连长说:“我要给孙团长坟前立个丈二高的功德碑,年年的清明我都要亲自 下来祭奠。我要打个铜牌牌钉在你家门口,叫你家世世代代永不纳税完粮。我要给 苦胆湾的民团再发五十杆枪,谁要来骚扰就给我往死里打。我先给你送来这么多抚 恤金,你老养好身子还要把他留下的小根根抚养好……” 撕天裂地的痛哭声把南北二山动摇,尖锐冷硬的唢呐声让州河水倒流。环绕墓 堆肃立的一连兵士一律单手举枪,同时对天鸣放,天摇地动中,几位壮汉用脊背把 棺木顶入墓穴。整背篓的表纸、如山的纸人纸马,和着松枝柏朵燃起冲天烈焰。松 脂柏籽的香味儿洋溢在金蟾穴下的孙家老坟。上百人高举着丈把长的纸幡,纸幡在 风中纷飞飘扬。瘦弱的琴抱着小小的遗孤在坟前磕头,婴儿的头上裹着拖地的孝带 …… 老连长在高等小学的操场上对“孙团”的将士讲话,声音昂扬正气凛然:“孙 中山留下来的是三民主义,到我们手里,要给他搞成八民主义,对不对?要叫百姓 吃好,睡好,这还不行!吃好睡好就成猪了,人不光吃好睡好还要活好!对不对? 活好就是男人要有婆娘,女人要有丈夫,有了女儿的再有儿子,有了儿的还要有女, 娃要有外婆外爷,过年了有白馍吃,有社火耍,有戏看,姑娘不再缠裹脚,大片子 天足能下地能生产!咱今天把话说响,你谁要是娶了小脚妻呀,谁就不是我的兵!” 台下的兵士咧嘴乐着直拍巴掌,老连长又说:“这些都是我们军人的责任呢!在这 些事上,团长孙文谦是你们的模范啊!岳飞是精忠报国,孙团长是捐躯守城,王祥 是卧冰求鱼,郭巨是埋儿行孝,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壮士一世,就得要后人念说么! 在你们这个团,个个兵士都要当英雄!留英名!” 兵士队列的前边,笔挺地站着三个人:李念劳、王双考、白脸娃娃。 老连长说:“现在,我宣布,孙文谦团,由李念劳继任团长,王双考为一营长, 白脸娃娃撤销原来的独立建制编为二营长,原李念劳营由麻春芳接替营长,下州川 民团交孙校长兼任团长!还有,你们这个团,我要建成精锐之师,招募的新兵不再 使用刀矛之类的冷兵器了,我保证你们人手一杆快枪三百发子弹。我再告诉你们一 个好消息,我已派人到省上求购无线电发报机,今后打仗,咱们就不用骡子传信了 ……” 完善了“孙团”的建制,老连长带了随从骑骡子回城。刚上了官路,迎面碰上 一个跌跌撞撞的妇人。妇人抬起头,老连长的脸阴了下来。 这妇人是十八娃。老连长手中的短鞭在空中摇着圈子,冷声子问:“人已经下 葬了,你来做啥?”十八娃一下子歪靠在路边一棵树上,双手掩面,呜呜咽咽地哭 了起来。 老连长手中的短鞭在空中啪地一甩,一字粗声砸下来:“回!” 十八娃猛然跑到骡子前面,当路跪下,硬睁着泪眼说:“好我金虎的干大哩, 你放我回去看看啊。我要给老四烧一刀纸,我要陪着琴母子住一夜,我想给大大说 几句话,我实在想看看儿子金虎啊!”老连长没听进去她半句话,鞭子一挥,命令 随从:“架上骡子,往回走!”两个随从就翻身下了坐骑,不论三七二十一把十八 娃架上一匹黑骡。老连长朝他的坐骑狠 狠抽了一鞭,嘴里犹愤愤不平:“说得倒轻巧,回去住一夜,我晚上的脊背咋 办哩……” 老连长一行绝尘而去,李念劳在金陵寺的民团总部主持召开了“孙团”重建后 的第一次军事会议。 尘灰蒙蔽的释迦牟尼吊着脸,两旁的护法力士怒目圆睁。后殿里传来呜呜嗡嗡 的诵经声,听得清的字音儿是:“三宝门中福好求,大富之家前世修。未曾下得春 时种,坐守荒田望有收。一粒落土百籽留,一文舍出万文收。为君施在福田库,惠 及子孙享不休……” 李念劳烦乱地挥挥手,有护兵就赶紧关窗闭门。大殿里安静了,却又突显昏暗, 有护兵就点燃了神台上的蜡烛。 “是这啊———”李念劳的尖腔子嘶哑着,鼻泣声中带着喘息。他一鼓腮帮将 一口浓痰吐在地上,又说:“我宣布啊!”他觉着嗓音儿不再分叉儿了,就以长官 特有的口气发话,“今后,不管谁打了胜仗,都要到老团长坟前响炮庆功。各营折 了的连排长要报上名来,我要任命新的军官顶缺,你们不得私自提拔。各排各班折 了的兵员,也要报上名单,以便团里统一招募新员补充兵力———” 话没说完,白脸娃娃就站了起来。他离开诸位围坐的供桌,朝大殿的黑暗处走 了几步,转过来口中叼着一根纸烟。在老连长手下的军官中,只有白脸娃娃不抽大 烟也不抽旱烟单抽纸烟。纸烟在他的鼻孔中喷出两道白气,他扬起戴着白手套的右 手说:“李营长啊,噢不对,李团长!首先,我代表我营全体,祝贺你荣升团座。 荣升团座不到两支烟的工夫,就颁布你的新军法,这很好。不过,咱们都是出生入 死的人,知道当兵吃粮的人,十几岁就把头别在裤腰带上,跟咱冲锋陷阵,谁胆大 谁胆小,谁打仗会动脑子谁只是鲁莽蛮勇,班排连长心里自有一杆秤。所以嘛,打 了胜仗,该谁受功嘉奖提拔当官,这是明人做不得暗事的!” 李念劳刷一下站起来,伸手指着白脸娃娃,胀红着脸问:“你你,要咋哩要咋 哩?年轻轻地当个营长,你吃过几碗青盐!嗯?” 白脸娃娃猛地扬臂亮掌,冷声子说:“你当团长的先坐下,有理不在声高,叫 我把话说完。”李念劳一口痰噎住,咔咔了半天,炸声子说:“好小伙子哩,你不 要年轻气盛。我这团长也不是拿交裆里的瘪瘪货换来的,我给你明说,我当逛山的 时候你还在打麦场里耍尿泥哩!” 白脸娃娃啪地一拍胯骨上的盒子枪,高声子叫嚷:“这儿不是逛山场子!投到 老连长手下就是革命军人!革命军人就得听人讲道理。”李念劳呼呼地喘着粗气, 白脸娃娃又平声子说:“当兵为了吃一口粮,这是新兵的想法,可打了仗流了血, 当兵的就没有不想升官的。这官是用血换来的,不是你一句话叫谁当谁就能当的。 你想着你有十三铁腿,我还想着我有十八硬肚子哩!军官都揣着私心带兵,怎么统 领人?怎么服人心?唐靖儿这次血洗县城,老团长战死,你带了十三铁腿逃命到麻 街川,别忘了,是我收留了你!” 李念劳脸色铁青,他咔咔两声不再言语。众沉默中,他突然宣布:“调白脸娃 娃营立即进驻洛惠沟,三天内从曹鸡眼手里夺回大荆二道梁!” 白脸娃娃一手插在腰间,嘴里发出嘿嘿的冷笑,直震得殿梁上掉下一串灰絮。 他说:“好!很好!请团座拨给我营八十发炮弹,六百颗炸弹,三万发子弹,五千 大洋的军饷。这些军需解决了,别说大荆二道梁,就是洛南县我也拿得下来!” 李念劳啪一拍供桌站起来,一手指着白脸娃娃,咬牙切齿地说:“你这叫不服 从命令!”说罢快速走到门口,大喊,“给我拉出去!来人!”“来人”哗地把门 推开,一道炸亮的斜阳嘶啦一下照进来,后殿的诵经声轰然传来: 今生做官为何因? 三世黄金妆佛身。 穿绸挂缎为何因? 前世施衣济僧人。 有吃有穿为何因? 前世衣食施贫人。 相貌端庄为何因? 前世采花供佛身。 …… 吧一声,白脸娃娃手中的枪响了。围坐供桌的军官们哗一下都站起来,胳膊一 甩枪就上了手。李念劳的“来人”还没来得及下手,踢里哗啦一阵响,白脸娃娃的 人突然在山门上涌现,人手一杆枪全都对准大殿的门口,其中有两挺机枪一台钢炮, 枪手和炮手已经爬在地上。 白脸娃娃双手拨开“来人”,对端着枪瞄着炮的部下说:“干啥呀干啥呀!长 官们在开会,岂能如此无理?全都给我退到百步以外去!”一转手腕子纸烟就叼在 嘴上,“嘘———”地一声,他朝供桌边的军官们喷出一口烟。 王双考转过身来,他先在李念劳的肩上拍了拍,又对其他军官说:“坐下坐下!” 军官们坐下了,他又走到白脸娃娃跟前,推着他的后肩说:“开会开会,不开不会。 平常各自都把关守口,适逢孙团长壮烈了,大家聚在一起伤心还来不及哩,怎么可 以翻了窝子!”他强按白脸娃娃回到座位,又说:“今天弟兄们能坐在一起,全是 看着老连长的面子。我们营的弟兄从牧护关一路跑下来,也是想追击唐靖儿巨匪, 追不上了看下一步是围剿呀还是拒守呀。反正李虎那边已经说好,他没有久居东秦 岭的心思,整休整休就走。咱弟兄们总归是谁也离不开谁,在东秦岭打仗没人配合 只有被人吃的份儿,老连长交代给咱的事,咱得好好坐一块儿捻弄捻弄,也好给他 老人家有个交代,我想就目下咱们各自这些摊摊子,谁离开老连长恐怕都不行,谁 能行?麻春芳你能行?” 麻春芳羞怯怯地笑了,他说:“我是打毛老道吃了败仗的人,老连长给我胳膊 上钻了一枪我没话可说。我当初开逛的时候脱了裤子敢日天,如今仗打得多了胆子 反而小了,我今天给大家磕个头,以后期打仗要靠弟兄们帮衬哩,谁需要我帮手了 我也不说二话的。”说罢走到莲坛下,正对着释迦牟尼在蒲团上跪了,先双手合十, 嘴里咕咕哝哝一阵言语,又伏身引颈,以头触地,又亮掌合十,如是者三,才起身 回到桌边,说:“今天的酒席准我的,弟兄们一醉方休。” 王双考说:“我跟春芳一样,谁要我出力帮忙我会合身子扑过去的。不过今儿 这酒还轮不上春芳,李团长新上任这酒你怎么免得了?这是后话,咱先言归正传, 听团长吩咐,嗯嗯?” 大殿里静若无人。几支蜡烛放出虚虚的光焰,护法力士的上牙龇得老长,释迦 牟尼的双下巴陈旧而粗糙。 李念劳说了:“部署上,我是按着老连长的意思。双考你驻胭脂关,是城西防 守的二道线;春芳的阵线长,管上下州川,严防南北二山的窜匪逛山,重点是古楼 峪的固士珍,最好和孙校长的民团配合一下,适当时重兵出击一次,把十八盘的老 窝子给端了……” 孙校长和麻春芳陈八卦三人在油坊里吃了一夜茶,第二天早上出来不但毫无倦 意,还脸上放光兴致盎然,路见山外流来的灾民,一个劲儿地掏出身上的银元锅子 麻钱当路散发。有熟人问他是不是喝醉了,他说程掌柜家接我到山西运城去坐铺子 呀,随身带了银钱反倒累赘。回到家里,他又是骂海鱼儿打老三,还把一个平底锅 给砸了。村里人都说孙家刚死了撑天柱,这老二又叫固士珍整怕了,就破罐子破摔 了弃家逃命呀。有人就喊了麻春芳来劝说,护校队的副队长高二石就带了十几个队 员赶来求情,说好天爷哩校长你千万不能走,你一走咱这高等小学就塌伙了。民团 的人也围了半院子,有老者甚至鞠躬作揖,说是校长你走了固士珍就把苦胆湾踏平 了,不说村里人了你还有个德望重的老父呀!孙老者拄着水火棍摇摇晃晃出现在房 阶子上,他说:“娃要走叫娃走,逃出去一个是一个,聚到一搭里都不得活。”饶 背着金虎,琴抱着跟虎,忍挎了个包袱,一家人就哭天叫地,惹得全村人都跟着抹 眼泪。 麻春芳终于把孙校长叫走了。还有全民团的二百多人,都一齐集合在州河的河 滩上。河对岸的大堰上插了几个纸糊着的草人,民团的人就瞄准打靶。适逢打儿窝 的集日,引来许多赶集人的围观。 麻春芳连着打了好几个人的皮耳子,说是一群混饭吃的东西,枪都不会使还上 阵打仗呀,不是白送死吗!他把一杆长枪递到孙校长手里,孙校长哭笑不得地说: “这是一支毛笔了我接到手里还能画两下,这种冒火的东西我自小见着就害怕。” 麻春芳就变脸失色地说:“老连长把眼睛瞎啦,任你当民团团长,真真是的,百无 一用是书生!” 孙校长说:“教书的都是下头烂了尻门子,上头瞎了眼沿子,你就是瓮粗的长 虫我先看不见呀。”他一会儿戴上眼镜一会儿又摘了眼镜,眼睛凑到枪膛跟前看, 手在机关上乱摸。突然,吧地一响,枪走火了,吓得民团的人都跌坐地上。围观的 人被逗笑了,都说麻营长你甭为难人了,孙校长只有打学生手板子才打得准哩!受 到嘲笑,孙校长把枪掼到地下,手一背,说:“我到运城坐铺子去呀!这一碗饭谁 能吃谁吃去!”说罢拂袖而去,把个麻春芳气得半死,只有把脾气发在民团的人身 上,这个尻子上蹬一脚,那个脊背上打一拳,子弹是嗵嗵嗵地打了不少,取过几个 纸人一看,个个完好无损…… 很快,下州川的人都在传说:民团团长要出山去做生意,民团的人连枪都不会 打,护校队要散伙了,高等小学要合并到上州川去…… 于是,在金陵寺一处幽暗的偏房里,麻春芳秘密约见了骨头皂。 麻春芳开门见山地说:“皂哥啊,求你给兄弟帮个忙。”骨头皂说:“看是啥 事哩,你叫我拿个弯镰给你把月亮砍一块子我办不到。”麻春芳说:“皂哥是这, 你也知道,孙校长和固士珍这仇结得深,原先他老四当团长着,孙校长还撑得硬, 如今靠山一倒他气先短了,民团的人都是戳牛尻子的山棒,孙校长接手民团一看, 一个个枪都不会打还能指望打仗?就尻子一拍要出山走呀!” 骨头皂冷着脸无声地一笑,说:“这怕是放烟雾哩吧?”麻春芳真诚地说: “这是真的,不少老者上门劝说都留不住。孙家定了一件事,就是腊月初五黑来孙 校长和民团的人聚在王山五间殿,由陈八卦出面请道士给老团长和孙家人做道场, 道场做毕孙校长就连夜走人,这都是安排好的,村里人都还不知道。”骨头皂面无 表情,他拿尖锐的目光盯着麻春芳。麻春芳说:“按老先人的说法,冤仇宜解不宜 结,所以我求你老兄上古楼峪去一趟,给合辙合辙,这边解散了民团护校队,他那 边就不要再下来骚闹了,孙家给备了八篓子豆油,算作见面礼你顺便给带上去。” 骨头皂又是一声冷笑,轻声子说:“我现在不弄这号事了。”麻春芳苦求着说 :“其实你也是给下州川人消灾灭难哩,这号善事你做起来最拿手,任其他的人都 担当不起,再说了,也不要你枉跑。”骨头皂眼珠转着转着就嘴角朝上一弯,及要 张口说话,却还是冰言冷语:“固士珍是好说话的人吗?一群睁眼不认人的人,半 句话不投机我就成了血轱辘子,这不是拿命耍耍哩吗?”麻春芳一拍骨头皂的肩膀, 正腔子说:“孙老者是耍了一辈子水火棍的人,能不懂得人情世故?我给你老哥说 哩,五百银元的跑路钱就在我这儿搁着,你现在走我立马给你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