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部 分 州河滩(三) 固士珍派了两个十三岁的娃送她下山。她在前头走,两个娃各背了一杆长枪跟 着她,转过尖嘴岩,俩娃同时朝她开了枪。狗欠欠只觉肩膀上一麻,就顺着草甸子 滚下山去。娃毕竟太小,没有杀人经验,枪子儿只串在她的肩膀上。 一个孤独的樵夫砍了一担子柴,肚子空得咕咕叫,心想没老婆的苦汉实在难过, 砍了柴回去还得自己拉风箱做饭,就愁得腰都拾不起来。正在这时,一个东西滚到 他的脚下,拿砍 刀勾住一看,竟是一个女人!他朝山上瞅,山上滚过轰轰的回声,未见虎豹追 赶,也没有土匪抢人,他就活活地把女人端起来。女人昏迷了,他摇她,又掐她的 人中,她依旧死着。着急了的汉子从自己裆里掏出一掬骚尿,捏住嘴皮子淋淋地灌 了进去。她有了出气声,他把她背回自己屋里。 她醒了。吃了他做的饭,看清了这是一个单身人的家,就说你把我的伤管好了 我就嫁给你。老樵夫不敢相信她的话,却一心注定地养活了她,直到她完全恢复健 康。她知道古楼峪的固士珍逃走了,就串联几个山民劫富济贫,又张扬着办农会呀, 分田地呀,闹轰轰地十八盘的山梁都在动弹。这事就震动了老连长,他怀疑有人在 古楼峪闹红,就派了麻春芳带人上去一条沟一条沟地查,非要捉住女共匪不可。当 地人给麻春芳管了吃喝,才给他说那是个女疯子哪里是什么女共匪!老樵夫自知这 女人不是养得住的鸽子,就烙了一布袋干粮送她上路,叫她到远处闹事去。 狗欠欠没有到远处去,她又潜回了商县城,藏在中背街小学校长王修竹处。王 修竹告诉她现在老连长又投靠了冯玉祥,他的“清党”搞得人人自危,县城中小学 里已经拉了几遍网,凡名字中带“红”字的都叫去一一审查。王修竹特别叮嘱狗欠 欠要言语慎重,更不要随便走动。狗欠欠还算听进了王修竹的劝诫,终日关门学习, 凭着在小学认的那些字,她半懂不懂地读着《共产主义ABC 》、《共进》、《蓝田 县农会经验汇集》等书报刊,虽然念得结结巴巴却如饥似渴激动万分。她甚至越读 越觉胸中热血沸腾,按捺不住,就趁着上茶炉房打水的机会,向茶炉工小牛郎了解 外边动向,讨论革命的美丽前景。一来二往,俩人有了共同的见解,就对停止“读 书会”活动有了意见,就认为是王修竹的懦弱导致了革命低潮。小牛郎笑言那次胡 县长带队游行,正是他在混乱之中抽了胡县长一闷棍。那一棍啊,才是真真实实的 一个革命! 在这烟尘雾罩的茶炉房里,狗欠欠发现了小牛郎和十八娃的秘密。狗欠欠本和 十八娃是同村人,但她不知道十八娃的苦情,更不知道小牛郎还和十八娃有着山高 海深的阶级感情。为了救十八娃出苦海,也为了他俩人的阶级感情,狗欠欠给小牛 郎策划了一个大胆行动———暗杀老连长!为此,小牛郎叫来了“读书会”几位敢 于冒险的青年,狗欠欠就策划他们如何接应和出逃,这使几位激进分子一时处在 “做大活”的兴奋之中…… 就在这项革命行动即将付诸实施的时候,张子刚来到商县城。他得知“读书会” 的“同志们”目前都还安好,就指示王修竹要“同志们”停止一切活动继续隐蔽保 存力量。但当他得知狗欠欠和小牛郎的冒险计划后,果断地制止了这一行动。为此, 狗欠欠和张子刚发生了激烈冲突,最后俩人互相朝对方乱摔政治帽子,之后狗欠欠 愤而离去,扬言要到西安太阳庙门十八号去反映张子刚的右倾主义。王修竹挽留不 住劝说不成,就告诉张子刚工作方式要柔软一些不要激化矛盾。张子刚说非常时期 就要特别讲究组织纪律,太阳庙门十八号也不是谁都可以敲开的。况且“清党”之 后,中共陕西省委早已迁往别处,连他自己也找不到组织,狗欠欠到处瞎碰只能使 自己处在危险之中。更何况,八百里秦川连续三年大旱,树皮草根都叫人吃光了, 她这个时候出山进西安省不是自投罗网也得饿死…… 狗欠欠出走后,张子刚王修竹分别通知“同志们”,要求取消一切活动,说当 前的革命就是隐蔽。可是,千隐蔽万隐蔽消息还是走露了。老连长的两个参议分别 得到情报,矮胖子获得的消息是有人要在县城搞暴动,土包子得到的报告是古楼峪 的女共匪进城了,汇总到老连长那里,就形成一道恐怖的命令:格杀勿论! 门扇大的告示分别贴在四座城门口!告示称:提来女共匪人头者,奖赏大洋一 千!于是,满城人都惶惶不安,所有街口路岔都有持枪兵士盘查路人,稍不顺眼就 拳打脚踢绳捆索绑,一时间冤打误抓了不少百姓。 十八娃操心她的小牛郎,她青梅竹马的拾柴哥哥。坡座子上的青松林,石瓮沟 的紫竹园,他领着她采摘野草莓,捡拾毛栗子。春天的花,秋天的果,瞎子外婆的 酸菜豆腐里汇入俩人的心香,花鼓锣鼓的美丽歌声里溢出无猜的欢笑。小牛郎给外 婆拾的柴永远烧不完,冬里的蒿子春天的梢子,夏天的劈柴秋天的栲叶。那一台泥 灶老风箱,春夏烧火不烘脸,秋冬做饭暖手脚。温热的炉膛灰烬里,总能刨出来烤 熟的洋芋和红薯。那时候,她总是双手捧了递给手脚勤快的小牛郎哥哥……可是如 今,她虽重逢了她的小哥哥,也在茶炉旁的柴棚里重温了野草莓和毛栗子的甜蜜, 可这毕竟不是她的青松林和紫竹园,何况“清党”的风声正紧,县城里人多眼杂, 她实在害怕有谁看破了她的秘密。所以,她送娃上学或是放学接娃,路过茶炉房只 朝里边挤个眼儿就急急走掉。受了张子刚的批评和王修竹的劝诫,小牛郎也一时收 敛了政治言行,却难耐一颗燥热的心。黑天长夜里,小牛郎仰天长叹:十八娃啊, 心心相贴的日子何时才是盼头?小牛郎对这个世道是恨透了,穷苦人翻身闹革命的 轰轰烈烈,青年人自由恋爱的社会理想,不受剥削压迫的平安劳动,对他来说就是 革命的最高理想,也是他有限地参加“读书会”学习后获得的阶级觉悟。十八娃曾 给小牛郎说过,她的金虎六岁了,她也想把娃接到城里来读书认字,给老连长提说 过几次,但一提他就心烦,有时还骂几句粗话,全然没有了当初认“干爷”、“干 大”时的贤良和温和。小牛郎说,啥时候了我去把娃给你背上来,白天了我带上他 烧茶炉,黑夜里我俩一同念书认字。十八娃说,这万万使不得,金虎是我的心肝, 更是他爷的宝贝…… 他爷和他的宝贝孙子此时正在抬着那根残破的水火棍。一只碗大的瓦罐儿吊在 孙老者握棍的手跟前,小金虎远远地抬着水火棍的前头儿,嫩嫩的肩膀楞耸着。一 老一少的步子前后蹒跚,瓦罐儿里的水就蹦出来,花花叉叉地淋在地上。老屋里, 门背后,孙老者教小金虎用小木勺从瓦罐里舀水浇在泥碗里,又用笔杆搅得均匀。 然后,小金虎坐在矮凳上,爷爷坐在杌子上,一个搂了一个。爷爷握了孙子的手, 孙子的手里握着笔。爷爷教他执笔,润笔,顺笔,然后在泥坯上写一个字,爷爷嘴 里吟吟地念着:“家要写好,宝冠要小……” 饶挺着个大肚子在院里和高卷说话。高卷说:“你也真会做女人,年初上小月 了一个,紧接着又装了一个,如今不吭不哈却要生了。我给你说啊,孙老者这回是 想要个孙女儿哩,你不要再屙下一个顶门杠!”饶说:“龙生一子坐天下,猪下一 窝拱墙根。不管是儿是女,我是只生这一回了。”正说笑着,忍眼泪巴叉地从小房 出来,一条帕子顶在头上遮住秃斑,腋下挟着香表,低眉下眼地避开人出去了。默 头呆脑的镢头老三跟在后头。高卷说:“两口子又去娘娘庙求子了,珠山上的打儿 洞里,老三不知扔进去多少石头,可忍的肚子就是不见动静。”饶说:“这怕是叫 福吉叔说准了的。”高卷说:“好好个陈八卦福吉叔,孙家门上的世亲哩,怎么老 说些丧人气的话呢?”饶说:“你不知道呢,年前着跑贼回来,忍流下个六个月大 的胎娃子,血顺着裤子角往下流,眼见着人脸就成了黄表纸。当时才盘了新炕,老 三心一急,端起忍的血尻子就搁在炕中间那块泥坯上。福吉叔来一看,脸就吊下来, 他给了些地焦莲蓬末叫喝下去止血,头都不回就走了。”高卷问:“他是生的哪门 子气啊?”饶说:“老三看福吉叔脸色不对,就跟出来问究竟。福吉叔说,你娃子 把烂子弄下了,你咋能把血尻子蹲在太岁头上呢?九块泥坯的新炕,最中间那块是 太岁的,你应该先献一碗面,再拿新谷草燎一燎,太岁就给你腾了地方。要不人家 还坐在那儿吃面呢,你一个血尻子蹲下来,是人你看行不行?”高卷问:“不知不 为过么,他不行又咋呀?”饶说:“老三急得哭了,问犯了多大的事。福吉叔指着 老三的鼻子说,你媳妇十二年坐不上胎,这就是报应!”高卷说:“世上这事哟, 还真说不清。他那鬼八卦你不信还不行,我记得盖房时大大把庄底子挪了向,八卦 叔就说这要伤属蛇的。后来的事你看咋样?咱老四属蛇,忍那六个月的青果子也落 在蛇年。这陈八卦呀,噢,咱叫福吉叔哩,我原先着跟人家说话没个高低,以后可 不敢了。” 高卷这话也曾说在孙老者面前。孙老者说,好娃哩,世上这事都叫他陈八卦说 清楚了,还要王法做啥呀?天地人事总还是由天王老子管着哩,庙里是六道轮回, 尘世是三从四德,没了这些纲纪,三界天下不就荒了?因此上,我对他的话是信一 半的不信一半,你陈八卦的鬼八卦玩得好,为啥半夜叫鬼扔到野刺窝里?我老三是 苦拙人,媳妇也实诚,我说老三你甭信这些,最要的是好好善待媳妇。身体好了, 不跑贼了,就会要啥有啥的。 孙老者说的不跑贼,当然是说的固士珍。 固士珍一走,民团的人就轮流回去种地,孙校长还是孙校长。马皮干领着护校 队的十几个娃,日夜看管着校产和师生的安全。教学上的事,唐文诗已能独当一面, 又有牛闲蛋扛个长把铁锨在校园子转悠,不论哪个学生唱歌做操不认真,他都要过 去拿锨把戳打两下。 孙校长有了闲心情,他把自己作的一首古体诗写在六裁纸上悬挂于室,时不时 地吟哦品味。唐文诗看了,说是书法上有欧阳询的笔意,内容上像是一首艳诗!孙 校长辩说是记游写景的,当年在景村就有这么一个地方。唐文诗就皱着眉头反复吟 诵: 裕源曲径通幽处, 独卧双峰酌小溪。 洞中无语泉汩汩, 花岸有影草萋萋 . 吟罢,唐文诗笑着说:“确实是一首艳诗,你怀念一位佳人。” 孙校长就笑说:“你这是六经注我哩!”转而向唐文诗索要他的《伤寒论》, 唐文诗不说还不还《伤寒论》,却要他以“六君子汤”为例讲解方剂学上的“君臣 佐使”。孙校长就翻出了他当年在景村裕源堂的中医药底子,又是内经又是金匮地 讲了一通。在这一段时间,他不再拒绝向他求医问药的病人,也有了更多的时间去 其他学校观摩教学、研讨教材。他可以自由地去赶集、上会、探亲、访友,也不再 为自己的安全担心,他甚至独自去河边礁石上后沟枫林里吟诵唐人诗句,观察物候 地相的变迁,欣赏民国十九年的桃红柳绿。风景对于文人的永恒感触,这一段时间 在他显得特别的丰富和深刻…… 饶不知不觉就给他生了一个娃。一天,孙校长访友归来,六十里山路走得他人 困马乏,擦黑儿回家就倒头便睡,一觉就到天亮。天亮了,炕上多了个碎人儿。他 惊喜又羞愧,怨饶没有叫醒他。饶笑说是天上掉下个娃,她伸手一接就搁到了炕上。 饶没有说整个过程都是她自己打理的,只说是老天爷保佑着一切顺遂,饶说她给娃 把名字都取好了,就叫“三虎”。 三虎就三虎吧,他爷高兴,一家都高兴。孙校长心里美实,哼着校歌来到学校, 提起毛笔就在六裁纸上龙飞凤舞。可是,一件条幅未及完成,高卷就气喘吁吁地跑 来给他说:家里出事了! 孙校长提着袍子奔回家,原是老三和媳妇忍扭在一起打架扯都扯不开。见当校 长的二哥出现在小房门口,忍死力从丈夫手里夺下一把刀,老三趁势冲出门去,三 天不曾回家。三天里,谁也休想从忍嘴里掏出半句话,两口子打架本不足奇,可这 两口子平时说话都没高声过,何故竟动起刀子来?这事叫孙老者想不开,他就叫当 校长的儿子去问个究竟。 在孙老者的堂屋里,面对着炕上的大大和老圈椅上的二哥,忍只是跪在地上哭, 嘴里不 吐半句话。孙校长疑心另有隐衷,就把忍叫到学校里。在孙校长的书房里,面 对了可以信赖的二哥,忍终于开了口。但她说:“这事你不能给大大说,这事你不 能再教老三去管,这事不是我说给你的。”孙校长一一答应。忍就说:“老三要杀 的人是海鱼儿!” 事情还是从“求子”引起的。娘娘庙的道士要忍于每天半夜子时,在当院里插 一石榴枝,面南向石榴枝磕三个头,烧一炷香。忍不知道漫漫长夜里啥时候算是子 时,道士就给她说,天擦黑你就点一根五尺长的蕃麦胡子拧的火绳,火绳烧尽了子 时也就到了。镢头老三做的是重活,天一黑就上了炕,呼呼噜噜就到了天明。忍可 是一时一刻着往子时上熬。当火绳化成最后一颗红点之后,忍怀着神圣而虔诚的心, 带上能结出万千籽实的石榴枝和柏籽香朝大院子那边去。天黑风高,秸秆叶子呼啦 啦响,这儿那儿传来一声狗叫,有野物在后沟里嚎,一声粗一声细如冤鬼啼哭。忍 颤着双腿贴墙根而行,忽然,一个影子在琴的卧房外一闪,似乎有一块石子丢进了 墙上的烟囱。静夜里,一阵当啷啷的清响顺着烟囱滚进炕肚子去了。片刻,新房门 吱咛一声打开,朦胧的星光下,一个人影儿闪了进去,听得见琴的卧房门哐当一声 关了门杠。忍连续烧了七个子时的香,连续见了七次鬼影。 忍不是痴呆人,她啥都明白了。可是一到白天,琴忙她的跟虎,偶尔也到锅灶 上帮个手,殁了老四的悲伤在她已经淡去,染坊上来了生意她出账入账笔笔清楚。 琴依旧三嫂三嫂地亲着声儿叫,忍答应着却不敢看着她的眼睛说话,想起夜里的事 情,仿佛是自己做了丑事见不得人。每日天一亮,照常是海鱼儿第一个起来扫院子, 然后照常跟着老三下地或赶集。阴雨天不做活,海鱼儿就凑到琴跟前学打算盘,四 只手在珠子上刨,嘴里念着只有他俩才听得懂的口诀,噼里啪啦的响声里,跟虎叼 着的大白奶头就颤活活地动弹……忍看在眼里,她啥都明白了。 她明白,这事万万不敢说,说了就要出人命。这忍也真能忍得住。四十天里她 强迫自己不去想。可不想不由她,她想起老四当团长的英武,想起大大的失子之痛, 想起这一家人的良善厚诚,想起这一家人在州河两岸的名声威望,忍实在就忍不住。 终于,有一天,她把这事给老三说了。要说之前,她一再向老三恳求,这事不敢给 大大说,不敢给二哥说,也不是她忍看见的。可这老三哪里是能沉住气的角色,他 一听就炸了,摸起砍刀就要去杀人,忍就抱住他的腿死活不丢手,直到二哥出现。 老三出门而去,有辱门风的事出在自己眼皮底下,作为男人大丈夫他有何面目 在村里出出进进? 是校长亲自到山里找回老三的。他给自己大老粗的兄弟说,这事他要亲自调查, 如若真有其事,他有办法处置,叫老三只管像往常一样该做啥就做啥。 忍怕他弟兄俩把事闹大,就悄悄讨问二嫂饶。饶很平静,三虎在怀里搂着,她 一遍一遍地抚着娃的头,缓慢而沉着地说:“这事有当家的男人管,婆娘家多嘴了 就要挨打。”言下之意怪忍多事。忍就委屈得直哭,说:“我是真心为咱这一家人 浑全,真心为咱这一家人的名声,要么忍了四十天没敢吭气啊。”饶就重了声,说 :“你忍了四十天算啥呀?我忍了一年了!要是当团长的老四活着,一枪下去就是 两条人命!门风成了这,大大能受得还是校长能受得?一河两岸南北二山的人都要 咋说?我不是由着他俩狗练蛋,是没到时候哩!柿子熟了自己就从高处掉下来了!” 饶真正是饶,她早就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了。忍就爬在地下给二嫂磕头,说: “好姐哩,已经把烂子弄下了,我现在该咋办呀?”二嫂说:“还是那句老话,该 当家男人管的事婆娘家就不要多嘴。” 忍不知道当家男人咋管这事呀。 当家的男人是校长。校长把这事给忘了,他终日只忙民团的事、只忙学校的事。 忍就觉得庆幸,只要把这事平平儿搁下,不出风浪她就不再担惊受怕。饶在心里把 这事琢磨了多少遍,思前想后,觉得家里不能因此而再出啥事情,再出啥事就得丈 夫出头顶着,丈夫是当家的。可是,这事老掖着掩着怎么办?她想劝丈夫忍了,认 了,悄悄儿把这事捏灭了,可这毕竟是女人家的见识,男人有男人顶天的眼界和立 地的手段,她就想啥时候丈夫软在枕头上了,给他说遇事总要软面一些不要撑得太 硬…… 可是,丈夫说他病了,得的是“鸡鸣泻”,每逢后半夜就得上一趟茅厕。 孙校长的“鸡鸣泻”一害就是半个月。半个月后,他的病好了,他掌握了海鱼 儿和琴苟且之事的根据和规律。 仲秋之夜的繁星聚集在老椿树的顶上,忙碌了一天的葫芦豹全都归窠安歇,鸡 蛋大的窠门上,几只兵蜂不时地抖动着潮湿的翅膀。染坊的门虚掩着,炕上的被窝 里空虚寂冷。琴的卧房里传出轻细的呻吟声,同时又含混着耕地的犍牛发出粗重的 喘气声。从染坊这边朝西望去,六间新房像一面崖坡样幽静肃穆,西头的老院子如 祖先的破毡帽般油腻而坍塌。西塬上传来一声遥远的狗叫如孤狼求偶,软风把成熟 蕃麦的香甜从沃野上吹进村子,温柔之乡的男女在交媾中愈加贪婪…… 几个人影出现在大院子。星夜里辨得出的凶器有短枪长枪和棍棒。突然,咔嚓 一声,琴的卧房被人一脚跺开,一声女人的尖叫传出,新房里立即灯火通明。老三 从老院子冲过来,被二哥低声喝退。 六间一通龙的新房里,灯火交辉的虚光隐映中,二哥孙校长脸色铁青地坐在当 堂子上。琴衣衫散乱地跪在他的面前,双手掩面呜呜啼哭。海鱼儿被反绑了双臂由 马皮干和牛闲蛋按 着头蜷腰站着,跟虎在炕上蹬着腿龙抓一样尖叫。麻春芳握着盒子枪立在屋檐 下的黑暗处。 饶披着夹衣悄声进来,先到炕上抱了跟虎,又一噢一噢地拍着娃来到琴跟前。 娃不哭了。饶搀起琴,琴还呜呜咽咽。饶说:“甭哭!叫大大听见了有啥好?”她 把琴推进卧室,对几个男人说:“你们到别处闹去,甭把娃吓着了。” 马、牛二人拖着海鱼儿进了染坊。马皮干用长枪上的刺刀挑起绳头儿一摔,一 条长绳就从屋梁上垂下来。牛闲蛋手腕子一转,长绳就拴住了海鱼儿的胳膊。马皮 干揪住绳头一拽,海鱼儿就吊到了空中。牛闲蛋抡起棍就朝海鱼儿的背上抽,一边 骂着:“日你妈的,你日谁不行日到校长家里来了!”马皮干挥起刺刀就在海鱼儿 的大腿上捅了一刀,说:“欺到主子头上来了,今儿就要剥了你鬼儿子的皮!”牛 闲蛋又折叠了一条皮绳,左右开弓着噼噼啪啪抽打。海鱼儿死不吭声,血顺着脚腕 子往下流,松松的一绺布裹在裆间,一盏油灯忽闪忽闪将要熄灭。 屋檐下,麻春芳拿盒子枪挠着自己的头,他给孙校长附耳低语:“拉到后沟里 崩了,一了百了。” 马、牛二人打累了,手一松,海鱼儿像一口布袋嗵地一声掉下来,散烂如熟透 的柿子落在地上。孙校长进了染坊,背身掩了门。瘫在地上的海鱼儿一扭一扭地蛇 起脖子以头撞地,连哭带叫地说:“二哥你杀了我呀,小弟我到阴间也是你的挎娃 子啊!二哥呀,我死了谁给大大倒尿壶呀!” 孙校长如一口大钟,任海鱼儿再撞就是不响。海鱼儿的头在地上频频碰着,鲜 血染红了泥土。孙校长终于说话了,声音低沉而悲哀:“给你一条命,你走吧。你 说,你想去哪里?”海鱼儿就磕头如捣蒜,哭说:“二哥,我,我回南山呀,还去 担剃头挑子呀!” 孙校长掏出一把铜钱在手上一颠一颠地说:“你起来,穿上你的衣服,背上你 的包袱,拿上这些盘缠,你走。”海鱼儿哪里走得动,他头抵在地上腰子一拱一拱 如软虫一样身子直不起来。牛、马二人就手脚麻利地拴了他的四肢,捞起一根棍像 抬死猪一样一溜小跑着抬走了。听得见牛、马二人一边跑一边骂,一个说:“这狗 东西真是吃谁家饭砸谁家锅!”另一个说:“把这驴日的扔到河里喂鳖去!” 孙校长就招呼了麻春芳远远地相跟着。 东天上出现一钩瘦瘦的月牙,夜幕下的州河上浮一层雾。远处的山影里潜藏着 神秘,河岸的坟丛里飘游着鬼魅,谁家的狗叫声传达着恐怖,三更的鸡啼唤不回天 明。马皮干牛闲蛋把海鱼儿丢在沙滩上,解了绳子,又把棍丢给他,在屁股上蹬了 一脚,骂一声“去你妈的逼”就转身离去。 海鱼儿先是不动,片刻后又一拱一拱地撑着棍爬起来,爬起来了身子一歪又跌 倒,跌倒了呜呜地伏地痛哭,痛哭中又匍匐着朝木桥上爬。 孙校长和麻春芳站在河堤上的树影里,看海鱼儿爬上木桥,凝霜的独木板在高 高的桥桩上晃晃悠悠。秋里雨少,州河南北的人们就早早地搭了栈桥。淡月下,薄 雾中,窄窄的桥板上,海鱼儿拖着重伤的腿一瘸一拐地爬向对岸,高高的桥桩下, 哗哗的急流撞出雪白的浪花。 河堤上,麻春芳伸直了手臂朝桥上瞄准,盒子枪的机头上凝着寒气。猛然,孙 校长一把按下麻春芳握枪的手…… 海鱼儿在南山里养了两个月的伤。伤好后,他直奔漫川关投了固士珍。固士珍 受唐司令委派把守这一秦头楚尾的重要关口。重要关口上容不得不三不四的人,海 鱼儿被关押在黑屋子,三天三夜不给吃喝。之后是班排连营一级级的审问,挨打是 少不了的。最后报到固副司令那里,说是捉住了一个孙家的伙计,疑是民团的探子。 固副司令就严令再审,海鱼儿没想到孙校长的冤家竟这么难投,就连哭带诉地述说 了他在孙家受的苦、受的刑、受的罪,说实指望投了固副司令去报仇呀,没想反被 猜疑受此惩治。他说我对天发誓:在保民军发兵征讨孙校长的时候,我愿意拿我的 人血祭固副司令的战旗,只要取了孙校长的人头,我死了也值! 固副司令说你一个扛镢头的长工能报了什么仇,就要分配他去辎重队当脚夫, 说你肩挑背驮靠苦力吃一口饭。可是海鱼儿不去,他说我投固副司令就是要扛枪吃 粮的,就是要杀人放火灭了仇家的。固副司令就笑了,哗一下掷过来一杆枪,说你 能杀了人?你杀个人我看看。固副司令用手朝山下一指,不远处正有一位挑着柴禾 的白胡子伙夫艰难地爬上山来。海鱼儿把枪端在手里,枪托虚在腋下,手指在机关 上乱扣。固副司令朝天大笑,海鱼儿的脸就涨得通红。固副司令一手拿过枪,胳膊 朝天上一伸,叭地一声枪响把海鱼儿吓得坐了个尻子蹲。副司令讥笑着用枪托捣了 捣海鱼儿的屁股,海鱼儿趁势站起来,揪着自己的头发说:“我从小玩剃头刀子, 你给我一把刀看我会不会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