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部 分 小跨院(一) 马皮干突然辞掉了护校队长。 他在村路上碰见牛闲蛋,牛竖着一根指头说他:“你总嫌孙校长把你捏得太紧, 这下没人捏你了你又不干了,你这人毛病儿就是多!”马皮干扯了一下牛闲蛋的衣 襟,二人就蹲到村沿子的柿树下。马皮干动情地说:“好我的你哩,咱下河人在苦 胆湾受的难场,他别人不知道你能不知道吗?光为咱娃上学的事叫咱受了多少折磨? 如今年岁瞎成了这,耍枪的死了一堆 。没耍枪的也死了一堆,如今高杆子的人折完了,叫咱这筷子头儿的小百姓当 旗杆呀?我是越想越害怕了,指头一挨枪手心就出汗。从前着,孙老者说逛山门里 一盆血我还不信,这如今啊,你逛是一盆血不逛还是一盆血,你玩枪杆是一盆血, 你玩笔杆也是一盆血!孙校长是一笔好写啊,他当民团团长只打了三发子弹还是在 河滩上打靶叫外人看的!你看这南北二山说不定哪天又冒出来一股子人,进了村要 咋就咋你谁能挡住?过去着,孙老者能跑能走,水火棍一提在上下州川还有些威作, 过路的官军粮子他都能出面应承,现在这年头儿谁还认他哩?四个儿子死了一双半, 屋里丢下一窝子寡妇,谁还把他当人物?我看这苦胆湾是没了指望咧,我走我的路 呀!高二石不是耍大了吗?我把枪给人家一交,上西安省卖豆腐混嘴呀!“ 一席话说得牛闲蛋没了精神,二人就在烟锅头上对了火。牛闲蛋吸一口就连声 咳嗽,嘴上掉着清痰却还要劝慰他的“校董”同仁:“好兄弟哩,如今是天下乌鸦 一般黑,你到了西安省就能安生?你莫听人说冯大人打跑了二虎,共党又在渭南华 县搞了暴动,冯大人和老蒋一会儿合作清党哩一会儿又翻脸开仗哩,城心心的钟楼 上见天都吊着血人头。你去卖豆腐?你能卖了豆腐?卖鸡巴都没人要!你听我说, 我也知道你的心思。高二石毕竟还是个娃,扶佐扶佐他成了事,你就是村里的孙老 者,你就是村里的孙校长。再说,有啥事了他老连长麻春芳能硬说不管?” 马皮干仍然摇头,他把烟锅头在鞋底子上磕得梆梆响,忧伤地说:“孙校长一 死,我是真正地害怕了。我也打过人,得罪过人,我逃活命呀,我下河老家一个亲 戚在西安东羊市开豆腐庄,我去给人家当小工呀。挣钱不挣钱,落个肚肚儿圆!当 年着,在下河老家不就是混不住才移居到州川的嘛!我给你说,树挪死哩,人挪活 哩,我看你也走吧。苦胆湾这地方住不成,名字先没叫好,苦胆湾苦胆湾人住到苦 胆里能有好日子过吗?” 牛闲蛋问:“那你是真的要走了?” 马皮干有些躁,反问:“都是下河人,我啥时候哄过你?”看牛闲蛋捏了一把 清鼻涕抹在鞋帮子上,马皮干又说:“在苦胆湾,咱这外乡人多少年里没权参与村 事,我这人就爱说些风凉话儿,人就说我爱皮干。你是老好人不得罪谁,却也忍不 住发一些痒儿虼蚤的议论,人听着不舒服却说不上啥,就把你叫闲蛋。皮干呀罢, 闲蛋呀罢,咱任人辱没了多少年,如今也该到头了。我是不想再忍了。”马皮干一 边说着,一边用灼热的烟锅头烙死一只蚂蚁。 牛闲蛋眉头锁个疙瘩,忧忧愁愁地说:“搬家动口的没那么简单,好不容易娃 有了学上,咱又给学校担了那么大的责任!再一说,这地咋办?房咋办?”他头摇 得像拨浪鼓,连说:“不容易不容易。” 马皮干脖子一扯,硬声子说:“有啥不容易的?人家西安省的娃就不上学了? 地还不好办?卖了就是盘缠。房子嘛,能卖也是现洋,卖不了就先搁着也算留个后 路!” 见马皮干主意已定,牛闲蛋就说:“那你先去把脚站住,我混不下去了就去投 你。”看马皮干一只眼皮耷拉下来,嘴唇歪歪着吸烟,牛闲蛋又说:“求到你门下 了你就不吭声了。” 马皮干吸一口烟吐一股子口水,他用弱弱的声音说:“其实啊,我也只是一个 想法。” 实际上,这不仅仅是他的想法。他对护校队的事越来越消极,常常是三天五天 不见人影,他家的地里,也是草比庄稼高。到了六月头上,马皮干是彻底不干了, 他把枪给高二石一缴,说腿上害了关节疼实在跑不动了,就叫高二石另寻人主持护 校队。高二石接了他的枪,说了一句那你好好养病,就宣布把护校队合并到民团里 了。 坡上谷梢见天天变黄,树上柿子秋风里退去青色。苦胆湾的人家,巴望着平平 安安把秋收回来,缯扫把呀,补簸箕呀,修枷呀,安碌碡呀,可是,马家人没有动 静。牛闲蛋跑去看,房门上已挂了锁。锁鼻儿并未按住,牛闲蛋开门进屋,迎面扑 来的是一股潮气、霉气、闷气。看炕上铺盖柜里衣物已无一件,粮食五谷已无一粒, 马皮干的家成了一座空宅,牛闲蛋才知道马皮干的悄然出走确是经过周密谋划的。 马皮干住的是独庄子,不与村巷相连,人们不知道这一家人是啥时候搬走的, 搬到哪里去了。果真如他自己所言,是到西安省东羊市卖豆腐吗?牛闲蛋一时心下 慌慌,仿佛这一桩怪事与他有着什么关联,思前想后,就不得不把马皮干说给他的 前后经过报告了新任民团团长高二石,报告了孙老者。 高二石听到这事突觉脊背发冷,仿佛有啥事情就要发生,他急忙召集民团骨干 部置防范事宜,之后又到孙老者处请示主意。 孙老者的大孙子金虎很宁静地在泥坯上写字,爷爷的秃笔在他手里提按绞转一 本正经,粗瓷碗破了一个豁口,里边的泥水水黄如金耀。孙老者坐在一旁修理他的 水火棍,他给炸裂的端头拧上铅丝,又给折裂的中部缝上牛皮。牛皮是热煮的,连 毛裹了又勒紧,锥子一点一个小孔,牛筋就在一排小孔里穿来拉去,密密的针角里 就缝进了他对一种秩序的向往…… 高二石一眼一眼看着他,直到把活做完,才怯怯地叫一声:“爷!” 爷抬起混浊的泪眼,他哭了,又笑了,说一声:“是我娃呀!”就一边“二石 二石”地叫着,一边要去端了座椅。二石按了他,说:“爷呀,你看今秋里咱村还 会有啥事吗?”孙老者说:“马家人走了,是他知道谁要屠村?就独家去逃命?还 是他犯了啥事,怕人收拾他?东羊市肯定找不到他,卖豆腐也是幌子!” 高二石说:“他腰插双枪着那么张狂,却突然就胆小如鼠了,这中间好像有啥 蹊跷?” 正说着,陈八卦的兜子进了院子,只听饶在染坊那边高声叫着“福吉叔”,忍 就赶紧到上房里冲茶备水。高二石正要出门迎接,山谷里滚木头的声音就在门口响 起来。 忍端来老圈椅,陈八卦袍襟子一撩就仰在上面。他摇手推谢了茶水,又答复说 蒸馍蘸蒜才用过,就手一刨叫高二石蹲下,看金虎把一个笔画落定,才说:“老连 长刚从商南县的富水关回来,河南的仗不打了,西安省里出了变局。老蒋授意,各 路陕军联合成立‘陕西讨逆军’,共同对付冯大人。冯委任的省主席宋哲元东逃, 老蒋就任命杨虎城为陕西省政府主席。适此之时,老北洋的吴佩孚在甘肃拥兵独立, 并有十八军阀联名通电拥吴主政半壁中华,吴就发令要阎锡山、刘镇华、杨森、田 颂尧、邓锡侯联合攻陕。当此情势之下,老蒋电令杨虎城出兵平乱,杨的十七师孙 蔚如部入甘讨伐。如今的西安省,是杨虎城得势主陕,咱的老连长就想着要赶紧改 换门庭哩。他出征回来,顾不得浑身乏透,就派了两参议矮胖子土包子上省活动。 他说东秦岭这一片的治安还是要由各民团经管,不过他承诺,待腾出了手,孙校长 一案他是要过问到底的,什么人敢在他的鼻子底下耍刀子,问是不是那个瞎锤子固 士珍?” 高二石说:“固士珍投了唐靖儿当了副司令,一直驻守在漫川关,他的人马一 出动就是闹大事的。再说竹林关有老连长的人马挡着,他插了翅也飞不过来。就是 他派了暗探过来,咱这地方,也容不得生人露脸。那一阵儿,咱们民团控制着下州 川,马皮干的护校队也是铁桶一般箍着学校———” 孙老者说:“学校的事最为要紧,我的想法哩,先召全体校董开个会,正式聘 任唐文诗为校长。天下再乱,不能乱了学校,村里再穷,不能穷了娃们。眼看要收 秋了,民团的人分成几拨轮换值勤,二石你要提早安排,今夏里没伏旱,坡上庄稼 长得好,还得派人看野猪打獾子———” 正说着,村里锣声大作,就有人猛声子高喊:“救火了!救火了!”孙老者赶 忙拄了水火棍就要起来,高二石说一声“你老甭动”就飞身而去。忍跑上来扶住大 大,说是马家的独庄子起了火,不会窜连到村里,叫大大不要着急。陈八卦坐着没 动,脸上声色依旧,他说:“房子着火,咱这地方古来叫‘蹩水’,房子无缘无故 ‘蹩水’是孽过出花。一片表灰就能引燃一座房子,灶眼里逃出一只热老鼠也能点 着屋檩。你把房椽架起来用蕃麦秆烧烧,不容易烧着的!现在世事越变越瞎,我的 周易八卦也不如以前灵验,你记着那年腊娥为插秧的事挨李财东的打吗?” 孙老者惦记着救火的事,哪里听得进陈八卦的东拉西扯,就随口“嗯嗯”着答 应。这陈八卦更是兴致大发,嗡嗡隆隆地说着他的人五人六:“你李财东那么大的 家业,却在人家孤儿寡母的地畔子上做手脚,还动手打人。我刚好路过,腊娥满脸 是血滚在泥潭里哭,狗欠欠救不了她妈就拿块石头砸自己的头,我悄悄蹲在地沿子 上看热闹。李财东的稻田是十七亩一片子,秧子刚刚换过苗,紧挨着的是腊娥家窄 窄一绺儿四分地,水刚刚漫上,秧子还没有插。堰渠那边的一排柳树下,财东家五 个儿子十几个伙计在阴凉下吆五喝六着吃送饭。我没吭声,也没管气死气活的腊娥, 捋了几把柳叶子丢到李财东的稻田里就起身走了。李财东家的人吃过饭,见他家的 水田里密麻麻游着一长的白条鱼,就连忙叫伙计下去抓鱼,一时间,过路的、下地 的、附近村里的,人都跑到十七亩水田里抓鱼。那弟兄五个就动了武,一时间打得 天昏地暗,李财东就叫来麻子巡管。巡管要看物证,鱼篓子草笼子收集到一起,揭 开苫草一看,哪里有什么一长的白条鱼,全是些柳叶子,五兄弟去看自家捞的鱼, 同样是柳叶子,麻子巡管就把李家人训斥一顿骑骡子而去。最热闹的是,十七亩的 秧苗全被踩在泥里,李财东一家号啕大哭,说是白日里见了鬼了,就有人指点了说 是那天我在地沿子上蹲着,李财东就携了重礼前来拜我,说是不知道啥时候得罪了 我,叫我以后多宽待着。我说你怎么也和我沾不上干系,你们打架我看看热闹也不 行吗?最要的一条是你欺负弱小自行不义,这是老天捉弄你哩,你赶紧到土地庙烧 香去,土地爷是管土地的,你在土地上不公道爷能饶了你吗……” 孙老者操心着救火的事,哪有心思听他的古经,就不时地挣着要起来,要出去。 陈八卦看金虎还在宁心写字,就高声说:“你看你还不如一个娃。你安安宁宁坐着, 听我给你说古经。你心里不要急不要乱,你一急一乱满村人就发心慌。你稳稳儿坐 着,有高二石在那儿引人救火你就放心,这娃做事稳哩!你去了端不了一盆水也搬 不动一件家具,还乱了村人的主心骨,你安安儿坐着就把火救了。你听着,我再给 你说我一根银针钉日头的事……” 孙老者举手拦住他的话头,气儿吭儿地说:“你的五马长枪我听得多了,我这 会儿不想听。村里的七事八事叫人烦忧,你眼宽耳长,也给受难场的家儿想想办法。 你看狗欠欠这野女子,跟上瞎锤子一跑腊娥就说全当她死了,谁知后来她投了共产 党,听说黑天半夜地在城里活动,要是叫老连长的人抓住了还不是送了小命儿?你 有啥办法把这女子找回来,好坏说个家儿嫁出去了,腊娥就有指望当外婆,女儿也 算没白养一场。还有哩,雨生一死,高卷孙庆吉俩口儿至今要死没活的,一把年纪 也不能生了,膝下空虚着老百年谁给送终哩!” 陈八卦说:“女儿家,嫁出去跑出去都是泼出去的水,狗欠欠这伙人心大得很, 四处给老蒋戳窟窿哩。共产党里头这号女逛山多的是,江山翻过来了就是开国娘娘, 到时候全苦胆湾都是皇亲国戚,这野女子你还不敢小瞧哩!” 孙老者说:“你这是说疯话哩,三皇五帝到如今,哪个造反的不是满门抄斩株 连九族?碎碎儿个女子上天呀!你想法儿把人找回来是正经主意,早早儿把那‘反 ’的念头掐灭了免得她妈受孤凄!高卷两口儿啊,你看谁家娃多,养不过了就给瞅 拾一个。” 陈八卦突然一拍大腿,高声子说:“嗯哎,有啊!这高卷两口儿还真有命,我 这里刚好有个茬儿。老连长从富水关带回来九岁一个娃,娃是孤儿。老连长看上了 这娃的灵性,可带回来咋办哩?当挎娃子太小,叫三婆子收养了又嫌大,他就说寻 个好些的家儿给人去,你说这不是天爷给高卷两口降的福吗?” 孙老者大喜,连说:“好好,你后晌就到城里去引娃,我这会儿就叫人寻高卷 去。”说着就要起身,陈八卦拦住说:“锣一响,人都往独庄子救火去了,这会儿 哪里寻得着人?你坐下你坐下,要娃也不在乎这一时三刻。” 村里确实没人,人都提了水桶端了盆子聚集在独庄子。独庄子的四间草房腾起 冲天烈焰,屋顶的苫草在噼啪爆响中燃烧,一根檩梁垮下去,腾起的烟尘灰火被风 一压弥了半个苦胆湾!可是,救火的人近不了屋子,人们在远离火场几十丈的地方 立了一圈观看,桶里盆里的水无声荡漾。有人试图冲进屋子搬出家当,有人拎了水 桶跑过去把水泼出,立即就招来一阵乱棍戳打! 这是饶的俩兄弟———铁绳和黑手,带着石门沟的愣头后生,人手一根等身棍, 凶神恶煞地把了屋场,不准人们浇水救火。他们绕草屋围了一个圈子,谁冲进来打 谁! 高二石喊:“我是民团团长,护村护乡是我的责任,你不叫救火就不成道理!” 铁绳说:“这场事不叫你负责,我们这是向马皮干索债的!”就有人喊叫说,去叫 他饶姐来看他讲理不讲理,也有人高叫快集合民团的人,大天白日放火烧民房民团 竟然不管,养活这些人是吃干饭呀! 听着这些刺耳话,黑手把等身棍斜着撑了,一头顶着下巴,一腿缠在棍上,阴 声冷笑着说:“明给你们说哩,这一把火是我放的!我弟兄们收拾马皮干是给苦胆 湾除害哩。你们都到孙校长的坟上去看吧,马皮干在坟上坐着哩,你们见了他就啥 都明白了!” 孙校长的坟上,搁着马皮干的人头。 高二石也获得了一个完备的解释:铁绳黑手兄弟俩卖了一面坡到漫川关开赌场, 和守关的军官约好按场抽厘,庄家无论输赢军方的厘金不变。这样几个月下来,就 和漫川关的守军混得兄弟一般亲近,从而探知了固副司令谋杀仇人的根根梢梢—— —孙校长遭人暗害,是固士珍定的计,海鱼儿跑的路,马皮干下的手。 事情弄清,赌场也就收摊。铁绳黑手赶回来为姐夫报仇,却是马皮干先走了一 步棋———举家出逃了!为了弄清马家去向,俩兄弟利用钱场子上的赌友搜遍了东 秦岭六县,又费了几个月时间在西安省遍访马帮挑帮,遍访豆腐庄杓杓客豆芽匠, 最后无意间在鸭子坑的窑姐楼上瞧见了马皮干的身影。跟踪暗探,才知这昔日潦倒 的下河客,已在百油巷买了房子,在这儿消消停停地居家过日子哩。这铁绳哪里拿 他当人,当年能在督军府里偷手枪,如今入你市井小家取个首级实在是小菜一碟。 事情很沉重,但办起来很轻松。马皮干的人头并不重,炭市街的老秤勾住装人 头的布袋一称,不多不少四斤八两…… 又到中秋,民国二十年的月亮,似乎比往年的更大更圆。孙庆吉两口儿双喜临 门,一是老连长不仅乐意将他带回来的孤儿送给孙庆吉俩口儿抚养,而且还给娃取 了个名字叫“凯胜”;二是省政府杨主席有令,全省的基层行政由沿用清末的“里 甲制”改为“保甲制”,孙庆吉荣幸地被村人举为“甲长”。适逢中秋节,孙庆吉 就联络了西塬上的刘奴奴带花鼓班子进城谢呈老连长。 先在司令部的大会议厅里唱了一会儿散班坐台,老连长高兴得头晃身子摇,不 仅仅是曲曲儿醉了他的心,更让他快意的是省主席杨虎城接受了他的投靠,答应不 另派驻军。当然,也要求他按照省上的统一部署,严格清乡,按地分区,按人分组, 辖内按保甲户口造册清理,贼娃子绺娃子、恶霸地痞、逛山土匪、共党会道,要一 律扫除,还说适当时拟任老连长为商洛绥靖司令,建制精编为一个旅。而且,更重 要的任务是要他看好陕西的东南门户,说如有中原军阀窜境,吃屎喝尿都不准入武 关。在给二位参议赴省活动成功归来的接风宴上,矮胖子对众军官说:“这实际上 啊,是对咱老连长委以重任喽!”众人欢呼中,土包子又介绍说:“自蒋介石冯玉 祥阎锡山中原大战,冯、阎败北之后,受冯大人压制打击的杨虎城及时投到老蒋门 下,老蒋正需要在西北培育自己势力,就委任杨虎城为潼关行营主任,后又任命为 国民革命军十七路军总指挥。在杨虎城清除掉冯部残余之后,蒋又公开发表任命, 杨虎城为陕西省政府主席。杨在整合了陕军之后,将所辖陆军孙蔚如的十七师置驻 西安,冯钦哉的四十二师置驻大荔,马青苑的五十八师置驻陕州,井岳秀的三十一 师置驻榆林。在大局安妥之后,杨主席亲自兼任省清乡局局长,以整饬地方。适此 情势之下,杨主席不计我们投过冯大人的前嫌,将东秦岭偌大的地域交与老连长, 这就说明,此前冯大人加诸杨虎的种种恶名为不实之词。杨虎城李虎臣,这关中二 虎,千不好万不好,人品是好的!诸位听着,从今往后,不准再在军营里讲冯大人 的那一套三民主义了,要讲杨主任、杨总指挥、杨主席、杨局长,他的雄才大略, 他的政治远见,他的宽厚仁义!”老连长带头拍手,众军官也兴高采烈,矮胖子又 说:“如今哪,杨主席是如日中天啊!我们哩,多少年来虽如天边的寒月,但如今 借了杨主席的光,这接壤鄂豫的东秦岭地区,必然会大放光明!诸位弟兄齐努力哪, 把我们的操典实行起来,把我们的军歌唱起来,把我们的清乡搞起来,也不枉屈了 杨主席的一片厚意哪!”大家又是拍手,群情激动中,老连长说话了:“为了帮助 我们地方清乡,杨主席委派的山阳县长杨泽普日前已经上任。另外,商县县长商南 县长洛南县长也即将到任。凡杨主席放下来的县长,诸位要严令各级军官务必尊重 之,配合之,友好之。再之哩,乘此杨主席主陕的大好东风,我们要在一两年内铲 除巨匪唐靖儿固士珍。清乡之后,我们即实行部署。同时,有劳二位参议再次上省, 请杨主席协令周边武装配合灭除唐、固。南边,安康绥靖司令张鸿远、汉中绥定司 令赵寿珊都是我的旧识,白河庙川一线可以封死。西边是蓝田张子厚,北边是二华 何皋候,都在我们脊背后头,要靠得住,非得杨主席说话。当然,杨主席肯定是会 说话的,东秦岭依旧还是咱的家业,三省交界的古郡六县握于我等一掌也是指日可 待的!” 在此背景之下,八月的中秋节到了。 人们想象着,月圆之下,不再有兵荒马乱跑贼躲匪,耕种者能宁静地丰收,学 坊里能安然地开课,乞讨者能安全地伸出双手。对苦胆湾而言,孙老者还在,村人 就有理由度过一道一道的难坎儿,那三个寡妇也就坦然地活着。对孙庆吉高卷两口 子而言,平白无故就得了个大儿子,这老连长就比送子观音还神圣。所以,孙庆吉 带着花鼓班子上来拜中秋,他是憋着 心劲儿要叫老连长高兴。 大案上满摆着花生、罐梨、大枣、核桃、西凤酒、老刀烟,龙驹寨意大利传教 士酿造的“四皓牌”葡萄酒整箱子打开。老连长的两个参议因为上省串说有功,也 翘着二郎腿一会儿要吃哩一会儿要喝哩,直把几个挎娃子指拨得手忙脚乱。一伙子 参谋副官吆五喝六着猜拳行令,老连长也咧着嘴尽他们的兴儿去闹腾。 刘奴奴虽没包头化妆,可一颦一笑让老连长心麻。他捏花生的兰花指,他说笑 话的细嗓音儿,他拧腰颌首的柔软和扭捏,实实在在一个风情万种的少妇!老连长 的朦胧里,这是一个可以同床共寝的情种,谁要说他是一个四十岁的老男人,老连 长会给你摔手枪的! 已有三分醉意的老连长,忍不住伸手在刘奴奴的后腰上捏。刘奴奴谄笑着,把 一颗红枣衔在齿间,眉眼儿一闪一闪地问他:“‘五花一菩提’,你还记着吗?就 是那年在龙驹寨出的题,你解开了吗?” 这事老连长几次想问都不好启齿。自从他知道房中术里有个“五花一菩提”的 学问,就日思夜想着解其奥妙,可是苦苦不得其法。这男女交媾,五个部位同时操 办,他实在想不出来是咋作弄哩,他甚至掰开兵书用步兵持枪操典作参考也不解玄 机。他问二婆子,二婆子脸一沉问他是想当神仙呀;他要在三婆子身上作试验,三 婆子说他嘬着牙花子折磨人还不是想娶小的哩;他教十八娃一招一式配合他,十八 娃哭哭泣泣地弄不成;他又去龙驹寨找那一堆干女儿,干女儿们就笑死笑活说这肯 定不是一个人能做成的活…… 今日又捏着了刘奴奴绵软的后腰,老连长毛脸一热,说:“我试过了多人,咋 折腾都不行,你顾了上头顾不了底下。我就猜想,这‘五花一菩提’非得俩仨人一 同下手才能做成。” 刘奴奴一手掩了口,嗔笑着说:“这你还是没得窍门哩。要仨俩人一同操办还 有啥乐子哩?那也就不算啥难题了!” 老连长的指头在刘奴奴的腰肉上抠着,刘奴奴疼得趔趄着身子,一边说:“‘ 五花一菩提’,最要的一条是你要把人选准哩。这不是谁家女人、也不是自家婆娘, 谁都能给你胜任的,长得美丑肥瘦都不是顶要紧的。” 说了半天仍然不得要领,老连长就有些着急。他看十八娃胸前挂个腰围子、双 臂戴着袖套子在那里端茶抹桌子,就红脖子涨脸气不打一处来,手一招“哎哎”一 声喊,就有挎娃子扯了扯十八娃的后襟。十八娃过来,老连长伸手一揪,嘣地一声 腰围子的系带断了,老连长低声斥责:“换衣裳去!人面前嘛,穿这像啥?打扮了 给开门调儿帮腔子。” 十八娃郁郁而去,刘奴奴瞧了孙庆吉一眼,这耍丑的尿床王脸上青一阵的白一 阵。这十八娃好坏也曾是孙家的人,当年也是上下州川的人模子。你老连长那时候 垂涎三尺,老大孙承礼一死,你又是认干亲哩又是攀远亲哩,高头大马地把人接走, 虽然苦胆湾人至今不知道十八娃在于府里是佣人还是小妾,但想着总不致沦落为烧 火的粗使丫环吧! 刘奴奴看孙庆吉脸色僵硬,就赶紧给老连长说:“凯胜儿这娃初到庆吉兄家里, 闹肚子换水土屙了十几天,把娃整得病蔫蔫地没了精神。陈八卦给了一个单方,吃 了没十天娃就像换了一个人,个头儿也蹿了一截,说话办事那聪明劲儿———再要 有学上啊,这娃将来准成大才。村里人都说,老连长你好眼力啊!” 孙庆吉一下子眼就热了,连声子对老连长说:“我老婆嚷了几回,要上来磕头 谢呈您哩。我说你个土锤子婆娘,老连长见了还不恶心死!” 老连长就笑了,慢声子问:“媳妇给娃说下了吗?要趁早要趁早哩!” 孙庆吉说:“像儿是给瞅下了,可老婆嫌人家女子大几岁。我说怕啥哩,女大 三,抱金砖嘛!” 刘奴奴就笑得怪样样的,又戳一下老连长说:“他是想一根筷子挑两疙瘩面哩, 操着‘烧馍头子’的心。我说你扒灰啊,当心蹦火炭儿烧了!” 老连长乐得嗝儿嗝儿直噎气,一根儿神经就兴奋起来,连问:“哎哎,你刚才 你刚才?”刘奴奴翻起眼皮,故作木然状。老连长就蜷了中指在他头上敲打,一字 一句地说:“奴奴儿,奴奴儿,你不是个好先生哩。你出的题学生答不上来,你就 不管啦?不管了也罢,我留级呀,到孙庆吉那儿插班呀!” 孙庆吉仗着酒劲儿说:“好啊好啊,我办个‘烧馍头子’培训班,第一茬学生 就收老连长啊!” 刘奴奴捂着脸笑说:“老连长你能给他当学生啊?他只会教人尿床!”众人的 哄笑声中,奴奴又身子一软伸指头捅了一下老连长说:“你这学生我是要教到底的, 你是真草隶篆都写过了,字儿一串就是文章啊!” 老连长大嘴一咧,笑出粗豪的声音:“是啊是啊,这文章做不成我急啊,你得 捉着手腕子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