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部 分 小跨院(二) 刘奴奴就抚着他的胳膊说:“你不急你不急,是天才一点就透。听我给你说啊, 这‘五花一菩提’不是任谁都能做得成的。你记着啊,最要紧的,是把人要挑对哩。 男人要有挑头,女人也要有挑头,撵扇子门你咋关都关不严。” 老连长的涎水垂到了下巴上,一眼一眼地瞅着老师。 刘奴奴又说:“做成‘五花一菩提’,男人要有三长一短,就是舌头长、胳膊 长、家具长、腿短。女人哩,是身子要小、奶子要吊、腰子要软、尻子要撅———” 老连长眼巴眼地等着下文。 刘奴奴说:“这就成了。” 老连长咽下一口唾沫,不知是什么味儿,心想这英英武武地活了一辈子,女人 伙里也磨掉了几层皮,竟不如一个花鼓艺人玩得精,实在是愧对了手里的枪把子! 他张着嘴,似懂非懂地“哦哦”了半天,才说:“得先谢谢了呀,奴奴你真正是床 上的老师哩。还有啥花子,也多教学生几招儿。”刘奴奴就说:“好老连长哩,咱 这儿冬里夜长,没活做了闲得脚心痒痒,除了唱臭臭花鼓子,就在热炕上想着法子 寻开心哩。你千万甭拿这当正经,误了你的军国大事奴奴可担当不起啊!” 老连长一时就感慨万千,他出一口长气,闭了眼,曳着声调儿说:“唉,年轻 着是日逼看脸哩,吃饭看碗哩,那是图排场哩,给眼窝过日子哩!嗨嗨,如今老了, 日逼不看脸,吃饭不看碗,才真正是图味道哩,给过日子哩!” 正说着,十八娃穿一身光鲜衣服进来,老连长就眼睛一闪一闪地有了生动。刘 奴奴朝十八娃瞟了又瞟,脸上舒服着,嘴里说:“这女人进了大户人家啊,就是不 一样哟!” 十八娃上身是长襟盘纽对开的滚边儿软缎夹袄,前清是斜襟的。民国了就时兴 对襟,她头上也发丝儿光亮,一个“猴儿盗金瓜”的髻儿松松地用丝网兜着垂在后 颈,脸廓子虽不如以前圆满,可银盘大脸双下巴的老样子还看得出来。刘奴奴心想, 菩萨般的女人却是丫环命啊!看孙庆吉眼角发红鼻腔吸溜,看老连长也有些走神, 刘奴奴就举起木碗子,朗声说:“看酒看酒!”三人就一阵猛喝,老连长又嫌牌子 不对,连声叫着:“开一箱子‘共和牌’,都是杨主席主政了,还喝‘四皓牌’, 先秦的货色,真真是没长眼!”一时就忙坏了几个挎娃子。一堆副官参谋见老连长 开了新牌子的葡萄酒,又一哇声地过来敬祝。老连长招架不住七杯八木碗,一边用 手拨着伸到面前的胳膊,一边说着:“唱,唱,唱啊,奴奴你装死啊!” 刘奴奴醉眼朦胧着,眼前飘浮着十八娃的对襟袄袄软腰身子,一听老连长叫唱, 嘴一张细溜溜的嗓音就扯了出来:“盘纽纽袄袄对襟襟儿开,一对对大奶奶露了出 来。上身身儿搂住下身身筛,好活的妹妹我眼也睁不开———” 一曲未了,满场的文武官员就哄堂大笑,会唱的跟着曳声儿,不会唱的咧嘴击 掌。闹闹哄哄中,老连长竖一根指头朝十八娃勾了勾,十八娃就过来很麻利地捋起 袖子揭起他的后襟,伸手进去在脊背上挖了两下。老连长眼一眯,嘴里随着吸气发 一声“咝———”,就竖掌摇了摇手。十八娃知他痛痒解除,就又一边抚荡着指头 一边朝出退胳膊。军服外边,看得见女人的手如蛇曲波动,看得见女人雪白的嫩臂 让人心动神移,衣褶渐平之后刘奴奴还痴愣着眼。老连长捏着十八娃的肩给刘奴奴 说:“唱,唱那个啊,开,开门调儿,后音儿帮上了拖腔啊,才最有味道哩!”又 顺手推了推十八娃。 十八娃知道她该做什么了,就抚着发髻软着腰子坐到花鼓班子的后边。孙庆吉 报了一声“绣绒花”就拍动了手中的大铙,一时鼓乐大作,直震得墙上地图的一角 儿呼儿揭起来呼儿塌下去,仿佛大会议厅里立马到了盛夏,人人都要热得脱了衣裳。 鼓乐一停,刘奴奴的尖嗓子又细溜溜地扯出来,没完没了地在屋梁上缠绕,末 了吐出一句词儿,紧接着就是十八娃合着诸位丑角哼唱拖腔儿,帮衬得奴奴的嗓音 儿如波中出莲叶中红杏。那唱词儿道:“奴在上房绣绒花,看见蝎子墙上爬,伸手 去拿它。蝎子回头蜇一刺,一阵儿疼来一阵麻,疼坏我小奴家。早知蝎子毒性儿大, 我只绣绒花不拿它,耽搁了两丝儿花。我胳膊疼,手儿麻,叫一声小哥哥哎,蝎子 刺进了我的肉呀,你快来把刺拔———” 接下来是丑旦对唱,又有衬腔儿烘托,直把一个少女的向往唱得淋漓尽致:哥 哥来了,捉着妹妹的小手,他自己先就心儿慌乱,先用指甲掐刺哩,又用牙尖儿咬 刺哩,还用舌尖儿舔刺哩,问一声妹妹疼不疼,妹妹说疼是不疼了,只是手儿麻来 腿儿瘫。哥哥就把妹的小手夹在胳肢窝里暖,妹妹说这下麻到了后腰里,哥哥又把 妹的小手捂到心口儿里,妹妹说这下麻到了小肚儿里,哥哥又把妹的小手捂到脐窝 里,妹妹说这下麻到了心肝儿里,哥哥又把妹的小手捂到交裆里,妹妹说这下麻到 了舌根儿里,哥哥说我有一根大刺哩,插到妹妹肉缝里,专给蝎子拔毒哩,妹妹说, 不好了,毒汁汁流到了我手心里…… 这就叫臭臭花鼓子。 老连长一时惬意,就吩咐贴身的短胳膊挎娃子,拿缎子被面给刘奴奴披红。一 时又是敬酒哩,碰杯哩,觥筹交错中,老连长忍不住自己吼叫起来,说他唱的是《 女儿回十》,孙庆吉说这是《十爱姐》的调儿《打牙牌》的词儿,你全给混到一起 去啦! 老连长就说,小时候在石瓮沟听过瞎子大姑唱《女儿回十》,这五六十年了, 再没听过,是没人会唱了?失传了?刘奴奴就说唱是都会唱,就是词儿太酸太臭, 唱不出口。老连长就说那啥时候了,你背过人给我唱一尺子,刘奴奴说要唱就在大 场子上唱,场子烘热了再臭的花鼓曲曲儿都出得了口! 老连长红眼睛一夹,豪爽地说:“那好,你先看酒!”这是两盅子西凤老白酒, 老连长一 仰脖子灌下,手背一抹厚嘴唇对刘奴奴说:“你是用嗓子的,你随意。” 刘奴奴分了半盅子给孙庆吉,自己倾了盅子伸舌头一舔一舔地品着。 老连长又朝十八娃竖起一根指头,十八娃就赶紧过来给他的木碗里换上茶水。 刘奴奴就奇了怪,刚才竖一根指头是挠脊背,这会儿竖一根指头是倒茶水,他就弄 不明白,这俩人是如何传递意思的。忍不住拉过老连长的手来看,老连长的手指粗 短胖肿;又拉过十八娃的手来看,十八娃的手指修长柔软。刘奴奴嘴里“啧啧”着, 老连长就说话了:“你别小看我这十八娃啊,脸儿没有十五的月亮圆了,眼儿也没 有十五的月亮明了,可这十个指头啊,那个光滑啊,那个软和啊,指甲尖儿都是酥 的。指头蛋儿上又长着眼睛,你身上哪儿痒痒,用不着指点指头蛋儿自己就去了— ——” 刘奴奴就翻来复去地抚看十八娃的手,老连长又说:“这十八娃是我府上一宝 啊,有人出二百块银元要买我都没出手啊。这次我的俩参议进省,他们就推举了十 八娃手上的美妙,说送给杨主席做仆人。杨主席哈哈一笑说,日后再说日后再说。 你看我这十八娃还有大用处哩!” 老连长说十八娃就像谈论他家的一只碗盏或者一把扫帚,孙庆吉心里如刀子掏 搅,她毕竟曾是自己本家兄弟的媳妇啊!当年着,这位苦胆湾的人尖子,肚里正怀 着娃,丈夫就无缘无故地没了头。只说老连长这位远房亲戚承携了她,没想这如今 成了人家手中的工具和玩物。按村里人的想法,老连长肯定是纳她做了小,这倒也 罢了,世事就是这,可谁想得到十八娃会是这般的下场! 想到这儿,孙庆吉忍不住打一声嗝儿,腹中顿觉肝肠下坠,紧缩屁股慢夹腿, 一股热尿就遗到裤裆里。由不得屁股一抬,伸手摸了一把,见满手的尿水淋漓,就 红着脸儿指责奴奴:“你咋把茶水倒在了凳子上!” 刘奴奴当然心里明白,不便说他什么,只顾以兰花指掩了嘴“哧哧”地笑。偏 不偏老连长是哪儿疼就朝哪儿戳,他搬住孙庆吉的肩膀问:“哎哎,你那遗尿的毛 病儿好了吗?我二婆子给娃讨了个验方,灵得很哩,你不妨试试呢!”老连长倒也 是好心,以往见了总拿他这毛病儿寻开心,可这回是诚恳的,是真切的,孙庆吉的 脸上是红一阵的白一阵,手上是端起茶碗又放下。所幸刘奴奴机灵,他蛇过头挡住 孙庆吉尴尬的脸,嗓音明快地对老连长说:“你说的都是猴年马月的事,年轻着谁 没这毛病啊!就是人家在他屋里尿床,外人咋得知道哩?孙兄这‘尿床王’的外号 儿,全是他婆娘在外编排他给喊出来的。两口子戳打了一辈子,互相揭短露丑全当 是耍耍哩,黑来里枕头一摞四条腿儿一绞又说不清谁是谁了!” 老连长仰面大笑,一股子酒都喷了出来,短胳膊挎娃子忙拿手巾给他抹了脸。 他又歪过头给孙庆吉说:“这鬼奴奴真正是房中术的专家,三句话不离本行,再家 常的话他都能给你扯到荤事上。你这尿床王真正是逢上了好搭档,有趣,有趣!” 突然,外边就锣鼓喧了天,又是鞭炮窜街炸响。蚂蚱脸的卫士长赶来报告,说 是龙驹寨的五帮班头抬了“摞食”上来拜中秋,磨盘大的月饼俩人抬一个整整十五 个,还有骡子队驮着各种礼物在东背街停了两行!老连长就赶忙起身换衣,二婆子 三婆子外加十八娃三人六只手,又是系纽子哩,又是戴礼帽哩,又是挂大砣石头镜 哩。半个时辰之后,老连长打扮成绅士模样出现在楼门口,身上是七长八短的长袍 马褂,脚上是黑绸暗花的窄口布鞋,文明棍儿勾在臂弯,双手抱着拳,“有失远迎 有失远迎”地说着,厚唇一咧,黄牙一龇,作笑着伸臂引手:“请,请请!” 五帮班头就依次鞠躬行礼,他们鱼贯而入,个个提着袍角谨慎而行。天近黄昏 了,一行人真正是擦黑进城。 大会议厅里,眨眼间就灯火通明,眨眼间就撤了杯盘,眨眼间就摆上了佳节盛 宴。老连长请班头们上座,班头们请老连长居中。一手推让中,热酒就在老连长手 执的铜盅子里荡漾,诸位就赶忙举盅同声恭贺“月圆人圆啊”,“中秋吉祥啊”。 三盅酒落肚,诸位话语渐多,老连长始知他们还带来了一班子竹林关的东路花鼓子, 这是老连长的嗜好。老连长过八月十五,吃不吃月饼都不关当紧,当紧的是不能没 有花鼓子听! 老连长真正是喜出望外,他当即就高举了酒盅,抬高嗓门儿说:“真正是好! 真正是好!看来,我这民国二十年真正是坐了顺风船啦。这中秋节我一没捎书带信, 二没下帖子邀请,可一下子来了两班子花鼓,你们是商量好了要在我家门口打对台 啊?是这啊,今晚上咱就好好看看热闹啊!” 酒是一巡一巡地喝,菜是一道一道地上,班头们的跟脚随从,孙庆吉的一伙唱 家,老连长的家眷帮佣,司令部的参谋军佐,全在门外的砌砖大院里一方桌一方桌 地坐着。每张桌上点一盏马灯,又有蜡烛红灯笼顺四围挂了一圈儿。灯火辉映之下, 点心月饼,水果干果,砣砣糖馍,豆炒花生,任随你吃喝,任随你装了兜里掖了怀 里。老回回的水晶月饼是整篓子送来的,毛人怪的黑糖黑面黑籽麻的三黑点心是俩 盘一摞俩盘一摞,伙计们一流水地趁热端进来…… 老连长“打对台”的话一出口,就风一样刮遍了大院里。人们唧唧喳喳地兴奋 着,艺人们就趁机溜到一边去商量斗戏的绝招儿,一帮子副官勤杂就在南北两个方 位上拼桌子搭台子拉围子,一堆人就在台子边烧气灯、挂风灯、点三根捻子的壶形 菜油戏台灯。一时间又来了县城商会的头面人物、县府小院儿的五大科员、东关西 关南北二街的名绅大户,他们前来恭贺佳节,所携礼物都是随从挑着、伙计抬着。 接待的秘书文书们忙得手脚都不听使唤:接礼的你传我递要按品种分类,你不能把 穿的用的和吃的喝的混装混放;报单的高声子报着宾客 的官职姓名礼物名称;登记的快速翻着各种账本子然后奋笔疾书…… 这个时候,一位身着青布长衫儿、梳着花白背头、挂着黑圈儿眼镜的宾客在楼 门口遭到了训斥,他是商县公立中学校长邵觉,他提来的礼物是两把子挂面!挂面 是收下了,但接礼的秘书没让他进门,并且厉色告诉他说:“老连长这会儿正高兴 着,两把子挂面给你登记上了,你回去吧!”邵校长说:“恭贺佳节,人之常情, 秀才人情一张纸,两把子挂面在我已经是厚礼了。再说了,我还有教育上的事要给 老连长说哩,你让我进去面陈吧!”秘书说:“你真是送一张纸,我也是照收不误。 办学校肯定要花钱,但老连长又没开造币厂,军需也是从地方上刮哩,教育经费呀 啥的,今儿就不是说这事的日子。”邵校长说:“老连长命令我们学生都参加童子 义勇军,如今童子义勇军编成了,我就想请老连长去给学生们演讲演讲哩!”秘书 说:“成立童子义勇军是省上的命令,有本事你找杨主席演讲去!” 邵校长趔趄了一下,他脚下的路是黑的。 月亮还没有升起来。 短胳膊挎娃子到门口看了三遍,三遍都回到大厅里向老连长做报告,一次跟一 次说的不一样:星星出来了!星星比刚才稠了!东方有了扇形一片白! 宴席上,斗酒的热浪是一浪高过一浪。五帮班头轮流坐庄打“通关”,第一个 的“通关”中,诸位的表现是一个比一个文雅,一个比一个谨慎;第二个的“通关” 中,是一个比一个豪爽,一个比一个酒量大;接着的两个“通关”中,是一个比一 个耍赖,一个比一个出丑。最后的“通关”是马帮班头,他高叫着要划洛南拳,洛 南拳是唱着酒令伸指头,没人应战,他就左手跟右手划拳,嘴里狼声野叫着,伸手 前后都是“得哩嘞得打呀”,复杂的唱词儿没人能听得懂。 老连长也是尽着他们的兴儿,难得一聚嘛!月亮出来之后,短胳膊挎娃子又进 来报了两次,老连长都是“等一等”。最后,这个挎娃子附耳对他说:“都两竿子 高了!”老连长才提袍子起身。他没有惊动那些七歪八倒的醉汉,他们昏沉在八月 十五的酒坛子里,月亮于他们本来就是一个借口。老连长以雄厚的兵力保卫着龙驹 寨这个陕西的四大重镇之首,这个贯通着中原吴楚、关联着南北货物散集的水旱码 头。有了老连长对四方窜匪的克制,才有了五帮班头们的滚滚财源,才有了州河之 滨、凤冠山下一片土地上奇特的繁荣和富裕。反过来,正是龙驹寨这“康衢数里, 巨室千家,鸡鸣多未寝之人,午夜有可求之市”的商贸繁华,才保障了老连长的军 需粮秣。这好比鸨帮的生意,姐儿和嫖客,谁能离开谁呢! 院子里的香案已经摆好,龟兹队的乐人列坐两边。老连长穿戴齐整,神情肃穆, 在香案前站定,唢呐吹响。 丰满、圆硕、光明的月亮,高悬在东方的天宇。清辉澄澈之中,商县城街衢安 详,月饼与灯笼在人们的拱手揖拜中,散发着温馨的浓香与平和的光芒。这是老连 长的乞愿,也是他拜月的衷心。 短胳膊挎娃子将一炷燃着的线香递了过来。老连长双手接了,平端于手心,举 头望着明月,嘴里结结巴巴地念叨着祭拜的词语。事先,有文书写的祭文给他,但 他嫌那都是几百年沿用的老程式和旧词句,就自己在心里想了几句话。可临到场面 上,耳边唢呐一响,头上月亮一照,众人目光一聚,一股酒气冲上来,心中那几句 话就糨糊一般粘了心眼儿。他“吭吭”地咳嗽两声,又红眼仁儿一夹,打一个饱嗝 儿,木木的嘴唇里,由不得就流出了平日的所思所想:“杨主席,主、主陕吉祥啊, 商、商县城,四季平安啊……” 之后,他踏着唢呐的节奏,来到摆满贡品的香案前,在三脚炉里插了香,又后 退三步,屈膝伏地,磕头,如是往复,三跪九揖……唢呐声止,鞭炮串响,老连长 来到院场正中的方桌边落座。南北二台上的各种灯盏交相辉映,一声曳天划地的喇 叭声骤然响起,尖音儿扯着半天不得落地,及至声尾了又肉囊囊地朝人怀里一揣, 立止。 对台斗戏的臭臭花鼓子开场了。 老连长面取正东,他脖子右边一拧看南台,左边一拧看北台,两边观照,倒也 公允。可是看着看着,他的椅子就转了向。这边是刘奴奴正唱着《十里亭》,说是 书生赶考路过荒村,向一小姐讨吃喝,他吃喝了还要进小姐房里歇息,在房里歇息 了还要向小姐求婚配。小姐说她不嫁人,书生就唱: 玉皇生养七个女, 也有四个配凡人。 大姐配了杨天有, 二姐配了常玉春。 四姐配了崔文瑞, 七姐下凡配董人。 太上老君三千岁, 也到将门去招亲。 昨日打从庙门过, 看见罗汉摸观音。 哪个房囱无烟起? 哪家地下无灰尘? 哪个罗裙不扫地? 哪个猫儿不叫春? 小姐载歌载舞着,又说又唱,对道: 满腹经纶是书生, 说得凉水能点灯, 说得哑巴能开言, 说得仙姑配樵农。 你今要我成婚配, 奴要礼妆须称心。 天上明月要一个, 月里梭罗要一根; 空中白云要四两, 日落西山要半斤; 老龙头上掰两角, 黄龙背上要条筋; 月里嫦娥要一个, 桃园结义要一人。 书生闻言把头低,又趔趄着身子作舞蹈。他答唱道: 姐儿要的是宝贝, 要来宝贝试我心。 天上明月是镜子, 月里梭罗绣花针。 天上白云擦面粉, 日落西山是胭脂。 黄龙角是金簪子, 老龙筋是裙带子。 月里嫦娥是丫环, 桃园义士做伙计。 我把这些都办成, 看你依从不依从? 二人对舞中,眉目传情,极尽挑逗之态。小姐又唱道:“叫声哥哥你莫怪,奴 家把你认得真。叫声哥哥床上坐,奴到外边观四邻。前堂后院都看过,这里只有咱 二人。奴把身子许配你,朋友面前莫胡吹。燕子衔泥口要紧,纸糊的灯笼要小心。 私情本是一张纸,说破不值半分文。”书生听罢欣喜若狂,学公鸡扇一只翅膀,绕 小姐旋转而唱:“风流事儿都一律,人人都有十六春。这些闲话且不表,你收拾打 扮解衣襟。”小姐背身子而唱,又扭捏着解开裙带:“姐学狮子朝阳睡,郎学绣球 滚上身。红花吐蕊春光好,金针刺入牡丹心。”书生舞蹈着作交缠状,唱:“口对 口儿双喘气,郎也昏来姐也迷。好似旱天才下雨,好似蜜蜂进花心……” 之后,二人闹五更。一更里怎么闹,二更里怎么闹,三更四更里郎要走,姐又 千说万劝苦相留。然后,招待书生吃什么饭,又是小姐劝郎十杯酒,一杯酒是一夜 夫妻百日恩,二杯酒是要学松柏四季春,三杯酒是莫做忘恩负义人;又是劝郎攻诗 书,又是劝郎忠皇君,要郎忍得一时屈,有朝一日高堂坐,心里莫忘种田人……这 就是花鼓戏中著名的唱段———《十劝》。在公众场合,艺人们一般只抽出这一段 演唱。刘奴奴歌之舞之,演活了小姐的情真意浓,特别是她劝书生要走正道行善事 苦口婆心,直看得老连长眼泪吧唧长声出气,忍不住就朝身边随从竖起一根食指。 随从当即传令,就有管事人将一条红绫被面披到刘奴奴的肩上,北台下当即涌起叫 好的声浪。 看老连长给《十里亭》披了红,南台上就赶紧将尚未唱完的《小喜接妹》收台, 上演《闹姨妹》与之相对。然而,老连长沉入剧情太深,任你丑旦二角再唱破嗓子, 老连长也无动于衷。无奈,又换上《黎狗看花》,说是看守花园子的黎狗逮住了两 个偷花的姐妹,又是要打哩要罚哩要关哩要把她俩嫁给老公羊哩。二位女子乞求从 轻处罚,这黎狗就使尽法子耍逗二位女子,又是叫给他交裆里捉虮子哩,又伸手到 人家怀里掏蒸馍哩,极尽戏耍之态,姐妹俩也尽着性儿捉弄黎狗。整出戏是老酸艳 炸,南台这边的观者一会儿哄哄哄笑哩,一会儿啪啪啪拍手哩。可是,老连长不为 所动,依旧瞧着他的《十里亭》。 北台上,这会儿正是小姐送书生上路。送到一里亭,她嘱哥哥莫花心,花花大 姐要不得,要饱还是家常饭,要好还是自家妻。送到二里亭,她嘱哥哥多行孝,养 育之恩如海深,孟仲哭竹冬发笋,郭巨埋儿天赐金,董永卖身把父葬,王祥为母卧 寒冰,安安七岁去送米,张行打凤孝母亲……一路送来一路嘱,一直送到十里亭, 书生是吃喝嫖赌丢脑后,忠孝节义装心里。小姐回到绣房,又是为郎祝祷为郎祈愿, 中状元啊,坐高官啊,再就是想郎盼郎望郎,四季十二个月相思泪、相思苦、相思 恨…… 不由得老连长就想到西安省百油巷的大婆子。那一对子女书念得不错,就是交 了一些“共”字头儿的朋友,在冯大人的清党中被抓被关。虽说后来保释出狱,以 后的学业却实在堪忧! 老连长的思想起了岔子,台子上的刘奴奴就咋看咋不来兴致。突然间,就觉南 台的弦索十分动听,不由得拧脖子倾耳。东路的花鼓子有器乐伴奏,这在整个东秦 岭地区颇为独特。弦索响处,“开门调”唱过,白脸丑角蹦上来,开口一段“白话”, 就叫老连长一下子将坐椅转了过来。这丑角念道:“日头出来红似火,我家有个好 老婆。不到日落就睡觉,一觉睡到午时多。去到东家掏了火,毛头丝窝烙油馍。白 面舀了二升多,青油倒了一马勺。不会擀也不会烙,搁到膝盖上捏窝窝,丢到锅里 叫煮着。灶下搭了一把火,看着锅里泛白沫。捞起来就往嘴里搁,咽到肚里不受活, 卧到炕上去装睡着。男人回来问咋哩,哼哼叽叽叫妈哩。男人一看着了急,出门去 把郎中寻。东村里叫大夫,西村里叫巫婆,大夫巫婆都请到,都说是油馍惹的祸。 男人一听生了气,揪住头发拿脚搓。搓一脚屁一窝,搓两脚屁两窝。婆娘起身往外 跑,一串屁声如打锣。走到麦场放个屁,打得碌碡滚上坡。走到磨房放个屁,打得 磨扇拍铙钹。走到碾房放个屁,打得石滚子反转着。走到河滩放个屁,打得流水起 风波。走到庙里放个屁,罗汉打成碎豁豁。走到厨房放个屁,打坏两个头号锅。三 个嫂子来借火,个个打成青眼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