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部 分 葫芦豹(一) 老连长被人暗杀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东秦岭地区。南北二山的会道逛山又都蠢蠢 欲动,十八盘冒出一股子武装,公开打出旗帜在北宽坪集上游行,喊的口号是“抗 日灭蒋”;流岭槽的毛老道又在老窝子里发了芽,这一回不再上演皇上登基封大臣 的“后清”老戏,旗还是黄龙旗,但旗标上绣的口号却是“举起右手打倒国民党, 举起左手打倒共产党”;官路上又出现了拦道抢劫的,上下州川都有保长甲长被杀 被绑。县城的学生一队一队到集镇上宣传抗日,到各小学去教唱抗日歌曲。老连长 组建的清乡团,出征的锣还没敲响就偃旗息鼓。一时传 言四起,人心惶惶,不知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人在三个月之内就占领了东三省。蒋介石又四处撵着打共 产党,一时间国门敞开,张学良又乖得跟娃一样遵令不抵抗,倭寇就乘虚而入。呼 吁抗日最响的是文人学士,而文人学士却连三斤半的土枪也掂不动,一般的老百姓 连过日子都不得安生,何言救国抗日,这是东秦岭地区的民情世相。外边日本人狼 威虎势,里边老连长又遭横死,老山林里的妖魔鬼怪就张牙舞爪着要出世。可是, 不等风起云涌,老连长的两个参议就对可能出现的变乱采取了强力举措。 他俩在司令部的大会议厅里主持召开了紧急军事会议,宣布:一,由李念劳接 替老连长纵揽全局统一政令;二,即刻派员赴省向杨主席报告老连长遇害真相,请 求确认或任命李念劳为“商洛绥靖司令”;三,着令麻春芳驻防县城,抓捕暗杀老 连长的恐怖分子,并整肃工商秩序;四,着令王双考调驻城西胭脂关至麻街川一线, 守护县城西大门;五,着令左撇子固守武关富水关,严防河南土匪袭扰龙驹寨;六, 着令右跛子强化竹林关防线,严防巨匪唐靖儿固士珍;七,着令白脸娃娃进驻山阳 县高坝店一线,协防右跛子扼制唐、固,防其觊觎上下州川…… 会后,各部皆依照如上军令,迅速调防到位。可是,多年协防陕豫边界的左撇 子右跛子,却突然发布讨伐令,认定老连长遇害是李念劳为了篡权而指使凶手所为, 所以他们要发兵讨逆,铲除内患。正当李念劳王双考会同两个参议于慌乱中重新调 兵布防之时,又突闻白脸娃娃带队从高坝店直接投奔湖北郧阳,接受了唐靖儿固士 珍的改编。这一下老连长的嫡系诸将真正六神无主,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二位 参议亲自进省城向杨主席面陈最新事变,以求帮助挫败叛贼并鼎力协助商县城防。 唐靖儿固士珍这边,收编了白脸娃娃并得知老连长亡故之后,即刻派了张子刚 骨头皂到西安省面见杨虎城,表达归附之意,其意图当然是欲取代老连长入主东秦 岭地区。但是,早知唐、固恶名的杨虎城只给了一句话:“可以给你们编一个旅, 但须先整饬军纪。”唐靖儿固士珍得此一句话,便把前半句宣传为对他们的认可, 把后半句放话为整饬老连长部队的“军纪”。于是,由固士珍白脸娃娃打先锋,气 势汹汹朝商县城进逼而来。 其实,杨虎城哪里就任由了他们这些秦岭山里的土豹子胡作。他未给李念劳什 么实质承诺,也未给唐、固正经眼色,而是派出了他手下的韩世本团、张志厚团, 日夜兼程,赴商县城收拾老连长的残局并控制东秦岭以至豫鄂边境的局面。如此一 来,东有左撇子右跛子,南有固士珍白脸娃娃,西有杨部的韩、张二团,三股军事 力量齐向商县城进逼。一场大战在即,苦胆湾人又进入了新一轮“跑贼”的恐怖之 中…… 如上局势,统统装在陈八卦的脑子里,他在孙老者的家里给高二石一五一十地 作着详细分析。面对时局新变,高二石在心里琢磨着他自己的护村方略。 孙老者在泥坯上写字,跟前围着他的一群孙子———金虎、跟虎、三虎,还有 程珍珠的女儿玛瑙。孙老者写一个字,就教他们念一声。金虎、玛瑙已上了初等小 学,知道规矩,端坐于小板凳上,目不斜视。跟虎、三虎尚小,一个藏在爷的怀里, 一个爬在爷的膝上。 孙老者念:“西域贾人,有奉珠求售于尚文者,索价六十万。识者曰,此所谓 押忽大珠也,六十万酬之,不为过矣。文问曰,此宝作何用?答曰:含之可不渴。 文曰,一人含之,千万人不渴,则诚宝也!若一珠止济一人,为用已微。吾所谓宝 者,米粟是也,有则百姓安,无则天下乱,岂不愈于彼乎?” 爷教一句,孙子们跟着念一句。念了句子又讲含义,又在泥坯上一笔一画地教 他们写,教他们认,极尽耐心,极尽苦心。 陈八卦注视着这一群孩子,想起自己的小外甥,那个去西北大学攻地质的小亮 亮,怎么就和老连长大婆子的一双儿女同了志合了道?冯大人搞清党,他们同时被 抓被捕,可老连长的儿女被人赎出,小亮亮却不知下落。一时间,他神情凄楚起来, 心想这明日的江山未来的世界,就目下中国地面上蹦的这几个猴,恐谁也撑不起社 稷扶不住犁耙…… 高二石看着泥坯上的字,渐写渐干,几个娃娃也迫于爷的威严勉力背诵,就忍 不住说:“爷,你教的这书还是民国元年的,如今都到民国二十一年了,初小高小 早用了统编新书,这旧书早都作废了!” 孙老者说:“二石啊,新书旧书只要教娃们治国齐家识道理,这就是好书。如 果教给咱们后代的全是人家的道理,那就不是好书了!” 陈八卦猛然醒悟,也附和着说:“听人说东三省的学校全换了课本,这不是好 征兆,树棵子从根上勒断,叶干枝枯是要不了多少时间的。” 二石说:“日本人倒也离咱远着,只是老连长死了窝里乱了,这瞎锤子固士珍 说来就来,咱这护校队要从民团里拉出来不说,恐怕还得配上重火力哩!” 陈八卦说:“此言差矣!在我看来,不护校就是最大的护校。你想么,瞎锤子 其所以在高等小学下工夫闹事,主要是和孙校长结仇执气。如今孙校长叫人杀啦, 他的仇就算报啦,一场事也就了啦,如果咱再弄些人刀刀枪枪的咋唬,那他不想收 拾你也得收拾你。就是在孙老者面前,恐怕他固士珍还得装个正经晚辈。当年着, 孙老者还说叫他去北山学手艺哩!至于学校里这些先生,这些学生,稍微聪明一些 的人都知道,到了明儿,这些人就不可估量,谁知道这中间出啥人呀?再说了,如 今的固士珍,人耍大了,就要吃笸篮大的馍。他想的是坐商县呀,进西省呀,恨不 得明儿就和老蒋拜把子呀———”高二石打断他的话,说:“他进县进省都要从咱 这儿过呀,从咱这儿过就肯定要踩踏咱。军需粮秣呀,人役夫差呀,全由咱背咱背 不起,一口拒绝了咱又得罪不起。你说咱这三百多户近两千的老少,也不是说跑就 跑得了的?” 孙老者把几个娃轰到椿树底下去耍,他卷起袍角一下一下捋着毛笔上的泥水。 之后,头朝老圈椅上一仰,身子困得嘴都合不拢。片刻,他长吁几口气,翘翘着胡 子说:“看你说这样子啊,这次是队伍和队伍之间闹事哩,说白了就是争地盘抢王 位哩。要是这啊,我看护校队还是继续搁在民团里,最要的是武器要管好,要不过 路的队伍谁见枪杆子谁眼红。民团上,咱是明散暗不散,粮秣上咱叫各家准备上些, 到时候还在大堰上搭饭棚,兵不进村,马不踏田,糊汤面竹叶茶照旧送到大堰上, 一切应承由我出面,只要我走得动。你瞎锤子再瞎,我也不是没操你的心,就是白 脸,他也是咱州川的娃么!就是他武关竹林关上来的左右二将,他们也曾是老连长 的左臂右膀,当年到我门上,哪个不是上席的客?再说他杨虎城的人马来了,咱就 叫娃们唱歌欢迎啊,他杨主席不是也发令鼓励教育么?按我的心思,哪一路的队伍 都离不开百姓,谁得罪了百姓,谁就应了你陈八卦说的,枝干叶枯要不了多长时间。” 孙老者的话当然也有道理,也有多少年都屡试不爽的道理。但是,毕竟年头儿 不一样了,长虫有了碗粗的腰就变蟒呀,鲤鱼到了河津就要跳龙门,蛤蟆成了坑里 的王就想吃天鹅。陈八卦说:“如今的世事是十八王子乱当家,真龙天子和草莽英 雄混在一起你就认不清。不过最要的一条你老人家可要记着,野的终究是野的,爱 怜不能治世,驯化难革物种。像固士珍这种人,你叫他安分守己做庄稼,你叫他一 老本分学手艺,他娘怀的就不是那个胎!所以呀,二石你还是要多想几步棋,近两 千口人在你手里握着,千万不敢再有个啥闪失。前年着一时死了八个,做哭丧棒把 村沿子上的柳树棍都砍光了,再要出事你娃就跪着在村里走路。” 高二石说:“我想好了,有您二位爷保佑着,我能把圪蹴在兵灾战祸夹缝中的 苦胆湾百姓守护住。老者爷说的对,福吉爷说的也对。只是我想,得早早把村里拄 拐杖的老人学龄前的儿童奶娃娃的媳妇,先行上山进洞。青壮年的男女守在村里, 没事了依旧耕织,听从孙老者应酬事由,有事了或跑或走或护村看家都是麻利人, 就是遇着蛮子进村,也不怕他横行胡来。总之,护校队及民团的武器不能出世,埋 在谁家窖里谁操心,过后对付土匪逛山绑票抢劫,民团还是民团,这一点不敢马虎。” 陈八卦说:“娃你这想法好着哩,只是往后不能再指望这俩老朽了。孙老者膝 盖上爬的那几个是他的命根子,往后他是拿老命熬油点小命的灯。可我指望啥呀, 我本是尘世外的人,庙里的灯油,学里的柴火,都准我的事,可我积福行善救得了 谁呀?我连我都救不了。老连长一死,我送往县上的青油连豆料钱都收不回来,我 的油坊关门呀。唉,想当年,物阜民康启佑惟凭列圣德,谷熟人育尊宁永赖诸神扶, 可如今———” 高二石拖着哭腔扶着陈八卦说:“福吉爷,你可不能走啊!” 高等小学没了专职的护校队,治理上全凭牛闲蛋的一柄长把铁锨。牛闲蛋也不 是当年目不识丁的大老粗,动不动就拿锨把捅学生了。如今的他治校全凭拿嘴说, 长把铁锨主要用来铲杂草修道路务花园。人都说这牛闲蛋说话做事跟换了个人一样, 他说我这长进是当学生当出来的。先生们也确实佩服,每当上课的钟声一响,他就 提了铁锨进了教室,真真诚诚地坐在最后边。多少年里,他跟班撵级,逐册苦读, 书已念到第八册。唐文诗校长说,他插在学生伙里,认真耕作幼年时荒芜了的心田, 书照背,仿照写,歌照唱,操照做,把一颗粗糙的心修得文质彬彬,也算是苦胆湾 少不了的一个人才。 孙老者的孙女玛瑙是初小唯一的女生,牛闲蛋就少不了接来送去,这就熟识了 玛瑙之母程珍珠。待知道了程珍珠和已故孙校长的根根梢梢,他就佩服了她的胆识 和深情;佩服了她的胆识和深情,就更佩服了二嫂饶的胸怀和雅量。程珍珠是有文 化的女人,她除了协理染坊侍候老小外,就帮助公公在家教几个孙子读书习字。孙 家的一堆媳妇里,已故孙团长的未亡人琴,也是能算会写的人,这样牛闲蛋就生出 一个想法,他想仿照当年孙校长在农闲开办“平民识字班”的办法,也在冬闲之时 办个妇女识字班,教员就请程珍珠和琴担任。他这想法也得到了新任保长孙庆吉的 支持,这位尿床王说:“土地爷爷本姓张,庙庙盖在山顶上,上来下去不方便,尻 子磨得出溜儿光。这识字班的地方准我的,我后晌就派人打扫坡上的土地庙!” 但是,这想法要实行起来,还得孙老者点头。 话在孙家一说透,二嫂饶就真心支持,她说大大不是只把他孙子的读书看得重, 我们要是生在他的膝下,他也会教的。但她说她年纪大了,家务上也离不开,就说 叫三嫂忍也去识字班,屋里她一人能撑住。这话给忍一说,忍却一口拒绝,说妯娌 仨人当先生的当先生,当学生的当学生,叫二嫂一人侍候一家老少的吃喝,谁心里 能过去?一个识字的话题把孙家的四 个媳妇激活了,连年丧夫的沉重一下子轻了许多。吵吵来嚷嚷去,比较统一的 意见是:程珍珠和琴都去识字班当先生,回到家里再教饶和忍。大家说,都在一个 锅里搅勺把哩,烧火做饭着就把字认了。 可这事在孙老者跟前打了绊子。 孙老者给牛闲蛋说:“办识字班是好事,但你办得不是时候。”就说了目下东 秦岭的军政形势,老连长一死窝子内乱,东路里守军要进城讨伐,唐、固要趁机争 抢地盘,西安省的正规军要来收拾乱局,百姓尚不知何去何从,哪有一片安宁地方 搁置一张书桌?土地庙地方是好,庙门上昔年就有对联说是:威镇一方旦暮豺狼远 遁,灵拥万户春秋稼穑丰登。可你没想,万一兵匪突袭,一堆女人不是反而成了对 狼虫的吸引?荒年乱世里,切记不要把妇女集合在一堆里做事,越分散越安全,游 狗闻见荤腥就不要命,逛山丁勇看见一堆女人他能撒了手? 事情传到高二石那里,他就把牛闲蛋臭骂了一顿,说你是给长年不沾荤腥的豺 狼准备一碗肉丸子啊?得是脑子发昏啦?还念了八册书哩,你从一册念去吧! 牛闲蛋没有对骂,没有发火,他忍了,他认了。人家高二石说得在理。事情传 到孙老者那里,孙老者说:“这牛闲蛋有了八册书的涵养,他接着念第九册吧!” 孙老者又叫来高二石。在大椿树底下,他指着树顶上斗大的葫芦豹窝说:“野 东西也会变啊,你看我这一群娃在树下面写字,指头蛋儿大的黑蜂在头上嗡嗡。娃 写他的字,蜂做它的活,我这几十年了,人蜂安然相处,为啥哩?蜂知道我能善待 它,性子也就习乖了么!”高二石抓耳挠腮不解其意,就恳求着说:“好我爷哩, 我还急着哩!王山上的洞还要加固,有几处栈道的栈椽朽了,栈板裂了———” 孙老者抚着高二石头上的短茬子头发,软软着声说:“好我娃哩,你不急你不 急,有爷在哩么!你听爷说,做啥事不要太硬、太撑、太倔、太过,人常说心急吃 不了热豆腐,好心不一定办成好事。你看你,怎么能粗口大气着跟牛校董说话哩? 你当学生着人家就是校董,又是上辈子人,前寿五旬迎花甲,待过十载祝古稀。在 他面前,再说你还是个娃呀!” 高二石又急又感动,连说:“好爷哩好爷哩,我的不是!我的不是!” 孙老者又说:“好娃哩,牛校董当年着是毛里杂碎的,外号牛闲蛋嘛!可人家 撵班级念了八册书,习性上有了谦谦君子气,教育能改变人,爱怜能改变人,敬神 也能改变人,这你要记着!爷再给你说三句话,你往后期前途还大着哩,爷这三句 话你要装在心里———莫看谁的官大,莫看谁的钱多,要看谁肚里装的书多。” 初冬的暖阳下,孙老者领着他的一群孙子在院里写仿,一个杌子上爬一个娃, 散散落落列坐他的周围。孙老者头戴蚂蚱腿的石头镜,仰在老圈椅上,一手撑了古 书在读。他头戴黑呢帽顶子,脑后光光亮亮地拖着一条尺把长的花白小辫儿。辫分 三股,夹以梭线,黑色绦带扎了辫梢,绦带的两个穗子静垂于椅背外边,阳光下十 分好看。自十八娃走后,给他梳头扎辫的活就由饶来承当。饶是细心之人,也是忠 心之人,每日梳头扎辫都要尽量给他弄出当年的派头。头发稀疏全白之后,她在发 中夹编一绺黑色梭线,这辫子就有了老壮之人的粗硕花白,背后看来颇为刚强清爽。 遥想当年住衙门,年轻的孙法海一身公服脚踏皂靴,在剃头铺花二十个麻钱儿,出 来后背上就拖了松五馈的大辫子,辫梢过臀,三条穗子垂在腿弯,前额剃得青白, 顶发抹着桂花油辫发润过刨花水,配着红如血黑如漆钢板一般笔直的水火棍,那身 段那派头岂是一般后生可比!往后的几十年里,他出入梓里,或承头公益或说事合 辙,水火棍不曾离身。而今,他身旁斜靠的水火棍虽已老裂变形,可唯有它陪侍身 旁他才显得完整,否则别人看着他残缺,他自己也觉得没了水火棍就路也没法走话 也没法说。 此刻,他困了,以古书掩面闭目遐思。他想起死于非命的大儿子承礼,就不明 白天下真有所谓的“太岁”么?十八娃,那个银盘大脸双下巴的乖媳妇,人说老连 长死后就失了踪影,可她就是再改嫁也会捎信儿回来的呀!自从入了于府,她虽不 曾回来看过金虎,可也不止一次地捎回来衣物零钱,不止一次地问候一家老小。她 心肠软,回不了家是身不由己,这孙老者能想得来。眼前,九岁的金虎在爷眼里已 有了小伙子的架势,可他不曾见过他大大,也见不着他妈妈,虽说他二娘饶三娘忍 四娘琴蛮子娘珍珠,都睡觉争着搂他吃饭争着喂他,可孙老者的心里,总觉得这娃 可怜!由不得有好吃的了多给他留点,过年压岁了多给他俩麻钱儿…… 孙老者叫来金虎,搂在他的老圈椅里。金虎伸手摸着他的脸,说:“爷,你怎 么哭啦?”孙老者说:“爷没哭,爷啥时候哭啦?”说着两股老泪就从眼角溢出。 金虎又说:“爷,我知道你又想我大大了。你说我大大到老河口打贩挑,过年就回 来,可过了一个年他没回来,过了一个年他没回来,他把咱忘了吧?” 爷已泣不成声,几个孙子就都围拢来,个个揉着眼窝抹着鼻涕。爷给金虎说: “你大大这人犟,做事又认真,待人上难免刻薄,留给自家的路就越走越窄,到最 后就没路走了……”几个孙子忍着声争相给爷擦眼。爷伸长双臂把他们朝怀里一搂, 说:“娃们啊,听爷给你们说,见了长虫横在路上,你就绕道走;见了雀子冻死了, 你拾一把柴草给盖上。世上万物都有灵性哩,你给他一口,它报你一斗。一句话, 万物为善,吃亏是福。” 因为程珍珠说话是山西运城口音,所以娃们都叫她蛮子娘。蛮子娘就蛮子娘, 程珍珠乐呵呵地亮声子答应着,抱了这个又搂那个,浓浓的亲情就洋溢在孙家大院 儿。忍还是凄凄楚楚地终日不得开颜,偷空儿就到娘娘庙里去烧香,送子观音那里 也是一次一次去许愿,村路上碰见抱娃的媳妇,她把头上的帕子拉得低低的老远就 避开了。镢头老三孙兴让,天一亮就背镢头上了坡,整天都是肩挑背驮,人累得腰 也弯了背也弓了,一天到晚不说一句话。黑来吃了饭,他又去侍候两头牛,又是给 刷毛皮哩,饮浆水哩,拌麸料哩,垫干土哩,总是不得闲。终于得闲了,又对视着 卧地反刍的老牛嘟嘟囔囔,谁也听不清他说的啥。他说一说了又抹眼泪,抹了眼泪 又自言自语,仿佛这世界上只有俩老牛是他的知己。染坊上偶尔也有生意,但生意 是找上门来的,孙家已没有人手去赶集收活,当年在上下州川集市支帐子摆案子挂 幌子的红火一去不复返了。孙家的日子虽清淡凄苦,可纺屋厨下一片芬芳。牛闲蛋 办妇女识字班的想法被否定了,可这想法激起了孙家四妯娌识字的兴趣。她们在厨 房里挂个小黑板,由珍珠每天在上边写一个字,谁来舀饭,得先认字,娃们也一样。 对此做法,孙老者也很赞成,他说饭咽到肚里了,学识也就跟着下去了。 大战的风声吹得很紧。一会儿说杨虎城派的两团人马已经过了牧护关,一会儿 说唐司令固士珍破了竹林关,一会儿说老连长的左撇子右跛子穿插过来烧了北宽坪 一道街,反正各路队伍的行军箭头所指皆为商县县城。县城里呢,东西南北二十里 内一律戒严,所有交通断绝,城周围的兵和民不是挖战壕就是筑堡垒。 高二石孙庆吉牛闲蛋几个人请了陈八卦,上王山对崖洞栈道作了最后的查验。 该补的补了,该修的修了,陈八卦说老弱病残可以上洞了。下得山来,一行人抬脚 就到了孙家大院。 孙老者踩着木梯正从院墙上取下几只碟,碟里的蜜水已被葫芦豹们享用殆尽。 “白露”一过,大地无花可采:“霜降”已毕,蜂们无蜜可食,那过冬就全凭孙老 者的一片善心了。陈八卦说:“你真真是把一群野物惯坏了,它自己连越冬的蜜都 不储存了,就全靠你盘子里的蜜水了。” 孙老者也不言语,收了蜂碟,下了梯子,问高二石:“前天死在河滩上那个逃 荒的,你给我埋了吗?”高二石答:“这一个月里,你叫我收埋了三具尸骨。板板 子虽薄,但毕竟都是棺材,坟地又是你指的阳坡子。你给的掩埋钱没花完,余了几 个‘锅子’我叫人买了烧纸给围了火。”孙老者伏身去整理晾在房阶上的一堆旧书, 偶抬头见几位环列而笑,就自嘲说:“我是满清遗朽,这些书是满清佚书,我等唐 靖儿打上来了,把这些书交给他呀。我人是无用之人,可这些书对他还是有大用处 的。”高二石就笑说:“好爷哩,你那外甥现在耍得比笸篮都大,你给一包袱银锞 还看人家要不要哩,哪看上你这些烂书?”忍端来杌凳,珍珠捧来茶盘,饶又在老 院子高声问福吉叔还要老吃食吗,陈八卦答说你先搁着,就粗着脖子饮茶。孙老者 看着几个人坐了,喝了,又说:“好娃哩,他唐靖儿耍得再大,胸无点墨,终为草 寇一流。你就是凭得一时之勇坐了商县,苫了东秦岭,也是给尻子后头的高人铺路 哩!或文或武,雄才大略之人,想在乱世救国保民,没有孔孟帮忙,那是瞎子打灯 笼白费蜡哩!” 牛闲蛋就问:“那你看这几股武装谁能赢?”孙老者用线绳一边捆着旧书一边 说:“这几股武装,谁来了都得向百姓索要鞋脚吃喝,谁坐了县城都得朝百姓摊派 粮秣钱款。百姓是石头缝里活命哩,躲过一天算一天,也不知王山的洞收拾得咋样 了?”高二石说:“老人和娃可以先上去了。”牛闲蛋说:“腾出来两个洞,把初 小的娃和老师也一同搬上去,课就可以不停。”孙老者问:“水窨子淘净了吗?粮 窑磨窑橱窑都收拾停当了吗?这一回不是往年跑贼躲土匪,三天五天一过就回来了, 这一回恐怕要麻烦得多。你想,万一几股子军队扭在了一起,或者你打过来我打过 去在州川拉锯,那咱这地方不是战场就是兵营,大仗一开一月四十完不了。这些老 老少少在洞上得吃多少,喝多少,日常风花感冒的草药需要多少,还得多少人巡防, 多少人往上运柴粮,现在每家抽多少粮款,谁来经管采办,一条一项都筹划妥当了 吗?”说完径自夹起包书的包袱回了他的老屋。 孙老者提的这些问题,有的他们想到了,有的他们没想到,一行人就又七嘴八 舌地讨论起来。陈八卦说:“我这脑子是越来越不管用了,我这人是打油没前景, 种地怕出力,住庙怕是非,行乞怕丢脸,偷人没手段,我不知道我往后是咋活呀!” 陈八卦显出少有的悲哀,几个人就一时凄然。如今的陈八卦,脑后的帽苔子如 一蓬衰草,花白头发间粘着一些山上的狗扎扎草籽儿,青袍子破了衩口,抓地虎的 布鞋脱了后跟,一条粗捻的麻丝绳系着鞋帮,上眼皮明显肿胀着,时不时张口打个 呵欠。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孙庆吉说:“好叔哩,你怕啥呀,尻子一拍就能走天下, 再战乱的年景他谁离得了阴阳风水?再说了,就是逃荒流浪,你也有手艺呀!”陈 八卦闭着眼,眼角似有泪光闪烁,他暮沉沉地说:“我有啥手艺呀,愧当年没学会 挣罗钉锅、没学会编席箍桶,唉唉———”看他连连摇头,孙庆吉又说:“好叔哩, 神仙没路走了我们俗人就跳井呀!当年着,百神千怪都听你调遣哩,灯上现龙哩, 纸锅炒豆哩,鸡蛋上墙哩,水里点灯哩,到谁门上亮一手都有人请你吃喝。你修炼 一辈子了,没路走的崖畔畔都有四鬼抬轿哩!你要撒手还俗了,就便宜了那一堆毛 鬼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