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部 分 葫芦豹(二) 陈八卦无力地扬起头,看一眼孙庆吉,苦笑着说:“哪有恁听话的鬼哟,也没 有恁乖觉的神神……” 黄昏的风沁寒刺冷,苦胆湾的村巷里滑过一绺一道的炊烟,村沿子上的老蕃麦 秆发出干剌的声音,如陈旧锈钝的锯齿从人心头拉过。村巷里有农人负荷而行,低 头缩颈行色匆匆的样子仿佛有鬼在撵他。 高二石交代完七事八事,几个人就各自散去。牛闲蛋说他还有话要给孙老者说, 陈八卦说我肚子发空得吃点东西。 老屋里,孙老者靠在老圈椅上吃水烟,菜油灯暗如炭烬,火媒子和烟哨子的亮 点交替着此红彼黑。牛闲蛋悄没声息进来,将半个屁股担在炕沿子上,想好了一句 话刚要出口,又见孙老者专注于呼噜噜的水烟声中,几次欲言又止。 金虎睡在爷的炕旮旯里,一沓仿纸搁在枕边。金虎娃乖,每天都是早睡早起, 也总是第一个进的校门。 蓦然,孙老者气声幽幽地说:“这黑手铁绳也手段太辣,你把马皮干的人头提 回来抵了人命倒还犹可,你不该顺手抹了人家婆娘的脖子。还有俩娃哩,也不知那 俩娃后来咋过活哩?” 牛闲蛋说:“好叔哩,我正想给你说这个人哩,有一句话我在肚里搁了十年, 今儿憋着气也要给你把话说明白。”孙老者把烟哨子停在嘴边,他没有把烟灰吹出 去,哨口上的烬火渐变灰白。一只错过时令的小飞蛾绕着火媒子的红光扑打,孙老 者轻轻一颤手,把火媒子插入媒筒子的竹管闷灭。牛闲蛋说:“好叔哩,这话我在 心里搁了十年,不说出来在心里挠痒得慌。民国十一年秋里,你知道是谁割了下州 川里长的耳朵吗?那时县上来人责令麻子巡管破这个案,案没破了,麻子巡管就挨 了打。你替麻子说了几句话,拿‘水连珠’的也不问是谁就朝你摔了一枪絮子。我 当时眼都花了,这是打咱州川人的脸啊!作这案的人我知道,可我不能说。你猜是 谁?是马皮干这驴日的,为一点私家小事就在夜里下了黑手!我和他都是下河里上 来的移民,有啥事了还指望人家帮衬咱哩,我要说了连我的耳朵都保不住。这事我 压在心里,多年闷得人愧疚,今儿我给你说明,也算了结了一桩悬案。”牛闲蛋吸 溜着鼻涕,孙老者用火镰打火,手臂在空中滑着弧形,嚓啦一声一股火花,嚓啦一 声一股火花。牛闲蛋又说:“从天地良心上看,这马皮干终不是好人,他为了钱就 暗害自己人。要我说,饶这俩兄弟还是英雄,拿了恶人的头来祭他姐夫的灵。孙校 长是九天含笑,马皮干是罪有应得。” 当校长的儿子在孙老者面前晃来晃去,那蓝衫子黑礼帽的影子绞得他心里疼。 树折了,根上又拱出新芽,孙老者一看见他的几个孙子,就觉得呼吸气长了,走路 腰硬了。尤其是金虎,细致劲儿像他父亲,认真劲儿像他二大,吃苦劲儿像他三大, 机灵劲儿像他四大,这金虎几乎集合了他父辈兄弟四人的所有聪明和品质!虽说四 个儿子死了三个,可有了金虎这一辈,孙家大院子就永远有人顶苦胆湾的梁! 金虎在爷的炕旮旯里恬然入睡。孙老者不止一次给人说,这娃孝顺啊,他隔几 天就把爷的尿壶拿到池塘里涮一涮,金虎喜欢跟爷睡。 牛闲蛋在火媒子的明灭中悄然离去。老屋子里充满了孙老者口里吐出的烟气。 陈八卦在暗处吞咽他的老吃食,噗嚓噗嚓的响声如老牛咀嚼陈年的蕃麦秆。孙老者 有点可怜他,一辈子的劳作只为了一种吃食,就说:“唉,蚕只吃一样树叶是为了 吐丝哩,你只吃蒸馍蘸蒜是为了降魔哩。你这一辈子啊,名闻南北二山,降的五妖 六怪也不少,可从没见你逮个活的叫我看看。” 幽暗中,滚木头的声音传来了,可那木头是裂了的木头、朽了的木头:“这蒜 搁到舌头上燎辣燎辣的,馍噙到嘴里像旧棉花套子。这人老了牙口松了,头上没三 尺高的火焰了,啥毛鬼树怪也镇不住了。”孙老者吸着他的水烟,有一句没一句地 说:“你的法术啊,南北二山上下州川是无人不信,这我知道。我年轻着读孔子, 信了圣人的话,不语乱力怪神。要不然啊———”噗噗声从烟哨子吹出,看一团暗 红的烟灰落在地上,孙老者又说,“不过,你还是用法术给百姓办了不少事。” 这一句话把陈八卦从暗处牵了出来。他滚的木头在河谷里绊绊当当,他喉咙里 的声音一半出了口,一半卡在舌头底下。他说:“老大承礼之死,在我心里,明得 跟镜一样。你不顺着老连长做戏,咱孙家大院子,还得丢人头。人家那边,自小就 谋算着十八娃,所以我就主张,叫十八娃走。咱守不住不说,翻了脸对全苦胆湾人 有啥好?” “当然啦,首先是你油坊里的油在城里断了销路。”孙老者不吸烟了,把菜油 灯拨亮,一字一板地说,“或者是你把油白白送上去,一个麻钱儿也要不回来。” 陈八卦突然扬起鹰隼一样的目光,朝孙老者逼视,也朝孙老者逼近。猛然,他 在帽苔子上狠劲一揪,一把灰白乱发抓在手里,他压着声说:“好老哥哩,天日可 鉴,我福吉可没那样想啊。” 孙老者不言语,一哨子烟吸完,才轻声子说:“这是小人的说法,你也没往心 里去,他马皮干也没落个浑全尸身。往后,咱就不说承礼的事了啊!”孙老者哽咽 了。看他一串浊泪从眼角滚落,陈八卦一把又一把地揪自己的帽苔子…… 金虎叫葫芦豹蜇了。 几乎全村的老人妇女都聚在孙家老屋子,这个端来柿子水拔毒,那个拿来黄面 酱涂抹,干鲜草药也找来几笼,陈八卦的土单验方用了一种又一种,全然不见效用。 四妯娌轮番抱着给灌汤药,金虎仍然昏迷不醒。 人们把孙老者劝到大院子去。他坐着老圈椅,拄着水火棍,半个身子爬在扶圈 上。他眼前一阵阵地发花,看老椿树就像一条拔地而起的龙,块根盘错,枯干扭曲。 他不相信自己喂了十几年的蜂能蜇了自家人,这蜂会撵生人,也蜇土匪,可从来没 对孙家人有所企图,他想这全是他真心善待的结果。每年过了霜降,他就开始在墙 头上放置蜜水。暖阳天里,他七碟子八碗地摆到高处,那些工蜂、兵蜂,吸吮着蜜 水你来我往,嗡嗡嘤嘤地给他唱着赞歌。也确实不止一次,那些黑头黄身子的葫芦 豹偶尔也落在他的头上,爬到他的身上,可他从不赶它,任其来去,感情上他认这 些野物是自己收养的孩子。 下雨了,是毛毛的雨丝子,有一气没一气。午后微雨,遥看湿村树色润。孙老 者扬头看那斗大的葫芦豹窝,核桃大的洞口深不见底,仿佛那是一泓深潭,他的金 虎掉进去了。 雨歇了,云缝里射下一绺阳光,红亮红亮地照着葫芦豹窝。那黑幽幽的洞口上, 斑斑点点的黑影子缠绕着,纷飞着,熙熙攘攘,咝咝嗡嗡。不,他的眼睛里,那一 团纷乱的斑点,分明是一群逛山,一群土匪,一群吃谁家饭砸谁家锅的野虫…… 他脑子里出现一个主意:伐掉这老椿树。 猛然,老屋子那边哭声炸响,四个媳妇的尖嗓子冲天而起,接着就是海啸般的 呜咽,几十人上百人的轰然哭泣震得大地都在抖动。孙老者一下子瘫在老圈椅里。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把孙老者震醒。他睁开眼,几个人抬着老圈椅把他安置在屋 檐下,有人拍打着他身上的雨星子。高二石爬在他耳根子上喊:“爷,这葫芦豹不 能再养了,我叫人把它除掉呀!”看孙老者痴呆若木石,几个后生就麻利地戴上气 死风的筒脖子毡帽,在老椿树下点燃一堆猫儿眼和野艾秆,他们试图用毒烟熏杀树 上的恶魔。 烟团浮上去罩了整个树冠,葫芦豹们无动于衷。 牛闲蛋头上蒙着粗纱布,双手筒在套袖里。他将长把铁锨在捶布石上咣地一砸, 高声子说:“叔,我给你出个主意。咱斩草除根,把这树锯了!” 屋檐下的老圈椅上,孙老者轻轻地摇了摇头,他主意变了。无用的水火棍横在 怀里。有人拿来一幅子纱帐,款款地盖了孙老者的头颈手脚。孙老者冷笑一声,问 :“它,敢蜇我呀?”就挥手撩开纱帐,又把花白小辫儿朝后背一甩,狠劲捋一把 胡子,直身子而坐。 老屋子的哭声沉重着,呜呜如山风漫卷。 不知不觉间,大日头光照天宇,万里晴空一片海蓝。阳光照在人们脸上,有一 种火辣刺痛的感觉。大日头把耀眼的光芒泼在老椿树上,看得见一些机警的兵蜂在 葫芦豹窝的洞口爬出爬进。 孙庆吉伏下身来,轻声子给孙老者说:“派个机灵后生,爬上树去,把挂着葫 芦豹窝的树股锯了。”几个人就同时摇头,说那树股带着葫芦豹窝掉下来,红日头 这么暖和,兵蜂工蜂必然倾巢出动和你拼命。 又有人说:“不论伐树或锯股,都得先搭了高梯子上去用棉花堵了洞口,再用 布袋套住葫芦豹窝,扎紧袋口,保证一个家伙也不能逃出来才行哩。” 众人面面相觑。哪里有三四丈长的梯子呢? 老屋子的哭声如海潮翻卷,在场的人们心如钩挠。日光扎地,几个后生闷得卸 了气死风的帽子。 孙老者缓缓地挽起袖子。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说:“去找两根长竹竿 来。”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高二石立马就派了人去。孙庆吉又遵孙老者之嘱找来棉套子、火纸、铅丝、洋 油、药子油。片刻,长竹竿找来。按照孙老者的指挥,牛闲蛋先在长竹竿的顶端扎 了棉套子,浸透药子油;又在其外包裹火纸,以铅丝捆了两头,中间将洋油吸饱, 成一个宫灯形的油疙瘩。 孙老者吩附:关了院门。 孙老者指示:高二石牛闲蛋留下,其他人避远。 高二石牛闲蛋换上气死风帽子,双腿岔开在老椿树下站定,手中紧握着长竹竿 的下端。两根长竹竿顶上分别捆着的油疙瘩,并排搁在孙老者面前的条凳上。孙老 者举头朝树上瞅,黄叶已经半落,树冠清瘦,枝梢疏疏朗朗,陈年的枯枝僵硬在天 际,似几笔交错的浓墨折线。斗大的葫芦豹窝下边,空旷而开阔。孙老者冷笑一声, 在心里道:“好我一群野娃子,你门前的空场是我火攻的通道,对不起了!” 他噗儿一声吹着了火媒纸,刹那间,轰地一声响,两个油疙瘩顿时熊熊燃烧。 说时迟那时快,高、牛二人猛地举起竹竿,将两团烈焰直抵葫芦豹窝! 黑烟像乌云遮了整个天宇。眼看着,扫帚粗一股黑蜂火箭一般斜射下来,老椿 树下的院场里,立时落下一层黑桑葚般的死尸。孙庆吉操着笤帚跑过来,“黑桑葚” 扫了一簸箕。葫芦豹们多半被烧焦了,个别的还在蠕动,但已没有了翅膀和触须。 斗大的葫芦豹窝在高温中急剧收缩,油质的部分溶化了,黑色的汁液顺树干流 淌…… 猛烈,那流淌的汁液变成一粒子弹,嗖地一声射向孙老者! 啊一声叫,孙老者捂着脸从圈椅上跌倒下去。 众人赶来一看,是拇指大的蜂王。它凭着半个翅膀的滑翔,拼死冲下来蜇了孙 老者一刺! 孙老者到底没有救过来,这位清末民初的大贯爷,这位在上下州川颇有德望的 善者、忍者,当下就死在老圈椅里。 水火棍横在地上,过来过去任人踩踏。老椿树的树冠被烧掉一半,斜在空中的 折枝成了僵硬的炭棍。 远处传来轰隆隆的炮声,唐靖儿的部队攻到了五里外的白杨店…… 孙老者的灵棚搭在老椿树下,两根端头烧焦的竹竿交叉着,轻薄的挽帐挂在上 边,在西风中寞然飘摇。没有繁花点缀,没有帛绫装饰,松枝柏朵间垂几串纸裁的 招魂幡。高二石孙庆吉几个人商量,如今兵荒马乱大战在即,州川能走的都上了南 北二山,最当紧的是把人埋了立马带村里老少上洞…… 村里人一拨拨地前来烧纸,个个腿脚沉重着,磕头作揖都忍隐低泣,离去时相 搀相扶一步三回头,留下的香表纸灰有笸篮大一堆。高二石捏住牛闲蛋的胳膊,吩 咐他赶紧把学生们带走,又把孙家的几个娃交给高卷,要她引上娃们跟上学生队伍 一起出发,还叮嘱说后沟里径捷路滑,险要处千万小心。 高卷引着先生学生和一群娃娃刚走,唐靖儿就带着随从和一个排的警卫到了大 堰上。消息传来,苦胆湾巷空路绝,家家关门闭户。高二石急令民团的人疏散隐蔽, 所好民团从成立时就养成了快速聚散的习惯,有事了呼哨一声就来黑压压一片,没 事了又轰然散开来去无踪。牛闲蛋忙叫村里青壮年一齐躲避,他只怕这唐靖儿来了 要派夫拉丁。孙家的一摊子事,他叫几位老年人在椿树下招呼支应,又叫四妯娌分 散开躲入老院子的几间房屋。 一身戎装的唐靖儿,双手捧了一摞烧纸,从村路上来,端直进了孙家的大院子。 他目不斜视,正步走向灵棚。在人们磕头的草榻子前站定,放了烧纸,卸下身上挎 着的“母亲大人神主”,把那白木牌牌安置在供桌,对白木牌牌鞠了一躬,又肃穆 着神色后退三步。他面向孙老者的灵位,立正,双掌合十,高举头顶,又合身子折 腰鞠躬,如是者三。之后,正步来到草榻前,笔直着上身跪下去,一磕头,二磕头, 三磕头,三叩九揖。之后,上香烧纸,孝礼如仪…… 三十多个警卫随从一进村就散开,在村口路口巷口院门口持枪警戒,哨位准确。 在唐靖儿磕头烧香的时候,灵棚周围的白顶子帽根子几个白发翁媪就殷切侍应,烟 茶烧酒一一捧上,可警卫随从全都摇手谢绝。唐靖儿烧纸已毕,白顶子就递上茶水, 又很客气地问一声:“你兄弟唐站儿还好啊?”唐靖儿接过茶碗,脖子一歪,叹声 道:“不怕你老人家笑话啊,我那兄弟是务农没力气,背枪没胆量,人家上天竺山 当道士啦!”白顶子说着“也好也好”就挪过条凳。唐靖儿坐了,仰面饮一口茶, 斜眼瞟着老椿树,猛然硬声发问:“嗯?这我老舅一死,葫芦豹也叫人烧啦?” 没人答理,没人敢答理。 白顶子提着茶壶到灵帐后边去了。 唐靖儿拿出长杆烟锅,在空中一敲一敲地高声发问:“当家的男人呢?” 一个哆哆嗦嗦的男人出现在他面前,腰身佝偻着,头上的孝带直拖到地面。唐 靖儿冷声子说:“是镢头老三啊。高堂白事大如天,连个龟兹乐人都不请,图省钱 啊?” 老三颤着声答:“龟兹乐人都窜山跑了,实在是请不到。” 唐靖儿又压着声问:“这老人过世啊,连个哭灵的都没有,是埋死娃子哩吗?” 老三哽哽咽咽地哭,粗喉咙嗡嗡地震动大地。 唐靖儿问:“媳妇们呢?” 老三不敢回答,他只是哭。 一般人家,老人仙逝,三亲六故、老少外家前来吊孝烧纸,孝子贤孙媳妇女们 跪在大门口迎接,又在灵棚两旁磕头还礼。在来宾烧纸进香时,媳妇女们要高声哭 丧,无有媳女的人家还要雇了邻家妻女代哭,这哭是对来宾的答谢,也是一种示孝 的方式。可是,唐靖儿从进楼门到磕头烧纸,如上的礼仪统统没有,他很有些被人 下看的感觉。当挣罗匠那时候,每到年节来舅家借粮借钱,时时遭几个表兄弟的白 眼。如今做了司令带兵攻城,却闻老舅过世,本想按常规礼仪吊孝,毕了就起身回 营,没想却遭此辱慢。心想这孙家人真正是不识时务,就一时火起,拍桌子怒问: “我舅是咋死的?” 老三结巴着答:“是、是,叫、叫葫芦豹,蜇死的。” “哄鬼哩!”唐靖儿嘶声高叫。 老三又是放了粗声痛哭。 唐靖儿看着他哭,就俯身袖手作亲切状,直到这表弟一声哭了,才又悠着声儿 说:“好老表哩,你的大号叫孙兴让,死人面前可是说不得谎啊!你,说这七老八 十的人,能叫蜂蜇死?是他上树捅蜂窝啦?是他拾柴割草惹了葫芦豹啦?” 老三就哭天抢地地喊:“大大呀,为儿的不孝啊!” 唐靖儿摆摆手,说:“算啦算啦,你孙家的事我本来不想管,可是这,不管招 人笑话啊!听我给你说,这天经地义的是男主外女主内,侍候老人全在媳妇们。你 孙家又不少了媳妇,媳妇孝贤老人就长寿,媳妇毒恶老人就受罪。你把你家的媳妇 们给我叫来,我要问问,我舅活着时,她们是咋侍候的?” 老三站着没动。 唐靖儿说:“还要叫我的兵动手吗?” 几个白头翁媪就同时围了过来。一个说她们哭了一天一夜,刚刚叫歇着;一个 说唐司令你想吃啥了我这就叫人给你做……唐靖儿不听这一套,挥手对院里的卫兵 喊:“给我搜人!” 白顶子帽根子就赶紧上来劝说司令不要生气,说你这老表弟只知道背了镢头上 坡,人情世道他啥啥都不懂,说全苦胆湾人都指望你坐了县城咱州川就有好年景了。 这边说着那边就有两个老人追上去拦那两个兵,兵哪里把老人当人,拿枪把子一拨, 老人就趔趄着跌倒。不一会儿,两个兵就把四妯娌押到了唐靖儿面前。 唐靖儿凶着脸,狼一般的目光在女人们的身上扫过。片刻,他偏头呷一口水, 轻声子问:“这我舅,咽了气啊。你们竟一声丧都哭不出来,是你妈你大死了你也 这样吗?” 四妯娌长发拖垂,孝布掩面,一个个泣泣咽咽。 唐靖儿平声子说:“叫我说啊,是你们虐死了我舅,有罪的!”说罢又扭头去 喝水,猛然,他把茶碗朝地上一丢,沙着声,一字一字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不轻不重 的话:“按乡俗办。” 兵还没有动手,饶就跪下了,其他三个也跟着跪下,四个女人跪了一行。两个 兵抬来粪笼大一摞瓦盆,唐靖儿挥手朝下一压,四妯娌的头上,就每人给搁了一个 瓦盆。这就叫顶孝盆,州川的乡俗。不肖子女顶孝盆,一个对时不准起来,来了 烧纸的就在头顶上的孝盆里烧,再烙再烫你得受着。 院里的兵、门外的兵,就过来在各个孝盆里烧纸。燃烧着的竹纸在孝盆里腾起 烈焰,兵们慢条斯理着,他们一张张地烧,很文雅地延长时间,你烧了我烧,络绎 不绝。眼看着,饶的头发焦了,一绺绺地往下掉,她依旧挺着脖子;程珍珠牙咬得 嘴唇已经流血,忍紧缩着脖子泪流满面,琴虽头发冒烟可嘴角狞出冷笑…… 唐靖儿起身,掸衣扯袖整理戎装。他把他妈的牌位在身上背了,又把长杆烟锅 往肩上一搭,大步朝门外走去。可是,只走了两步,又转回来,对灵棚前的老人们 交代:“我这老舅入殓啊,身底下要铺十匹杭绸,身上要穿十六件,口里要含珍珠 宝,手里要握金锞子。棺材嘛,要老柏木八大块。墓里边嘛,廊场要大,他的心爱 之物要全部陪葬,水烟袋、笔墨纸砚、书,还有啥都给搁上。这话我就不再说啦, 谁要给我日鬼你可当心着!” 说罢,背了手朝大门外走去。几位老人刚松了一口气,谁料他二次又转了回来, 喊道:“老三你过来!” 老三蹭着腿过来。唐靖儿说:“这老人一死啊,古来分遗产的规矩是,儿分半 女分角,外甥来了背个锅。我舅的锅我就不要了,我只要他的那个水火棍,你给我 拿来。” 很快就有人取来了那个苍老的水火棍。唐靖儿接在手里,掂了掂,就呜啦一转, 背手握了,横在后腰,雄赳赳气昂昂大步而去。 他一出村口,灵棚里顿时哭声大作…… 就在人们手忙脚忙地从烧红的孝盆下救出四妯娌的时候,孙家门上来了一个讨 饭的疯婆子。疯婆子头发蓬乱,衣衫不整,胡言乱语着蹦跳行走。她侧楞仰绊地在 灵棚前磕了头,干哭几声野狐调,脏眼窝里就垂下两行泪,又念念叨叨着自言自语, 谁也听不清她说的什么。白顶子上前扶持问候,疯婆子冷眼以对不消答理,就都以 为是专到红白大事的家儿混吃混喝的乞丐,也就任随她去。 疯婆子来到孙老者住过的老上房,抬脚动腿都是熟门熟路的样子。 老炕上四个媳妇靠了一行,个个头上顶着黑帕子。人们刚刚给四妯娌包裹了头 顶上的烫伤。 疯婆子径自在老圈椅上坐了,松垂的眼皮耷拉着,不久就呼呼大睡。四妯娌忍 受着孝盆烫烙的疼痛,她们没有力气问候眼前这位婆子,猜想着是不是哪一门子的 远亲。老三进来向二嫂要钥匙,瞟了一眼正打瞌睡的老妇人,他也没认出来,心想 是不是哪一位嫂子的亲戚。 孙庆吉进来舀蕃麦糁子做饭,突然看见在老圈椅上大睡的疯婆子,见她那脏兮 兮的样子,就用脚踢了踢椅子腿,问:“哎哎,老人家你是从哪里来的?”疯婆子 懒洋洋地睁开眼,瞟一下孙庆吉,突然就扑了过来!孙庆吉闪到一边,惊问:“要 咋哩要咋哩?” 炕上的四妯娌也灵醒过来,异口同声问孙庆吉:“咋啦咋啦?这是谁这是谁?” 不待孙庆吉反应过来,疯婆子抓紧他的胳膊,连说:“我认得你我认得你,你不是 耍花鼓子的丑角嘛!” 孙庆吉往后趔一步,追问:“你是谁呀?是哪一门子亲戚?还是寻过事的人家 混吃喝?你说你是谁?”看孙庆吉变了脸,疯婆子咚地靠到老圈椅上,大腿朝二腿 上一跷,眯眯着眼,唱出几句花鼓调:“我上一面岭来下一面坡,一脚踏在野鸡窝, 野鸡窝里八颗蛋,孵出来都是庄稼汉。庄稼汉,怕做活,一心要把花鼓子学;里角 装成瞎奶奶,丑角扮成猪八戒———” 孙庆吉听出这疯婆子的唱词儿有作贱他的味道,就伸手拉扯要把她推出去。可 他哪里是这疯子的对手,疯子胳膊一抡,他就坐了个尻子蹲。 孙庆吉正要发火,这疯婆子却跳起来连唱带骂:“你从我娘家的门前过,吃了 我妈的锅盔馍,还偷了我妈的臭裹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