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部 分 葫芦豹(三) 炕上的四妯娌听这疯婆子出言不逊,就纷纷下来劝说孙庆吉:“不要跟这号人 计较了,给俩馍叫走,给俩馍叫走!” 孙庆吉就要去厨房拿馍,可他刚转身,这疯婆子又揪住了他的衣襟。孙庆吉真 正被惹恼了,伸手就扇了她一巴掌! 可这一巴掌打出了烂子。疯婆子哗啦哗啦脱了上衣,甩吊着两个空皮子的布袋 奶,连跳带蹦着喊:“好你个狗日的尿床王,看我把你在南山里做的瞎瞎事,揣人 家婆娘捏人家女子,都给你唱出来,叫上下州川的人都听听你是啥东西!” 四妯娌就连忙扶她坐下,生怕这疯婆子再唱出啥难听事体。又赶紧给她披上衣 服,赶紧拿来吃食好言相劝,又把孙庆吉朝门外推。可这疯婆子不依不饶,挣脱四 妯娌跳起来喊:“你个没良心的贼!你看我是谁?你看我是谁?” 孙庆吉在心里起了蹊跷,他不明白这疯子到底是谁,她怎么能知道他当年在花 鼓台下的风流?看孙庆吉在审视她,疯婆子就一只脚踩在老圈椅上,手之舞之足之 蹈之地说:“我给你娃子明说哩,老娘我坐这老圈椅的次数比你爷都多!你娃子好 好儿看看我是谁,你娃子好好儿看看!”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猛地炸声叫道: “你认清了,我娘家在石瓮沟!” 孙庆吉一下子傻了眼,他纳首便拜,连说:“老婶子老婶子,实在对不起,兄 弟我瞎了眼窝啦!” 妯娌四人听言赶紧给疯婆子穿衣系扣、擦脸奉茶。孙庆吉给四妯娌说:“这老 人家啊,是你家大嫂———十八娃她妈呀!” 场面一下子凝冻起来。二嫂饶曾给三妯娌说过大嫂十八娃娘家的筋筋蔓蔓,四 嫂琴也曾讲过丈夫说给她的大嫂她妈的故事———这宁花当年怎么被卖到龙驹寨, 老贩挑如何赎人纳妻,南山罩如何抢她玩她,她如何在红崖寺甘当班头,又如何携 了伙夫骑驴回河南…… 饶对三妯娌说:“不管怎么样,这个姨总归是大大的亲家,总归是咱大嫂她妈 ———”不及说完,疯婆子又哭叫起来,又一层层地脱着上衣:“哎———我的亲 人哪,老贩挑你死得冤啊啊!我女婿人头在哪达?哎———我的亲人哪,我十八娃 你咋跟了小牛郎啊啊,我的外孙子你在哪达?哎———我的亲人哪,老亲家你上了 西天啊啊,你得赔我人命赔我的钱呀!” 众人百般劝慰,可越劝她哭得越欢,越劝她越提出一些难以理喻的要求。孙庆 吉就说:“不管她了,真正是个疯婆子,这吃屎的把屙屎的还给缠住啦!” 话一出口,这疯婆子反倒不哭不闹了。她自己扣了斜襟上的疙瘩纽,自己扎了 裤腿绑了鞋带,立起身子,一手插腰,一手直指众人,口齿清楚地说:“我给你孙 家人说哩,河南是水旱蝗灾遍地难民,可我不是逃难的,我是来跟你孙家人打官司 的,你家老四打死我男人老贩挑,我来是要你们偿命的!老四人死了,可他婆娘在, 他儿子在,他的家产在!你都听着,看是公了呀还是私了呀?” 二嫂饶听到这里,觉得今日是遇上了怪物,就刚刚正正地告诉她:“我把你叫 姨哩,也叫娘哩,我孙家一门英烈,免征粮税的牌牌就在门上钉着!孙家人立身处 世,不是护村护县就是说事合辙,这州川人有口皆碑!到如今,弟兄四个折了一双 半,上天的上天,入地的入地,今又老人家尸骨未寒,你却上门来诬陷勒索———” 刚说到这里,四媳妇琴就挥着切面刀扑了过来。她一边抡着刀一边喊叫说: “哪里来的野疯子,看我把你狗娘养的剁成肉酱!”乱刀挥舞中,疯婆子抱头鼠窜。 珍珠和忍操起擀面杖后边就追,到大门外被众人挡了,言说一派疯话何必当真…… 孙家四妯娌不得不当真。这疯婆子把多少年的旧事怎么弄得那么清楚?孙庆吉 说,金陵寺的秃头和尚范长庚去年就到河南云游,该不是他从中挑拨煽惑? 隆隆炮声震动着苦胆湾人家的土墙柴扉。孙老者的白木棺材来不及涂上黑漆, 人们就草草地掩埋了他。老三的头在墓门上撞出了血,他说死说活不上王山的洞。 二嫂饶领上珍珠和琴跟着村里的父老进了后沟,老三扛了犁耙绳索,引上他媳妇也 上了后坡。忍手握一根草绳,草绳悠悠地长长地拴着老牛…… 陈八卦从后山归来,飞的帽苔子随着脚步一起一伏。他甩开腿脚在山路上行走, 觉得比坐兜子舒服多了。他此行又看好了一块山凹地,那凹地的坐靠朝向都在风脉 头上,他要在这里给自己买一块墓地。可在返回的羊肠小路上,他和一个人不期而 遇了。 这人是范长庚。他的脸颊干瘦,胡子拉碴中鼻塌眼凹。他弓腰拄个拐杖,褴褛 的袈裟拖在脚面,似乎腿骨受了伤,走起路来半边胯子一趔一趔。 陈八卦选定一处平路,远远站定,看着范长庚摇摇摆摆而来。在丈把远的地方, 陈八卦抱拳,平声相问:“尊者范大师,向何处云游?” 范长庚立定,用拐杖撑了身子,双眼一夹,伸长脖子,看清来人,用诵经的低 沉声调说:“噢,是油坊里的。我说,脚下无履云作履,出游全靠一股风,阅尽天 下奇怪事,杨柳枝头波涛平。我老了,不再奔走了,一心一意念经呀,出家人一心 念佛才是正经主意。” 陈八卦的心弦被拨动了,他也由衷地说:“我娶了个老婆,租了几亩山坡地, 一心注在种药行医呀……” 不远处的山坡上,老三和忍在勉力耕作。白日从云隙间扎下几缕亮光,新犁过 的田垅漾出饴糖般的甜味儿,老牛卧在软土上反刍,时不时地发一声绵长的鸣叫。 老三眯眼看着日头,日头给他秃媳妇的衣衫上镶一层金边。他抓一把泥土,任其在 指缝间流下,他喜欢泥土摩擦皮肤时的痒痒。 突然,忍啊地叫了一声,双手捂着小腹蹲了下去。老三赶紧跑来扶她,急问: “咋啦咋 啦?“忍缓缓地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她拉住老三粗糙的手,轻轻地、轻轻 地按到自己的小腹上,哽咽着说:”我怀上了,怀上了,我想吃、吃———“ 老三一下子蹲在地上,一边伸手在媳妇的小腹上轻抚,一边说:“娃呀,你来 的不是时候啊!”媳妇握住他的手,望着坡下的苦胆湾,喃喃地说:“我想吃土— ——”说着把一块核桃大的黄土放在嘴里。老三看着媳妇,缓缓站起来,很响地吐 出一口唾沫,轻声说:“这个娃,不能要。” 媳妇啊了一声,吃惊地睁大眼睛望着他。 老三啪啪地拍着手上的泥土,说:“耕坡上这地啊,我是最后一回了。河边的 地,我已当给别人种去了。” 媳妇一下子跪下去,抱住丈夫的腿,哭道:“往后一家人吃啥喝啥呀?” 老三轻轻推开媳妇,说:“我也上南山去当土匪呀!” 媳妇啊一声打个寒颤,仰头问:“你能当了土匪?!”丈夫巨硕的身影镶在蓝 天上,他头顶上正飘过一朵白云。 老三咧嘴一笑,无声,却果决地说:“先当土匪,再当司令。”猛然,他一脚 踢开媳妇,嘶声道:“二十年后当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