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五 部 分 孙见喜答邰科祥教授问(一) 问:在你的文学生涯中,故乡、家庭等因素对你产生过哪些影响? 孙见喜:我故乡所在的商州丹江川道,自古就是连接西北、关中和中原吴楚的 大通道。在周秦汉唐诸王朝建都长安的时候,那些求学的赶考的晋见的游旅的商贸 的都经这条通道到长安去;相反,那些赴任的遭贬的巡视的平叛的都经这里出了武 关去中原吴楚。所以商州这块地方自古就是一条文化走廊,历朝历代在这里遗落着 一层层的文化种子。唐朝的重要诗人 几乎都从这里走过且留有诗作,从而使这里的文化生态呈雄秦秀楚两种文化的 交混状态。这从戏曲、音乐、民歌等方面可以看出来,这里有源自关中西府的秦腔, 也有汉江流域的“二黄”,还有中原的豫剧、吴楚的花鼓。这里人民的观念有儒家 文化的正统性,也有释道文化的向善性和自然性。同时,这里毕竟山大沟深,又处 在豫、楚、秦几大政治经济板块的衔接和边沿地带,所以又是叛军土匪暴民及流氓 无产者的隐藏及滋生之地,如明末的李自成、民初的白朗,以及当地说不清的逛山 杆子等。这些滋生于山野萌芽于民间的力量,政治上是叛逆的,文化上是杂色的, 他们作用于这块地面,是又破坏又创新,他们败坏纲纪又罚治腐恶。这种混浊文化 的丰富性孕含着某种创造的基因,体现在文化创作上,必然呈现异态的艳明性和南 北交合的地域优势。这是我故乡所在的大文化背景,也是我人文心性产生的土壤。 我的家庭,祖辈于清嘉庆年间从关中富平县移居商州已逾十代约二百年了。曾 祖父清末在县衙做事,执过水火棍跑过差役,大约也有些文化。据祖父讲,当时六 间大房里挂满了字画,祖父兄弟四人分家时,分字画也是重要议题,这些都是曾祖 父在县衙做事时积攒的“财产”。祖父上过私塾,青年时到离家二百里的商贸中心 洛南景村“熬相公”,就是坐铺子当学徒,他的掌柜的是山西人,有一肚子文墨。 祖父在这里学会记账打算盘,还背诵了中国历史朝代、懂得了一点孔孟诸子,更养 成了他“见冤家说散见姻缘说合”的处世哲学。祖父古道热肠,口才也不错,后来 成了村里“和事”的老者。祖父辈六兄弟,大爷年轻时新娶即夭,遗孤由大婆带到 改嫁的某国民党军官家养育;我爷排行老二;三爷是老老实实的庄稼汉,家里的水 田旱地和几头牛猪全靠在他身上;四爷在旧军队当兵吃粮,二十四岁被人杀害于山 阳县;五爷六爷未成事即夭折。我祖母家是贫苦人,祖母她爸长年给人熬长工,她 妈务了一个果园,心灵上却随着耶稣经常走老远的路去做“礼拜”;她大弟以偷人 为生,曾在西安某军官家偷手枪、在商州驻军某营长军部偷手枪,屡屡得手,他就 靠偷枪卖钱养家吸大烟,解放后当饲养员成了模范受过奖励,但在1962年的困难时 期,他又凿墙偷人家棉花被判刑,最后死在铜川狱中。祖母的二弟被国民党拉壮丁 一去无踪影,她三弟主要靠耍钱为生。我父亲为独生子,在民国新式学堂念书至高 等小学毕业,1944年自愿参加国民党军队赴河南灵宝抗日,中途染病回家,曾被 “办逃兵的”勒索迫害,直至日寇投降,后终生务农。我母亲生在一富户人家,为 几亩水田,遭当地恶人欺压,其父被人杀害,其母上吊,祖父病死,一年之内死了 三位亲人,尚在吃奶的母亲被人收养。母亲的养父家是破落大户,一次被仇家杀了 养父之父及其弟两人。母亲的养父和他哥吃喝嫖赌卖房卖地不务正道,到解放初定 成分时被定为雇农,连贫农都不如。我母亲的亲舅兄弟四个,为报仇拉起队伍占山 为王,手下曾有兵员一百多人,为首的老大因为其妻与婆母不睦,亲手将其枪杀在 门槛上。我母亲的养外爷,是乡村医生,治病主要用土单验方。 这是我生长的家庭环境。我自幼就听大人们讲他们的经历、他们那个年代的故 事,接受他们处世哲学的熏陶。我母亲说,你爷能活到七十四岁,主要是为人善良 ;你婆能活到九十八岁终老天年主要是爱娃、心性刚强、遇事想得开;你父亲能活 到七十多岁也是能吃得下粗糠咽得下野菜扛得住苦难;她说她也活到八十了,一生 大难不死,主要是受得委屈吃得亏。上辈人的各种性格成分组成了我的性格因素, 这成为我日后奋斗的多种动力源。 问:你上大学的专业是理工科,为什么后来弃工从文?这其中的直接契机是 什么? 孙见喜:我考大学的时候,听从了班主任的劝告,报考了工科。班主任专门对 我们农村来的同学讲了一次话。他说,你们高考不在于选择什么专业,而首先的一 条是如何能考上!不管啥大学啥专业,你农村娃只要考上了就能进城穿皮鞋,再理 想的专业你考不上也只能回乡下去穿草鞋了!老师的话不怎么好听,但他讲出了一 个简单的道理:农民子弟要真正改变命运,只有考上大学这一条路可走。这是老师 根据当时的国情给我们指出的一个最实际的人生目标。于是,我放弃了自己喜爱的 文科。当时,我上学的商县中学,每周都举办“文学讲座”。学校聘请当地最有名 望的老先生,课余时间开专场讲古典文学、讲文学批评、讲文学欣赏,我帮老师印 讲义、写板报,积极参与。从初中开始,我感觉我对文字特别敏感,当时的《中国 青年报》每期有个栏目叫“青春寄语”,短小精悍,用非常抒情的文笔写成,我几 乎把每篇都抄了下来,经常诵读,获益颇多。高中时,我模仿唐诗写作,三年写满 了一个小本子,请语文老师张广训指正,张老师很是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