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业十二年。 夏日,绿柳飞扬。 午后的阳光向来慵懒,令人困顿,难免徒生乏意。大街小巷的店铺门可罗雀, 不少当家主事的索性半掩门户,窝在冰凉的竹椅上偷懒,梦会周公。 偶尔,墙头窜过几只野猫,无精打采地“瞄呜”两声,也耷拉下毛茸茸的脑 袋,郁闷无力地四肢摊在瓦上打盹。 这个时候,一匹紫骝快马疾驰而来,卷起漫天烟尘。“ 马鞍上端坐着一位手持皮鞭的俊俏少年,浓眉大眼,劲装华贵。他的玉带不 饰流苏,反而缀系铃铛,两靴侧插的白羽随风而舞,英气逼人。 四下张望一番,他微微皱眉,喃喃自言:“怎么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吱嘎—— 一只傲然的黑鹰展翅翱翔,如雷霆电舞般矫健,腾起风霜肃杀的气息,在湛 蓝的天际盘旋。 马匹上的少年见状,双额露出一抹飞扬的笑意。漂亮修长的中指一弯曲,凑 在唇边轻吹——飞鹰收到主人的指令,乖乖地收敛起嚣张的霸气,俯身下冲,准 确无误地栖落于他的肩头。 “布日固德,你说大隋的人是不是都喜欢晚上溜达?”他侧过脸,询问那只 “老友”。黑鹰的小圆眼滴溜溜直转,扑腾两下翅膀,显然不解其意。 “算了,笨鹰。”他无奈地拍拍它的脑袋,“你跟我一样,没去过外面,又 哪里知道这里的习俗?不过,阿娘形容的大兴很热闹的!大概咱们没到西闹市, 再往里走走看吧,说不定会碰到蓝眼睛的波斯人呢。” 雄鹰在侧,少年在街上漫无目的地缓行。 两旁鲜少有几个路过的百姓,当他们看到少年怪异的打扮和肩头凶猛的黑鹰 时,纷纷躲开。 突厥!他是个突厥人! 那个剽悍的种族,不知杀死多少汉人!他竟然这样肆无忌惮地走在大隋的天 子脚下,张狂至此,百姓怒不敢言。 少年不是没有注意到那些愤慨的眼神,但他并不在乎,恍若未见般地自顾开 心,一脸好奇地瞧着一家家店铺门口的招牌。其中大部分的宇他认得,但繁琐些 的难免吃力。 在百无聊赖来的节骨眼儿上,左侧一家气派的酒楼喧哗起来,原本宁静的街 道像炸开锅一样沸腾。 乒乒乓乓,咚咚锵锵,嘀哩咣啷—— 似乎是碗碟摔碎的声音,冷冽刺耳。尽管已到夏季,让人听后也是毛骨悚然, 鸡皮疙瘩满地。 一个披头散发的小道士被四个孔武有力的大汉推出,踉踉跄跄几步,跌倒在 地,弄得狼狈不堪。随后跟出来的大汉们不依不饶,抢拳抬脚,又打又踹,狠辣 之极。 小道士抱着头,身子蜷缩成团,被踢得鼻青脸肿。 骑马的少年远远地望着眼前的一幕,不禁英眉高挑,俊眸瞪圆。堂堂大隋帝 国,竟然还有这种欺压弱者的事情发生?他们这般打下去,就不怕溅血当场,闹 出人命? “布日固德,去!”少年的肩头稍稍耸动。 老鹰临危授命,两只锋利无比的爪子扑向凶恶的大汉。不等他们反应,利爪 便划破几人的皮肉,细长的钩嘴迫不及待地去啄食美味丰盛的大餐! 大汉们惨叫不迭,捂着汩汩冒血的伤口,四散奔逃。 有人躲过一劫,发现那只中土罕见的雄鹰,惊得三魂丢了七魄,连滚带爬往 回跑,大声嚷道:“少爷!少爷!出大事了!突厥人混到京里了!” 对那些人的怪叫,少年回以哈哈大笑。他一拍马,来到趁机翻身爬起的小道 士旁边,低头问道:“你没事儿吧?” “无量天尊。”小道士即使状况凄惨,仍固执不忘问讯。他戒备地上下打量 少年,看他眉目分明,不像心怀恶意,这才深深吐口气,还礼道:“多谢施主搭 救,贫道谢过了。” 少年摊摊手,“你不用谢我,反正是无聊得紧。其实,你不如去向我的老伙 计致敬,不是它,你还真惨哩。” 小道士自然清楚此等雄鹰决非中土所有,加之少年古怪的打扮,他心头已有 几分了然。虽然,小道士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很难觑出情绪波动,但从其呼吸吐 纳来观瞧,他并不惶恐,或许应该说,从头到尾他都十分镇定,纵是刚才挨打, 亦不露仓皇。 少年托着光滑的下巴,淡淡地说:“没有事儿的话就走,待会儿可以省去不 少麻烦呢。” “不!”小道士坚定地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不?为什么?”少年一眯眼眸。 “人正不怕影子歪,贫道没有赖账的意图,若一走了之,恐怕浑身是嘴也难 辨其白。”小道士正经八百地双掌合十,“施主日后不要轻易出手,万一贫道是 坏人,你岂非助纣为虐,错伤了一大帮好人?说到底是贫道的错,真不该粗心大 意。哎!他们打几下出气不为过啊。”如今,事情复杂得多。 “呃——”少年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弯儿,讷讷道:“你不怕被他们打死? 对!对了!我应该先问,他们为什么打你?”被打的人都觉得是理所当然,他又 何必多管闲事?这个,就是中土人说的“里外不是人”吧? 小道士刚要开口,酒楼内的几个大汉簇拥着一位嘴歪眼斜的年轻公子哥儿出 来了。 “宇文少爷,是这小子的鹰啄伤了咱们!” “宇文少爷,为咱们报仇啊!” “宇文少爷快看!他是突厥人!” 宇文札叉腰瞅瞅少年,哼笑,“所谓庞然大物,原来是个奶娃娃啊!”脸色 陡然一沉,骂道:“混账东西!平日吹牛,你们的舌头比谁都灵巧儿,真格地打 起来都是一群软柿子!怎么,你们要本少爷亲自上阵不成?” 大汉汗颜,急得搓手,“少爷,咱们斗不过那只鹰啊!” “放屁!”宇文札恼羞成怒,大手挨个敲他们,“真是一群饭桶!突厥人一 个单枪匹马,又是在咱们的地盘上,你们若是输了,让我爹的面子往哪儿搁?大 隋的面子往哪儿搁?再给我临阵退缩,少爷我宰了你们!” “是是……”大汉硬着头皮往前冲。 少年肩头的老鹰翅膀一动,吓得他们立刻抱头乱窜。 “给我站住!”宇文札面色铁青,手指着少年的鼻子,“好你个蛮人,吃了 熊心咽了豹子胆,敢在大隋天子脚下撒野!识相的快给本少爷跪下来求饶,不然, 别怪我不客气!” 少年微微一笑,抚摸着老鹰的翅膀,“要我跪下来,恐怕你承受不起呢。” 瞥一眼小道士,“这样吧,你说说看为何打他,这样我或许能饶过你!” “混蛋!敢说你饶我——”宇文札想上去教训少年,但立刻被左右的大汉死 死拽住,不得动弹。 “少爷息怒!少爷息怒!你想想看,这小子能堂而皇之地进大兴城而不被守 门兵士拦截,来头铁定不小。倘若,他是突厥派来朝见的使臣,咱们一闹岂不闯 下大祸?” 宇文札气呼呼地嚷:“那又如何?突厥狗哪次不是被咱们打得屁滚尿流?我 就杀了他,谁能把我怎样?况且,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这牛鼻子的道士吃饭不 给钱,想白白沾我宇文家的便宜——找死!” 少年挥舞马鞭抽向宇文札的臂膀,留下一道血淋淋口子。 “啊!少爷!”大汉诚惶诚恐地护住主子。 “谁让你的嘴不干不净?”少年笑眯眯不改颜色,掌中的马鞭在空中划出半 月状的弯弧,“小道士欠债还钱就是,你凭什么要他的性命?难道,人命在你们 大隋的人眼中贱如草芥?” “臭小子!敢打我?”宇文札像疯了一样,眼红地拽过酒楼旁边马槽内的白 马,一捏鞍下挂着的银枪,直奔少年。 少年更不含糊,身体后仰,躲过他来势汹汹的攻击,顺势一甩马鞭,勾住他 的银枪时硬是卷到自己的左掌内,鞭子随即又横扫千军,突袭宇文札的腰腹—— 宇文札冷汗涔涔,心知大祸临头,不由得闭目等死。 少年本想结果了他拉倒,但忽觉脑后恶风不善,急忙收回马鞭,左掌的银枪 直刺后方。 “回马枪不是人人都使得。”男子低沉浑厚的嗓音乍起。 少年的银枪被紧紧扣住,对方的力道之大之猛,竟将他连人带枪扯下紫骝马, 狠狠坠地,荡起滚滚沙尘! 宇文札觉得机不可失,一声长啸,扬蹄欲踩落地的少年。 盘旋的黑鹰看到主人遭难,不顾一切俯冲下来,去啄宇文札的马眼。 剧痛之下,马失前蹄,宇文札也连带着滚鞍下马。“战御寇!你还不给我杀 了他!”满面是灰的他一骨碌爬起,对面前一匹壮硕黑马的主人嘶吼。 少年被小道士扶住,闻声回眸—— 由于背着晌午的阳光,十分刺眼,他看不太清来人的面孔,隐约,那粗犷的 轮廓在夏日朦胧的意识里蔓延,强大的压迫感袭来,令人郁闷得透不过气。 男人浑身散发着彻骨的寒意,不怒而威,一字一句地道:“最好别让我再看 到你拿枪!”巨掌托住银枪杆的中央,“一旦枪被敌人夺走,你的嚣张就到此为 止!” 咔嚓!银枪断裂为两段。 “姓战的,你放肆!”宇文札双目泛着血丝,拳头高扬,就要上来拼命。 他左右的跟随者一拥而上,搂脖子抱腰喊:“少爷,冷静点!冷静一点啊! 您怎么和战将军铆上了?你的敌人是那个突厥小子!” 宇文札的脸涨得红紫不堪,粗喘道:“战御寇!你敢折断我家传的银枪?你 ——你暗中护着这个突厥小子!哼哼,待我上金銮殿到皇上跟前告御状,咱们的 梁子结大了!” “习武之人,刃不离身。你的枪让外人所夺,你认为自己有资格持有它?” 男人不屑一顾,犀利的眼眸缓缓转向少年,“如果你没有托词,我现在就可以给 你一个了断。” 小道士不等少年开口说话,慌忙挡在他身前,“无量天尊,将军明鉴。都是 贫道不慎丢失银钱,不能付清饭账,故而惹来此番纠葛。这位公子只是不忍看贫 道受皮肉苦,才会出手,望将军不要见怪,一切罪过都由贫道来担。” 少年一把推开他,扬扬眉,“你给他瞎解释什么?他算哪一颗葱啊?大隋天 子还是断案的判官?”清澈的眸子直视黑马上那如天神般威武的男人,嗔道: “喂!背后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你跟我单打独斗!” “兵不厌诈。”男人偏过脸,淡淡道,“我不会跟你动手。若是沙场,战某 自当奉陪到底。但是——大隋的土地,我不会允许一个突厥人的血来玷污!念在 你年纪尚幼,走吧!”然后,就头也不回地策马而去。 突厥人!又是一个歧视突厥人的汉人! 少年恼火了。 一路行来,他不是不知汉人对突厥人的痛恨,但那是敌我对峙的立场使然。 可是,眼前的男人真的真的令他愤怒,胸口燃起熊熊烈焰—— 姓战的不屑跟他动手,理由,竟是他的血会玷污大隋山河! 这对一个酷爱武艺的人来说是何等侮辱!燃烧的热血令他的整个人为之沸腾! 一瞬间—— 初涉尘世的少年破茧而出,神色蜕变。 大兴东市驿馆。 对镜贴花,描眉扑粉。少女头戴精巧细致的绣花帽,乌黑亮泽的秀发披在肩 头,两鬓左右稍分,装饰着大小色彩各异的东珠玛瑙串、长长的流苏穗子。 清风拂过,少女宽大的袍袖和束带上缀着的紫金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尖 翘的香牛皮靴更是衬托出她活泼烂漫的气质。 透过铜镜,依稀可见少女面带不悦,红唇微嘟,一双柔荑紧握着桌上的马鞭, 忿忿不已。 “公主,您还在生气啊。”小婢女弯下腰,边整理衣物边不时地回头答腔。 其其格自我解嘲:“寄人篱下,我哪里敢生气?敖登,你说话得注意点儿, 万一被人家天朝上国的人听到咱们抱怨,那可就永远别想活着回去见汗父和阿娘 了。” 敖登哭笑不得地直起腰,好脾气地赔笑:“公主,别怪做奴才的多嘴,您算 是运气好了。想想看,咱们奉命前来大隋朝礼,您是汗王尊贵无比的响铃公主, 身为使臣怎能随随便便就离开大伙自己跑到城里转圈?这多不合适呀。幸亏你遇 到的那个人不是个凶神恶煞,否则发生任何一点儿的差错,咱们回去如何向可汗 交待啊?” 其其格杏眼一瞪,啐道:“别说这个人,我气的就是他!有什么值得吹的? 从我背后偷袭,还敢自诩厉害?他们大隋的人就比别人高一等、比别人多喘口气? 我还以为这里的人都像阿娘那样温柔,没想到都是一群蛮不讲理的混蛋!” “其其格!”从外走来的突利设听到他们的对话,无奈地长叹道:“你听听, 连个婢子都比你懂事!大隋和咱们突厥貌合神离已久,若非先后有大义、兰陵两 位公主远嫁,这仗还不知道打到何时呢。汉人恨咱们,众所周知,你竟然私自离 群,跑到人家的地盘上撒野,也不怕出事?真是——不像话!” “突利设叔叔!”其其格撒娇地搂住他的脖子,“人家晓得自己做得有些过 分,但情有可原啊。从小在草原长大,我实在好奇阿娘口中的繁华大兴和那么多 有趣的玩艺儿,当然就想先睹为快嘛!谁知途中会碰到那件败兴的事儿?何况, 汉人说突厥人噬血成性,我看他们才是杀人如麻呢!为了一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 都可以枉顾人命,哪里有大邦风范?若不是我和布日固德,小道士老早就一命呜 呼了!” “丫头还敢说!”突利设一弹她的额头,“你晓不晓得今日那个被你夺了银 枪的公子哥儿是谁?” “谁啊?”她把玩着发辫,兴趣缺缺地一耸香肩。 “他是大隋最有权势的‘五贵’后裔!”突利设面色凝重,若有所思道, “宇文化及贵为爵国公,居五贵之首,掌握大隋几乎半数兵马,可谓权倾朝野。 你羞辱他的儿子,他岂能善罢甘休?事关国体,恐怕不得不慎重。其其格,明日 朝见你须好生赔礼,莫要坏了两邦之谊,给高丽、吐谷浑可乘之机。” “我才不给他道歉。”她骄傲地扬起小脸,“败军之将,他也配?想想我们 突厥男儿,个个铁挣挣的汉子,哪一个像他那样娇贵无能,全身上下透着满骨子 的脂粉味儿!” “说到败军——”突利设似笑非笑,“听说,咱们锡林郭勒大草原的一枝花 今日也遇到了劲敌,被人家连枪带人给一齐撂下紫骝马,有没有这回事儿啊?” “我——”其其格被话噎住,竟粉面飞霞。 “公主怎么不说话了?”敖登眨眨眼,戏谑道,“刚才还跟婢子振振有词, 这会儿却闷得像个葫芦?” “谁说我不吭气啦?”其其格受不住她的激将,倔强而不肯示弱地道,“你 懂什么?我只是不屑理他!那种人,本公主才不放在眼里!不就是力气大点儿吗? 我的哥哥们随便拉出一个都比他强上百倍!” 突利设一敛笑纹,“想来也是个不凡的人物,可惜没看到他的模样。”他们 追上小公主时,只剩咋呼不休的宇文札和他手下的几个爪牙,根本没见其他人的 影子。 “有啥看的?顶多不过一个鼻子一张嘴,比宇文札高大威仪些罢了!”其其 格闷闷地噘起小嘴儿;伸臂去接从不远处飞入窗内的大黑鹰,低低咕哝:“幸好 布日固德机警,不然,本公主小命难保!都是那个无名之辈惹的祸,否则宇文札 早被我劈成两半,哪里会有机会再三叫嚣?” “不管如何,咱们眼下在大隋,一切能忍则忍。”突利设拍拍她的小脑袋瓜, 语重心长道,“汉人不是说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吗?公主有委屈等回到 突厥,再请可汗定夺不迟!” “忍忍忍!”她夸张地拿起砚台上的毛笔,在洁白如雪的绢帕中央划了几道, 忿忿嚷道,“汉人的这个字我会写!一把明晃晃的兵刃扎在心上!” “你哟——”突利设宠溺地捏捏她的俏鼻,无奈之极。 小公主啊! 他们大草原上的一枝独秀,就是不知谁三生有幸,能撷下此朵珍贵妩媚的奇 花儿! 爵国公府 “爹——战御寇分明是不给你台阶下!”偌大的厅堂,下人们一个个噤若寒 蝉,只有宇文札的吵闹声久久不散。 蒸腾着袅袅云雾的茶水从紫砂壶口汩汩流出,雪白的瓷杯轻烟缥缈,碧螺春 的嫩叶逐渐舒展筋骨,茶芽朵朵,上下浮沉,吐露着迷人的清香。 宇文化及静静地听着,半晌,他才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轻呷一口。 “爹!你怎么不说话啊!”宇文札急得跳脚,“姓战的是你在朝中最大劲敌。 如今,他护着突厥人,又折断您传给孩儿的那根银枪,这分明是公然挑衅!你还 沉得住气?” 宇文化及一摆手,斥退奴仆,才慢慢抬起头说:“当着一群奴才的面儿,你 好意思大呼小叫?也不觉得丢人?枪被战御寇折断就罢了,反正大隋的疆域里, 恐怕找不到第二个能和他的枪法相伯仲的人,但是——”锐眸一眯,“在此之前, 你竟被一个突厥小娃儿给夺去兵器!你认为你还有脸在五贵的后裔中立足?” “爹,那臭小子的黑鹰好生厉害!”宇文札捂着因坠地而挫伤的胳肘,咬牙 道:“为什么守城的兵士会放突厥人进京?” 宇文化及“啪”地摔碎了茶杯,冷冽的口吻像针刺一般袭向撒泼的儿子, “我说过不知多少次,你全都当成耳旁风!突厥人年年朝拜,哪一次不是挑在这 个时候?前些日子皇上就下旨,要鸿胪寺官员备迎劳大典。你呢?突厥使臣今日 已到京城,你身为鸿胪寺卿竟踪迹不见?下面的人找不到你,折子全都向丞相府 递,若非苏威上呈时被我扣下,你宇文札有几个脑袋够砍?” 宇文札闻言,惊出一身冷汗。 他真的忘了! 几天前“温柔乡”里来了个美若天仙的新花魁,小曲儿唱得极好,柔媚功夫 也到家,简直让他快活得乐不思蜀,哪里还弄得清楚今夕何夕,更别提劳什子的 迎劳大典。 宇文化及早就憋得一肚子火,看他茫然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拎宇文 札的耳朵,他忍无可忍地斥道:“逆子,你是想把老子气死不成?那不过是宇文 家产里的一间小小酒楼,纵是倒个百千次又如何!你可好,为此差点弄出人命, 白白让突厥人看了场笑话!兔崽子——我宇文化及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哎哟……爹!”宇文札哀号着,五官挤成一团。 “不修边幅、不学无术、不务正业!”宇文化及面色铁青,长久以来的怒气 全然爆发,“你老子的银枪不知撂翻多少突厥狗,到头来却被你给糟踏了!明知 现在‘京城五贵’和‘东都七贵’水火不容,都在等着抓对方的小辫子,你还伸 着脖子让人家揪?你有没有脑子?” “爹啊!”宇文札委屈地扁着嘴,嘟囔道,“你也别光生孩儿的气,那能全 怪我吗?眼看有人公然在宇文家的地盘上吃霸王餐,孩儿岂可视若无睹?此事传 扬出去,让人以为咱们宇文家是吃瘪的,那不照样成了朝野上下茶余饭后的笑料? 是突厥小子多管闲事儿,放鹰伤人,孩儿一时不慎才会被他夺走银枪。”眼珠转 了转,抓住父亲的胳膊,“爹,战御寇那个嚣张的家伙,他凭什么在你我面前拽?” 宇文化及冷冷一笑,“凭什么?凭他那套所向披靡的钩镰枪!凭他枪下的无 数亡魂!凭他随着圣上西征吐谷浑,三次征高丽,扫平杨玄感的累累战功!你仗 着老子早年的开国功,吃喝至今日,竟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哪天被别人砍了脑袋 都不知是怎么回事儿!” “爹未免太高抬他!”宇文札不以为然,哼哼唧唧道,“当年宇文家随先皇 灭北周,建大隋,立下不朽功勋,后来与突厥可汗沙钵略几次交锋,更是威名在 外!战御寇——一个无名小卒!沙场本是在圣上跟前显露的良机,换了孩儿照样 能做到他左翊卫将军的位置!爹说他的枪法厉害,咱们宇文家同样使枪,就输给 他不成?” 宇文化及皱皱眉,对他的目中无人颇感无力,“你是宇文家的长孙,怎么一 点记性都不长?战御寇虽说不是名门后裔,但好歹是萧后提拔出的娘家人。越王 贵为皇孙,尚且对他礼遇有加,更何况是你?如今,越王留守东都洛阳,他身边 的七贵摆明与京城五贵分庭抗礼,而五贵各自为政,为父孤掌难鸣,这个时候, 想拉拢战御寇尚嫌不及,你却给我对着干!” “拉拢他?”宇文札眸子一闪,灵光乍现,“爹,我私下听宫里的婢女说, 十七年前和亲突厥的苏相之女苏绾娘,本与战御寇两情相悦,但后来不知为何竟 答应替舞阳公主远嫁番邦!这战御寇为此耿耿于怀,大概皇上为避免横生事端, 亲自为他赐婚,结果姓战的却在短短几年内莫名死了五个老婆!大伙暗中猜测, 嘿嘿,说他受过刺激后,便以杀妻为乐!以致最近十年来根本没人敢再给他说亲 保媒,除了个搬不上台面的小妾,他大概连个正房也没讨到。爹你想——苏丞相 也是五贵之一,战御寇恐怕至今仍恼他当年主动上奏让苏绾娘出嫁突厥,又怎会 甘愿被五贵拉拢?” “不就是个老婆?”宇文化及嗤笑一声,五指轻勾,又一杯茶托在掌内, “他失了一个,咱们再给他找一个不就成了?皇帝挑的女子,若真出类拔萃,恐 怕早都被他纳入后宫,哪里有机会送到他将军府?” 听言外之意,宇文札眉梢跃动,旁敲侧击道:“莫非,爹已物色出上上人选?”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宇文化及一敛睫,沉笑道,“就是苏绾娘之女— —其其格!” 轰隆—— 宇文札的脑子像被炸开,愕愕然,意识一片空白。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