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月色如水。 战御寇回到将军府时,业已敲过一更的梆子。 一位清丽秀雅的少妇迎出户来,张罗着为他打水洗尘,待一切打理完毕,才 紧随其后步入厅堂。 “娘吃过了吗?”稳稳落座,他打量一下左右,习惯性地问。 “将军,婆婆今日起封斋。”少妇毕恭毕敬地回答,对丈夫是完全的顺从。 “又要封斋?”战御寇剑眉一拢,不悦地沉下脸,“阿羽,你也由着娘去吗? 她一把年纪,动不动封什么斋?” 阿羽低着螓首,淡淡道:“婆婆的决定,妾身怎敢干涉?” “你——”战御寇本欲说几句,心里一阵烦躁。又闭上嘴咽回。香飘四溢的 饭菜吃几口顿觉索然无味,遂放下筷子。 “将军,是否饭菜不合口?”阿羽招呼下人,就要重新再去准备。 “不用再做,我不饿。”他拂袖起身。 阿羽终于抬起头,脸上一丝挂着惊讶,“将军在校军场忙碌整整一日,怎么 会不饿呢?” 战御寇回望着她,眼神十分复杂,许久,缓缓道:“阿羽,我身在公门本就 极少归家,你不必天天备好饭菜等候,该吃该睡照旧,莫要为此有所改变。” 阿羽眨眨眼,“夫君说的哪里话,阿羽做的是本分,难道给夫君带来了不便? 若真是如此——阿羽会改。” “不是这样!”战御寇深吸一口气,叹道:“罢了,你愿意怎样做就怎样做 吧。只是,将来有天你厌倦这种日子——记住告诉我,我会遵守当初的约定放你 走。” “厌倦?”阿羽喃喃地重复,唇角微微一勾,“夫君说得太严重。能够有个 栖身之所,尽心服侍婆婆和丈夫,阿羽此生心愿已足,又哪里会厌倦?” “即使你我不会是——”战御寇顿一顿,大手在那纤弱的肩头轻轻一拍,不 再看她,转身离去。 接触的短短一瞬,肌肤相贴带来的并不是她所向往的那种灼热情怀,而是饱 含着太多太多无奈的压抑——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内心深处的空洞! 因为心冷,所以他是冷的,自然而然地,他带给别人的温度也是冷的。 阿羽幽幽的目光随着他变模糊的身影而越发凄迷,任谁也不知道她在思索什 么…… 一间黑压压、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淡淡的薰香缭绕。 战御寇推开房门,走了进去。他很熟悉摆设,一步步走来并未碰到任何障碍。 “娘。”他停下脚步后,低唤。 老人粗哑的嗓音响起:“寇儿,快到‘不惑’了吧?” 战御寇黝黑的眼眸在黑暗中划过一丝微芒。实在是很熟悉的一句话。记得他 在娶那五任正妻前,母亲都曾这样问他。无论他的回答如何,不久以后,将军府 便会操办喜事。不过,自从第五任妻子溘逝以来,母亲近十年都没再提过类似的 话。 何以—— “孩儿今年三十有七。”他据实以答。假如按老家的习惯算虚岁的话,确实 离“四十不惑”为时不远。 老人在黑暗中点点头,轻咳几声。 “请娘千万珍重。”战御寇关切至诚地说,“夏日郁闷,极易内热,我让丫 头炖些清淡的补品,您一定要喝点。” “何必又去浪费东西?”老人的语调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这一把 老骨头,能消耗多少?你成天在烈日下晒着,多补些才好。阿羽做了一桌饭菜等 你回来,下次若是公务繁忙,就先跟她打个招呼,免得人家白忙一场。” “娘说得是。”他没有辩驳,恭敬地顺承。 老人沉默半晌,突然一转话锋,“你已三十有七,照常里早该是儿女满堂。 寇儿,你觉得你可对得起列祖列宗?为娘虽非——虽非你的生身母亲,但抚养你 长大,视如己出,实不愿他日九泉之下无颜见你的双亲。” “娘怎么突然说这个?”战御寇浓眉一拢,觉得事有蹊跷。 老人不理会他,径自说道:“以前你娶的媳妇有的不贤,趁着男人在外面东 征西讨就爬墙;有的则是福短命薄身不长健;还有的压根儿……总之过去了,我 即使不提你心里也有数。这几年没再催,是因你自己提出要娶阿羽。尽管她身份 低贱,抬不上官面儿,好歹受恩于你,待在府中多年,算是个晓得分寸的女子。 她清楚你的喜恶,为娘也放心。然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再贤惠恭顺也 不能抹煞一个无子的事实。” “娘的意思——”战御寇一凛神,呼吸微促。 “你和她成亲四年,没有一子半女。”老人毫不客气,一字一句冷冰冰道, “为娘年纪大了,等不了多久。你若孝顺,就再娶房正妻,好传香火。否则,为 娘要以‘七出之条’命你休掉阿羽另觅佳人!” “子女由来皆天意,岂可强求?”战御寇觉得哭笑不得。他能说的只有这些, 总不能抖搂出来—— 他和阿羽至今仍未圆房吧! “你是说理该如此?”老人下意识提音,尖锐地问。 “孩儿不敢。”战御寇强压下心中的揪痛,不得不示弱。 “今日若不是萧后差人送山参,为娘险些忽视了这件重要的大事。”老人捉 摸一会儿,说道:“最近是不是突厥来人朝拜?” “是,突厥使臣来朝。”战御寇颊上肌肉一抽,两拳不由自主握得格格作响。 突厥!疆场上打打杀杀近二十年,所向披靡,到头来他却永远地输给他们——可 笑可悲! “他们来了,那她呢?”老人的口吻鬼魅飘忽。 战御寇没料到母亲会如此直接,有些仓皇,喃喃道:“突厥人刚到大兴城内, 由沙钵略的胞弟突利设为钦差使臣……没有所谓的‘别人’。” “哼。”老人颤巍巍地扶着床榻下来,摸索着来到他的跟前,枯瘦如柴的五 指狠狠抓住战御寇的胳膊,“苏绾娘误了你近乎半生的光阴!直到如今,你还执 迷不悟?寇儿,你给我听清楚!无论如何为娘都不会再任你蹉跎下去!待突厥使 臣一走——你马上到太子洗马府提亲!” “太子洗马府?”绾娘的大哥苏夔家?战御寇一怔。 “没错。”老人的指尖深陷他的肌理,“你要娶的乃当朝第一才女,舞阳公 主和苏夔的女儿——苏盼兮!她的才情容貌,方配得上你体内高贵的血统!” 战御寇一振臂,不着痕迹地挣开老人,心乱如麻道:“苏盼兮的年龄可以当 我的女儿了!娘,阿羽自从过门以来与孩儿鹣鲽情深,孩儿未有再娶之念。” “胡说!你是什么身份?怎能和一个伶人出身的女子过一辈子?我看是你对 苏绾娘余情未了,始终顾念她留给你的最后依托,不肯放手!” 战御寇惨笑道:“我不过是一介武夫,何言高贵?娘交待要我记着萧后的恩 情,暗中辅佐越王,甚至连——我的身世都讳莫如深,可见实情难以启齿。如此 说——我战御寇又有何资格去轻视阿羽?” 啪—— 一个耳光落到战御寇的颊上,火辣辣的五指印立即泛起。 “不……不准你贬低自己的血统!”老人的身躯颤抖着,手臂僵硬地指着他, “为娘不讲自有为娘之理!你爹爹合该是名垂千古的人!这被掩埋的一切——将 来都要靠你揭开!当你功成名就之日,便是他们重见天日之时!” “让我娶有皇族血统的女子就是顾及身世?”他不无嘲弄地一勾唇角,觉得 自己真像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娘是不是忘了苏家也是‘五贵’之一?娶他 家的人,要我如何向越王交待?” 老人听出他的臆测,语含玄机道:“以后——你会发现,五贵其实在你的掌 握中。”残忍地抿唇,“算来,盼兮郡主是苏绾娘的侄女,与其你在阿羽的身上 找她的影子,还不如娶苏盼兮更直接!” “呵——”战御寇像一头负伤的野兽,发出最后一丝垂死挣扎的哀鸣。最后, 他摇摇头,竟浅笑起来—— 娘亲曾是让他身处千军万马中毫无惧色的动力,也曾是他无论何时都告诫自 己必须生存下去的勇气,如今,他的敬仰越来越令他陌生,甚至说——恐怖! 她养育栽培三十多年的孩儿尚不如那已故的亡魂!她心中的秘密是他要用一 生担负的责任,但却不曾吝于吐露。只是默默地操纵着他,一味利用他去完成一 桩宿世积怨,甚至不惜倾尽全部—— 娘亲啊,你真的不念一点点舔犊之情?你真的不在乎孩儿和您多年来的情分? 原来,辛酸苦楚并不是来自战场上那些杀红眼的敌人。 往往—— 伤你最深的是和你最亲的人。 金碧辉煌的大兴宫传出一声惊叫,穿云裂石。 宇文札瞪大眼睛,嘴张得足以吞下一颗鹅蛋!他指着面前娇艳如花的少女, 讷讷道:“你你你——你究竟是男还是女?” 听老父说那突厥少年其实是个女人,他还不信。今早在含元殿朝贺,他一眼 便看到在马背上耀武扬威的臭小子,但……但这个光彩四射的女娃儿除了一双慧 黠灵动的眸子,哪点有男人的粗犷野蛮? 年年打雁,今年却被雁啄瞎眼!该死的,他竟糊里糊涂把一个婀娜多姿的大 美人当成个臭小子! 其其格托着马辫子,笑眯眯道:“怎么,原来堂堂鸿胪寺卿男女不分啊。” “你耍我?”宇文札的心里七上八下,懊恼不已——如此与众不同的佳丽送 给战御寇做老婆,真是……暴殄天物! 其其格轻蔑地撇撇樱唇,不置可否。对于他这种纨绔子弟实在提不起兴趣搭 腔。不要说宇文札,就连宫里那些亲贵大臣也是呆头呆脑,庸庸碌碌。 闷……真闷。 三更天,她便被敖登死拉活拽从榻上磨下来,单听突利设叔叔嘱咐一大堆规 矩就烦个半死。 迎劳、奉见、受表、宴会……还有还有…… 折腾大半天,她饿得肚子呱哌叫,连顿饭也没好好吃上。要早知如此这般无 趣,她决计不会吵闹着要跟来。好不容易等突利设叔叔他们受表待见,她才钻空 子溜达出花园。唉,可怜阴魂不散,冤家路窄又碰到宇文札! 宇文札偷瞄她粉嫩的唇瓣,心痒难抑,脱口道:“公主之姿国色天香,不愧 为草原上的一枝独秀!昨日……小生酒后失礼,唐突了佳人,实在是罪该万死… …”然后,悻悻然敛袖作揖。 其其格似笑非笑,偏着螓首学某人的口吻:“突厥狗哪次不是被咱们打得屁 滚尿流?我就杀了他,谁能把我怎样?”明眸瞅瞅脸色刷白的宇文札,“一夜之 间,我竟从突厥狗变成了国色天香的草原独秀,嗯?宇文大人,您太客气了。” “ “这个——”宇文札舌头打结,搔搔发,“纯属误会啊。” 其其格冷冷轻哼,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威武的号角声。她踮着脚尖四处眺望, 奈何宫墙重重,什么都看不到。其其格晦气地一甩马鞭子,在玲珑精美的太湖石 上留下一道深痕。 “公主……可是有什么烦恼?‘习惯了宫里宫外那些妖娆扭捏的女子,宇文 札被她的脱俗烂漫迷得七荤八素,色字当头,早忘记与老父先前协商的话。 “哎,到底是哪儿传来的声音?”其其格正眼都不看旁边这个两面三刀的男 人,随口问。 宇文札受宠若惊,本以为她不再睬他,未料会有回应,不禁欣喜若狂道: “公主有所不知,那是我们大隋的校军场!每日,这个时辰都会在练兵。” 其其格眼眸一亮,兴致勃勃道:“校军场一定很好玩儿,我得看看去!喂, 宇文札,由你带路——” 宇文札脑中闪过一丝理智,“不……不太好吧。” “你不答应?”其其格噘起嘴,不悦地说:“窝囊废,方才还说你有道歉的 诚意,眼下却连一点小事儿都做不到!” “好好好,公主殿下息怒,只要你不做声,悄悄看一下是可——” “那还等什么?”其其格兴高采烈地往马厩跑,腰间的紫金铃随风摇曳,清 脆悦耳。宫墙中穿梭的俪影像是一只斑斓野艳的蝴蝶,绽放着迷人的风情。 一阵热风袭来,呆呆的宇文札嘴角留下两行口水。 校军场。 狂沙漫天,数以万计的兵士赤膊上阵。每人手中都持着一根钩镰枪,聚精会 神地注视点将台上高大魁梧的男子。 战御寇盔缨殷红如血,银白的铠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前胸一面护心镜闪耀 着夺目的光环,而他掌下的一根钩镰枪更是勾魂摄魄,散发阵阵幽冷的寒意。 “若马上使用钩镰枪,上中七路,三钩四拨,一搠一分,共九个变法。换步 下使用,须记——八步四拨,荡开门户;十二步一变,十六步一大转身。分钩镰 搠缴,二十四步,挪上攒下,钩东拨西;三十六步,浑身盖护,夺硬斗强。”说 着,战御寇在台上横枪演练一番,银枪挑刺强劲,舞若蛟龙。 军汉们看得目瞪口呆,唏嘘不已。 远处丛林,其其格端坐在紫骝马上遥望,心中又惊又敬。 须知,北方一代有不少的游牧族和小国都喜欢将战马用铁连环扣紧,借以摆 兵布阵。但是,汉人的钩镰枪简直是连环马的梦魇。难怪大隋在征吐各浑和高丽 时所向披靡。尽管,近些年突厥与大隋并未正面起过冲突,不过,一旦打起仗来, 输赢胜败仍是难说。 战御寇——即昨日把她撂下马背的男人!难怪神勇非凡,竟是大隋的第一猛 将! 草原上,战御寇的大名早已盛传。无数突厥男儿都以他为强劲的对手而勤练 武艺,希望有朝一日打败号称“战神”的他!只是,她从没料想会以如此夸张的 方式见到他。本来,其其格对他背后偷袭的事耿耿于怀,然而,此刻凝视着这个 饱经风霜磨砺的男人,脑中思及沙场残酷和那句不知包含多少前人血泪的“兵不 厌诈”,竟会释然,心难以抑制地涌上钦佩之情。 她……不不,应该说,他们锡林郭勒大草原上的猛士都比不上他的卓绝,都 追不上他一举一动,一枪一步蕴藏着的超然。仿佛,傲视群英的天姿就该是他的 化身。 因为—— 他注定是个不凡的男人……会似雄鹰一样搏击长空。 望着望着,其其格的心怦怦跳了起来,脸若火烧。她低下头缓缓喘息,轻按 柔软的胸膛,仔细感觉那种异样的情愫—— 这是怎么了?为何心会无缘无故跳得如此厉害?为何全身血液像是掀起惊天 浪潮?她是不是染病了?又或者说,一时间席卷而来的惊讶太多,让她难以吃消? “公主?”被迫陪同而来的宇文札狐疑地瞧着她,贪婪的眼光借故一眨不眨 地在那张俏颜上细细品味。 “巴特尔……”其其格失神地喃喃道。 “公主说什——”宇文札的禄山之爪试探着想往其其格的纤肩去摸,便被一 声低沉的呵斥给吓缩回去。 其其格醒神,抬头一看,点将台上的战御寇不知何时已离开演练的军汉们, 来到两人附近,双臂环胸,斜靠在一棵粗壮的大树下斜睨他们。 战御寇的眼神——太犀利,令人不敢正觑。 “说吧!交待不清始末,今儿个就是你俩在邢部大理寺的第一个不眠之夜。” 宇文札刚欲辩白,却被跃下马的其其格推到一边凉快。 “战御寇。”其其格迈步走到他跟前,仰视他高出自己许多的刚毅脸孔,笑 嘻嘻道,“咦,咱们又巧遇了。虽然,你的年纪看起来不算小,但记性还不至于 跟老头儿一样糟吧?嗯,我的打扮是有挺大的变化,不过,言行举止上基本没啥 区别,你应该认出我啊……唉,你干吗不表现得友善一点儿?” 她这一开口就止不住,若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恰似与战 御寇是多年未见的老友,相叙离别之情。一反初次见面时对他的反感,她越是靠 近那副冷冰冰的铠甲,脸上的笑容越是显得灿烂。一股子亲昵油然而生,说不出 缘由,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如果,不是昨日宇文札亲眼看到他们在酒楼前交手,肯定会以为是小女孩在 向情人撒娇。娇柔妩媚和英姿飒爽同时从一个少女的身上映出,别有一番清新风 韵。 宇文札嫉妒得眼红。 其其格对他根本不屑一顾,那为何在这个莽夫跟前却笑得如此开怀?难道, 他一个风流倜傥的“爵国公”少爷在她心里就分文不值吗? 为什么—— 战御寇面无表情地绕过其其格,来到宇文札对面,伸臂一把揪住他的官服前 襟,冷冷地说:“你——找死。”并非疑问,而是阴森森地斥责。 “姓战的!”宇文札面子上挂不住。他好歹是堂堂三品鸿胪寺卿,哪能任人 呵斥?“你要造反不成——” “造反的是你!”更暴怒的吼声盖过他,战御寇的手肘抵住宇文札的脖子, “隋典有律——文官不得私入教军场、女眷不得私入教军场、异己不得入教军场! 而你——宇文札,一口气犯下三条禁律!本将军便是把你就地正法,谁又敢说个 ‘不’字?” “我——”宇文札傻眼。对,理亏的确实是他。 其其格虽说不屑宇文札的华而不实,却不想因自己的任性而落他人口实,遂 一摆手,咕哝道:“我说了大半天的话,你竟当我不存在啊?真是的,有什么大 不了?文官不得入内,我不是你大隋朝的文官;女眷不得私入,我可是大大方方 站在这里看喔;至于第三个就更谈不上,照理说姑娘我是苏丞相的外孙女,半个 汉人,哪里够得上所谓的‘异己’?你说的不成立啦。” 战御寇瞥向她,黑眸掠过一丝久违的生气,若电光石火,稍纵即逝——那是 埋藏得很深很深的激越,历经太久的消磨,如今变得淡然。然而,终究无法释然, 不能无动于衷。 “突厥。”他平淡无波地吐出两个字。 她的心一沉,脸上却笑容如昔,“突厥人又怎样?腿长在我身上,我愿意去 哪里就去哪里。你主我客,入乡随俗。身为客人当然要尽快熟悉这里!” “诡辩。”他的一字一句说得十分低嘎。 其其格无关痛痒地耸耸香肩,懒洋洋道:“你要杀他哦,请便请便,反正与 本公主没多大关系。呃,只是初来乍到就害你们大隋的臣子相互残杀,有些过意 不去哟。” “你也赖不掉。”战御寇的食指一点她的眉心。 其其格的水眸漾起一层精光,咬牙道:“赖不掉?我有什么好赖的?我承认 你的枪法了得,但——谁规定看了就得死!你可有在这方圆百里竖上块‘突厥人 与狗不得靠近’的牌子吗?”突厥狗,哼,大隋人人都说惯的口头禅。 战御寇暗暗审视着她娇嗔薄怒的模样,脑中浮现的却是另一张盈盈雪颜。“ 恍若隔世—— “绾娘……”话音未落,他旋即清醒过来,紧拢的眉头阴霾密布,着实懊恼 方才的失态。 其其格听得很清楚,惊讶地瞅着他,心中划下一个大大的问号。然眼下却没 功夫去细究,傲然道:“我看都看了,你准备让我怎么负责?”突厥与大隋平息 战火多年,总不至于为这点事儿再动干戈吧。 “校军场乃军事重地,由不得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战御寇一板一眼, 公事公办地答复。 “你要拘禁我?”她眨一眨明眸。 战御寇锐利地扫过她细致的眉眼,毅然道:“不错,我会将此事上呈,没得 到圣上允许,你不能回突厥。” “你——” 宇文札正愁难以脱身,闻言猛地忆起昨夜老父之语,不禁转忧为喜,咧开大 嘴奸笑,“战将军,你又何必惊扰皇上?即便你不上奏,响铃公主目前也不会回 突厥。”顺势俯首帖耳,低语:“响铃公主此番前来,圣上已有意撮合她嫁到大 隋,以续两邦宿世之好。所以嘛——”扬眉讪笑,“你不必担心公主会泄漏大隋 军事的机密。” 战御寇阴沉的脸在听罢宇文札的话后更加难看,他缓缓松开禁锢着宇文札的 大掌。 其其格睁大杏眼,“你们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公主。”宇文札不怀好意地瞥一眼战御寇,来到她身侧打哈哈:“你刚来 大兴城,一定有许多好玩的东西还没见,当然不能草草离去呀。姑娘家看看这个 校军场也是贪个鲜,还能瞧出什么‘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儿?是咱们战将军太 严肃,不解风情,他就是石头脾气,又臭又硬,别见怪呵。” 其其格英眉一掀,不服输道:“谁说姑娘就不能平天下?你们大隋的女子不 可轻易露面,可我们突厥不是这样。试问哪家的女儿不善骑射?”朝对面的男人 说:“战大将军,可否让我一用你的钩镰枪?” “枪?”战御寇不明所以,静待下文。 她挑衅地一勾红唇,“怎么,怕本公主拿到钩镰枪,而你这回又不便偷袭, 担心压不住我?” 战御寇对这番话燃起一丝从未有过的兴味,甩手把随身的钩镰枪抛给了她, “谅你也没这个本事。” “是吗?”其其格嘴角微扬,“将军枪法厉害,世人皆知。不过,会者未必 精于教法。你适才给军汉演练枪法,几乎是一招一式手把手教,但他们又记得多 少?” “为学者必循序渐进。”他淡淡地道。 “不求成效?”其其格咯咯笑,“你们这些汉将就是死心眼。大草原上的族 人相信,万事万物皆有定数,人要顺应它,就须用心体会,而非强加在身——功 夫不一定要有固定的招式和套路,因为感应最重要。”一挥那根沉甸甸的钩镰枪, “要我说,你刚才那套枪法不如编成顺口溜,让人记着倒快。” 宇文札阴阳怪气地问:“顺口溜?” 其其格懒得理会他的讽刺,径自按记忆中战御寇所使的枪法演练—— 伴随着艳丽动人的身姿,紫金铃叮铃铃直响,摄人心魂。 战御寇的目光锁着那翩若惊鸿的倩影,心头慨然: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能 把他那根百斤重的钩镰枪拿起已是不易,更别说这样舞动如飞—— 她不只拥有绾娘的纤柔,体内更淌着突厥人狂野的血液。 战御寇神经紧绷,自我挣扎着不愿睁眼去看少女。因为,她始终在提醒着他 失去了的爱人。 “四拨三钩通七路,共分九变合枪出。二十四步挪前后,一十六翻大转熟。” 其其格收招定式,面染红霞,轻喘道:“我这样做,是不是比你说得更容易记呢?” 战御寇抿抿削薄的唇,这一次毫不吝啬赞赏:“的确不错,你能过目不忘, 实属难得。”臂肘微扬,掌风立即将钩镰枪卷回到自己手中,而后头也不回地拂 袖离去。 “喂——”其其格莫名其妙地望着他高大孤僻的背影,满腹疑猜。他不是不 让她走吗?怎么又甩甩袖子自去了? 宇文札一扯她宽大的袖口,挤眉弄眼道:“公主,还不趁这会儿快走?待会 儿那家伙一反悔,麻烦着呢。”他不是怕战御寇,而是带着突厥人前来校军场的 确违了法纪,若是闹到皇上跟前,爹也保不了他! 美色诚可贵,脑袋价更高。 两权相害取其轻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反正,美人一时三刻也不会离开大兴, 没那么快嫁出去,想接近她有的是机会。 打定主意,宇文札一勒马缰,塞到其其格的柔荑内,趁着她心神恍惚之际, 打横抱起那玲珑有致的身子,放置鞍上。 其其格反应过来,恼羞成怒道:“混账!你敢碰我?”一鞭子甩向宇文札。 宇文札吃过一次亏,早有防备,缩身的瞬间猛击马臀。 其其格在马上窄歪不稳,赶忙收手拉缰,俯抱马脖。紫骝马受到刺激,扬翻 四蹄,绝尘而去。 “嘿嘿……”宇文札露出一抹诡异的笑痕,“小丫头,别说碰碰你,日后我 会把你的整个人都揽下,你等着觉悟吧。” 夏风不起波澜,却荡起一丝涟漪。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