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你为什么把晴雨的诗稿都丢到池塘里去?回答我!” 十三岁的醒冬和八岁的宁昭阳站在曲桥上,醒冬责问着宁昭阳,宁昭阳则趴 在曲桥上看着水里嬉戏的鸳鸯,双唇紧抿,一言不发。 “你最近很奇怪,不是把别人的笔砚砸了就是拿墨水涂黑别人的脸,这已经 是第几次了?我都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你是怎么了?为什么要搞那些 恶作剧?告诉我你心里在想什么?是什么惹得你这么不开心这么烦躁?先生说你 课也不去上,红玉说你也不在家看书练字,你跑哪里去了?” “那个女人很讨厌,不就会写几首诗嘛,成天在那里炫耀,我看了火大,教 训教训她罢了。” “晴雨的诗是写得很好,爹也常夸奖她,晴雨的性子也不像你说的那样……” “你的意思是我撒谎了?”宁昭阳双眼冒火地抬眼瞪着醒冬。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你可能哪里误解她了,晴雨的身世你不是不 知道,她父母双亡才来投奔二夫人,她灵惠乖巧,大家都喜欢她,我不明白为什 么你会……” “哼,说到底你就是喜欢她!”宁昭阳转身便走。 “站住!” 宁昭阳脸色阴沉地扭过头来,“宁醒冬!我警告你,我对你客气,你最好不 要惹火我!你再说那女人一句好话看看!看我下次再整她是不是会这么客气?” 醒冬不明白好端端的他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火,就像他不明白,为何乖巧了 许久的宁昭阳会突然又恢复了以前小霸王的本性。 三年前,自从醒冬替他受了大老爷二十藤罚之后,宁昭阳的张狂明显收敛, 只要是醒冬说的话他都乖乖听从,连大夫人劝大老爷骂都没用的事情,醒冬的一 句话就能让宁昭阳安静下来,宁府上下啧啧称奇。这三年来,宁昭阳的脾气已经 改变了许多,他几乎不再闯祸做坏事,但是自从上个月来,他又故态复萌,好像 被压抑了许久似的,开始疯狂发泄。 扔了晴雨的诗稿只是无数恶作剧中的之一罢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本来乖乖地依偎在怀里的小猫咪,却突然伸出利爪去攻击 人。醒冬摸不透宁昭阳的心思,宁昭阳也不再像以前一样对他无话不说。醒冬望 着宁昭阳的背影,他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去,好像要那样径直走出他的保护、他的 牵制,让醒冬感到有一股不祥的恐惧。好像,他会就此失去昭阳似的。 “醒冬哥哥,醒冬哥哥,你在这里啊!找你好半天了!”三老爷的小女儿菊 菊提着裙子飞奔过来,“从明儿起先生要回家去探亲,我们不用上课了,大家商 量着出去玩,你快来罢! “可是天气很热呢!” “那有什么关系,热了正好可以凫水玩。” “菊菊,女孩子不要说这种话。” “醒冬哥哥,你好迂腐哦,亏得昭阳能忍你这么久。”菊菊皱着鼻子对他做 鬼脸,拉着他便走,“走啦走啦,我们商量一下要怎么玩才好。” 醒冬放心不下昭阳,想去找他,但又觉得此刻去找他,他未必肯理会,还是 缓一缓再说。 绿浓走过红桥,看见昭阳坐在阑干上,双腿晃啊晃的,满脸不高兴的样子。 她走过去拍了他一下,笑着道:“天气这么热,一个人在这里发什么呆?其他人 都出去玩了,怎么不跟着去?” “谁稀罕!”宁昭阳脸板得像石碑,心里却为绿浓那句“其他人都出去玩了, 怎么不跟着去”而气炸了,好啊,好啊,都讨厌他是不是?玩都不叫上他!别人 也就罢了,连醒冬也……你有种,宁醒冬! “怎么?跟醒冬吵架了?”绿浓探头看他的脸色, “刚才我碰到醒冬,他在找你呢!说要是见到你的话,让你到绿波堤去,今 儿风大,他们好像是要去泛舟采莲,很好玩的,天气热,湖上会舒服些,你要不 要去?” “谁跟那笨蛋吵架?”他在找他?那为什么刚才他生气离开时他不追上他, 他故意在路边亭子里坐着等了他许久。结果他没来,气得他要死。“我才不要去 呢!泛舟采莲?有什么好玩的?哼哼!我要回去了。”宁昭阳跳下栏杆,忽然又 回头对绿浓道:“哦,对了,襄仁哥哥没几天便要回来了,你准备准备吧!还有, 你最好请个大夫回来看看你这身子,免得到时见到襄仁哥哥,一高兴一激动,晕 倒了可不好哦!” “什么意思?”绿浓在听闻相公要回来时十分高兴,但却听不懂宁昭阳后面 的话。 宁昭阳只是嘻嘻一笑,却不回答她,挥挥手便跑了。 几日后,宁襄仁回家,绿浓果然一高兴一激动当场是倒在他怀里,总之宁昭 阳的话总是不会乱说的,当年他在除夕夜说二老爷那边年后有喜,没半年,一向 没有娶妻之意的宁襄仁竟然就娶了亲。那桩事当年还闹得挺大,只因宁襄仁执意 要娶绿浓为正房,二老爷和二夫人就是不答应一个丫鬟做正,后来还是宁昭阳出 面帮了忙,方才平息了风波,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隔水望芙蕖,芙蕖红灼灼。欲采湖心花,只愁风雨恶!今日芙蕖开,明日 芙蕖老。采之欲贻谁,比侬颜色好!扁舟如小叶,自弄木兰桨。惊起鸳鸯飞,有 人拍纤掌。谁唱《采莲歌》,歌与侬相接。珍重同心花,劝依莫轻折。” 习习凉风从湖面吹来,吹走烦人的署气,吹开绿柳帘帘,吹来荷香淡淡,湖 面上采莲女桂浆轻摇,曲儿悠扬,绿波堤上绿波亭里,醒冬望着不远处几条小舟, 听着传来的咯咯笑语,唇角浮着淡淡的笑意。 “醒冬哥哥,醒冬哥哥——”兰舟劈开绿水滑近亭下,舟上立起俏丽身影, “快来吧!我们采了许多莲蓬呢!” 醒冬探头应道:“你们去玩吧,我再等片刻。” “他要来早来了,不要等了好不好?”菊菊撒娇地道,“我们要找地方烹茶 斗诗,以莲子下茶,你跟我们一起过去吧,晴雨姐姐,你说是不是?” 粉裳的晴雨是个十分秀丽端庄的女子,看着醒冬未语脸先红,爱慕之色藏于 眼底,“就一起去吧?” 醒冬犹豫了一下,“还是算了,你们先去,我再等片刻,若是再不来,我就 自己过去。” “那好吧,你溯游而上,在第一个分岔口拐进去,再行不多久,看到一棵大 榕树就是了,要来哦!” “嗯,晓得了。” 菊菊和晴雨的船划远,醒冬继续等着不知会不会来的宁昭阳。不知他关照过 的人有没有见到宁昭阳,有没有转告他,他会在这里等着他。他虽答应菊菊会去, 但昭阳不来,他知道自己是不会去的。 昭阳最近让他很担心。他有心事,他很容易烦躁,但是他却不肯对他说,让 醒冬非常担心,也很失落。他有些懊丧方才那番谈话,他不够耐心,结果反而惹 得昭阳生气,他明明不是想责备他,怎么说出来的话句句都在责备?明知道昭阳 心高气傲,吃软不吃硬……是不是像昭阳所说,因为昭阳对他客气,对他言听计 从,所以他就下意识用那种非要昭阳听他的口吻说话了呢? “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去?你不是挺喜欢那女人的吗?”嘲弄的童声从绿柳 下传来,宁昭阳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听口吻,似乎是在菊菊和晴雨过来邀请时就 在了。 “昭阳!”醒冬喜悦地站起身,“你来了?我等你许久了。” 宁昭阳撤了撇嘴,“谁要你等?我只是散步路讨,我才不要跟他们玩那种愚 蠢的斗诗游戏,白痴一样!” “可是……”可是都答应了要去的,若是食言………醒冬很为难。 “你要去就去,反正你们从头到尾就没打算叫上我,我去做什么?” “不是这样的,只是找不到你,所以我们才先走的。” 宁昭阳当然知道,他离开绿浓后,至少有二十个人看见他就对他说“大少爷 到处找你,让你去绿波堤,他在那里等你”,听得他烦都烦死了,所以才赏脸过 来看看,这个傻瓜果然在等他,当他看见醒冬拒绝晴雨的邀约,心里其实是高兴 的,只是气着醒冬前面为了晴雨而责骂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罢了。 “昭阳乖,一起去好不好?”醒冬好声哄他。 “不去!”宁昭阳心情不好,不想看见晴雨那女人损肝折肺。他拂袖转身离 去,不信醒冬不跟上来。 果然,背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后,醒冬追上来了。 “好吧,不去就不去,你想去哪里?” 双唇挑起得意的笑容,宁昭阳故意装作很冷漠地道:“我要去绿崖,你陪我 去吗?” “这个时候?”醒冬看看天色,有些为难。 “不去拉倒。” “昭阳,不要任牲。你想去,我明天陪你去,现在太晚了,恐怕会赶不及下 山。” “那就呆在山上看星星好了,难道你害怕?” “家里人会担心。” 宁昭阳火了,“你好烦呢,不去就不去,啰啰嗦嗦这么多,反正我是一定要 去的,你说了不去是不是?好啊,那就不要跟过来,你跟过来我也不会理你的。” 醒冬怎么可能放他一人去?他想找个人捎口信回家,无奈都去榕树那边了, 一个人都没有,宁昭阳又走远了,他只能追上去。 在醒冬的心里,天平倾向谁,其实一目了然,那么多人都及不上宁昭阳一个, 宁昭阳根本就不用吃醋。 守门的齐老灯正在跟新来的感叹:“这雨下得可真大啊!”门上突然乒乒乓 乓响起来。 “谁呀?这么晚了……大少爷?小少爷?你们……你们怎么……” 醒冬和宁昭阳全身湿淋淋地站在门口。虽然是夏天,但被雨淋成这样还是会 觉得很冷,醒冬还算好,昭阳已是全身簌簌发抖,被醒冬紧紧搂在怀里。 “嘘,不许声张,听见没?”宁昭阳瞪起了眼睛。 “昭阳!”醒冬制止宁昭阳,转身对齐老灯道,“不好意思,我们有点儿事 耽搁了,所以回来晚了,不要让人知道,免得老太太夫人担心,知道吗?” 齐老灯连忙点头。 “可否借把伞使使?” “啊,有!有!”齐老灯连忙把自己那把破了个洞的伞供出来,醒冬道了声 谢,搂着宁昭阳离去,破洞里落下来的水全都漏在他的后背上。 “那就是传说中宁府的小少爷吗?果然是貌美如花呢!”新来的站在齐老灯 身后,随着他一起伸长脖子看着远去的两人。 “你要死了,敢这样说小少爷,被听见你就惨了你知不知道?”齐老灯狠狠 地一拳砸在新来的脑袋上。 “好嘛好嘛,不说就不说。喂,旁边那人就是传说中克住了小少爷的妖怪大 少爷吗?不像啊,看上去好和气。” “敢这样说大少爷,”齐老灯老眼眯成了一条缝,抬起左脚,脱下鞋子朝新 来的头上狠狠地打、死命打、打得新来的抱头鼠窜,“敢这样说大少爷,我齐老 灯马上就能让你死!让你死!让你死!”夭寿啊,居然敢小看齐老灯心目中的偶 像,让你死! “醒冬哥哥,我好冷。” “拿着伞。”醒冬将伞递到宁昭阳手中,弯腰将他横抱起来,“抱紧我,坚 持一下,很快就到了。”他一边说着,脚下一边飞奔起来。宁昭阳身形娇小,醒 冬这几年又跟着师父习武,抱着他跑起来丝毫不觉吃力,反而比刚才两人扶持着 走得更快。 宁昭阳双臂紧紧锁住醒冬的脖子,胸膛贴着醒冬的胸膛,从醒冬身上传来源 源不断的热气,蒸红了他原本苍白的脸庞。 “醒冬哥哥。”宁昭阳脸埋在醒冬的脖颈上,轻轻唤道。 “嗯?”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傻瓜,我不喜欢你,喜欢谁?”醒冬只当他又在撒娇。 宁昭阳笑了笑,有些羞涩地咬住嘴唇,脸庞随着奔跑摩擦着醒冬的耳朵,醒 冬这里最敏感,哈地一笑缩了缩脖颈:“别闹,昭阳,你知道我怕痒。” “哦。”宁昭阳此刻乖得像小绵羊。 醒冬抱着宁昭阳回到自己住的院落,蓝儿来应门,看见他们两个的狼狈样, 二话不说先吩咐下去烧洗澡水,找了换洗衣裳,然后才开始骂醒冬。 “……大少爷小少爷同时失踪,这是多大的事儿?中午一块儿出去玩的,其 他人都回来了,就你们没回来,连一声知会都没有,亏得红玉聪明,这事没有捅 到老太太夫人那边去,也亏得今儿老太太夫人没有叫你们过去一起吃晚饭,否则 的话,这宁府不得为找你们两个闹翻天了?小少爷不懂事也就罢了,大少爷你也 跟着胡闹!你是怎么答应老爷的?说你会好好照顾小少爷。管教小少爷,怎么今 儿你倒跟着让人不省心呢?”一直把醒冬骂到臭头。 “呼,醒冬哥哥,蓝儿姐姐近两年来越来越厉害了呢!居然敢这样骂你!都 是你人太好,才让下人都骑上头了!”宁昭阳吐着舌头道。 “她也是关心咱们,是我的错,她该骂。”醒冬想想今天的事情,的确有些 后怕。他和宁昭阳上了绿崖,放完风筝天色果然暗了,宁昭阳吵着不肯回家,非 要在山上看星星,醒冬因为刚跟他和好,便想顺着他让他开心点儿,于是没有坚 持马上下山。结果星星看了没多久,就下起雨来,无奈之下冒雨下山,山路湿滑, 一路上不知有多危险。蓝儿骂得没错,他的确不该做出这种让人担优的事情来。 今天幸好没出什么事,真的出事了,他怎么向待他恩重如山的大老爷交代? “洗澡水好了。”蓝儿进来告诉他们,“一时匆促来不及烧很多水,要不小 少爷跟大少爷一起洗?” “也好。”醒冬爽快地道。分两次洗,只怕有人会着凉,“昭阳,来,快点 儿洗完上床睡觉,不要着凉了。” 醒冬和宁昭阳走进洗澡房,宁昭阳有些扭捏,他以前虽然常常留宿在这里, 但从没跟醒冬一起洗过澡,觉得有些别扭。 醒冬三下两下便将衣物脱了个精光,看见宁昭阳却只脱了上身、两只眼睛滴 溜溜直对着他的下身看。 “怎么了?不舒服吗?脸色这么白?”不光白,还很奇怪那!一直盯着同一 个地方看,还皱着眉头,醒冬开玩笑地道,“看什么看?难道你我有什么地方不 一样吗?快来。” 他率先跳进澡桶里,宁昭阳慢吞吞地脱了衣服,穿着内裤进来,醒冬笑着要 去扯他的裤子,被他紧紧护住不放,“我要穿着洗。” “你还真奇怪呢!”醒冬说着,也不在意,“过来,大哥给你搓背。” 宁昭阳趴在桶上,醒冬的力道不大不小,搓得他舒服地眯起眼睛。然后,他 突然问了句奇怪的话:“醒冬哥哥,男人的那里是不是都一样呢?” 醒冬有些失笑,只当他看到他的那个后又产生什么稀奇古怪的念头,宁昭阳 有很多怪念头根本无法用常人的方式去衡量,醒冬已经习惯了。“这个嘛。应该 是有大有小吧,就像我,我肯定是比你的大喽!你急什么,等你长大了,就跟醒 冬哥哥的一样了!” “这样啊。”宁昭阳的眉头松开来,好心情归来, “醒冬哥哥,我给你搓背。” “你行吗?”醒冬嘴里虽这么说着,人已经趴在了桶缘上,宁昭阳一边努力 地搓啊搓,一边还不停地问:“舒服吗?舒服吗?” “舒服。” “那,我以后都给你搓背好不好?一辈子都给醒冬哥哥搓背好不好?” “那我可担当不起哦!”醒冬捏了一下他的鼻尖,哈哈大笑。 “醒冬哥哥,你以后不要理会晴雨好不好?” “为什么?” “我不喜欢她。 “为什么不喜欢她?” “她看着你的眼神好讨厌!” “我不觉得啊。” “生气了?” “好了好了,我会与她保持距离,但是不理会人家总是不对的,她又没有得 罪我,是不是?” “昭阳,你要讲道理。” “那……好吧!不可以跟她说太多的话。” “昭阳,你长大后绝对是个大醋坛呢!啊,错了,现在就是了,你未来的娘 子可是要辛苦喽!” “你说什么?”宁昭阳将毛巾砸在醒冬头上,醒冬放声大笑。 热气腾腾的洗澡水,蒸腾着醒冬和宁昭阳的单纯快乐。那时的醒冬,那时的 宁昭阳,青青少年,无忧无虑,纵是情窦初开,也是懵懵懂懂。 “昭阳!你为什么欺负昭德和昭义?” “不过是脱了他们的裤子,算得上欺负吗?有没有搞错,他们都比我大耶!” “知道他们都比你大,他们都是你的兄长,就要尊敬他们,为什么……” “我说他们都比我大不是那个大的意思,是那个大的意思啦!” “你在说些什么?” “啊呀,跟你说你也不懂,算了算了。”宁昭阳不耐烦地离开醒冬,讨厌, 正烦着呢,不想听醒冬唠叨。 奇怪,为什么其他人都跟他不一样呢?八岁的宁昭阳很认真地烦恼着。 “醒冬哥哥,醒冬哥哥!”十岁的宁昭阳飞奔过庭院,冲出大门,一下扑到 正要上马的醒冬身上,紧紧抱住他。“你又要偷偷溜走!坏蛋!坏蛋!坏蛋!又 不跟我说一声就偷偷走掉,我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他气得拳打脚踢,泪水在 眼眶里转来转去。 醒冬叹息了一声。十五岁的醒冬已经出落得魁梧挺拔,俊朗的脸庞褪去稚气 后,变得坚毅迷人。而十岁的昭阳却依然矮矮胖胖的,跟醒冬十岁时差远了。 “你就是每次都这样,我才不敢告诉你啊!我跟三老爷学做生意,难免要出 远门,不然怎么长见识学东西呢! 昭阳乖,别闹了好不好,这么多人看着多难为情,嗯?我会常给你写信,你 要给我回信,别让我担心你,好吗?“ “你不要再跟三伯父出去好不好?为什么要跟三伯父学做生意?为什么不能 一直留在家里陪我?” “昭阳……”醒冬不知如何跟他解释,他不可能陪伴他一辈子,没有长大的 醒冬可以,但十五岁的醒冬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陪伴在他的身边,十五岁的醒冬 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未来,十五岁的醒冬己经没有权力再无忧无虑懵懵懂懂过日 子了。 只是,让他如何跟宁昭阳解释? 他每出一次远门,宁昭阳就要跟他哭闹一阵,让他每次都走得满心愧疚;他 每出一次远门,宁昭阳就要跟他怄气许久,让他走得牵肠挂肚。到后来,醒冬都 不敢再告诉他何时要出远门,但是如果不幸让宁昭阳知道的话,就会出现上面的 场景,宁昭阳是不管场合不管旁人眼光的,他虽听醒冬的话,但只有这一件事情 上,他死也不依从,无论醒冬如何好言相劝,他就是不肯罢休。 “我要跟你一起去!”宁昭阳每次都说这句话。 “昭阳,你再这样,我真的生气了,那样的话,我出海后就不回来了!”醒 冬每次也只能祭出这个法宝。 “呜呜呜,醒冬最讨厌了!我这辈子再也不要理你了!” 宁昭阳到最后都是站在门口哭着目送醒冬离去,而醒冬每次都是在马背上频 频回首离他而去。 “他们兄弟俩感情太好,好得让人……”大夫人担忧地对老太太如此叹道。 “他们从小在一起,昭阳只有醒冬一个哥哥,感情好一点儿有什么错?”老 太太不以为然。 “只是,我怕昭阳再这样下去……”大夫人吞吞吐吐。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送昭阳去京城老爷那里念书,他的程度在这里已经没有先生可以教他 了,这件事情我跟老爷商量过,老爷也是赞同的。” 老太太发怒了,“跟观砚商量过!好啊,都瞒着我,知道我最喜欢这个孙子, 知道我没几年好活了,你们还要将他从我身边带走,你们都安的什么心?” 于是这件事情便作罢了。 当醒冬回来时,昭阳还是每日粘着醒冬,在醒冬走时还是哭闹不休,大夫人 什么都没说,只是暗自叹息。 一年后,宁昭阳十一岁。老太太在睡梦中安详地走了。 大老爷二老爷从京城赶回来奔丧,三老爷和醒冬在海外,半年后回来时,宁 昭阳已经被大老爷带去京城。这一次,醒冬没有见着昭阳,再度离家时,也没有 昭阳的哭闹怄气,再也没有昭阳站在门口哭着目送他离去,但醒冬还是习惯地在 马背上回头望去,发觉门口站着哭泣的昭阳只是他的幻觉时,他的心里感到了深 切的失落。 跑了两年海上商运之后,醒冬不再出海,因为三老爷莫名失踪,大老爷和二 老爷都在京城,宁家的生意、宁府的维持无人能接,醒冬只能回来一肩揽下。 十七岁的醒冬肩挑大任,纵然有宁府的背景,但商场上又有多少人肯服这十 七岁的小子?又有多少人想要借机打垮宁府?十七岁的醒冬又是经历了多少艰辛 才稳住了宁家的生意,又是经历了多少磨练方才让旁人对他刮目相看、方才让旁 人见到他时真心地称呼他一声“宁少爷”? 而这一段时间,从十七岁到二十岁里。醒冬的成长变化,身边都没有宁昭阳 的陪伴,甚至,他几乎快要被艰辛的责任折磨得忘记了曾经有那么一个男孩,在 初次见到他的时候,拿杯子砸了他的脑袋,骄傲地命令他,他说什么他都要乖乖 听着,他叫他做什么他都要乖乖去做;他都快忘记了,曾经有这么一个男孩,站 在漫天烟花下,教他如何说贺辞去讨红包;他都快忘记了,曾经有一个男孩,因 为他被打得遍体鳞伤而哭得稀里哗啦;他都快忘记了,曾经有一个男孩,一边给 他搓着背,一边对他说:我以后都给你搓背好不好?一辈子都给醒冬哥哥搓背好 不好?他都快忘记了,那个站在门口哭肿了双眼叫着一辈子都不要再理睬他的男 孩,他真的都快忘记了,他以为他都忘记了。 直到他重遇宁昭阳,在大学士府里红梅树下见到正仰头折枝的宁昭阳,那些 以为忘却了的回忆却像洪水般涌进脑海里,让他张口不能言。 于是,宁昭阳察觉有人在旁,转过头来。 于是,笑容如同滴落宣纸的墨汁,层层晕开,由浅至狂。 他蓦然丢开那支红梅,朝他飞奔过来,却又突然在离他几米远处停住,脸上 带着笑容歪着头望着他,唤道: “醒冬哥哥!” 五岁的、八岁的、十岁的、十五岁的宁昭阳在醒冬面前重叠,叠成在眼前的 这个美少年—盈盈唤着“醒冬哥哥”的宁昭阳。 经过了这么多年,始终在脑海里占踞盘旋的那个名字,终于经由醒冬干涩的 喉咙散发了出来。 “昭阳。”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