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少爷,小少爷? 随从小心地观察宁昭阳的脸色,只见他绝美的脸庞上没有丝毫表情,双目痴 痴地凝望着湖面。这湖到了夏天便会长满荷花,现在雨水刚过惊蛰未到,,湖面 上空荡荡的,有什么好看的?小少爷却坐在这绿波亭内一坐就是一个时辰,不动 也不说话,真是有些怕人呢! 小少爷自从大病一场后,就变得不爱说话,当初那么活泼的一个人,现在变 得整日没有一句话,是不是病坏脑子了呢? 说起来,小少爷还真是差点儿就死了呢!莫名其妙吐了那么多血,昏迷不醒, 连宫里兰雪娘娘派来的御医都束手无策,私下告诉老爷夫人要有心理准备,夫人 哭得死去活来,寸步不离病榻,简直都要疯了,嘴里胡言乱语说着“都是我的措, 都是我的错”,还动不动就拿脑袋去撞床柱,把老爷吓得要死。 眼见不行了,到了第五日他却突然流下一行泪,叫了声“醒冬哥哥”,便睁 开了眼睛。夫人欢喜过头,竟然晕了过去。 宁昭阳醒来后便要东西吃,给什么吃什么,给什么喝什么,乖得让人心疼, 只是他甚少说话,又常常发呆,像个美丽的玩偶一般,生气似乎从他的身体里被 抽走了。 等病痊愈了,他向老爷夫人提出要出外散心,夫人先是不肯,后来又同意了, 眼泪汪汪地问他要去哪里,他回答:“不知道,只觉得心里堵得慌,随处去走走。” 夫人送他出门,欲言又止。 宁昭阳只带随从一人,挥挥衣袖头也不回而去,夫人倚在门上目送他远去, 哭肿了双眼。 一路走过许多地方,随从只觉得自己跟一个行尸走肉在一起游山玩水。小少 爷的魂魄常常一不小心便丢失了,随从总是有种害怕,害怕第二天一醒来,小少 爷就已经仙逝了。大家都说小少爷是仙人转世,来尘世间受一趟轮回之苦便会回 归天庭;又说小少爷那场大病后,捡回了一条命,是心愿未了,若是了了心愿, 弄不好便走了。什么传说都有,随从先是嗤之以鼻,到后来竟然越来越信。他这 一路上一直试图跟小少爷说话,都不得回应。二十几日相处下来,说的话不超过 三句。所以随从一见宁昭阳发呆,便会忍不住叫唤他,只怕他真的突然就魂飞而 去。 小少爷这个样子,还真的越来越像仙人了,这么削瘦,风一吹就倒了,唉。 随从见宁昭阳不理睬,便自说自话下去:“小少爷到了老家,可要回家一趟? 这么多年没回来了,家里老爷夫人小姐少爷都想念得紧吧?大少爷也已经到家了 吧?少爷难道不想去见见大少爷?” 听说小少爷跟大少爷感情最好,随从想若是能够骗得宁昭阳回一趟宁府,让 大少爷想想办法治治小少爷这痴病,或许就好了呢!私心底下,从老家跟随老爷 上京这么多年,都没有机会回来的随从,好不容易回来了,总不能过家门而不人 吧?家中虽然已经没有人了。但爹娘的坟也该去扫一下才是。 宁昭阳突然起身走下绿波堤径直离去,随从已经习惯他这样,连忙牵了马跟 随上去。 一路走进城里,随从的嘴唇就越咧越大。有希望了,朝这个方向再走下去, 可就是要回家了呢! 前方宁昭阳忽然停了下来。随从连忙靠上去,却见他停在一个买瓷器的摊子 面前,正专注地看着某样东西。那摊子上的东西都是便宜货,做工粗糙,随从不 明白有什么东西可以吸引少爷挑剔的目光。 宁昭阳从摊上拿起一对瓷娃娃,那瓷娃娃一个身子微偏,倚在另一个身上, 满是娇憨神态。宁昭阳看着那磁娃娃,脸上泛出淡淡的笑容,好像想起了什么幸 福往事。他也不问价,丢了二十文钱在摊子上,拿着那娃娃径直离去。 被宁昭阳许久未曾展露的笑容惊呆了的随从连忙大呼小叫地追卜去,要死了, 还以为会保持那天字一号表情到人土的小少爷居然笑了呢,夫人知道的话不开心 得哭起来才一怪!发生什么事情了? 傍晚时分,随从和宁昭阳站在宁府门前,随从热泪盈眶,终于,终于还是回 来了。 一个下午,他跟随小少爷走遍了全城,小少爷那种架势,好像要将这城绕一 遍重温某些回忆便离去的样子,让随从越走越心凉,几乎都要哭出来了。当小少 爷踏上前往宁府的那条石板路时,随从还不敢相信自己可以回家给爹娘扫墓了。 小少爷走得那么缓慢那么犹豫,好似随时都会转身离去一般,走得随从心惊肉跳, 嘴里喃喃祈祷:别回头,一直走,别回头,一直走……都快以为自己也疯了呢! 所以当两人好不容易站在宁府门前,随从还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小少爷终于要 回家了! 小少爷在门口站立了已经有一刻钟了吧,就那么一会儿仰头一会儿垂头,徘 徊两步叹口气,天老爷啊,真是急死人了。到底进不进去呀?随从虽然着急,但 也不敢吱声,只怕一开口坏了少爷的挣扎,转头走了岂不功亏一溃。 只是,进个家门有这么难吗? 大门推开,有个人手拎大红灯笼走出来,看见台阶下站立的人,突然愣住了。 双眼瞪得硕大无比,几乎快要夺眶而出。 “小、小、小、小少爷?是您吗?”齐老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五年 未见的小少爷居然一声不响地回来了,他揉了揉眼睛,再使劲眨眨眼皮看过去, 可不是小少爷吗?“我的天哪,大少爷若是知道不乐疯了才怪!还不快通报进去, 小少爷回家了,去告诉大少爷啊!傻了啊你?”齐老灯骂着别人,自己却垂下泪 来,“小少爷,怎么不进来啊,快进来快进来,你来得可真巧啊……” “那是什么?”宁昭阳瞪着他手中的大红灯笼,瞪着上头大大的喜字,原本 就苍自的脸色更加白得几乎透明起来。 “这个啊,”不明就里的齐老灯咧开了大大的笑容, “是大少爷要成亲了啊!小少爷回来得正好,正赶上大少爷的好日子啊! 宁昭阳回家了。宁府最最得宠的小少爷回家了。 “大少爷,今晚在聚欢堂给小少爷摆洗尘宴,您也该准备准备,时间差不多 了。” 服侍醒冬多年的蓝儿走进来,看见醒冬还在窗前发呆,忍不住皱眉。大少爷 这是怎么了?打从京城回来后就变得怪怪的,常常见他发呆,简直是魂不守舍, 蓝儿真想问问看他,去了趟京城,是被哪个狐狸精给把魂勾走了? 害得晴雨小姐不安地来问他,大少爷究竟是怎么了?她哪知道?只知道大少 爷那样,谁见了都担心。 真是奇怪,大少爷和小少爷以前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怎么这趟小少爷回来, 却不先来看大少爷?而大少爷也一点儿都不急着去见小少爷?难道五年的时间让 大少爷和小少爷都变了不成?看情形,大少爷这趟京城之行,和小少爷也没有臆 想中的那么开心吧? “大少爷!”蓝儿提高声音喊。 “嗯?”醒冬回过头,一脸茫然,“什么事?” 蓝儿忍不住叹气。大少爷最近常常叹气,没人的时候就一声接一声叹气,怕 是传染给她蓝儿了吧? “我说,今晚在聚欢堂给小少爷摆洗尘宴,大少爷也该准备准备,时间差不 多了。” “我知道了。” 蓝儿出去做事,片刻后回来,醒冬还是站在原地,还是在发呆。 “大少爷您这是怎么了?怎么还在发呆,该换衣裳了。”蓝儿忍不住将他拉 离窗户,外头有什么好看的?看得这么痴迷?蓝儿探头张望了一下,不就是些树 吗?蓝儿翻出衣裳一边替醒冬更换,一边唠叨,“我说大少爷,您也收敛一下行 不行?您要发呆蓝儿是管不着,但是待会儿您若是见了小少爷还这副样子,不是 叫小少爷担心么?” 醒冬身子震动了一下,没做声。 “看看您,瘦成这样,前几月做的衣服都快大得不能穿了,小少爷见了还以 为蓝儿没有照顾好您呢!” “我没事。”醒冬低声道。 “还没事?您这是没事的样子吗?”蓝儿气起来,还要唠叨,抬眼看见醒冬 的神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而又担优地道:“我是不知道大少爷您在烦恼 什么,但是请大少爷为宁府这上下几百号人着想,保重自己身子,您若是有个什 么三长两短,我们可怎么办?”说着眼眶一红,话语便呜咽了。 “我没事。”醒冬再道,他站起身,对着蓝儿笑了笑,“真的。我走了。 蓝儿目送他离去,心里不知为何总是踏实不下来。 大少爷的神情,为何那么悲伤呢?虽然在笑,却让人看了心酸。 醒冬缓步朝聚欢堂走去,他走得很慢,在路过心执院时停了下来,心执院的 门开着,里头空荡荡没有一棵树和草。 他怔怔地立在门口痴痴地朝里望着,有盏灯亮着,不知是不是昭阳在里头? 这个人原本应该是死掉的,他之所以会复活,是专程要来害我的……现如今 只有一个法子,只要他起毒誓在我有难时救我…… 我宁醒冬发誓,宁昭阳若是有难,我定会相救,若是食言,五雷轰顶粉身碎 骨。 你给我听好了,日后在人前,我称你为醒冬哥哥,那是叫给我爹听的,但是 在人后,你要称我为小少爷,明白吗?我说什么你都要乖乖听着,我叫你做什么 事你要乖乖给我去做,若是惹得我不高兴,我有的是法子整治你。 是,小少爷! 他想起宁昭阳趾高气昂说话的样子,想起自己第一次称呼他为小少爷,昭阳 得意洋洋的样子,唇边不禁露出淡淡的笑意。 “大少爷?”有个丫鬟走出来看见他,惊讶地道, “您找小少爷吗?小少爷已经去聚欢堂了。” 醒冬转身离去。 他走过绿廊,空荡荡的走廊里回响着宁昭阳得意的声音:你知道我儿岁就能 将《千字文》倒背如流的?是倒背哦!要不要我教你诀窍,保证你一晚就能把整 本书背下来。 结果呢?结果他把他骗到梅园挨了一夜的冻,结果两个人都冻病了,结果昭 阳跑来跟他抢药喝,冰凉凉的脚丫子贴在他的肚子上,还骗他一碗药两人喝,结 果他先喝了半碗,昭阳那半碗经由昭阳的嘴又全灌进了他的肚子里。 那是昭阳第一次吻他,也是他和昭阳之间惟一的一次。 醒冬走过勺香院,想起那年二老爷从洛阳定制的烟花,在那满天烟花下,昭 阳一字字地教他说吉利话去讨红包,又把自己的红包送给他,结果却让他不开心 不理睬昭阳,他那个时候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呢! 醒冬路过曲桥,仿佛看见昭阳趴在曲桥上,因为将晴雨的诗稿丢进水里而被 他责骂的样子。 哼,说到底你就是喜欢她!你再说那女人一句好话看 看!看我下次再整她是不是会这么客气? 昭阳气呼呼的样子浮现在眼前,那个时候的他哪知道 昭阳竟是在吃醋,只当昭阳调皮。满宁府没人敢骂的宝贝小少爷,只肯被他 骂。为了他,原来她一直都在忍耐。 醒冬哥哥醒冬哥哥!他仿佛看见十岁的昭阳飞奔过庭院,冲出大门,一下扑 到他的身上,紧紧抱住他。你又要偷偷溜走!坏蛋!坏蛋!坏蛋!又不跟我说一 声就偷偷走掉,我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 那个时候的他。因为意识到自己不能再住在宁家无所事事而决心跟二老爷学 做生意,每次出远门昭阳都会拼命哭闹不让他走,而他每次都狠心地离她而去, 结果等他回来后,昭阳已经走了,这一走就是五年,音信全无。 音信全无的五年呐!再见面时,五年的距离在昭阳心里他的心里,似乎从未 存在过。 宁夫人将他写给昭阳的信全都截走了,却截不断他和昭阳之间的孽缘。他想 起宁夫人跪在他面前给他磕头,哭着求他离开昭阳,想起他连一声再见都没有说 就那么离开了昭阳,就心如刀绞。 他在归途中病倒,是不堪折磨啊!不堪他和昭阳之间的回忆无时无刻不像现 在这般在脑海里不断闪现,没日没夜,不堪他对昭阳的思念随着每远离昭阳一步 就越发清晰地折磨着他;不堪承受他的离去是对昭阳最大的背叛;不堪承受他竟 然爱着昭阳的事实。 昭阳对他的爱,从小便有了,而他呢?他却一直懵懵懂懂地承受着昭阳的爱, 直到他离开了昭阳,直到他相思成疾,直到他病得半死,病得一只脚已经踏进了 鬼门关,病得他已经想要放弃不想再苟活于世时,他才发觉如果不能拥有昭阳的 话,就算舍弃生命也是无所谓了。 他是想就那么死了算了,但是他却没有死,他又活过来了。 于是他回来,回来承担宁府上下几百号人的责任,回来承担给予晴雨的诺言, 回来兑现对宁夫人的承诺,此生不再见昭阳,用这么大的牺牲来还宁老爷当年对 他的救命之恩,来换取宁家的脸面和太平,他的心已经死了,只剩对昭阳的回忆 不停地散播在这个巨大的宁府里,散播在每个角落每寸他走过的土地,让生活其 中的他,好像被关在一只巨大的牢笼里的困兽。 他已经心如死灰。在他以为可以就这样行尸走肉地度过余生时,昭阳出现在 了他的面前。她回来了,回来破坏他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摇摇欲坠的决心,回 来摧残他的心他的脑他的理智。 前有对晴雨的承诺,后有他和昭阳之间的重重阻挠, 在世人眼里,他们是两个男人,是两兄弟,宁夫人说得对,这种事情传出去。 他和昭阳往后怎么做人?宁府丢不起这个脸。即使昭阳恢复女儿身,他和昭阳兄 妹关系始终难以抹煞,他和昭阳是没有未来没有希塑的。他和昭阳是不可能的, 一辈子都是不可能的。 醒冬哥哥。 嗯?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么? 傻瓜,我不喜欢你,喜欢谁? 年少的单纯对白在耳边浮响,那是多么单纯无知的岁月啊,如果可以,醒冬 愿生命永远停滞于那个时刻。那个时刻里的醒冬,拥有完全的昭阳;那个时候的 昭阳,也拥有完整的醒冬。 醒冬靠在廊柱上,眼里流出了绝望的泪水。 “大伯伯和大伯母居然不回来参加醒冬哥哥的婚礼,真是太奇怪了,怎么说 他们都是最重要的长辈呀!”菊菊心直口快地埋怨,被二夫人喝止。 “菊菊,怎么可以这么说话?昭阳不是说了吗,大夫人重病缠身,无法长途 劳顿,大老爷忙于朝政实在脱不了身,所以委派他回来参加婚礼吗?到时候再让 醒冬和晴雨上京一趟拜见大老爷和夫人,不就行了?” 菊菊还是有些不服气,嘟着嘴巴。 二夫天对着昭阳笑着道:“昭阳越长越俊了,今年也有十五了吧?有没有喜 欢的姑娘?” “像他这种比女人还漂亮的长相,哪个女人敢嫁给他,自己都自卑死了。” 又是菊菊的快嘴巴,说得满堂哄然大笑。 于是在这片轰笑声中,醒冬走了进来。 “在说什么笑得这么开心?”他笑着问道。 宁昭阳看见他,立刻一眨不眨地盯着醒冬,醒冬却只是随意向她投来一瞥, 便迅速将目光移开,走到晴雨身边坐下,晴雨望着他,脸上满是仰慕之色。宁昭 阳的眼眸黯淡了,唇角的笑容消失了。 醒冬举起酒杯对着昭阳笑着道:“我晚到了,罚酒三杯。” 三杯酒转瞬下肚。 “给昭阳洗尘,我饮三杯。” 又是三杯下肚。 晴雨见他喝得猛,娇嗔地夺走他的杯子,“病刚好,这样喝酒伤身。” 醒冬哈哈一笑,握住晴雨的手,“你关心我,我心里明白,听你的就是。” 他夹了一筷子菜到晴雨碗里,“你太瘦了,多吃点儿。”他说话时看着晴雨的目 光满含温柔宠溺。他给晴雨倒酒递茶,关怀备至,细心呵护,晴雨的笑容始终就 没落过,脸上的红晕始终就没消失过。 宁昭阳看着他们两个,她的手在桌下握成拳,指甲扎进了肉里,流出血来。 醒冬每多看晴雨一眼,她的心就多痛一分;醒冬每多对晴雨笑一下,她的唇色就 苍白一分;醒冬每多靠近晴雨耳边说一句话,她的指甲就更掐入掌心一分。她看 着醒冬和晴雨恩爱,内心犹如被凌迟般痛苦;她坐在席间,只觉得好像坐在油锅 里煎熬。 “哟!我说晴雨姐姐、醒冬哥哥,你们要恩爱拜托关了门再来行不行,大庭 广众之下,你们知不知羞啊?”菊菊最爱损人,自然不放过每个机会嘲弄醒冬跟 晴雨。 醒冬却只是哈哈一笑,丝毫不以为意。 宁昭阳见他如此,泪水差点儿滑落下来。 她听闻醒冬要成亲,一口气苦闷难抑,竟然吐血晕倒;她病得一条腿踏进了 鬼门关,也是为了他才重回阳间;她挣扎了那么久,终于还是来到他的面前,只 是想问他一句话:你当真要娶晴雨? 现在,她看着他,只希望自己没有踏进宁府过。醒冬哥哥有了晴雨,对她竟 然如此冷淡漠视。难道正如娘所言,从头到尾……从头到尾都只是她一厢情愿追 着醒冬跑,醒冬对她除却兄弟情分外,再无其他? “哦,对了昭阳,醒冬的婚事订在五天后,虽说是专门找人算的吉日,但还 是想让你测一测,那一日究竟好还是不好?”二夫人想起宁昭阳百发百中的预言 能力,便将这件事情向他请教。 宁昭阳差点儿就要哭出来了。心爱的醒冬哥哥要娶别的女人,她竟然还募帮 忙算吉日?所有的人都看着她,满怀期待,连醒冬哥哥都在看着她,他也希望那 个吉日能够令她和脚雨白头偕老子孙满堂么? 宁昭阳看着醒冬,醒冬却将头偏开。宁昭阳的心迅速坠落,摔成了碎片,在 心里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死板地在说:“五日后不是好日子,最好延一日,惊蛰那 日最好,保证诸般胜意瑞气呈祥子孙满堂白头偕老。” 众人听她这么一说,丝毫没有疑心。 “既然昭阳这么说,那便延迟一日,好不好醒冬?” “我没意见,一切听凭姨母安排,晴雨,是不是?” 醒冬的声音淡淡的,一贯的斯文有礼,温柔体贴。 泪水朝眼底涌来,宁昭阳连忙垂下头去,没有看见醒冬朝她投来的一瞥里饱 含再也无法掩饰的痛楚。 “我觉得有些累,想早点儿歇息。”宁昭阳匆匆离席。 没人察觉她的异样,只有醒冬。 他的心痛得好似被地狱之火在炙烤,他一杯接一杯地饮酒,他的脸上带着笑 容,他跟所有的人说话,他对着所有的人笑,但是他的心,却早已不在这里了。 如果可以,还是不要这颗心的好,这颗已经完全属于昭阳的心,多跳动一下,就 是多一下的折磨。 蓝儿走进书房,醒冬坐在里头怔怔出神。 “大少爷?”蓝儿轻声唤他,他没有反应,继续出神。 蓝儿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只见醒冬双目凹陷,胡子渣渣,全然没有往日的俊 朗。 “蓝儿,”醒冬忽然开口道,“你猜三老爷当年为何要走?” “大少爷,您问这个做什么?我怎么猜得到?” “三老爷他啊,是为了一个女人才走的。他一直很不快乐,有一日他喝醉了, 跟我说,说他负了那女子十年,那十年里,他每一天都好像生活在地狱里一般的 痛苦,他说他再也忍受不住,若是不走,他只能死了。” “你说这些做什么?”蓝儿心生恐惧,颤着声问。 醒冬抬起了头,双目中突然垂下泪来,“三老爷捱了十年,我却一天都捱不 住,若是不能和她在一起,我宁愿现在就去死。”他这样说着,张口呕出一口血,, 把蓝儿吓得尖叫了起来。 “大少爷!大少爷!我去喊人来!” “不用!”醒冬捉住她,喘息着,“不许惊动旁人,我没事。” “这样还没事,怎样才有事?您这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好好一 个人,怎么去了趟京城回来后,魂就没了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您就要跟晴 雨小姐成亲了,怎么还说这种话做这种事情呢?您这样子如何对得起二夫人,对 得起晴雨小姐?” 醒冬凄然地笑蓑道:“你放心好了,我决计不会对不起她们,我纵然再喜欢 那个人,又能如何?我纵然喜欢那个人喜欢到连命都可以不要,又有何用?终究, 我是不能和她在一起的。”他说得全身颤抖起来,用手掌捂住脸,低低地哭泣起 来,一副压抑许久终于全盘崩溃了的样子。 蓝儿没料到大少爷这么坚强的人,竟然也会哭泣,而且哭得那么伤心,哭得 那么痛苦,他那么憔悴那么绝望甚至吐血,都是为了那个人,若是不能和那个人 在一起,他甚至宁愿现在就死。 蓝儿怔怔地看着无助哭泣的大少爷,心里头十分害怕,她只能去找宁昭阳。 除了宁昭阳,她不知道还能找谁。 “小少爷病了。”丫鬟对蓝儿说。 大少爷病了,小少爷也病了,这宁府到底是怎么了? “让她进来。”宁昭阳在里头道。 蓝儿走进去,见宁昭阳倚在床上,面色苍白,瘦得下巴都尖了。 “有事吗?”她轻声问,那声音轻得好似风儿飘过。 “小少爷,您劝劝大少爷吧,再这样下去,我怕他会支持不了的。大少爷自 从生了那场病后就变得有些古怪,这两日越发厉害,他原本发发呆也就算了,现 在竟连觉都不睡了,整日茶不思饭不想,刚才我去看他,他竟然胡言乱语,跟我 说什么他一天都捱不住了,若是不能和她在一起,宁愿现在就死去之类的胡话。” 蓝儿说得流下泪来。 “他当真这么说?”宁昭阳因为这句话,清冷的眸子才稍微泛出点儿生气来。 “是啊,说着说着便吐血了,我劝他说就要成亲了他这样怎么对得起晴雨小 姐,他竟然哭起来,说他决计不会对不起她,说什么纵然喜欢那个人喜欢到连命 都可以不要,又有何用。我是听得全然糊涂了,您劝劝大少爷好不好?大少爷的 样子让蓝儿看了实在是很不安,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蓝儿说到这里的时候,只见宁昭阳的唇边浮起淡淡的一抹笑,明明是笑,却 不知为何觉得凄艳无比。 “你不用担心,他没事的。他那条命硬着呢,死了两回都死不掉,他能活过 百岁,我会找机会说说他,放心好了。 她从颈上取下一颗红绳申挂的石头,“把这个送给醒冬哥哥,跟他说,他成 亲我也没什么东西送,这石子随我十年了,能保一生无病无痛,让他贴身戴着, 不要丢失了。 蓝儿有她这番话,方才稍安,垂泪离去。 宁昭阳在床上躺了许久,叫丫鬟进来,吩咐道:“让厨子做几道精致小菜, 备好酒水,然后去请大少爷过来。” 丫鬟离去后,她挣扎着下了床,翻箱倒柜寻找衣服,找出一件红衣穿上,坐 在梳妆镜前细细地将长发梳顺,也不盘,就那样随意披着;又用脂粉口红将自己 打扮得十分美丽,静静地坐在桌前等着。 醒冬的脚步声在外头响起,停在门前,宁昭阳的心随着狂跳起来。 醒冬推门进来,看见她,愣住了,一脚还在外头,就那样僵硬在门口,怔征 地望着她。他从未见过女装的昭阳,男装的昭阳己经够美够夺人心魄了,女装的 昭阳自然是更加震撼人心。 “进来吧,把门关上。” 醒冬坐下来,面对面,隔着一张桌子,看着昭阳,目光难以移开。 她为他夹了些菜放进碗里,水袖滑落,露出一截藕白的手腕。她望着醒冬, 脸上带着笑:“你吃吃看,可还合你胃口?” 醒冬举起筷子吃了几口,见她只是望着他,自己却不吃,便也夹了菜给她: “你也吃。” “醒冬哥哥喂我。”她张开小嘴等着,那憨态仿佛又回到了五岁时的昭阳。 “你……找我有事?” “没事不能找你吗?”宁昭阳轻轻一笑,眉眼里尽是道不尽的勾人。“醒冬 哥哥只顾着跟睛雨恩爱,就忘了我这个弟弟,所以整日里都不过来看我,若是我 不主动请你过来,怕是惊蛰那日才能在婚礼上见着你了吧?”她说的这番话里含 着责备,但却透着无尽的撒娇,醒冬闻言,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被她搅碎了,无法 排遣痛苦,他只能埋头喝酒。 宁昭阳继续说下去:“你那日为何连声再见都没说就偷偷地走了呢?还让人 骗我说你出去了,让我乖乖在家里等你,说你一回来就会来看我,我整日在房里 等着,等得不敢出去不敢睡觉,结果你却走了。醒冬哥哥,你是不是很过分?你 要成亲,也是没有跟我说一声,难道你怕我不让你成亲?你真傻,醒冬哥哥,你 怕我不死心,在我面前跟晴雨演戏,演得那么恩爱,以为这样我就会死心了,是 不是?醒冬哥哥你真傻,你看看你自己,看看你自己瘦成这个样子,你让我怎么 相信你是快乐的?” 宁昭阳探手握住醒冬,眼里闪着泪光,“醒冬哥哥,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你知道我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才来找你的?我以为你不爱我,结果你却为我憔悴为 我流泪为我呕血,你说你一天都捱不住,若是不能和我在一起的话,宁愿现在就 死去,你都说出这种话来了,还想再继续骗我下去吗?你在蓝儿面前说的话,怎 么在我面前就无法说了呢?醒冬哥哥,你抬起头看着我,你看着我,对我说你是 喜欢我的,求求你,求求你告诉我,求求你不要再骗我,求求你!” 醒冬垂着头,泪水掉在酒杯里。他咬着牙摇着头,哽声道:“我不能,昭阳, 我不能,你不要逼我,即使我说了,即使我做了,即使我的心为你而碎了,我们 两个还是不可能的,你放弃吧,你走吧,昭阳,算我求你。” “我不!你想熬下去,熬下去娶晴雨,熬下去生子,熬下去老死,我做不到 你这样!得不到你,我情愿死!” “昭阳!”醒冬大喊着抬起头,望进昭阳决绝的眼眸里,“不要!不要说这 种话,不要,昭阳。”他的心被恐惧撑满,他情不自禁握住昭阳的双肩喊道, “不要这么残忍,不要!” “残忍的是你,醒冬哥哥,你不要我,你娶别的女人,却还要我好好地活下 去,活在这世上陪你煎熬,残忍的人是你!” 醒冬颓然地坐落在椅上,撑住额头。没错,昭阳说得没错,残忍的人是他! 若是昭阳死了,他一个人决计熬不下去的,所以他要昭阳好好活着,却没想过这 是对昭阳最大的折磨。生不如死,他是如此,昭阳何尝不是?昭阳对他的情,源 于比他更早,昭阳所受的苦,比他更多更多。 “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为什么你一定要娶晴雨? 为何你抛不开爹娘抛不开宁家的脸面?我也是女人,你为何不能娶我?就因 为我们是兄弟?早知道当年我死都不认你这个兄长,也没有现在这么多烦恼。 “宁昭阳说到这里时,轻轻叹了一口气,抬起眼看着醒冬,她的泪已经流干,她 的心已经碎了,”晚了,已经晚了,是不是?你不用为难,我叫你来,不是要你 为难,知道你心里有我,我这一世算是没有白来。醒冬哥哥。我只求你亲口告诉 我一句你喜欢我,可以吗?“ 她那样楚楚可怜地凝视着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只要他说出不是的话语,就会 立刻崩溃,醒冬再也按捺不住,伸臂紧紧抱住了她。 “我爱你,昭阳,我爱你,岂止是喜欢,我爱你爱得……”他哽咽着不能成 语,“昭阳,我们下一世再做夫妻,好不好?若我早死,定在奈何桥上等你,你 一日不来,我一日不投胎,你答应我,答应我。” 宁昭阳凄然地笑了。 “我答应你,醒冬哥哥。” 宁昭阳送醒冬,一直送到红桥。蓦然抬首,发觉满目都是薄薄的嫩绿,沿途 杨树、柳树、李树都被淡淡的绿烟朦胧着,刚刚露出芽苞的嫩叶,饱饱地涨着仿 佛吵着闹着要冒出来。更有桃花海棠,芽抱饱满,芽头粉红微露,蓄势待发,到 时一起开出来,必然是满庭嫣红,落英缤纷。 原来,春在不知不觉间早已准备好,只等时机一到,雷声一响,春风一吹, 便要飞满人间。 “就到这里吧。” 醒冬回首,只见她素白衣裳映在一片嫩绿烟红间,淡得似乎一阵风来,便会 消失一般。他忍不住心惊,一把攥住她的衣袖;她扬起笑脸,笑得如此美丽惊人。 “你走吧,答应我,不要回头。”她轻轻一扬手,倚在桥上目送醒冬离去, 像目送丈夫远行的妻子。 她轻轻地唱起歌来:“昨是掌中珍,今似天边月。霜冷红桥梦不成,回首清 笳彻。可羡两鸳鸯,更惜双蝴蝶。 拼把经年怨共痴,挽作同心结。“歌声悠悠地散落在漫天的彩霞里。 醒冬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只见红桥上,宁昭阳倚在栏杆上,红栏白衣,又缥 缈又脆弱。 她最终还是骗了醒冬。她来人间,就这一世,这一世做不成夫妻,和醒冬便 再也无缘了。但是她怎能告诉醒冬?她和醒冬的宿命,从相逢那天起便已经决定 好了的。 醒冬要娶别的女人,而她,也快要死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