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顾翩翩一边无聊地用脚踢着路边渐渐泛黄的小草,一边心不甘情不愿地频频 回头张望。 秋天快要到了吧?她的心也如同这高渺的天空般蓄满了欲萎的赭色。 他,为什么还没有追来? 难道,他对她真的毫无留恋? 她烦躁地咬紧了下唇。 主动离开麒麟楼这个避难所,非她所愿。 但,如果她不这么做,就很可能一辈子弄不清楚南宫麒心中真正的想法。 所以,她要赌一次。 跟自己赌,同时也跟他赌。 赢,赢一生的幸福;输,不过是无谓的生命而已。 下山的小径曲曲折折,虽然是一步一蹭,但也走了好大一段路了。 想起当日与南宫麒共策一骑的旖旎风光,她不由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小脑 袋瓜子开始不自制地胡思乱想起来。 是他真的不在乎她的去留?还是他根本就没有看见她留下的字条? 想到这里,她猛地一敲脑门。 对哦,如果他今天根本就没有去踏雪轩,没有看见那封饱蘸茶水的诀别信。 (为了制造泪水涟涟的效果,她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的呢。)那,该怎么办? 她是不是应该回去确认一下呢? 想到做到,她飞快地转过身来,刚走两步,却又泄气地站定了。 不能就这样回去的,如果,他已经看过信,也已做好了从此与她两不相干的 决定,那么,她再回去,不是自扇耳光吗?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她快快地将朝回走的那几步又退回去。 可是,如果她说是丢了东西呢? 她眼珠一转,开始在包袱里仔细地翻寻起来。 她这么马虎,应该有东西丢在麒麟楼内才对呀。如此一来,她便可以名正言 顺,大摇大摆地回去了。 可是,翻过来,找过去,甚至连身上佩带的每一样东西都检查过了,竟然就 是没有落下一样东西。 一样也没有! 她沮丧地垂下双肩。 看来,她收拾包袱的时间确实是太长了。 走吧,别人不稀罕你呢。 她盯着自己的脚尖,后脚踩着前脚的脚印一步一步向下挪去。 可是,忽然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两双鞋。 脚尖对脚尖,刚好挡住了她的去路。 要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她倒抽一口凉气,转身欲逃。 “顾丫头,你乐不思蜀,怕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可是,教坛里还有人想念 你得紧哪。”那个声音仿佛不是来自人间,而是逃离于炼狱,如夜枭啼鸣,又如 尖利的匕首划过生锈的铁器,那种尖锐的感觉令得她牙根发酸。 “姑姑?你把姑姑怎么样了?”顾翩翩的语气里不由自主地打着颤。 “姑姑?你还记得你有一个姑姑吗?”他冷哼一声。 她心中惶恐,却仍是面露微笑地抬起头来,“属下顾翩翩,见过少教主!” 站在她眼前的人,三十岁左右年纪,穿一领青色长衫,身形消瘦,脸色苍白, 像是终年未曾见过阳光。轮廓嶙峋的脸上,如果不是眼珠还在转动,几乎要被疑 为是一具僵尸。 他不是少教主顾临渊是谁? 他终于还是亲自来了。顾翩翩心中暗叹一声。 顾临渊眼珠微微一转,面无表情地道:“玩了这么些日子,你也闹够了吧? 是不是该跟我回去了呢?” “我不回去!”顾翩翩抗议道。 顾临渊的嘴角抽搐了两下,用一根枯瘦如鸡爪的手指捉住她的肩膀,“是不 是舍不得那个小子?” 他斜眼睨她,分别数月,她的美艳竟更甚从前。 绿衫蓝裙,额上珠链晶莹,再加上秋波流转,娇腮欲晕,实是生平仅见之绝 色。 然而,这个一直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娇美女子,如今却已投入他人的怀抱,他 心中不觉醋意大起,恨恨地道:“顾丫头,从前在教里时,我对你如何,难道你 忘了吗?” 把她从地狱里解救出来,教她武功,给予她独一无二的地位,这些,难道她 还不知足? 顾翩翩缓缓摇一摇头,“你能给我的,不是我要的。” 她要的是什么?顾临渊给不了,南宫麒不见得肯给。 那么,她到底想要什么? 连她自己也迷惘了。 “好,好,顾丫头,我要你看看,你心目的英雄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武林 盟主是吗?正道之君是吗?我便要你看看,看他敢不敢来救你?看他亡命天涯的 时候,还有没有现在这么风流潇洒。”顾临渊苍白的面容上因激动而泛起病态的 潮红。 听着他充满威胁的话语,顾翩翩扬起小巧的下颔,缓缓地将话语置上他的鼻 尖,“你想杀谁,我管不着。只不过——”她眼珠一转,扫过他灰扑扑的脸, “如果麒哥哥少了一根头发,你就休想从我这里拿到任何东西。” “如果我不同意呢?” “那么,我就算死也要拿它去陪葬。” 顾临渊要的其实不是她,而是她手中的圣月令,这一点,她一定会好好利用 的。 “好,顾丫头,不枉我教导了你这么多年。但,你要弄清楚,现在,你们的 命全掌握在我的手中,你凭什么跟我谈条件?” “你以为,我死了之后,你有本事找到圣月令吗?”顾翩翩望着他。 僵硬的眼珠幻化出诡异的色泽,顾临渊判研地打量她几眼,似乎在判断她话 中的可信度,良久,他才咬牙切齿地道:“如果我答应不杀他,你是否就肯交出 圣月令?” “当然。”顾翩翩婉转回眸,嫣然一笑。 顾临渊怀疑地瞪她一眼,“别想在我面前耍什么花招,否则,你应该清楚我 的手段。” “如果表哥没有信心,你大可以不做这个买卖。”顾翩翩出言相激。 顾临渊眼见她神情轻蔑,全没把他放在眼里,心下一横,狠心说道:“好! 我答应你,如果他不惹我,我就不杀他。” 今日暂且放过他,只要哄得顾翩翩交出圣月令,何愁日后找不到杀他的借口? 他的脸上泛起一种晦涩的白。 顾翩翩满不在乎地斜睨他一眼,“我忘了将圣月令放在什么地方了。” 顾临渊一怔,然后头一扬,发出一连串毫无意义的干笑,“啊啊——啊啊— —我说呢,顾家的人怎么会这么容易上当?” “就是呀,还是表哥你了解我。”顾翩翩掠一掠鬂边被风吹乱的长发,满不 在乎地笑道。 顾临渊一时竟看得呆住了,心里对她是又爱又恨。 从小,他就看着她长大,慢慢从一个一无所知的黄毛丫头长成玲珑的妙龄少 女。然而,他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 他看不透她的欢喜里藏着怎样的忧伤,看不透她的乖巧里藏着怎样的仇恨, 更看不透她的笑容里藏着怎样的心机。 “那你想怎么样?” “麒哥哥一日是安全的,便总有让你知道圣月令下落的一日。”顾翩翩俏目 流转,浅笑吟吟。 “莫非,你想让我一辈子做他的护卫?” “那就看你对圣月令究竟有多诚心了。”顾翩翩对他翻了个白眼。 莫怪她太了解这个兄长,实在是他的心思太过单一。 圣月令嘛,她怎么可能轻易拿出来?那可是她的护身符。 她眷念地望一眼天边漂浮的云朵,在心中勾画着南宫麒含笑的俊颜。 下一次吧,下一次看见他,她一定要告诉他。 他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好帅! 问你之心,如若爱我,真心接纳我,就于辰时三刻,会于山下浩然亭,否则, 便永不再见。 翩翩字 接过兰香匆忙送来的字笺,南宫麒的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一片。 “大公子,对不起,奴婢在扫地的时候才在桌角捡到这张字笺,想来是被风 吹落了。”兰香担忧地看他一眼。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辰时已过。”兰香怯怯地回答。 南宫麒闻言,身形一晃,已掠了出去。 几十里的山路,此刻在他眼里,只嫌太长。 好不容易,浩然亭出现在眼前,他一气冲了进去,亭里亭外,亭前亭后,却 是遍寻不见。 “否则,便永不相见。” 这是她写的吗?她也预备这样做了吗? 他脑中纷乱,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支撑不住。 “砰”的一声,他手击在亭柱上,落下片片飞屑。 脑海翻腾过往种种…… 他和她相处的时日不算太短,但,他忽然发现他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 她是什么人?从哪里来?有着怎样的过去?将来又会面临着怎样的危机? 他真的从来没有去关心过。 他以为是他根本不在乎。 其实,他是想逃避。 他逃避有关于她的一切。 难道,他的心里真的把她当作了文绣? 可是,他不是很清楚地知道她不是文绣吗? 他没有和文绣坐看过云海,没有和文绣逛过集市,甚至没有为她担心过。那 些有着欢笑或苦恼的记忆,全都是属于她——顾翩翩的! 文绣若不死,他真会爱上她吗? 这是第一次,他开始对这个问题产生怀疑。 那么,她是否真走了?她又能走到哪里? 他不甘心,不放心,一双锐利的眸子四处扫量着。他多么希望,这只是她无 聊时的一个玩笑而已啊。 忽然,草丛里一块黝黑的物什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轻步走过去,蹲下身来,拂开杂草,是它,没错,这是翩翩的心肝宝贝。 她怎么可能将它遗弃在草丛里? 他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翩翩出事了! 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危险,所以,才用黑铁牌来示警。 莫非……是黑白双煞终于找了来?或者是,青龙不甘心,伺机掳走了她?还 是……她还有更厉害的仇家? 呀!这些,他从未好好问过她。 他懊悔地握紧了铁牌,手心炙如烫烙也浑然不觉。 “大公子!大公子!”远远的,兰香的呼叫声焦急地传送过来。 他猛地一惊,站起身来,赶到兰香身边,“怎么?是不是翩翩回来了?” 兰香摇一摇头,眸中尽是惊慌,“是猎大哥受了伤!” 猎风?是什么人竟能伤他? 他不及细问,一手挟了兰香,展开追云赶月的轻身功夫,一眨眼,已来到大 厅之内。 “大公子!”猎风一见他,翻滚在地,倒头便拜,泣道,“是我没用,我没 有能力保护翩翩姑娘。” 南宫麒的心凉了半截。连猎风都没有办法的人,就非是黑白双煞或青龙之辈 了。那么,翩翩的危险更加深一分。 他镇定地拍拍猎风的肩头,将他扶坐在椅上,这才冷静地说道:“把你看见 的和知道的,慢慢讲来。” 猎风点一点头,神情有些扭捏,“早晨,我看见翩翩姑娘背了包袱慢慢吞吞 地走出门去,便……便远远跟在后面,想看看她要做什么。” “然后呢?”南宫麒假装没有看见他微红的脸,继续问道。 猎风快速抬眼看他一下,嘴巴张了张,却又顿住。他是很喜欢偷偷看翩翩姑 娘不错,但,那完全只是因为她长得像文绣而已。从前,他不敢向文绣表白,现 在,他更不会去奢望翩翩,他只要能远远地看见她,知道她平安快乐,便已知足。 而这些,他要怎么跟大公子说? 南宫麒见他呆怔,微微一笑,道:“翩翩年纪小,性子倔,她叫你一声大哥, 你看着她是没错的。” 猎风感激地看他一眼,接着道:“当时,我看见翩翩姑娘走三步,退两步, 又回头等片刻,再走三步,退两步,我感到奇怪,不知她在做什么,却又不敢打 扰了她。” 南宫麒摇摇头,为之莞尔。 “这样过了一会儿,前面忽然出现一个人……” 南宫麒神情一肃,仔细倾听。 “我听见翩翩姑娘叫那个人做少教主!” 少教主?什么教? 南宫麒拧一拧眉。 下意识地将手中铁牌举至眼前细细查看。 “南宫兄,这铁牌你是从何而来?”一直站在一边的步沧浪脱口而出。 南宫麒倏然一凛,“你见过它?” “我虽没见过,却深知它的来历。”步沧浪顿一顿,回头问猎风,“那个人 是不是神情呆滞,面色苍白?” “不错,活像一具僵尸!”猎风一拍大腿。 步沧浪眉心纠结,抿唇不语。 “如何?”南宫麒问道。能令步沧浪失措的人,和令猎风受伤的人,看起来 一定非同小可。 “是拜月教!” 此言一出,厅中人人色变。 拜月教曾是武林中最残忍、最阴毒、最神秘的一个组织。无意中闯入那里, 或是不小心得罪了他们的人,下场之惨烈令人不忍卒睹。 然而,近十年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很少到江湖上走动,令人几乎要将 之遗忘。 但,年长一辈的人对他们的凶残与嗜杀却仍记忆犹新。 翩翩此行,实是凶多吉少啊。 “大公子,对不起,是我没用,我没有阻止他……”猎风自责不已。 “这不是你的错,劳动少教主亲临,看来,他们对翩翩是志在必得。” 他的眼光定定地落在黑铁牌上,脑中众念纷转,该如何去救她?她到底犯下 什么错?拜月教的总坛又在何处? 这一切的一切,是半点头绪也无啊! 可是,翩翩留下铁牌,一定是有所指的吧? 她那么聪明,到底要告诉他什么? “别担心,翩翩暂时还没有危险。”步沧浪安抚地说道。 “怎么讲?”南宫麒闻言,为之一振。步沧浪既然知晓拜月教,多多少少也 应能猜出一点端倪吧。 步沧浪接过他手中的黑铁牌,拿在手中把玩片刻,嘲道:“你可别小看这一 块铁牌,就是它,使得人人以为依靠它便可以称霸武林。” 南宫麒想起那一日在船舱中时,他们明明已处于劣势,可一旦催发了铁牌的 力量,黑白双煞便溃不成军。 原来,它果然是一种神秘武器。 那么,他们一日找不到铁牌,翩翩便一日没有危险了? 南宫麒沉吟不语。 猎风激动地道:“既然是这样,我们还等什么?拿了铁牌杀到拜月教去,救 回翩翩姑娘。” “救?如何救?”南宫麒面色一沉。 “当然是直接冲进去要人。” “你以为拜月教是什么地方,由你说进就进?” “最多拼了性命。” “你丢了性命,翩翩就能回来了?” “那你说怎么办?”猎风梗着脖子道。这是他第一次顶撞他,他真难相信, 大公子竟然会见死不救? “怎么办?当然是等!”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凝的笑。 鱼饵在手,何愁鱼儿不上钩?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泠水桥畔的野菊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十几年如一日。 但桥那头的红颜却日渐枯竭,不复从前。 望着熟悉的,班驳破败的桥身,顾翩翩的眼皮忍不住一颤。 什么都没有改变呵! 当日,她从这里走出去,如今,却又从这里走回来。走过去,那里便是一座 墓,死气沉沉,埋葬了姑姑一十六年的青春年华,而今,竟也想无情地将她吞噬 吗? “翩翩,现今圣月令对你来说已毫无意义,你为什么还执迷不悟?”顾临渊 苍白的脸上隐隐带着些郁郁的青气,使他的面色愈加骇人。 顾翩翩不慌不忙地踏上泠水桥。 “翩翩——” “少教主!”顾翩翩没有回头。这一次,她叫他少教主,一个充满隔阂的称 呼,一道充满禁忌的桥,将他与她生生阻隔了开来。“你何必心急?只要有我和 姑姑在的一天,总会让你知道圣月令的下落。” 到那时,便是麒哥哥带着它来向你纳命的一天。她在心中微微冷笑。 “你在威胁我?”顾临渊的嘴角抽了抽。 “我怎么敢?” “你有什么不敢?盗令,私逃,这些都是叛教的大罪。这一切,我都可以不 追究,只要你交出圣月令,你便还是神教里的小公主。甚至,我还可以求父亲还 姑姑自由。” 姑姑?自由? 顾翩翩目光如灼,望着桥那头浸沐在野菊花香气中的铁皮小屋。 这是一句多么吸引人的字眼。如果是从前,她听到这句话也许会感激涕零。 但,现在她不这么想了。难道离开了铁皮屋,她和姑姑就得到了真正的自由 了吗?她和姑姑就真的能脱离拜月教的掌控吗? 一日是圣教的人,终生便是圣教的鬼。难道,这不是拜月教的教义吗? 还有,十六年的青春,十六年的孤独,十六年漫长的岁月。难道,仅仅只是 一句归还就可以将这一切全都抹杀吗? 她会记住的—— 她会记住这一切的。 这——是他们欠她的! 她要向他们一一讨回来。 所以,她必须跟自己赌一把,赌她对南宫麒的信任。她相信,他会来救她的, 虽然,这分信任中时时会冒出一点怀疑来。 他肯为她冒这么大的风险吗?会吗? 她暗叹一声,摇摇头,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因为,除此以外,她已无路可走。 “少教主,我还得提醒你一句,要是你让我和姑姑饿着了,说不定我真的会 失去记忆哦。”她故作轻松地抖一抖肩膀,加快了脚步。 顾临渊浑身一震,白得透明的脸上青筋浮动,甚至连灰白的骨头也隐约可见。 她走了,走得义无反顾。 她宁可选择孤老一生,也不肯向他低头。 难道,他就那么惹她讨厌? 他蓄满怒火的手紧握成拳,“呼”的一声击向桥头的栏杆。 朽败的桥身猛烈地晃了几晃,仿佛随时要坍塌的样子。 好!顾翩翩!你既然选择了地狱,就永远也别想再回到人间。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