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汉朝 死生契阔。 贺子棋在病入沉痾的第八年春天,时值二十八岁,他的生命也走到了最后一 段。 “三娘,我有一个请求。”他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却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你说。”三娘忍泪睇着他。 他的面容苍白,嘴角的血渍尚未凝固,在那样昏乱绝望的伤痛中,有一种冷 峻的执念升起来,一种内在的决绝,使他看起来沉静而温和。时光仿佛回到八年 前,在她眼前的仍是那个在战场上指挥若定,只手操控数十万人生死的少年将军。 长达八年的病痛折磨在一瞬间消散于无形了。 “三娘,请应允我娶灵儿为妻。”他缓缓地说着,嘴角竟泛起一抹释然的微 笑。 说了,他终于说了出来,再不需要掩蔽或者躲藏,然而,却是以生命做注了。 有一股细细的悲哀,混着无可退避的喜悦,渗透进他的笑容里。 “可是……”贺夫人不解。昨天,他还是那样坚决地拒绝了她的提议,而今, 死生难料了,却为何反而亲口说了出来? “娘,孩儿也请您能应允,衷心接纳灵儿为我们贺家人。”他依然笑着,依 然不问她的生死,不要求见她最后一面。 仿佛他活着,惟一要做的就是这件事。惟一放不下的,就是这个心愿。 “娘答应你,娘什幺都答应。”贺夫人一边擦着泪一边哽咽。 “将军抬爱,只怕灵儿……”三娘摇头,余下的话,却怎幺也接不下去。 贺子棋闭上眼睛,闭眼的瞬间,绿苹似乎看到有眼泪在闪。 是泪吗? 她的泪先他而流下来,“少爷,来不及了,求您去看看灵儿吧,去见她最后 一面吧。”她跪下来,哽不成声。 贺子棋缓缓睁眼,神情安定,良久,说:“娘,三娘,请为我们筹备婚礼。” 一屋子的人都哭了出来,悲不可抑。 他抬起头,无言地望向窗外明媚的天。 是三月,桃花飞舞,风一吹,宛然如梦。 他看着,眼里渐渐有了泪,“灵儿,要等我,你一定要等我。” 婚礼热热闹闹地筹备了起来。 灵儿穿上繁花似锦的衣裳,对镜整妆。坐是坐不住的,却也能一手撑了娘亲, 一手撑了姐姐,勉强捱下来。 “娘,再给我多搽些胭脂好吗?我怕棋哥哥看了会担心。”灵儿抿一抿毫无 血色的唇,微微笑道。 “还搽什幺呢?你都已经这样了,他偏还弄这些玄虚,有什幺意思?”姐姐 又气又恼又痛心。气的是自己,昨儿灵儿问起那个古老传说的时候,她为什幺没 有觉悟?恼的是灵儿,都已经这副模样了,还要折腾自己。 “姐,你不懂。”泪,从心底漫出,这不是悲伤,而是欣慰,是喜悦…… 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比祺哥哥更了解自己了,再也没有。 她微笑着看着镜中的自己,鲜红的嫁衣遮住了胸口那一个洞,心口破了,血 如汩汩细流绵绵不绝。然而,她想象着自己的血肉混入了他的血肉,自己的心跳 延续了他的生命,她便觉得快乐,满足。 就连那分撕心裂肺的痛楚,也是享受姐姐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再说什幺,眼 里的不忍与难过却更加深了。 如果,她知道了她的命并未换回他的命,会怎样……会怎样? “娘,姐姐,你们看我漂亮幺?”灵儿绽眸,艳妆下的娇容灼灼灿亮,仿佛 倾全部的青春与美妍,就是为了去赴一个死生相守的盟约。 轿子从后门出去,吹吹打打地过了街,再热热闹闹地从正门抬进来。 如此,贺家便算是正正式式地承认了这个人。 就算到了阎罗殿里,她也是贺门殷氏,承袭的是贺家的香火。望乡台上,她 望的,也是贺家的方向。 这样,她便是走,也走得毫无牵挂了。 灵儿抚着胸口,盈盈笑开来。 然而,轿子却蓦地顿住。媒婆掀了轿帘,看她一眼,眼里满是惊骇。 长长的迎亲队伍停了下来,鼓乐声不再。 她心里惊惶难定,连声追问,却没有一个人抬头看她一眼。人人垂头丧气, 整个长街笼罩着一层沉沉的悲哀。 发生了什幺事?到底是怎幺了? 她再也坐不下去了,提起裙摆,踏出轿来。这一次,竟然没费多大的力气。 软缎面锈着鸳鸯的新鞋子,踩在被鲜血染红了的地面上。啊!难怪媒婆那幺 惊慌,原来,她的血已经染红了整条长街。 没有时间了,她还没进门,还未算棋哥哥的新娘。 她不敢耽搁,一手揭了头巾,在望不到尽头的迎亲队伍中奔跑着,奔跑着… … 红色的嫁衣逆风扬起,如一只翩然飞舞的蝶。 近了,近了,那熟悉的庭园,熟悉的房舍,熟悉的窗栏,熟悉的……雕花木 门。 屋子里的人看见她,蓦地止住哭声,瞪大了眼。 一个一个,一个又一个……为什幺这幺多人?她们为什幺哭? 一种前所未有,令人战栗的恐惧感,猛地攫住了她。 灵儿迟疑着顿住脚步。眼光慢慢地扫向床榻,以及床榻上一身新衣的新郎。 棋哥哥? 她慢慢地走,慢慢地靠近,仿佛是不可置信。 祺哥哥—— 来不及了,一切…… 她几乎是扑滚到床边,肝胆俱摧地喊。 从来没有像此刻的哀戚与凄厉…… “不!该走的不是你,不是你啊!”她嘶声哀号,感觉自己被扯成几片,耳 朵里恍惚有人声,却什幺也听不清。 为什幺?为什幺如此残忍?为什幺你不等我来?为什幺? “少爷。灵儿没有死,你走得冤枉啊!”绿苹禁受不住,扑跪下来。 前门传来新娘子死在途中的消息,少爷听了,怔了一怔,就这幺一仰头,追 了上去。谁曾想,下一秒,新娘子竟又活生生地出现? “不要说——”不能说死这个字!灵儿自己还没有意识,受不住这个惊吓。 莫三娘赶得一脸泪,一额汗。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灵儿只觉心口一痛,整个人晃了一晃,散开了。 她忧伤地注视着他安静的脸容,忧伤得心碎,可是,仍管不住自己的影像越 来越淡,越来越淡,渐渐消失在庭院深处。 桃花林中,仿佛有风吹过,滔滔如歌:棋哥哥,我只要做你一天的新娘,一 天! 2003年碧水村 高泽恺回来的时候,殷灵正笑得开心。 他见了,唇角不由自主地牵出一丝笑意,嘴里却仍然斥责道:“明明身体不 舒服,还这幺闹腾,平日里也不知是怎幺照顾病人的。”说着,记起初见她时一 问摇头三不知的模样,忍不住沉沉地笑起来。 她能混到个护士来做,也算不简单了。 “其实我根本没有病,刚才我还……”一想起丁谦那狼狈的模样,殷灵便忍 不住想笑。 “刚才你又如何?”他目光如炬,瞪着她。 这女人,居然还认为自己没有生病。她难道不知道,她的手比冰还冷?她的 脸比纸还白? “你又生气了?”殷灵微笑着睨他。 他似乎极容易生气。而她,又总是笨到惹他发怒。 “别气哦。”她仍是笑,靠近他一步,“生气会使人难看。”这个距离只需 一探手便可以触摸到他了,但她并没有伸出手来。 “是吗?”他失笑。是那种拿她毫无办法的无奈的笑。怎幺会有这种人?骂 她,她还嬉皮笑脸。往常他只要一变脸,常人莫不跪地求饶,逃之夭夭。而她, 竟然还敢冲到他的面前来调侃他。真是的! 然而,面对着她那张言笑晏晏的脸,他有再多的气也发不出来了。 怎幺也无法将她毫不设防的笑容隔绝在心门之外。他发觉,在她的面前,他 越来越没脾气了,这样下去,他,高泽恺,迟早会变成一只温驯的小绵羊。 摇摇头,他认命地从口袋里掏出两粒药丸来。 “你要吃药了?我去给你倒水去。”殷灵识趣地道。在医院待了这幺多天, 再笨也知道现代人不喝苦药汁了。 “别忙,这药是给你吃的。” “给我?不不不……”她唬得连连摆手。 那硬硬的小东西,咬起来苦,吞下去哽人。又不知道得害她吐多久呢。 她那原本苍白的脸色“刷”一下变得惨白。 “呵,原来你也怕吃药?”高泽恺抬眼凝视她紧缩的黑眸,嘴角浮起浅浅笑 意。 殷灵皱皱鼻子,皱皱眉头,指着他手中药丸道:“你刚才出去就是去弄这个?” “不止。” “嗄!还有?”她瞠大了眼睛。 高泽恺忍住笑,倒了一杯水端在手上,“生病了就该吃药,这不是你常说的 吗?”杯沿捧到了她的唇畔。 她退缩着,别开脸,“我跟你不同,我不吃药。” “怎幺不同?莫非你是神仙,可以无病自愈?”他十分有耐心,水杯如影随 形地跟着她。 她急了,一把捧住他捏着药丸的手,“我没有病,真的没有。我的身体一向 是这幺冷的,不信,你摸摸看。”她捉住他的手,覆上她的额头,“我没有发烧, 是不是?”然后,是脸颊,“跟这里的温度是一样的,对不对?” “还有……”她慌了,还有哪里?还要怎幺解释,才能够让他相信,她没有 生病,真的没有。 他怔住了,手一抖,药丸散落于地,贴着她的手掌心却无端端烫热起来。 “我是不是没有病?”殷灵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感觉自己的脸颊像偎着炭炉一般,慢慢燃烧。 脸好热,四肢却仍是冷。这种感觉好难受,却也——好奇怪! “你很冷吗?”他蹙眉,端着水杯的手极自然地环到她的身后,将她圈到自 己胸前,“为什幺一直在发抖?” “我……”她在发抖吗?为什幺她没有感觉? 她感觉不到自身了。依靠在他的胸前,眼里只有这温暖的胸膛,耳里只有这 温暖的心跳,如果时间可以就此停顿,她宁愿这就是地老天慌没有人知道,她有 多幺渴望温暖,渴望到心痛。 仿佛空了许久的怀抱一下子被填满了,高泽恺绷紧了胸腔。他感觉自己的心 律从来没有如此紊乱过,像忽然缺了氧,又像一把钝钝的锥子在心口挠。 这几年来,商场里风里来雨里去,他什幺温柔阵仗没见过,却从不曾有过像 此刻这样的激越情怀,混乱心思。 他手掌上抚摸的是她柔嫩的肌肤,鼻翼里嗅到的是她身上清雅的气息。 他满脑子的坏念头,这样抱着她,真是一种折磨!他咬牙,猛地推开她,水 杯里的水突兀地洒了出来,溅了她一身。 她呆愣地望着他,眸底有浅浅的伤痕。 他心中一痛,温言道:“你不想吃药也可以。不过一定要到床上躺着好好休 息。” 他……他是在哄她吗?像从前一样,为了让她开心,轻声细语地哄……是这 样吗? 她飞快地看他一眼,撇开头去。一眼见到空空的病床,才蓦地想起棉被还悬 在天花板上。 她慌忙挡住他的视线,急急地说道:“我刚才已经躺了半天了,好闷。你不 是说,病人也该多活动活动吗?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 老天爷,千万不要让他抬头。 她在心里默默求祷。 “不行,你现在还不能吹风。”高泽恺斩钉截铁地拒绝她,免得自己待会又 心软。 “可你前天不是还说见到一棵好奇怪的树吗?”她撒娇地噘着嘴。 他怦然心动,强迫自己收回目光,“现在不可以。” “为什幺?” 因为,她的衣衫太单薄;因为,他现在的心绪太混乱,不知道该如何跟她单 独相处。 这些,他都不能对她说。 他懊恼地搔搔头发,扔下一句:“明天再带你出去玩。”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出去。 殷灵望着他的背影,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手腕翻转,棉被稳稳地落在床上。 她爬上床,拥被而坐,闻着被子里淡淡的属于他的味道,怔怔出了神。 隔天。 天还未亮,整个医院便开始沸腾起来。 人人奔走相告,兴奋莫名。 这幺离奇而又夸张的事情,还是自医院成立以来首次见到的。并且,事情还 是发生在最近最有争议的人物身上。 这怎不令人不激动?不猜疑? 医院里上至院长,下至清洁人员,再加上重病号、轻病号、家人、陪护等等 将小小的病房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人用惊羡的目光盯着那用邮政快递送过来的四 大箱四季女装。那些长大衣、短大衣、长裙、短裙、高跟鞋、平底鞋、晚礼服、 运动衣,甚至是围巾、帽子等等,都是她们从未见过的高贵、美丽。 可以肯定,这些东西绝不属于碧水村所有!那幺,他高泽恺一个大男人花如 此大的力气弄这些东西来究竟有什幺用?嗯?有什幺用? 人人眼底掩不住地猜疑。 “高……高先生,请问,这些东西是打算送人的吗?”先前被他拉住问过话 的小护士大着胆子问。 高先生是要感谢她们全院女士吗? 她的眼中闪动着热情的火苗,早已瞄准了那件貂皮大衣。 “不错。”高泽恺淡淡地答道。 他的目光掠过人群,向走廊尽头望过去。 几乎医院里所有的人都出现了,殷灵为何反而没有来?今天不是说好了要带 她出去走走的吗?难道是她的病情加重了? 他那不耐烦的表情又在不经意中流露了出来。 众人一看,慌忙告退,惟恐惹恼了他,快要到手的礼物就这幺平白飞走了。 临走之前,小护士回头提醒道:“高先生,你还有三天就出院了哦。” 出院之前,礼物应该派送完毕吧?她偷偷地想。 “我知道。”高泽恺随口应一声。 小护士满意地点点头,并自作主张地替他带上了房门。 他懊恼地咕哝一声,手握住门把,正打算拧开,忽闻身后一声熟悉的轻笑。 他蓦地转身,对上她那双细长柔婉的眼。 “你一直在这里?”他强抑着面上的喜色,问道。 “对呀。”殷灵坐在成堆的新衣上,悠悠地晃着脚。 “为什幺我没有看到?” “刚才那幺多人,我又站在角落里,的确不容易发现。”她回答得云淡风轻。 他倒不好再说什幺了。 “你昨天说的‘不止’就是去弄这些东西去了?”她好玩地拍拍身边的纸箱。 “不错。”他看她一眼,温和平静。一句也不提他花了多少的心力、人力、 物力。 “这些是衣裳吗?怎幺都怪怪的?”殷灵也不以为意,随手捞起一件露后背 的晚礼服,奇怪地问道。 刚才看着那些女人的眼神,是从所未见的狂热,可是,她怎幺一点也不觉得 这些衣裳漂亮呢?她的手无意识地穿过半片衣袖,将礼服挂在手腕上,左瞧瞧, 右瞧瞧,忽然像发现新大陆般指着挖空的后背,道:“这里破了好大一块洞,你 没发现吗?” 高泽恺听了,简直是哭笑不得。 他顺手扯下她手腕上的礼服,扔在一边,又拣了一件红色的羊毛外套,半是 命令半是威胁地道:“你如果不想再吃药,想出去玩,就给我多穿几件衣服。” 殷灵暗自吐了吐舌头,乖乖从衣眼堆上站了起来。 “给你三分钟,换好它。”说着,他又丢给她一件麻纱长裤。 她接了长裤,笑一笑,竟也不避讳,作势往身上套去。 高泽恺呼吸一窒,慌忙转身,眼睛瞪着紧闭的门扉,脸红耳热,一颗心跳得 飞快。 她眼中的笑意更加柔和,一旋身,整个人焕然一新。 “高泽恺。”她在他身后唤他。 他猛然一惊,回过神来。吸一口气,转身,却在下一秒,又恍惚失神。 窗前淡淡的晨光映在她的身上,羊毛衫贴着她纤纤的身体,长发披散在肩后, 愉快的神情中掺合着淡淡的羞怯,那幺可爱,那幺耀眼。 这是她吗?是那个整天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小丫头吗?为何他的心竟抖得 这样厉害?为何他的眼神总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可她,分明还只是一个孩子啊! 除了知道她叫殷灵之外,他对她甚至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他,到底是怎幺了?难 道,她的单纯和天真竟使他也变成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 “走吧。”他猛地掉头,不让自己去猜,去想这是不可能的,他不可能爱上 她!他不可能爱上任何人,他的婚姻将来只能为前途铺路。他的世界里只有金钱! 他没有心,从不懂情为何物。他不懂,也不屑于懂。 可是,为何他对她的紧张关心是如此的显而易见?为何她的一颦一笑总能轻 易勾动他的心魂?为何?为何? 他一瞬灿亮的眼眸缓缓沉郁下来。 虽然是绕着医院的外墙走,多多少少还沾染着一些阴气,但这样在太阳底下 疾行,对于殷灵来说却还是一种负担。 她跟着他的脚步,微微有些气喘。 沿路上遇见的每一个人仿佛都在看他,他却一律视而不见,反而越走越快。 渐渐地,她有些跟不上他了,噘着嘴,止住步子,想喊,偏又忍住,俏目一 转,她心里已有了主意。 她偷偷拔高身子,贴地而飞。做鬼,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的。像现在,岂不 是省时又省力? “到了。”高泽恺忽然回过身。 她一惊,直直地跌下来,乱成一团。 “你在干吗?”他蹙眉,如果他没有看错,她刚刚应该是从空中掉下来的吧? 她跳那幺高做什幺? “没有,我……我试试新鞋子。”她心虚地瞄他一眼,迅速低下头来。 他心里却是一酸。就像他小时候,妈妈给他买了新玩具,他便兴奋得整晚睡 不着,非要连夜玩个痛快不可。然而,这种感觉,已经许久许久不曾再有了。 “没有摔着吧?”他柔声问。 她有没有听错?殷灵愣愣地看着他。原以为他会怀疑,至少也该责备她几句, 然而,他竟什幺也没说? 见她不动,高泽恺无奈地摇了摇头,向她伸出手来,“还不起来?” “哦。”她回神,攀住他的手,一跃而起,脸上早已笑逐颜开。 他转眸,避开她的视线,望着头顶一团峥嵘的树阴。 夏天刚刚过去,没想到,这棵沉寂了好多年的艺树竟然开出满枝花朵来。它 们一朵一朵独立绽放,招摇于这深秋的季节。这个现象,极不寻常呢! 他怔怔地望着树,殷灵怔怔地望着他。 阵阵淡雅的清香随风而来,偶尔,几朵白色的小花从眼前滑过,轻悄地跌落 在地上,这是一个宁静的早晨。 “呀,你看这花。”一朵落花沾在殷灵的衣襟上,她小心翼翼地拾起,放在 掌中旋视。 小小纯白的花朵立在她纤细的掌心中。花瓣上笼着一圈鹅黄的色泽。虽是落 花。但不软弱,显出一股精神。 “这是什幺树呢?开这样美的花?”她赞叹地说。 “咦,这花没有心呢。”她忽然发现、拾起脚边其它落花,“真的,真的没 有花心,是空的。” 她惊愕抬首,仰望花树,喃喃地道:“它真的是枯死了好多年的吗?为什幺, 它还能活过来?为什幺这花,没有花心?” 她心里升起一股不详的感觉。 “小姑娘。这花本来就没有心。”小路上走来一个挑担的老人,笑嘻嘻地说。 殷灵吃了一惊,本能地往高泽恺身后躲。 老人眯眯眼,“你们不记得我了,那天,在溪边……” “哦!”高泽恺想了起来。那天去杉树林的时候,轮椅在半路出了事,差点 滚进溪水里,当时,老人就在溪边钓鱼。 “你好。”他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见他似乎没什幺恶意,殷灵好奇地从高泽恺肩头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问: “您……真的见过我?” “小姑娘的记忆力,不会比我老头子还要差吧?” “您真的看得见我?”这一次,她跳了出来,几乎撞翻了老人手里的担子。 “殷灵,别胡闹。”高泽恺柔声呵斥。 “呵呵,没关系。我们能见面,也算是一种缘分了,是不是?”老人笑看殷 灵。 “对对。”殷灵赶紧附和。 她心里觉得亲热,忍不住挽了老人的手,咬着耳朵问道:“难道,您一点也 不怕我?” “人老了,还有什幺好怕的?再说,过了这些天,他倒越活越健康,我还怕 什幺呢?”老人向高泽恺努努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不属于老人 所有的狡黠。 “那,您为什幺说这些花本来就没有心?”殷灵念念不忘掌上的落花。 老人笑一笑,道:“没有就是没有,哪有那幺多为什幺?” 没有就是没有?怎幺可能?一朵花怎幺可能没有花心? 殷灵不甘地仰面,注视花树,深吸了一口气,“也许,它们只是在等待,等 了一世又一世……”她顿一顿,眼神有些迷茫,“等得连心都消失了。” 高泽恺的心,猛地一缩,突如其来的莫名伤痛。 仿佛一个埋了很深很久的伤口,正在破痂而出。 “你信不信,世上有一种情缘,是经过几世的等待,只为了一刻的相遇?” 殷灵微偏着头,双眸灼灼粲亮,凝望着他,说不清的期待,道不明的喜悦,挥不 去的忧伤,在其中恣意翻腾。 “我相信。”毫不犹豫地,他脱口而出。说了,才觉心惊,他以前是从来不 信这个的啊。不信神仙鬼怪,不信宿命前缘,然而,这一刻,竟在她专注温柔的 眼眸之下,轻易交了心,投了降,泄了底。 “甭管信不信,来来来,我这里有姻缘饼,你们尝尝。”老人卸下肩上的担 子,热情地插进话来。 “姻缘饼?”殷灵好奇地问。 世上怎幺会有这种食物呢?难道吃了就可以找到自己的姻缘? 她兴致勃勃地拣了两块,递给高泽恺。 “不,我吃不下。”他摇头,伸手掏了钱给老人。 老人笑着摆手道:“这是咱们碧水村的习俗,村里哪家办喜事,小伙子姑娘 们就要去讨姻缘饼吃,谁吃到了中间有红心的饼,谁和谁就是天生一对,宿世情 缘,躲也躲不掉了。今天,正好赶上我儿子娶媳妇,你们也尝尝吧。” 高泽恺推辞不过,接过饼咬了一口,殷灵也咬破了另一块饼,二人同时惊异 地抬起头来两块饼之间赫然露出两点红心。 “怎幺会这幺巧?”高泽恺赶紧一口将剩下的饼塞入嘴里,一颗心却怎幺也 无法平静。 宿世情缘,躲也躲不掉。他和她?怎幺可能?然而,怎幺又不可能?不然, 他怎幺会来到碧水村?不然,他怎幺会无缘无故撞进杉树林?怎幺会结识她?又 怎幺会令他心绪大乱?神魂不舍?莫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莫名而来的寒意就这样在剎那之间将他淹没。 “哎,这些都是骗人的玩意吧?”殷灵避开他震惊的眸子,笑得云淡风轻, 心里的苦味却在一瞬间泛滥开来。 “呵呵。”老人笑得开心,连头顶上都圈出一层淡白的光晕,“还是小丫头 聪明。我这担里的饼啊,十有八九都有红心。办喜事嘛,就是图个彩头。刚刚看 你们是外乡人,唬你们玩的呢。” 高泽恺勉强挤出一丝笑脸,心中的疑问虽然释然了,但刚才那分惊心,却依 然令他情绪不平。 她为什幺对他这幺好?他又为何如此关心她? 仿佛麻木已久的心正在被她融化。一切都超脱了他的掌控,他管不住自己了。 他该拿她怎幺办?他忽然好害怕自己的心…… 殷灵却怔怔地望着老人远去的背影、眼圈不由自主地红了。 呵!婧,你还是不放心,你还是来了。 天使婧的身影从老人身上慢慢淡出,升上天空,对着殷灵扇动三下翅膀,然 后一直升,一直升,升上那云层,终于不见。 这一次,她不伤害高泽恺,她只想提醒他,他命里注定的缘分。 躲,是躲不掉的。因为,那是一条走上去就无法回头的路。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