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唐诺将车在机场的停车坪停妥,深吸一口气,跨步锁上车门。 六年了!六年竟然一晃眼就过去! 早上他还在宜兰跟人谈生意,公司转来一通美国的急电,一位杜千千小姐说 非找到他不可,她要飞回台湾了、当地时刻十二时整:她想一下机就见到他! 千千!那个顽皮小魔头!六年一去无消息,康诺和海潮曾请了大批人马追查 行踪,却如大海捞针全无消息,连汤姆律师那儿都失去了联络!他们几乎绝望了, 只能在心中期盼有朝一日千千自动现身,告诉这些关心她的人:她很好,没有受 任何伤害,快快乐乐的…… 而现在,千千真的要回来了!像个黑暗里的惊叹号,留下一串又惊又喜的悬 疑!唐诺不禁要在心中揣想:如今的千千是何等模样? 转眼六年,她可还是一样俏皮、一样不羁? 说实话,他对长大成为少女的千千毫无概念;他脑里的千千还是六年前那个 娇小泼辣的逗人精灵。 唐诺在出境室张望出关人潮,十二点零五分,他听到远远人群里有人喊他的 名字。猛转头,一个天蓝色的高挑身影从那头朝他奔来,他还来不及反应,那人 已飞进他怀里紧紧、紧紧抱住他,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四散,她的脸不停揉着他的 衬衫。 “唐诺!我终于、终于又见到你了!” 怀中的女郎抬起脸,眉目盈盈,闪着慧黠的亮光,耀眼依旧,顽皮的神采依 旧,那不是千千是谁?然而又有些不一样,她不再是六年前那个只会教人当小孩 看的千千了,她—— “不认得我了?你在期待一个矮冬瓜对不对?很抱歉;你等不到的!早就跟 你说过千千的遗传基因好,一定抽得长,加上我勤加运动,喏!”她的右手掌并 齐,比比自己头顶对向他下巴,又是一串轻脆轻笑。“现在配你就刚刚好了!” 真的呢!她这六年显然有很多事得做,要从一二八长到一七零,够她忙的。 望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唐诺有些迷惑了,他怎么也没想过千千是这样子?! 不是不好,而是……或许六年改造人的力量太神奇了!甩着辫子的千千,和眼前 一肩长发自然披垂的成熟少女,他想这中间相隔的不只是时间变化而已。 唐诺才觉得腹前什么东西在钻动,千千一退开,又笑了出来,马上跟他献宝。 蜷在她臂弯里的是只雪白柔软的小兔子。 “她叫双双,是我最好的朋友。来,跟她打声招呼吧!她很乖的,喏!你看, 双双点头称是了!” 几年不见,唐诺有满肚子问题待问,于是他建议马上回市区找家餐厅好好请 她大吃一顿。千千行动简便得很,除了一只兔子外就是一个随身小提箱,他不知 她六年的生活怎能浓缩成这口小箱子。暂将问题搁下,到停车场取了车,高速公 路一路顺畅、千千顾着跟她的女友双双玩耍! “你当时说走就走,现在突然说回来就回来,一去六年不给半点音讯,我们 曾经找你找得快疯了。” “你很想念我吗?”千千微笑着望他。“常常想?” “我们都很想你,我、海潮还有樊奇。我担心你一去就不再回来了。”唐诺 从镜子里看她一眼。 “不会的,我答应过一定回来嫁你。”千千柔声地。她低头摩学着双双柔软 如绒的背脊。“一定要的,我怕我再不回来,你就会变得太老了。” 唐诺以为千千理所当然会往速食店跑,孰料她选了家最道地的江浙餐厅,说 是要犒赏一下挨饿的肠胃。 “怎么?改邪归正了?以为你经过这几年的薰陶,会餐餐汉堡奶昔吃喝成个 大胖子,要不然也要吃带血牛排才过瘾。” 千千朝他皱鼻子。“才不!我跟你想的差别可大了!你一定想不到我精通中 西厨艺吧?我就是用一桌中国菜买通我们微积分老师打给我的APlus 的成绩,下 次露一手给你看!不现现真的功夫,你实在太小看我了!” 点好了菜,他们边吃冷盘边闲聊。这家占地数百坪的餐厅分三楼经营,整体 气氛典雅舒适,每个角落都有些别致的小设计,令客人感到分外舒适惬意。千千 一上来就不忘提出心头的顾忌。 “唐诺,”她现在连大唐哥哥也不叫了,认为自己快成年,他们就是平辈。 “以前你那个秘书小姐还在公司吗?” “萤玮?” “还有准!”她嗔怪的语气像是责备他迟钝过度。按理这种事应是他一见面 就主动报备才是。 唐诺失笑。“你到美国的那年年底她就辞职下南部结婚去了,虽然之后听人 提起过她离婚,却再没消息;我这样说,你满意了吗?” “尚可!”她捧着茶杯,一双眼睛却是笑吟吟地探他。“那你呢?你这几年 来可好?你不会也跑去结婚了吧?”她多疑地伸出手。“身分证给我看!我要亲 自证实!” 唐诺没好气地翻白眼。小孩子气就是小孩子气,尽管外貌改变,猜疑和吃醋 的本性可是撤底没改。“不要三八了!我连工作都嫌时间不够,哪来功夫谈恋爱 结婚?” 她锲而不舍。“那有任何可能对象吗?” “有啊!我算算——”他一本正经。 千千可爱的脸蛋顿成懊恼埋怨——“什么?!还要算?” “钢筋水泥、泥巴土地、积体电子、化学合金用塑钢……” “你作弄我!”她嘟起嘴。 “我成天都在跟这些东西打交道,唐瑞说这些玩艺儿好比我跟他的情妇,要 纠缠一辈子!” 千千捂嘴笑了。“我就知道我们有默契!你不会辜负我对你的信任与信心! 真好。”男人就是要勤劳打拼,以后才能尽责养家! “怎么你小小年纪,脑筋全绕着家庭打转?不发挥你的才华吗?以前可有人 推算过你的命格属女强人的?” “家庭会是我经营最成功的事业!像我这么优秀的女生,谁娶到我就是有福,” 千千沾沾自喜。“我小时候就告诉过你了!” 唐诺望着她天真的表情,不禁莞尔。真的没有变!至少在他和千千重聚的时 刻,感觉如同六年前一般熟悉,介于他俩之中的仿佛是未曾消逝的时间。 “你还没告诉我你这些年来是怎么过的?又为什么连一点音讯都不给我们?” 菜一道道上,令千千食指大动,兴味盎然。 “我的行动一直受监控,根本没有自主能力。”她无奈地说。她自然而然夹 了一筷子鱼给他。“当初丹和拉突尔两兄弟劫走我,准备窝里反,这一招在朵蜜 拉姨婆——虽然我讨厌她,还是要称她姨婆,谁叫她年纪一大把,活得还挺长。 我习惯尊敬长寿的人——的意料之中,我像一块肉被两条饿狗叼来叼去,好可怜 的!” “后来呢?” “老狐狸当然赢嘛!她手上不知哪里弄来一堆身分证明和据说是我亲妈的委 托书,在法律上她是赢家,不过我跟汤姆老爷爷跟她们斗智——” “她的目的是你爹地给你的遗产不是吗?” “你知道这件事?”千千些微讶异。“好像大家都知情,而我是最后一个知 道的人。总之汤姆老爷爷想办法冻住我爹地留下的不动产、外币与投资,朵蜜拉 姨婆气疯了!单单打官司的钱就要掉她半条命!不过还是汤姆老爷爷高明一着, 他在找到海潮阿姨后就决定退休了,去除律师身分,做起事来方便多多。你也晓 得,退休律师的门路多得、精得像什么一样。” “她肯放过你们?” “当然也给她甜头尝,否则会把她迫逼的。她对我不耐烦,才把我丢到乡下 教会学校,一待就好几年。告诉你——”千千夸张地用手比划。“那是道道地地 的乡下!千里之内不见人烟,我们学校的围墙高得像女子监狱一样,生活乏味透 顶!整天都在唱些流传超过三百年的圣诗,连睡觉前都规定要感谢主耶稣!我实 在搞不懂能睡得着觉和耶稣有什么关系。食物是交高额学费花钱买来的,心境平 安是因为没伤天害理亏待人家,晚上做好梦是枕头选得好,一天下来上课太累才 睡着,她们怎么就能穿凿附会呢?”千千唉声连连,有点哀伤自怜自己埋葬在高 墙后的青春岁月。“最受不了的是,连一个能交心的朋友都没有!每个女孩子进 去不到一年不是像小绵羊就是成了木乃伊,规格还很一致。那时候,能陪我的就 只有双双。你知道吗?我在花园里捡到它的。它那时还好小,我偷偷将她养在床 铺下,房里常喷上半瓶香水,她的便便实在不太芳香,一旦被查房修女发现准完 蛋!寂寞时,我就把双双当成你,对着它的大眼睛自言自语,可是双双真的善解 人意!这些年来,它就是我唯一的伴了。”在每个细微专注的动作里,千千对双 双爱怜珍视的情谊溢于言表。 唐诺不禁想着千千曾有过怎样孤立且枯燥的日子!落地即丧母的她幼时又丧 父,好不容易在唐家找到一丝快乐和温情,又被强制胁迫到孤单陌生的地方。不 圆满的儿童期、寂寞的青春期,大半时间她都是自己一人度过,所以他能体会得 到她对一个正常家庭、对温暖情爱的渴望。千千实在是难得啊!不论她受到外界 怎样的对待,不论她的感受是怎样寂寞哀伤,她都不会轻易说出来,她宁愿表现 快乐的那部分,像遍洒的阳光,恣意而无掩盖,只让人随着她的明朗起舞—— “那你又是怎么逃出那里的?” “慈善园游会!我观察了几年,这是唯一可能逃跑的机会——当然啦!你也 知道我很忙,没精神去做挖地道或凿场洞之类的事。我在园游会前一天先溜进教 长房里……” 唐诺吃了一惊。“做什么?” “拿回我的护照文件跟美金呀!东三柜下面数来第三个抽屉,我早就晓得了! 然后我把必备的小衣衣小裤裤整理了个包包,便睡了一个好觉。当天我打昏了一 个女客人,换了她的衣帽子,喏,还不赖,香茶几哟!”她很得意地炫耀给他看。 “没有人发现吗?”他实在佩服她的大胆。 “我猜她那一觉会睡得满久,而且园游日当天,宿舍区空无一人的。我把她 绑得很扎实,只是对不起她了!”千千吐吐舌头,但毫无悔意。“我出了门房, 就装成扭伤了脚,得回市区看医师,很快就搭上顺风车,然后,然后……就坐在 这里跟你共进中餐,不,下午茶了!” “你应该叫我们去接你,如果早知道……” 千千大摇其头。“我只想快快回来,想早点见到你。你公司和家里的电话一 直记在我脑子里,还好没改掉。”她低垂着头,久久无语,然而她眼前的茶泛开 圈圈涟漪。“我实在不想再在那里待下去。再过几个月,我就满二十岁了,到时 我就有完整能力安排我自己的生活、金钱和未来。我将自立。而我想回来找你, 我答应过一定会回来,我才不食言,食言会——肥。”她笑笑,但是头垂得更低 了。 唐诺被她的眼泪吓着了。“千千!” 千千飞快擦去泪迹,抬头对他,已是一片晴空灿烂的笑靥。“我没事!专门 吓唬你的!告诉你哦!你一定不相信我这些年有多长进多用功,不只中文没忘掉, 英文协吼叫,还修了法文西班牙文意大利文和俄文!写起情书来有联合国的架势, 应付公文更没问题。我还练了一手好厨艺,请个十桌八桌都没问题!不是看食谱 做动作的那种,所有食谱都装在脑袋瓜里。你看我是不是完美的老婆?内外皆美, 贤慧又会打扮,而且没有暴力倾向,保证很难找到比我更可爱的了。” “是,是!”唐诺被她逗得只顾着笑了。“我相信你是。” “承认就好,干嘛笑得那么贼?”千千狐疑地。“一定有诡计。你知道吗? 其实你也变了。” 唐诺摸摸下巴。“我?不会吧?”他想他永远学不来名士的那套,他从不标 榜自己为绅士,因他实在没兴趣追求淑女。 “变成熟了。不再像以前那么粗里粗气。可能人年纪大了难免这样,”千千 笑他。“不过我也很欣赏现在的你。” 一顿饭吃到快近傍晚,回到车上、千千央他陪她去逛街采购必需品。 “我不会开车嘛,你要好心一点,当我的司机,谁叫你比我老,又是我的好 朋友!” “我看所有从国外回来的人只有你不会开车。” “我——”干干的眼睛溜了一见,“在修道院里祷告唱诗都忙不过来了,谁 来安排驾驶课程?要怪只能怪那个臭校长,怎能怪到我身上?而且我的快乐就是 你的幸福,你辛苦一点帮忙搬东西,不要虐待你的房客……” “你今天要住我那里?” “不然还住哪里?住饭店贵得离谱,你先救济我一阵子,等我满二十岁那天, 请你到五星级饭店总统套房住个过瘾!”她都盘算得好好的。“女生都爱漂亮嘛, 保养品得补充,还有衣服鞋褥,饰品香水,内衣和内裤,喂!你不会觉得不好意 思吧?” “我最没耐性陪女人挑东西,千万别找我,我在楼下等你。” “你以前都很热心帮我选星星娃娃内裤啊!没什么好害羞的,我都不介意了, 当成跟以前一样就好了。”千千将他硬拖出车子,勾住他的手臂。“不!应该比 以前多了一些人!我竟然忘了问海潮姊姊生的是男是女?一定是很可爱的娃娃。”。 “你想都想不到,他们生了三胞胎!两男一女,简直是樊奇和海潮的翻版, 我爸妈最宠他们。现在樊奇和海潮正带着他们的三宝贝在埃及金字塔漫游。” “真幸福!我得准备很多很多礼物!”千千抬头望着他。她眼中倒映着商场 霓虹灯管的闪光,一时交映不停。“真像一场长长的梦,终于可以自由了!” 人车鼎沸,唐诺听不见她说什么。“什么?” 千千笑着摇头。“没什么,只是六年——真的好高兴,终于能再回到你的身 边!她忘情而快乐地抱住他的颈子,在他颊上印下一个甜蜜的吻。 高高的叶梢间多清凉!清风阵阵传来香气,吹拂着、吹拂着,简直叫人要坠 进另一个梦之乡——千千故意用力捏痛耳垂要自己保持清醒,不要再睡啊!连小 鸟都要笑了…… 她伸长手要勾夹在枝桠间的书,脚一蹬、一滑,整个人失掉平衡,往下直落! 千千吓得脑筋一片空白,连尖叫都忘了! 孰料她——恰恰掉入一个男人怀中! 千千猛意识到自己还没死、没骨折流血,只是害惨了底下的那人!她惊悸犹 存地张开眼睛,迎上一对比她的还要大还要漂亮的黑眼睛! 太过分了!哪有男孩子眼睛生成这样的! 那男孩,不,他是男人了,唉叫连连地努力坐稳,还不停揉着后背和管部。 “哎哟喂呀!你真重!猜你起码有七十公斤!” “乱说!”千千脸上潮红未褪。对于这男人救她一命她很感激,但是不该如 此没君子风度地抱怨她重。下坠物体都有重力加速度嘛!没压断他七八根肋骨已 经算他幸运了,谁叫他哪里不好走,偏偏站在她的底下?她好整以暇地站起来, 顺平牛仔须须短裤,跳着到树下去穿回鞋子。“你还不站起来吗?你的尾椎受伤 啦?” 少女那理所当然的问话口气让唐瑞觉得有趣。这女生很逗!跟他原来想像的 有些不太一样。唐诺叫他自己来找当年的“仇人”,可没提醒她会有这一招—— 唐瑞旧仇未报反被暗算!他慢吞吞走到她身边。“小姐,我以为鸡鸭之类摆着卖 的器官才叫做尾椎。” “可是我一说你就懂了不是吗?”千千拾起书本,排去封面沾上的尘土。 “会出现在唐诺家,我猜你一定是唐瑞。我是杜千千。唐诺一定跟你说过我了吧?” 好大的口气!唐瑞不禁扬了扬眉,却憋不住笑意。奇怪!他看到这女孩就觉 开心,觉得投缘,直想跟她斗。“当然!六年前毁掉我宝贝古董桌的元凶终于现 身,我可有报仇的机会了!” 千千反被他吓着。“我以为唐诺赔你新古董了!” “小姐,如果有人把你的小孩撕票了,塞给你另一个小孩当替代品,你肯要 吗?” “事情不能这样类比,小孩跟桌子——不一样嘛!我把桌子改造得很别致, 举世无双,你原来的桌子并没有不见,只是……”千千自己说着说着不禁笑了出 来。哎!要表现诚意实在该谦卑严肃的,怎么还可以偷笑呢! 她咬咬自己的舌头作惩罚。“只是藏在那层彩虹漆下面。” 看到千千那俏皮又娇嗔的模样,唐瑞连要装坏人脸都失败了。没有人会真对 杜千千生气,因为她的表现是那么无邪而纯真,好像谁认真起来对她凶都是罪过。 “好吧!原谅你,反正就算不饶你也要不回我的桌子。” “我知道以前是我年幼顽皮,但不是故意的,你不计较真是太好了,不愧是 唐诺的弟弟,大人有大量。唐诺说你很有钱,不过,我想你是念旧的人,爱屋及 乌,我想问你,还留着那张彩虹桌吗?” “丢掉了,把儿童桌椅摆在办公室里实在是不甚雅观。”不知怎地,唐瑞没 立即说实话。事实上,他并没有丢掉千千彩绘的山坡春菇桌,它一直放在他办公 室的角落,只是用布盖起来。上面放花瓶,避免太显眼;他想暂时保留秘密,只 得先忽略千千失望的表情。等她亲自到公司时反而有个惊喜!或许他还会改变一 下桌子的位置,这就得花心思了。告诉我,你没事为什么要爬到那么高的树上去? “ “看彩虹啊!早上六点多我就醒了;那时刚下过雨,树林上头挂着彩虹,在 上头很舒服的。我在学校里都这样。” “学校?你还在念书?”十八九岁的年纪,在这里的女学生都是个个发育不 甚良、苍白体弱,要不就臃肿沉重的病重样。千千却像另一种材质打造出来的, 健康而红润的肤色,肌肉结实,动作举止敏捷得有如狡兔,那种光采从眼睛最是 看得出来。 “喔,嗯,嗯!”她乱应一通,欺负他不知情。反正要解释也麻烦,总不好 跟一个陌生人大刺刺说自己是逃学生吧?她没大嘴巴到那地步。“我是说以前。 躲在树上舍监和老师就找不着我,有时我睡了个午觉起来,和小松鼠看她们还在 底下乱成一团,满有意思的!对了,你可以不要你你你的说个没完,叫我千千, 或者嫂嫂也可以!” 她很大方的。 “嫂嫂?叫你小娃娃还差不多!”唐瑞哪知其中原委?只道她想占他便宜。 “还敢夸大,我跟我哥都还拿你当小孩看……” 千千正不服气地要申辩,唐诺的身影出现在树丛最彼端。千千看到他,开心 极了!直迎上前——“早!你来找我吗?” “我来看你们忙什么,聊这么久早餐都不吃了。”他的话这才提醒唐瑞原来 是奉命出来找千千进屋去的。 早餐是唐诺负责的,简单地煎了肉片、培根和煎蛋,吐司配牛奶,显然是为 符合千千而准备。 “今天打算做什么?在树上窝一天吗?”唐诺问她,细心地将抹好奶油的烤 吐司片送给她。他喜欢三人这样和谐的共餐气氛;爽朗的唐瑞和千千,感觉起来 就像一家人。“刚回来,我想你还是休息几天的好,有兴趣的话,过一阵子再带 你到公司看看。”昨天千千已向他表示过想一边进修一边到公司里见习的意思。 她有心上进学习,唐诺自然十分高兴。 “不,我只有今天缺席。我有件重要的事待办,我要去找一个特别的朋友。” “我认识吗?”唐诺不知道她在那两个月中还交了什么特别的朋友。“男的 还是女的?” “你不认识。男的。”千千放下牛奶。“希望我找得到他,赶赴一个延期了 六年的约会。” 千千凭借记忆来到小巷交口的公园——可是,哪里还有什么小公园! 原来的园址早被铲平改建为高楼停车场,节比鳞次的高楼大厦陌生得让她心 慌!千千一时愣在原地。难受极了! 连最原始的记忆都被连根拔起,她要到哪里去寻找都达? 原来的根据地都不见了,真的是信息渺茫了吧?都达又是漂泊成性的人,谁 知道这些年来他又浪游到哪里去?想到他也许曾在大树下张望等着她,希望复失 望,千千便满心忐忑不安。 早该问问他是否有个固定联络地址或电话什么的;现在,他们真的像断了联 系的线的两头,茫茫人海里要从何处见踪迹? 千千怅然地沿着巷道走,听着凉鞋踢踏水泥石子的回声,那一声声空荡回音 像是直接敲在她心坎上—— 刚开始是无意识地盯着那张海报,当海报上的图景整个落进她心版,千千跳 了起来! 那是街口的一家小画廊,占地只有一条回廊那般大小,门口排成一列的海报 中。贴得最大幅最醒目的就是标题为“和气球玩耍的女孩。” 那是张美丽无比的图景!在夏日午后临出阳光中,一个全身粉红色的小女孩 扣着成串轻飘的气球奔逐,明朗的笑靥和飘洒的光线面红交织成一片,整幅画面 的情景吸引观者要入画去和那美丽的女童嬉戏,种种飞跃的情绪…… 千千迫不及待跑进画廊询问。那个蓄小胡子的中年男人像是听见神话似的盯 着她。 “什么?!竟然还有人不晓得这幅画?这画太有名了!小姐,除非你不是本 地人,否则不可能没听过没看过‘和气球玩耍的女孩’,笔记本、信纸、书签、 卡片……到处都见得到它,算是本土画作里面最受文化制品欢迎的了!你要买海 报是不?要多大幅的?里头尺寸统统有!便宜八折卖啦……”小胡子像在摆地摊 喊价似的。 “不!”千千心急地,脉搏狂跳。这是沧海中浮出的一线寻觅都达的机会啊! “我想打听关于原作者,那位画家……” “都达嘛,怪人一个!”小胡子不晓得他这句话给了千千多大的希望和欢喜。 “生平默默无名,连自掏腰包办个邀请展都会赔死的那类,就靠这幅画红了!不 只红,还红透半边天!红得发紫!一夕成名!可是就有这种呆子,多少人跟他出 高价买这画那不卖,有的直接说送展示馆永久陈列,他连甩都不甩,只肯出卖其 他权益,做做海报啦、书签卡片,红归红,还是两袖清风,傻子,真是超级傻子! ……” “那他现在呢?”她追问。 “谁晓得!听说后来也没怎么画了!一辈子大概就只这一幅受人注意。可惜 啊!现在这时代可不比以前,不只玩政治的要懂得迎合潮流进退,就算个搞画画 的,还不是得抓住机会站出来,加上人捧,人气一烘托。整个人就红了旺了,要 不就衰一辈子沈沦苦海……” 千千对这些人生大道理乏味得很。“老板,你们艺术团自己人头热,拜托你 帮我打听一下现在都达先生的下落好吗?他在哪里?又做些什么?我有很重要的 事,非找到他不可!我想尽快……” 小胡子上下打量她。“小姐,你不会也想买那幅画吧?没用的,连大财团都 没办法——” “我不用买,说不定他会主动送我呢!”千千面对小胡子的讶然眼光。 “你也画画吗?难道看不出来我就是画里头的主角——当然,不是指气球啦!” 她盈盈浅笑。 小胡子更惊奇了,看着她。又看看画,再看看她,然后他一弹指,跳了起来, 翻开一本陈旧通讯本投了通电话。 “喂!老古吗?喂!对!我跟你打听一个人……” 六年不见,“唐飞”虽保留总公司原址,但已整个翻新过,千千觉得好像刘 姥姥进大观园。初次造访,处处给她惊奇。 她所看到的一切,都代表了唐诺(当然还有唐瑞。不过千千难免偏心许多, 只想到她想着的那个人)这六年来付出多少努力与心血,又开创了怎样的成绩。 “唐飞”像是主控的脑部,支干遍布十数种行业,四通八达。大略参观一越下来, 她抓着唐诺的手臂(不顾他的抗议)抓得更紧了。 然后唐瑞邀她到他办公室,说是让他造访她昔日的“教室”。当千千进门看 见那张和唐瑞黑钢办公桌并排着的彩虹桌,不禁发出惊喜的尖叫跑过去,像看到 旧情人那样摸个不停! “你不是告诉我说已经把它扔了吗?” “说说罢了!我舍得丢你的书桌,还舍不得丢掉我那个藏在你书桌底下的古 董桌咧!”他借用她的话,欣赏着她欢欣的表情。 “看到熟悉的东西真好!”这是她昨午寻访都达未遇的感触。她只想马上把 她的快乐告诉唐诺,便马上拉了他到隔壁去!谁知唐诺正在和人谈话,他们两人 见到千千和唐瑞,停下了谈论;千千一看,又冒酸醋了——女人!那是个女人! 还是个姿色不坏的女人! “千千小姐,初次见面,你好。”她先朝她友善招呼。 唐诺帮她们介绍。“千千,你还没见过简小姐,她是公司里最杰出的女主管, 我们的业务经理。” “简碧姬。”她说罢,便朝着唐诺。“唐先生,那么这约定就暂时敲定时间, 有变更的话,我们再讨论。我还有事要办,先告退了。”她朝千千和唐瑞礼貌地 颔首,然后姿态优雅地转身而去。 “那真不像是生过孩子的身材!”唐瑞这话是对千千说的。“哦?” 唐诺瞪了他老弟一眼。“唐瑞,不要教坏小孩子。” 唐瑞吹声响亮口哨,耸耸肩。那笑容有两个意思:一是无所谓;一是针对千 千:怎样?果然都当你是小孩子吧?! 千千又风云变色了。“你怎么没告诉我公司里有个女经理?” 唐诺一头露水。“总共有五个经理,蔡先生、刘先生和两位王先生你都见过 了……” “既然她有孩子了,为什么还要勾引人?”她凶凶地。 “她刚才勾引谁吗?”唐诺又头大了!他仿佛又看见当年对萤玮很感冒的小 千千。 “你或唐瑞都可以!”她有火眼金睛,一目了然。 “她真的冰雪聪明!”唐端对唐诺说。然后又面向千千。“不过比例稍有差 别,她的主攻火力是我哥,占百分之七十五。我是小股,只有百分之二十五。” “可是她有丈夫了!” “人家离婚了,是自由身,为自己谋求幸福又不犯法。”唐瑞笑道。“你这 小女生要学的还多着,有什么好抱不平的?” “那你喜不喜欢她?” “我要是喜欢她,就轮不到她对别人放电了!”唐瑞敲得桌面叩叩响。“说 实话,她不对我的型。我的心灵脆弱,适合找个年轻一点的清纯妹妹……” 唐瑞的话被叮叮叮的高跟鞋响打断,是去而复返的简碧姬。 “唐先生,很抱歉,请问你们刚刚看到我的钥匙吗?” 千千一瞥,看到躺在唐诺桌下的金质钥匙圈。她先背对过去,手一扬。然后 抢着说: “在桌子底下!” 简碧姬如释重负地走过去,一样姿势很优美地贴近桌沿,蹲下去拾起钥匙圈, 但当她站起身,却发现丝质衬衫上缀了绿糊糊的一团东西,不由尖叫:“这里怎 么有口香糖?” 千千关心地俯近身。“真伤脑筋!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唐瑞哥哥,你等一下 最好去查清楚是不是有人准许员工的小孩乱跑进来玩。” 唐瑞有板有眼地。“好,我会交代下去查办。” 简碧姬用卫生纸捏了半天,还是除不去肩上紧巴着的口香糖渣,懊恼她的高 级衣装会就此报销。连唐诺的慰问也没用,心情恶劣地回自己的办公室去。 “好可怜幄!怎么会黏到口香糖呢?”千千叹息。 唐诺瞪她。凭直觉,他也猜得到只有千千做得出这种事。“千千,是不是你 恶作剧?” “才不是!刚才唐瑞哥哥都站在我旁边,他可以证明我是清白的!” 喔哦!学会拖人下水了!“我刚才什么也没看见。不就是简小姐要找钥匙而 已吗?他根本不用”直觉“,刚刚千千那点小动作才逃不过他的眼睛,不过他不 反对这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你最不信任我,最会怀疑我!”千千偷偷朝唐瑞挤挤眼睛,马上正色以对 唐诺。“罚你今天请吃饭,吃巴西窖烤,我选地方!” 千千快快乐乐地跑出办公室。真满足!既整到人又赚得一餐,最大的收获是 她相信自己已经找到一个“同党”!有唐瑞这有力人士当她的挡箭牌兼后盾,她 才不信有谁会在“唐飞”比她对唐诺有更大的影响力和吸引力呢!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