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站住、站住、给我站住——”一阵吼叫声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穿过吉祥 村的市集大街。 吉祥村位于南北陆路的必经点,这几十年来更因为运河的开凿而兴起,除了 本地人之外,更涌入许多外地人,有的是经商路过此地,有的则是看准这里的商 机,来此经营些小生意。来往的人一多,客栈、布庄、钱庄等商行也陆续开设, 俨然是个新兴起的城市,可大家“吉祥村、吉祥村”的叫惯了,就算明知现在应 该要叫吉祥城,但大家还是改不了口。 今儿个运河码头停靠一艘由北而来的商船,船上的人在这里装卸货物,顺便 补给一下船上的物资,所以市集也比平常热闹许多。虽然街上人声鼎沸,但听见 这阵突如其来的吼声,行人莫不停下脚步,向声音的来源望去。 “你这个小偷,把我的肉包还来,不要跑,站住……”城西卖肉包的老王高 举着木棍,追着前面跑得飞快的人影,“还跑,给你爷爷站住,有胆子偷东西就 有种不要跑……” 只见老王追赶的,是一个衣衫褴楼的瘦小少年,那少年怀里揣着几个肉包, 在人群里左避右闪,还不时回头张望。 在吉祥村大街上做买卖的店家,对这副景象早就见怪不怪了。隔个两、三天, 同样的情形总会上演一遍。 前方被追的那个少年,是住在城南破茅屋里的骆老爹捡来的弃儿,名唤骆乔。 自从几年前骆老爹砍柴时不慎被倾倒的大树压断腿后,骆乔便扛起骆老爹的医药 费和生活重担。 虽说这吉祥村日益热闹,店铺是一家接一家的开,但就是没有人肯雇用骆乔 这么一个看起来不但瘦小,似乎没有多少力气,又浑身脏兮兮的臭小子。所以骆 乔只能靠偶尔帮人打打杂、跑跑腿,赚些碎银子。但这少得可怜的钱要喂饱两个 人都尚嫌不足了,更别提上个月连下几天大雨,他们的破茅屋也跟着下了几天小 雨,让骆老爹原本就不甚硬朗的身子染上风寒,长年积劳加上来势汹汹的病痛, 让他病得只剩一口气,连大夫都只能摇摇头,要骆乔尽人事、听天命。 一个人若没病没痛时吃些粗茶淡饭无妨,但病人不仅需要药石,也需要营养 的食物来调理身体,可骆乔挣钱原本就不容易,抓完几帖药后身上的钱就所剩无 几,连最基本的温泡都不够了,更何况是营养的食物?所以骆乔只能向店家赊些 东西,若赊不到,只好用“顺手牵羊”这一招了。 “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跟我计较这几个肉包子,就当做做好事,发发慈悲, 死后一定可以上西方极乐世界的。”骆乔脚步不停,仔细揣着肉包,一面向后面 不停追赶的老王喊着。 “呸呸呸,你还咒你爷爷死?说那么多没有用,把我的肉包还我,否则我绝 对让你先死。”老王叫骂着,还是不愿放弃追赶骆乔。 骆乔瘦小的身躯在人群里灵活地钻来钻去,老王拖着笨重的身躯原本是追不 上的,孰料—— 骆乔回头观望敌情,没有留意前方,一个不小心来不及转回头,便撞上一堵 坚硬的肉墙。 “痛——”过大的撞击力让骆乔跌坐在地,捂着鼻子直喊痛。怀里的肉包也 掉落一地。 “哪个不长眼睛的混蛋,敢挡你小祖宗的路?”他一面咒骂着,顾不得疼得 厉害的的鼻头,连忙捡着散落的肉包。 “大胆,哪里跑出来的臭乞丐,竟敢对君爷不敬?”被撞的人还没有出声, 他身旁的小厮就先跳出来了。 骆乔眼角瞥见老王已经追来,不顾那小厮的斥责,站起身来拔腿便想跑,不 料还是晚了一步,老王伸手一抓,正好揪住骆乔的衣领—— “你这个小兔崽子,看你还往哪里跑?”老王提高骆乔的衣领,让他的脚几 乎没有办法着地。 “王大哥、王老爷,你就先放我下来,咱们有话好好说嘛!”俗话说的好, 识时务者为俊杰,骆乔连忙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想要博取老王的同情。 “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把肉包钱拿来。”无奈老王不吃他这一套,眼看那几 个肉包都在地上打过滚了,要回来也没用,所以今天一定要他吐出钱来。 “嘿嘿……”骆乔尴尬的笑了两声。“你也知道人有三急,不然这样,你先 让我欠着,改天、改天我方便了,一定连本带利加倍奉还。” “说那么多,还不就是没钱两个字。”老王狠狠把骆乔扔在地上。 “年纪轻轻不学好,学人油嘴滑舌做小偷,我今天非要好好给你一点教训不 可。”说罢,他举起拿在手上那只粗木棍,就要往骆乔身上落下。 “啊——”眼看木棍就要打在身上,骆乔害怕的闭上眼睛,在合眼前看见刚 刚那个挡住他去路的男人还站在一旁,想到要不是因为他,自己又怎会被老王追 上,于是连忙朝他大叫:“旁边那位穿白衣的大爷,您就忍心这样见死不救,刚 刚要不是您,我也不会落得这般田地啊——”一边说着,一边爬过去拉着他的衣 服,在一身洁净白衣上留下几个黑手印。 “你——”见骆乔把事情扯到主子身上,五六不服气的就要开口斥责。“你 自己走路不长眼睛,还想怪到我们君爷身上,君爷的衣服都被你弄脏了,你这小 于赔得起吗?快放手快放手。” “叫爷爷叫奶奶都没有用了,我今天非要给你一点教训不可。”见旁边那个 白衣男子并没有要管闲事的意思,老王更是肆无忌惮,高举的木棍就要重重落下 —— “唉呦——咦?”骆乔缩紧脖子,等待棍棒落下,但等了一会儿,预期中的 疼痛并没有发生,他微微张开眯紧的眼睛一瞧,只见那个白衣男子用一把扇子挡 住木棍,而老王使尽吃奶的力气,却没有办法让木棍再往下一寸。 白衣男子轻轻一推,将老王推至两步外的距离。“多少钱?” “嗄?!”同时有三人瞠大眼睛发出惊叹。 骆乔之前会“强词夺理”拖他下水,完全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他竟然愿 意伸出援手?五六怎么也没想到,一向高高在上、全国第一大商号当家的君远舟, 不是不喜欢管闲事?怎么今天会有这样的举动? 老王也知道那几个肉包是讨不回来的,肉包钱就当做不见算了,但如果就这 么算了,这口气他实在咽不下去,所以他才会对骆乔穷追猛打,可万万没料到这 人竟然要赔钱给他? “这几个肉包子都是用上等猪肉做的,还有名贵的香料。一个要一两。”老 王比出一根手指头。 “五六。”君远舟睨老王一眼,然后向五六使了个眼色。 “君爷,这几个肉包根本值不了一两,他摆明了在坑人。”见老王那副贪婪 的模样,五六根本不想把钱拿出来。 “谁……谁说的,我老王卖的肉包可是全吉祥村闻名,用料实在、做工精细, 算你一两还便宜你了。”老王连忙开口辩驳,深怕即将到手的银两又飞了,但看 见君远舟凛人的气势,话却越说越小声,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君远舟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了五六一眼。五六见主子不想再多讲,要他 照着话做,只好不甘不愿掏出银两,拿给老王。“拿去拿去,就当我们家君爷今 天大发慈悲做好事,拿了钱就快走。” 老王见到白花花的银两,早就忘了刚刚被骆乔气得冒烟的事,眉开眼笑的捧 着银子,不住向君远舟弯腰点头。“多谢大爷、多谢大爷,有空别忘了上城西尝 尝我做的包子。” 见老王心满意足的离去,君远舟低头睨了眼拉住他衣摆的骆乔,他衣衫破烂 不说,就连全身都满是脏污,可黑麻麻脸上那两颗眼珠子,却是出奇的明亮。 “你这小乞丐怎么这么不识相,人都已经走远了,你还一直抓着君爷做什么? 还不赶快放开!”五六恶狠狠的瞪着骆乔。 “喔……”见老王走远,骆乔还有种不可置信的感觉,原本以为今天的皮肉 之苦是少不了的,没想到事情就这么解决了?! 还跪坐在地上的骆乔,忙向君远舟不住磕头,嘴里还不断念着。“多谢大爷、 多谢大爷,您好心一定会有好抿,上天一定会保佑你的。” “嗯。”君远舟轻哼一声,拉回自己的衣摆,不管还跪在地上的骆乔便径自 往前走。 “哼!今天算你好狗运,遇到君爷。”五六瞪了眼地上的小乞丐,连忙追着 主子的脚步离去。 “老爹、老爹,我回来了,看我带了什么回来给你。”骆乔推开那扇勉强可 以遮蔽的木门,朝屋内跑去。 “咳……咳……”简陋卧室里的硬床上,躺了一名身形佝偻,脸色灰白且虚 弱的老人,此际只见他不住轻咳着。“乔……乔儿……” “老爹,我在这儿呢。”骆乔跑上前握住老人伸出的手,语气轻松的说: “我带回了几个肉包,是肉耶!你看,虽然不小心沾了点泥,不过清一清就能吃 了。”他现宝似的拿出小心翼翼揣在怀里的肉包,拍了拍上面的泥沙。 看着骆乔递到眼前的肉包,骆老爹不禁红了眼眶。“你自己一定也很饿,快 吃吧!”他知道这几个肉包一定得来不易,骆乔的年纪还那么小,就必须负担起 那么重的担子,而他这个做人长辈的,竟一点忙都帮不上。 “我刚刚在外面吃过了,这是我特地带回来给你的。”骆乔吞了口口水,努 力压下自己腹中的饥饿感,他还年轻,随便吃些什么,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可以了, 但老爹需要营养的食物,肉包里少许的猪肉,是他唯一张罗得到的。 “唉……”知道骆乔说的是善意的谎言,骆老爹无奈的长叹一口气,疼惜的 摸摸骆乔的头,不忍拂逆他的好意,拿起一个肉包咬一口。“你也一起吃吧,我 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的。” “好。”骆乔拿起一个肉包,大大咬了一口,肉汁的香味流入口中,虽然沾 了点泥沙,但他还是觉得口中吃的是人间美味。 突然,骆老爹剧烈咳了起来。“咳——咳——” “老爹、老爹,你怎么了?”骆乔丢下吃到一半的肉包,连忙倒了一杯水给 骆老爹,不住轻拍他的背帮他顺顺气。 在一阵惊天动地的猛咳后,骆老爹又呕吐起来,像是要把体内的东西全部吐 出来似的,好不容易停止后,骆老爹放下捂住嘴的手,赫然发现上面竟带着血丝。 “老爹,你吐血了?!”见骆老爹的病情一天天恶化下去,现在竟然还呕出 血来,骆乔也慌了。“我去找大夫,你撑着点,我马上就去。” “乔儿,别去了……”骆老爹制止就要往外跑的骆乔,虚弱的说:“别去了, 我这个病是好不了的,别浪费钱了。” “不会的,你只是生了点小病,只要看完大夫吃了药,包管三两天就会好起 来的。”骆乔用手背擦去就快要掉下来的泪水,安慰骆老爹,也顺便安慰自己。 “你不用安慰我了。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看来离我的大限不远了。”骆老 爹幽幽叹一口气。 病了这些年,或许生命的结束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他不怕死,但唯一放心 不下的就是这个孩子了。 “老爹——”骆乔的泪掉得更急,他知道老爹的状况每况愈下,但他像是逃 避般不愿去想,以为这样老爹就永远不会离开他。“你一定会好的,我一定会请 最好的大夫来替你看诊,一定会好起来的。” 骆老爹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布包,从淡去的颜色看来,这个布包已经有很久的 历史了。“乔儿,到这里坐下。”他拍了拍床边的位置。 骆乔听话的走过去,看着骆老爹把那个布包打开,里面有一块玉佩和一件婴 儿的衣服。 “这是什么?”骆乔不解的看着那些东西。玉佩的雕工精细,色泽温润,浇 是他不懂怎么鉴玉,也隐约知道那块玉价值不菲。 “乔儿,你听我说,我并不是你亲生爹爹这件事,你早就知道的……”骆老 爹从来没有隐瞒过他的身世,还把他当亲生儿女一般看待。 “老爹,我一直都把你当亲生爹爹,我……”骆乔见骆老爹提起这件事,虽 不明白他的用意,但他急忙打断骆老爹的话,就怕相依为命的老爹会胡思乱想。 “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所以我不能再耽误你了……”骆老爹拿起那 块玉佩。“这是我在捡到你时,你随身戴着的东西,玉佩上刻了个‘巧’宇,应 该就是你的名字,从这块玉和上等质料、绣工精美的肚兜看来,你如果没有和家 人失散的话,现在也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 老爹看了眼骆乔男孩的打扮,这身不起眼的装扮,让他心中陡然一阵不舍, 为了讨生活方便,骆乔总是做男孩打扮,就连名字也由“巧儿”改为谐音的“乔”。 要不是他存有私心,舍不得让巧儿离开,没把暗藏她身世线索的玉佩拿出,或许 她现在早就和家人团圆了。 “不,我的爹爹就只有老爹你一个人……” “唉……老爹能和你相处这十几年的时问,也算是上天对我的誉顾了。”骆 老爹看善骆巧儿,她的细心懂事让他又是欣慰、又是疼惜,如果可以,他也希望 一直和巧儿当父女下去,但是他的生命就快要走到尽头,他不能再因为自己的私 心而耽误巧儿的未来。 “这种上等的玉并不多见,你拿去打听打听,应该很快就会有线索,到时就 可以跟你的家人团圆了。”老爹将玉佩塞逆骆巧儿手里。 “我不管,我要留在老爹身边……”骆巧儿不肯接下那块玉,仿佛拿着玉就 必须跟老爹永别,这么多年的父女情分,叫她怎么舍得下老爹,一个人去享福。 “巧儿……咳……”骆老爹还想说些什么,但剧烈的咳嗽阻断了他的话。 “老爹、老爹你没事吧!”骆巧儿见老爹一次比一次更剧烈的咳嗽,心里也 慌了。 “记……记住……要去找你的家人……”这是老爹在昏过去前所讲的最后一 句话。没想到,这也成了老爹最后的遗言。 几天后,老爹就在睡梦中离开人间,当骆巧儿发现时,老爹早已没了气息, 不论她再怎么哭喊,老爹再也没有醒过来。 骆巧儿卖掉所有能卖的东西,再加上好心邻居的帮忙,终于才能草草将骆老 爹下葬,虽然只是个简陋的坟,但总算能入土为安。 她跪在骆老爹的坟前,眼泪滴湿了她脚下的泥土,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后, 她擦去脸上的泪水。从小到大老爹对她没有什么要求,就只希望她能快快乐乐过 日子,一定也不会希望自己为了他掉太多眼泪,所以她痛快哭完一场后,从此就 要擦干眼泪,一个人坚强的活下去。 手里握着老爹交给她的玉佩,老爹最后的希望是要她找回自己的亲生爹娘, 虽然人海茫茫,也不知该从何找起,不过这既是老爹最后的希望,她会努力做到, 让老爹在天之灵不再为她担心。 再说吉祥村也没有任何让她牵挂的事儿,到处走走看看也是好的,拜别完老 爹后,骆巧儿背起仅存的几件换洗衣物,踏上连自己也没有办法预料的旅程。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