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清缈的箫音似有若无向她招手,齐娸娸偷觑了眼身旁鼾声细细的筝语,轻手 轻脚将小丫头跨在她身上的手足移开,才得以溜下床出了房。 住在这儿,她和筝语是共用一间房的,闻笙自己一间,至于孩子们的师父耿 乐另有一处独立的小屋,离主屋尚有段距离,两个孩子虽都不怕这好脾气的师父, 可也知道他在夜里不爱有人打扰的习性,是以多半鲜少在这时去扰他。 而自从恶水谷那夜之后至今已过十日,每日夜里,孩子们入眠后,夜里瀑布 顶的月光草坪便成了他两人抚琴学乐、喁喁私语的地方。 她总算知道他会成为一个乐痴不是没道理的,喜欢音乐者必须要有极佳的修 养,极好的耐性,同样一首曲往往要弹上十遍、百遍甚至千遍,才能丝毫不差地 将曲中深意玩味而出,而耐性,正是她最缺乏的东西。 她学了笛、学了箫、学了琴瑟、学了筝、学了琵琶,每学一样恨一样,学一 种砸一种,她常常气得连恶语都控制不住,而他却只是好整以暇由着她发怒,对 于她的恶语顶多是摇摇头,责备则鲜有。 如果爱一个人就是要学会包容,他倒是做得不错。 “算了吧!娸娸。” 自她手上他救下了一只“月鸣筝”,其他的东西砸烂就算了,这只筝是他初 学乐音时的第一只筝,颇有纪念价值。 “算什么算?” 被人硬生生夺走出气工具,害得她心头恼火没了发洩处,她恶声恶气瞪着他, “什么叫算了?”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长处,只是,你的绝不在乐音上罢了。” “也许……”她皱皱眉改将矛头转至眼前男人身上,“问题是出在你这做师 父的身上,是你教的东西太难了。” “太难?”他挑挑眉依旧挂着好看的笑容,不想点破事实上他教给她的东西 比教给筝语的还要简单。 “是呀!”她挑衅地抬高了下巴,“难道任何乐器都一定要有七八十种声调、 十多条弦及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孔洞吗?对个初学者而言,光是要记住那些孔洞或 弦线就会要人命了。” “不想复杂?”他想了想,自乐器柜中取出一张琴递给她,“试试这个吧!” “一张琴就……”齐娸娸傻了眼,“一根弦?” “是呀!”他解释着,“这是只一弦琴。” “一弦琴?只有孤孤单单的单音?那不是很无趣!”她好玩地拨了拨琴弦, 却只得到相同的声音,叮叮叮地毫不吸引人。 他笑了笑,自她手中接过那张琴,却见它到了他手上仿佛自有生命,一弦既 发五音齐全,随着他拨弄的劲道与角度发出抑扬顿挫、轻音重音、快疾徐缓的美 妙动听音调,时而飘飘然、时而垮垮哨哨,铿然有劲。 一曲终了齐娸娸已换了几次姿势,末了索性将嗪首枕在臂上,趴在草地上失 神觑着那衬着月影的男子,他手中成串流泄出的琴音,配上夜鸟低鸣,她突然有 种闻得仙乐飘飘的感觉。 “为什么?” 持乐音静下他听见她的问句,低下头他睇了眼前一脸不解的她,好笑地放下 了琴,陪她并趴在草地上愿着饱满的圆月。 “没什么,任何乐器只要玩熟了,自然就能轻易摸着它的脾胃,勾出它想要 表达的声音了。” “我不是问这,你是个出了名的乐痴,奏出仙乐并不出奇,”山顶风大,她 下意识偎近点儿他热热的身躯,眸中仍是掩不住的惊艳,“我奇怪的是一根同样 的弦,何以能够发出这么多不同的声音?” “有的时候愈简单的乐器,反而会需要愈复杂的技巧,”他解释着,“普通 的琴瑟,你只需记牢了每根弦的位置及会发出的声音,就可以交相搭配出一首首 动人的曲子,但当你的乐器只有一条弦时,你所要学的却是该用什么样不同的方 式及巧劲,好让它呈现出不同的乐音。” “所以……”她闷闷出声睇着他,“一张只有一条弦的一弦琴反倒会是种最 难学的乐器?” “理论上是如此。”他点点头让她的螓首憩在他肩上。 “换言之,”她赖在他肩上没好气的问:“我最好还是死绝了念头别再学乐?” “那倒不一定!” 他的笑响在胸腔里,也牵引了她的起伏。 “你有个不错的嗓音,你不妨试试,不过……”他忍着笑咳了咳,“所谓不 错是指在你没有骂人的时候。”。 她瞪了他一眼,并毫不文雅地送上一记粉拳。 他扶她坐直,循循善诱的教会她如何由丹田发音,如何捉住调头韵脚,如何 换气,如何转折叠音,以期将最好的气音送出喉间,并使其婉转动人。 三日后他抚琴时,她已能完整歌吟出好听的曲儿了,这其中,她最喜爱的是 李商隐的那首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记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没猜错,她真有个动人的嗓音,再加上他的指导,不多时,那嘹唬而清廓 的气音、甜酣的歌喉尽曳着余响,让林叶瑟瑟地也跟着起了回音,配上他绝世的 琴音幽然地和谐成韵,美妙的合音回荡在两人足下的林壑间。 他弹琴时总爱偏过头去除着她姣美的轮廓,相处愈久,他就愈不能忽视她的 存在,他的眼角向来不会去捕捉女人的身影,对她的却不同,他喜欢看她并不单 是因着她那美丽的容颜,而是因着她始终多变幻化不定的神情! 生平头一回,他发现女人在薄嗔怒骂时竟另有股迷人的风情,叫人的眼舍不 得移离。 他睇着她,她却毫无所觉沉醉在乐音里,她唱得专注而投入,让他忍不住要 臆想她唱得这么忘我。是不是想起那个她喜欢的男子? 那个她为了要博其欢心而上山学乐,甚至险些葬身在恶水谷里的男子? 想着想着耿乐心底突然没来由升起一股烦躁,他起了讶异,这是之前从不曾 发生过的情形,他自幼酷爱音律,只会沉醉其问,从来不曾也不当有烦躁,更不 会有其他的念头可以打断他,他深吸口气意图抑下烦躁,他想着琴、想着音律, 试图摒弃一切…… 锵地一声琴音戛然而止,齐娸娸讶然睁开眼,睇向那手中抚着断弦一脸懊丧 的男子。 “怎么了?” 她趋前好心探问。 “没事。”他放下琴也暂时放下了懊恼,“累了。” “乐痴抚琴也有喊累的时候?” 她一脸不信上前摸了摸断弦,突然一脸兴奋,“嘿!说实话,你的弦是不是 被我的声音给震断的?” 她曾听说过有些内功超凡的人,是有本事以丹田之音震断琴弦的。 耿乐好笑地睇着她。 “如果你喜欢这样子的解释,我无所谓!” “什么叫无所谓?”她拉晃着他的手臂不服气地轻嚷着。 “听你的语气好像是我自个儿往脸上贴金似的,耿乐,不管你的琴弦是不是 我震断的,总之,你不得不承认我真的唱得不错吧?” 他低头觑着她拉着他不放的小手,“是真的不错,只不过,你还是没能唱出 它怅然若失的余韵。” “怅然若失?”她偏头一脸不解。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他低吟着,“这该是首悼念已逝恋 情的曲吧,你唱得温婉却失了悲意。” “悼念已逝恋情?” 哼哼声她一脸不服气,“我不曾失恋过,又怎生去体会那种感受?” “那倒是!” 他浅浅笑着拉起她的手,往瀑布顶行去,“也许你可以学学我,为了实际体 会意境而失个恋什么的。” “我看来像个笨蛋吗?自个儿掘个坑穴往里头跳下去?” 两个人突然都没了声音,因为他们都同时起了怀疑,三个月后他们真能同约 定时,那般理直气壮地不当回事、全身而退吗? 真能收放自如说舍便舍,云淡风轻潇洒挥手告别? 如果做不到,那他们这会儿的行径不就同自个儿掘了个坑洞跳下去是同样的 道理? 她甩甩头扔掉杂绪重新睇着他,“不弹琴,你想拉我上哪儿去?” “‘弹琴’倦了就该‘谈情’。”他拉着她下了密道。 “你倒挺会利用时间的嘛!” 她忍不住语带讽刺,他教她乐音,她供他谈情寻灵感,齐娸娸突然想骂自己 想出的馊主意。 他当她的感情真是个水闸口,开开关关全凭心意? 耿乐没出声,如果只能相爱三个月,又只能在夜里,那么他并没有多余的时 间和她浪费在口舌之争理。 出了密道两人来到云霓瀑布后方,轰隆隆的水声几乎都要盖过耳朵所能听到 的全部声音。 到这种地方谈情? 齐娸娸不可置信的睁大瞳眸,这地方,除非是来吵架的,否则谁能听到对方 的声音? “这种狗屎地方……” 她恼火的劈头说了句粗话,再敞开喉咙用拔高的嗓音续言,“能谈什么情?” 他笑了,将手指抵在唇边示意她噤声,再将她拉进怀里在她耳畔低语。 “谈情不一定要出声的,能够心领神会才更臻完美,别出声,躲在我怀里, 我带你去冲瀑,你只要听我的心音,只要感受那在怒涛中的宁静就成了,每回我 要是有了烦心事时都会上这里来的。” “冲瀑?” 她傻傻应了声,还来不及问他有什么烦心事时。就已被他带进瀑布底。 疯子! 刚冲入瀑下时她只有这样一个念头,听人说。痴子多半也是疯子看来倒不假, 她真的无法想象,怎会有人好端端地跑到瀑布底下,让垂直坠下的水瀑如此猛烈 的撞击冲刷自己的血肉之躯? 高空坠下的水瀑带来了压力与沉重,刚打在身上还真是疼人得紧,眼睛睁不 开,耳朵则除了水声啥都听不到,与外界乍然有了断绝,齐娸娸原想马上挣出耿 乐怀里、逃出水瀑的,可一会儿后竟也习惯了他这样既疯狂又刺激的行径。 虽是同处于水瀑下,习惯后她才发现其实自己大半的身子都被他护在怀里, 虽她依旧免不了全身湿透,可他已帮她担去大部份原该掉落在她身上的水瀑。 最简单的乐器反而需要用最复杂的技巧? 在最嘈杂的地方反而会得到最想要的宁静? 片刻后,当齐娸娸耳里除了水声再也容不下旁的杂音时,她总算领悟了他带 她来这儿的意思了,天下乐音虽差,可有的时候,耳朵接受了过多不及承载的天 籁,也会宁可掏个干净,来个真正的清明无垢吧! 她紧偎在他怀里,两人的衣衫都早叫水瀑给冲得湿透,这会儿两人贴紧相依 的曲线制造了既暧昧又诡情的氛围,可两人都是一样坦荡的心思,并未因此而觉 得尴尬或不自在,反而因着反正出了声也听不到,是以索性都安静了下来。 不多时,她还真在轰隆隆的水声里听见了他沉稳的心跳声。 “我听见了!” 她抬起头灿笑着告诉他,虽明知他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却依旧忍不住要他 跟她一块儿分享喜悦。 他低头隔着水幕觑向她,虽听不见她的声音却能感染到她的开心,是以也跟 着笑了,低下头,他轻柔地吻住了她。 她伸长手臂环紧他的颈项,热热地毫不忸怩地回应他的吻。 在倾泄不绝的水里,他的舌湿润了她的唇瓣。继之轻轻探人她的口中,水瀑 中,他轻怜蜜意地拥吻着她,眼中是水、耳中是水、唇里是水,有一瞬间,他真 要以为她也是个水做成的精灵了,否则,怎会这么轻易地就揪紧了他的心呢? 他们的吻将原是冰凉的水瀑变得似乎要生出焰芒了。 良久后,耿乐动情地将齐娸娸柔软的身子拥在怀里,心底却蓦地涌起方才断 弦前的那瞬思绪,那惹得他不得不来此冲瀑以求解脱的思绪,可没想到,在以往, 再多的烦思都能帮他远载而去的水声,这一回,却没能帮上他的忙。 他抱着她,心底冒生着无名的恐惧。 “娸娸,怎么办?”他将头枕在她发际,明知道她听不见、看不着他还是忍 不住想告诉她。 “我好像……好像真的爱上你了,不是试情,不为灵感,而是真心诚意地, 想将你留在我怀里,不是三个月——而是永远永远……” 他叹口气。“我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太自私了?毕竟,你事先告诉过我你已有 了喜欢的人,陪我只是在帮我,我是不该打破我们的约定的。” 他轻柔地拥着她。 “说到底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草率地答应这项游戏。可事先我真的不知道, 那向来被我视若敝屐的爱情,竟会为人带来如此失控的情绪。 “不过,我知道,那是因为对象是你,换成了别人,我是不可能再有同样深 刻的感受,是你,只因为那是你……” 奔腾水瀑下,他向她说了很多痴语,及很多心底藏着不能当着她面倾诉的话, 可那一句句话语甫出他口,转眼便被吞没冲进了水底。 终于,他带她出了瀑底,在回程的路上,他用早备妥的大布巾将她身子环紧。 “耿乐。”她用巾帕包裹住长发用手轻托着,那模样虽有几分稚气却又难掩 几丝诱人的女人气,“方才在里头你有和我说话吗?” 他没有睇向她,只是淡淡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虽然水声盖过了一切,”她淘气地皱了皱鼻,“可我还是听到了你的心, 它说你似乎有话想告诉我。” “心说的话也能信?”他好笑地帮她擦拭着长发。 “那当然,嘴里说出的话可以骗人,心说的却不能,快说!”她将小手环上 他颈项,“是不是真有事想告诉我?” 是呀、是呀!例如是不是想说你真的爱上了我呀?那么,我就可以、就可以 ……想着想着她突然锁了眉,因为她无法确定,自个想知道他爱不爱她为的究竟 是大皇兄还是自己? 那个想用他的血去救人的念头是在什么时候变淡的? 而又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她竟已如此在意起自己在他心头所占的份量? 他摸摸她的小手,深睇着她动了动唇却没有声音,末了,他将她拉近身边柔 柔笑起,“没事!我没事。” 真的没事吗? 亮亮的月光映照在它底下那相偎而笑的情侣身上,摇摇头逸出了叹息。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