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僮的故事 从前,在没有设立学堂之前,子弟们读书,家境不太宽裕的人家,自己单独请 不起老师课读,只要打听出远亲近邻住所相距不远的,谁家请有老师,就把自己的 子弟送去附读。 还有些大家族,人口蕃衍,子弟众多,由族长敦聘饱学之士,在家庙宗祠设立 公学,让族中子弟前来就读,老师的膏火由祭田收益项下开支。由于学员众多,难 免良莠不齐,于是富裕人家恐怕子弟跟人学坏,多半在自已家里,礼聘宿儒,延为 上宾,悉心教导子女向学,自己也可以了解学生的进益。 幼童启蒙,多半是五六岁。有科第人家,认为虽然是给小孩开蒙,也要底子打 得好,根基扎得稳,将来才能青云直上,所请蒙师,不是举人,就是拔贡。西席到 馆,主人必定冠带延宾,恳托老师从严教诲,然后由老师向圣人神位焚香行礼,学 生依序行过三跪九叩大礼,然后磕头拜师。 老师首先要用红方字块正楷写出聪明智慧四个字,让学生认读,顶多一小时, 就算礼成放学,因为恐怕时间一长,造成学生厌烦或恐惧的心理,以后就怕到书房 读书了。此时学童年龄幼小,陪伴来书房的,多半是乳娘看妈,她们只能在书房外 间或走廊等候,未经老师召唤,是不准踏进书房的。 聪明的学童,到了十一二岁开笔,对对子、作文,送上学的乳娘看妈就该换成 书僮伺候啦。 刚一换书僮,必定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书僮,不是奶公一类人物,就是告老的管 事的,,一方面能照应学生的饮食冷暖,有时候学生不听教诲,或是顽皮得出了图, 那种老书僮连数说带劝解,有时还真发生不小的作用呢! 到了学生作文成篇、写字临碑仿帖、十五六岁的时候,老书僮耳聋眼花,腿脚 也跟不上跑前跑后,这时候学生也有挑选能力,多半就换上伶牙俐齿、善窥人意、 跟自己年岁相当的小书僮啦。 这类书僮在书房伸纸磨墨,收放书籍,外带伺候老师。每天一放学,就成了大 少爷的玩伴啦,什么踢球、打鸟、钓鱼、弄狗,样样都有书僮儿的份,有时候闹得 太不像话了,老师要责罚,准是书僮先例楣。 平剧里最善于琢磨书僮,“西厢记”里的琴童,“打樱桃”里的秋水,“双狮 图”、“金水桥”里的书僮,都能刻画入微,可算书僮的典范,大概凡事好坏点子, 书僮都有份儿。 还有一种豪门钜富、闯关之家,子弟入学,怕他们形单影只,远亲近邻,有些 子弟想从师读书,可是经济不宽裕,又无力延师,只好把自己的子弟送到大户人家 去附读,有的人家分文不取,叫做伴读。 当年溥仪未大婚前,他的皇额娘瑾太妃督课甚严,满文教习伊克坦,汉文教习 陈宝琛、梁鼎芬、朱益藩、郑孝胥,还有个英文教习庄士敦,每天分上下午轮流授 课,同时伴读者有溥仪胞弟溥杰、毓伦的长子毓四。凡是溥仪书背不出,字写不好, 犯了过错,老师们对于搏仪不便直接斥责,毓四浑穆敦实,十之八九是他代人受过, 大家都叫他“受气包”,日久天长,他实在忍受不了,说什么也不肯入宫伴读,幸 亏过了不久,溥仪大婚,不必天天上课,毓四伴读工作自然取消。后来成立伪满, 溥仪在官内府派了毓四一个肥缺,据说就是稍偿他伴读时挨骂受气的代价呢! 谈到书僮,真是上智下愚,有三六九等之分。当年给梅兰芳管事的姚玉芙,原 来名叫二顺,是北洋某位总长家的书僮,因为名公巨卿揖让进退,看得多了,所以 后来给兰芳管事干练敏实,不知替兰芳化解了多少尴尬局面。 藏园老人傅增湘,他有一位庶出幼弟增滢,颢隽辉映,使酒好剑,就是不爱读 书,虽由老人亲自给弱弟督课,可是又未便苛责。他的书僮陆九渊可倒了楣啦,天 天挨骂,,他虽然出身寒素,但是温良笃实,几年之间,居然把版本之学,研究得 非常精湛。藏园先生故后,他回到南京,跟人醵资在夫子庙前开了一家旧书店代卖 文玩字画,他对古籍的审定,得自藏园薪传。抗战期间,南京物资极度缺乏,有些 旧家存有古籍字画,只好拿出来换些柴米度日。伪官陈群是有搜购善本书籍癖好的, 知道谁家有珍本秘籍,总要千方百计弄到手而后已,不过他自己对版本的研究并不 高深,经人介绍,知道陆九渊出自傅沅叔门下,对于善本古籍的鉴定,自然精心汲 古,扶隐阐微。陈群在做伪官阶段,确实庋藏不少孤本古籍;伪组织倒台,经陆九 渊的检举,大约有四分之三的宋元明版本的书籍,都被政府没收,由南京图书馆整 理后提供众览,并由陆九渊主持其事。 舍亲李木公是桐城马其昶先生高弟,文章是学敛力伟,谨严宏肆,又写得一手 好苏字,他的书僮刘焕阳主要工作是给他誊录文稿,整天耳濡目染,所写苏字几可 乱真。木公有烟霞癖,每晚焕阳在烟榻前打烟,等到烟瘾过足,探颐索隐,日积月 累,焕阳当然获益不少。后来焕阳追随财税专家唐滋轩入川,胜利归来,俨然简任 大员,因为他读书较多,对于主人旧识,执礼甚恭,这是我所见一位最有才识的书 僮。 先师阎荫桐夫子隶籍山西祁县,同文馆卒业後,虽外放海参崴总领事,因体弱 多病,不耐边塞苦寒,经范冰澄丈介绍来舍课读,乃子乃女亦来附读。阎师虽非茹 素,但不进肉食,先祖慈告诫庖人,对于老师三餐,每日需请老师点菜。阎师口味 极为特别,每餐甜咸并进,同时不禁海鲜,干贝、淡菜、海参一类海味,庖人刘厨 洽馔不合口味,时遭斥责。书僮苏福本来是给我研墨洗笔,伺候茶水的小厮,因为 他细心乖巧,人又聪明,对于老师的曰味,他摸得一清二楚,任何菜由他在小火上 一回杓,添盐加醋,总能让老师吃得适口充肠,后来索性另设小炉灶,老师的三餐 就由苏福打点了。北伐前新疆督军杨增新电约先师出任新疆迪化道,先师深虑饮食 无人招呼,想带苏福去又未使启齿,我窥知老师意旨後,立刻给苏福准备行装川资, 让他跟随老师长行,让他日后也好找个较好出路。他在迪化两年,又随老师去了塔 城,因为邮政时有阻隔,彼此断了消息。 民国二十二年,我奉派到新疆考察税政,在省府招待所附近一家饭馆便饭,案 头坐著一位衣履素雅、发已皤然的老者,彼此愣在那里,侔色揣声,才认出他是苏 福,万里他乡遇旧知,那份喜悦就不言可知了。他在迪化成家立业,俨然小康之家。 临别之时,他送了我一部杨鼎帅手著周易补释,是他一笔不苟用正楷录好的。最可 贵的是其中有不少先师朱笔注解,傅考衍奥,他就是心心念念打算送给我的。他的 心愿得偿,忻喜可知。经我训练的书僮有六七人之多,苏福算是其中最成器的了。 书僮、书僮,现在已经成为历史名词了。 转载自七十二年六月二十九日联合报副刊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