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生日漫谈 谈起过生日来,有的人很重视,有的人马马虎虎,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舍下当 年在北平,同族近支虽非聚而居,散居东西两城,可是无论那一支那一房有人过生 日,总要去吃寿面,热闹一番。 照舍间早年家规,凡是十四岁以下的小孩过生日叫“长尾巴”,中午让厨房添 四小碗菜,由长尾巴的小孩自己来点,一清早到祠堂里上香、供茶,然后给家里长 辈依序磕头,当天书房放假一天,吃过午饭,逛庙会、听戏、看电影,到吃晚饭就 一切恢复正常了。家里长辈时常跟晚辈说:“你的生日是母亲受难日,要牢牢记住 ‘母恩难忘’,所以长尾巴那天,跟平日不同,就是让为人子女者,随时记得亲恩 伟大。”永矢弗忘。 到了二十岁步入成人阶段,生日那天才改口叫过小生日,中午吃打卤面,或是 氽卤面,晚上约两位至亲友好在小书房弄一两样可口小菜,低斟浅酌一番,也不敢 声张是过生日。可是跟小时长尾巴有了差异啦。到了三十岁整生日,如果椿萱并茂, 重堂在闱,长辈就要张罗给你过生日了。大陆有所谓三十不做、四十不发的说法, 除了祠堂的头依旧照磕不误外,凡是过份子的至亲好友,都要亲自前往,说明那一 天请光临舍下吃面,甚至于还要向至亲的尊长磕头,这叫做“口请”。北平幅员广 阔大家又散居四城,早年交通工具,只有骡车马车,一整天也跑不上四五十家,这 个口请差事,人人皆怕,实在不好当,假如把那家漏下没请到,还得挑眼落不是呢。 拿舍下来说吧!先曾祖母、先祖母一过花甲之年每年叫散生日,儿孙们就张罗 生日那天要热闹热闹啦!不是请金麟班大头公戏(又名托犼),就是八角鼓带小戏, 要不就是韩秉谦、张敬扶的西洋戏法大魔术,或是滦州皮影戏带灯晚西皮二簧,总 要热闹一整天。 到了过整生日叫大寿,当然是京腔大戏了。自己家里先要准备一份班底,不是 斌庆社就是富连成,老一辈,小一辈的姑奶奶们抢著给老人家祝瑕。你送梅兰芳, 她送杨小楼;有人送程砚秋,也有人送余叔岩。再加上亲友中有走票的届时也要登 台露露脸,堂会倒是不争戏的前后,可是为了什么角唱什麽戏就伤透脑筋了。有的 喜欢看梅兰芳的古装红楼戏,有的喜欢听他的青衣唱工戏,老姑太太爱看小楼开脸 戏,小姑奶奶爱听小楼净脸戏,最后闹得假传圣旨,说老寿星喜欢那一出戏,戏的 争夺战才算结束。 有一年先曾祖母八旬正庆,天津、上海、青岛的亲友都赶来拜寿,家里准备的 客房不够住,只好把舍饭寺的花园饭店包下来。早年红白事送份金跟现在不一样, 遇上喜庆事意思意思而已,不像现在一桌酒席五千元,送份子的人先合计,送五百 元外加捐小饮料,主人家就赔了,所以送一千元才两不找,或许还能捞摸两文。因 此红帖满天飞,反正赔不了,形成韩信将兵多多益善。这种恶习是自己养成的,谁 也别怨谁。 北平有一种人专门打听那有堂会戏,就赶去拿确(不花钱听戏叫拿蹭)。花四、 五毛钱在南纸店买一幅寿联,请柜上代书,大摇大摆寿联往收礼处一送,然后有知 客引领入厅听戏,等到开席照样入席大吃大喝,本家跟执事人等,知道贺客中有听 蹲戏吃白食的,也都睁一眼闭一眼放来人一马,不去计较,因为喜庆事,图个顺利, 谁也不愿意较真。 先会祖母八旬大寿,在北平报子街聚餐堂唱戏,晚饭时杨小楼正演状元印,家 四伯父担任总招待,巡堂至东花厅有位来宾单独叫了几个菜,正在大吃大喝,他上 前请教姓氏,此人立刻从衣架上取下草帽、马挂、手杖就往外走,到了大门口被宪 兵拦下来,经我一再说项,他才鼠窜而去。如果他随众入席,绝不会有人出面干涉, 像他这样大模大样的点菜,似乎太过分了,听蹲戏嚣张到这个程度,实在是自取其 辱了。 先君早卒,北平俗例三十不做、四十不发,我而立之年也没敢惊动人,良以重 堂在闱,我一过生日,就惹三代老人家伤心。渡海来台,主持某生产事业,未曾携 眷,有一天散值回寓,春拥填骈高朋满座,才想起那天是我四十岁生日,都是来拜 寿的。大家既然来了,盛情难却,大家尽欢而散。 大家何以知道我那一天过生日,怎么也想不通,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从履历表上 抄下来的。从此我到任何机关做事,履历表上出生年月不写日期,免得让朋友破费。 现在局处海陬,慈亲生未能养,死未能葬,还有什么心情过生日,所以大家也就不 来勉强我了。 自从过了六五之龄,公职退休,儿女们跟一些近亲旧属,每逢我生日之前,总 打算给我称觞一番,依违两难。前天读了庄严老兄哲嗣庄因那篇“山路风来草木香” 的文章,其中有一段说:“人到五十,就跟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餐吃个爆双脆、糟 溜鱼片,不过在心里记上一笔一样,这也跟坐火车一站一站的过去,不必心急,只 要不出轨,准会到达终点一样。” 我现年近望八,已经是咸鸭蛋开水泡饭,清淡得接近淡而无味的时光,从童年、 中年、老年都是给人张罗做生日,现在垂老之年实在不愿做生日,以免打扰亲友跟 晚辈大多。从前吴稚老在世最伯做生日,他说他是偷生鬼,如果惊动了阎王爷,就 要被小鬼抓回去了。他这段说词,不正是不做生日最好的挡箭牌吗? — —七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