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晌午,姜总管带领着两位丫鬟,走入紫宵院。来到紧闭的房门前,轻扣门板, 恭谨地轻唤:“大少爷。” “进来。”房内传来浑厚的声音。 咿呀一声,房门由外被推开,姜总管走了进来,两位丫鬟随后跟上。一走入 房内,即瞧见站在开敞窗棂前高大伟岸的身形。 他背着手,迎着风,凉风吹乱了他的黑发,衣袂飘飘,带有几分不羁的潇洒, 俊朗刚硬的脸孔,是一贯的淡漠,引人费解。 姜总管年约五旬,身材略显肥态,可瞧他健步如飞的步伐,丝毫不受身材所 影响。 他瞧着那抹高大的身影,眼眶不由得泛起水雾来。他在东方府已待有三十多 年,早已把这当成自己的家了,而少爷们更没有把他当成外人看待,他一直怀着 感恩的心情留在东方家。看着四位少爷长大成人,老爷夫人相继逝世,他更是决 心要尽力辅佐少爷们,守护着东方府。 可现在,他向来最尊敬的大少爷,竟 遭人暗算,瞎了双眼,若是让他知道是何人所为,就算是拼了这条老命,他也要 替大少爷报仇。 “姜伯,收起你莫名的感伤,别又在那隐忍着泪水。” 东方凌就算看不见,也猜得到向来情感丰沛的姜伯,现在——定含着泪水自 责起自己来。他浓眉微拧,忍不住嘲讽道。 姜总管忙拭去眼角的泪水,瞪了眼一旁睁圆了双眼,瞧着他的两位丫鬟。 “大少爷,除了原本服侍你的小青,我又多派了位丫鬟来。这丫鬟是今天新 来的,我瞧她看来聪明伶俐,又有张甜嘴,便留下她了。冰儿,还不快过来见过 大少爷。”眼角一瞥,朝站在最外头,长相清秀的丫鬟喊道。 “冰儿见过大少爷。” 冰儿上前一福,嗓音是低柔的,微垂的美眸,有抹戒备。“行了,你下去吧。” 身形未动,沉稳的声音有丝不耐。 姜总管应了声,离开的同时,以眼神警告两人,得小心伺候着。 “大少爷,午膳已准备好了。” 两位丫鬟合力将食盒里的饭菜布置好,小青恭敬地道。高大的身形移动,踏 出的每一步是谨慎小心的,小青见状连忙上前扶着他,直到他安稳落坐后,才退 到他身旁。双眼一抬,示意站得老远的冰儿走上前。 冰儿小脸上有抹防备,美眸紧盯着东方凌,每跨出一步,皆是小心翼翼。为 了怕他认出她的声音来,她故意装作低柔的声音说话,就连习惯无声的脚步,也 得时时提醒自己,要走出声来。 虽然他双眼看不见,不过她还是为了以防万一,易容成现在这张清秀的面皮 来。 她脚步故意走得缓慢,看着小青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双眼失明的东方凌用餐, 陡生的愧疚再次包围着她。她曾偷听到他和东方傲的谈话,他说他不怪她。为什 么? 她将他害成这样,他难道真不恨她?留在这洛阳城里,每多待一天,对东方 府种种的事迹愈是清楚,她的自责懊悔就愈深。人们说,东方府四位少爷各有所 长,最教人敬畏的首推 大少爷东方凌。他像是个天生的生意人,有着精准独 到的眼光、强悍的手腕,东方府能有如今的财势,东方凌功不可没。最难得的是, 他不仅仅只是个商人,还懂得施比受更有福。这几年来,受到东方府帮助的人不 计其数,无形中替东方府积了不少福德。 东方凌凭着触觉,慢条斯理地用膳,随着脚步声逐渐靠近,浓眉逐渐皱起, 俊朗的脸上是漠然的神情,举着的手微顿,无神的黑眸往停在他左手边的人望去。 “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少爷,奴婢名唤冰儿。” 小手不自觉地抚着胸口,灵灿的美眸细瞧着他脸上的表情,考虑是否该趁现 在逃走。 “姓什么?” “奴婢姓骆。” 为何他要这么问?像是想要确定什么似的,难不成他认出她来了?可这是不 可能的事啊。她不论是声音、脚步、容貌,都作了一番改变,双眼失明的他,又 怎么可能会认出她来。愈想愈觉得没错,她暗笑自己太多心了。 微敛的黑眸掠过一抹异光,唇角几不可察地微扬,不再多问,继续埋头用膳, 其间小青不时替他夹菜张罗。 冰儿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直到他放下碗筷,接过小青 递来的布巾拭去唇上的油渍,忙上前和小青一块儿收拾,好尽快离开。 “小青,你收拾好就下去。冰儿你留下来。” 浑厚的声音,拖住她欲逃离的脚步,清秀的小脸微皱。小青边收拾着,一面 怯怯地偷觑了眼东方凌。 平心而论,大少爷算是个好主子,从未苛责过奴仆,也显少见他疾言厉色过; 可不知为何,大伙就是怕他,一种打从心底而生的敬畏。或许是他的冷静沉稳, 和与生俱来不怒而威 的气势吧,通常他只消黑眸含锐一瞪,显少有人在这样 犀利的目光下能不抖颤的。 她曾听过二少爷戏道,大少爷的冷静沉稳只是个假象,四个兄弟中其实性子 最为暴烈的该是大少爷,只是他懂得自制;可若有人不知死活地挑起他深埋于心 底的暴怒性子,那人将会死得很惨!所以,她只能祝福冰儿了。 小青很快地收拾守桌面,投给冰儿一个同情的眼光,便忙不迭地离开。 “把放在床边的拐杖拿给我,陪我去走走。” “是。”冰儿忙拿起拐杖递给他后,便自动来到他身旁,一路小心地扶着他, 一面出声示警。 走出厢房,迎面拂来阵阵宜人的凉风,伴着淡淡的花香味,令人不由自主地 放松心情。 灵黠的美眸流转,很快地看清这座紫宵院的布局,以东方凌的寝 房为主,两旁另有厢房,她猜测其中一间可能是他的书房。房间两侧皆种植了不 少不知名的花木,沿着右方的碎石路而去,尽头有座名为古月亭的石亭,此亭十 分特别,建在小湖中,衬着四周的景物,倒有几分闲雅之趣。 “陪我到古月亭去。” 耳畔传来他浑厚的声音,她慌忙拉回游移的心思,小手扶着他有力的手臂, 踏上石子路,走到尽头,拾级而上,来到石亭内,小心将他扶坐在石椅上。 一道徐风适时地吹来,冰儿螓首微昂,忍不住闭眼轻叹,还不到一日的光景, 她竟有些爱上这,尤其是这座古亭亨。她好奇地走向护栏,往下望去,湖面波光 粼粼,湖水清澈见底。 “你为何会想来东方府当奴婢?家里还有什么人?” 黑眸准确地朝她所在 的方向望去,等候着她的回答。 吓!小手受惊地抚上胸口,她果真不适合冒充奴婢,贪玩的性子老是令她下 一刻忘了先前要做的事,总是很自然地忘了目前他这个主子。在那双深幽的黑眸 无预警的盯视下,她竟有股错觉他是看得见的!小手顽皮地在他面前挥舞,确定 他没任何反应,又顽皮地对他扮了个鬼脸,这才轻咳了声,说出她早想好的说词。 “奴婢家中尚有一位老父,身子还算硬朗,会来到东方府为仆,是想多挣些 银子,贴补家用。” 洛阳城内,东方府所发给仆佣的薪俸算是多的,而且从未听闻虐待仆人之事, 因此每当东方府传出缺奴仆时,总有一群人争相报名。若不是她使了一点小手段, 也挤不进东方府来。 这一番合情合理的说词,令人无从挑剔怀疑,薄唇却扬起一抹淡笑。 “你方进府,就来伺候我这个瞎子,你可会暗地里嫌弃我这个主子?”他自 嘲地道。 “不会的!”他的话让她深觉刺耳,面有愧色来到他面前,激动地道:“大 少爷只是暂时失明而已,你的双眼一定会好的!” 没错,她绝不可能眼睁睁地看他失明。这个祸是她闯的,她一定会负责到底 的。 “你初来乍到,为何能那么肯定我的双眼只是暂时失明?全洛阳城的大夫可 没你这般自信。”微扬的唇角有抹诡谲,静待着她的反应。 为何她会觉得他话中有话?脑中飞快地运转,谨慎地回答:“我只是想,大 少爷人那么好,老天不会这么残忍的,一定会保佑大少爷早日重见光明的。” “既然你这么说,那接下来我所安排的事,我相信你不会有意见的。” “什么事?” 他唇边的淡笑,莫名地令她觉得碍眼,心下有股不妙的预感。 “我决定让你当我的贴身丫鬟。待会儿记得把你的东西收拾好,移到我房里 来。” 高大的身形一起,拐杖轻触地面,冰儿连忙上前扶着他,清秀的小脸有些发 白。“为什么?” “既是贴身丫鬟,自是和我寸步不离。何况我现今双眼失明,的确需要有个 人在身旁。” 随着话落,拐杖发出笃笃声,一步步小心地拾级而下。 “是。” 冰儿含着泪光,垮着小脸,他的话直攻她的要害,成功地勾起她心底的愧意, 令她不敢有丝毫意见,扶着他走下石阶,往回走去。 早知道她就不要冒充丫鬟了,大可以躲在一旁关切,也不会落到如今的窘境 了。还未走回寝房,冰儿远远地就见到一抹颀长身影,似是等候已久。 “大少爷,有个人站在前头,眼光一直朝这望来。” “哦,他的模样如何?”脚步未停,心底暗自猜测来者何人。 “是我。” 不待冰儿回话,来人已先行开口,刚毅的脸孔在见着他的模样,脸色转为凝 重。 “方义。” 闻声,东方凌俊脸含笑,脚步依旧不疾不徐,由着冰儿的扶持小心地跨过门 槛,走入房内。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才一回来,就听见你出事了。” 方义脸色沉重,一落坐,便迫不及待地问,眼光直视着面前那双无神的黑眸。 不急着回答他的问题,东方凌气定神闲,转向身旁的人。 “冰儿,还不见过方少爷。” “方少爷好。”虽不懂东方凌的用意,可仍是恭谨地朝他欠身问候。 方义扫了眼这面生的丫鬟,眉间的皱痕加深,深知每回与他交谈,须有极大 的耐性,否则先沉不住气者就是输家。这也是为何东方凌在商场上与人谈判,每 回必胜的原因,只因 他够冷静。 可现在不是在和对手谈生意,他过于冷静的态度,套一句东方傲所说的,连 圣人也会被逼疯的。 “东方大少爷,你还未回答我的话。”方义忍住磨牙的冲动,深吸口气道。 “有什么好说的,就如你所听所看的这般。”接过冰儿放于他手上的瓷杯, 轻啜了口气,语气淡然。 冰儿好笑地偷觑了眼额冒青筋的人,心下对东方凌有更深的认识,这人光是 在言语间,就能令对手有自戕的冲动,可谓是杀人于无形,佩服佩服。 “东方凌,我再问一次,我要听你从头到尾说清楚。”这回磨牙声十分清楚。 东方凌无视他的怒气,脸上仍笑得淡然,徐缓地道出事情的经过来。 方义脸上有着不敢置信,双目圆睁,语带激动:“你就这样放过她?” “没错。”他的回答依旧不变。 方义气得身形一起,踏着脚步在房内来回踱步,双目瞪视着悠闲啜茶的人, 片刻,胸口怒气稍缓,这才重新落坐,急问道:“东方堂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已经派人去找了。” 冷淡的声音无一丝忧急,听得方义不由得摇头一叹。 “有朝一日,我倒真想看见,有谁能令你失去这副冷静沉稳的表象。我十分 期待那天的到来。” 东方凌的回答,是一道浑厚的畅笑声,俊朗的脸孔因笑意更显得出色。无心 的一眼,美眸却沉迷在他爽朗的笑容里无法自拔,直到笑声渐歇,这才慌忙收敛 心神,小脸微垂,掩住双颊上的赧色。 “别净是说我,方老夫人可好?” 方义刚毅的脸上浮现忧色,愁眉深锁,已无心情理会好友的事了,尤其对方 又是一副不值得同情的模样。 “我刚送我娘去宁安寺,她打算在那暂住一段期间,祈求菩萨垂怜。” 东方凌脸色微凝,不知该如何启齿,这件事足足困扰着两家人整整十六年了。 “已经找了十六年了,依然是音讯至无,可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们绝不放 弃找寻楚楚的下落。而你身为楚楚的未婚夫,我希望你能再多等她几年。”此话 一出,冰儿难掩惊愕抬眸,注视着两人。 瞧着沉默不语的东方凌,方义以一个身为兄长的私心乞求。 “我很抱歉,今年已是我的底限了。” 冷淡的话里有丝无情,毕竟这桩婚事,非他所选,等候这么多年,实为遵循 先父的遗命。今年他已年满二十五岁了,只要过了今年,他将可自由选择自己所 爱之女子。 这是东方老爷在擅自替四个儿子订下亲事时,所允诺过的话,到了二十五岁 这年,若是女方未能拿信物来要求允婚,那么婚约便作罢。 方义脸色微变,瞪视着他许久,轻叹:“也罢,若是一辈子都寻不着楚楚, 硬要你空等,岂不误了你。你与楚楚是否有缘,就由老天去安排吧。” 两家老爷年轻时同是在朝为官,私交甚笃,年老时更是一起辞官退隐,一同 定居洛阳城。方老爷老来得女,欣喜之余,提议将之许配给东方家长子,让两家 亲上加亲。谁料在方楚楚满月宴客时,竟不慎让一名神智异常的婢女偷偷带走, 至今下落不明。方老夫人思女心切,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几十年来,不只方府, 就连东方府也是派人找寻,可惜依旧音讯全无。 “时候不早了,我先告辞了。”既然今日话不投机,为免因一时激动,影响 多年情谊,不如先行离去。 “冰儿送客。” 东方凌也不强留,心知他嘴上虽不说,心里对他仍有不满。 冰儿恭送方义还未走出房外,迎面即遇上姜总管和一位容貌美艳的姑娘。 “方少爷。”姜总管客气地朝他点头问候,便朝房内的人,恭敬地道:“大 少爷,连姑娘来看你了。” 连姑娘?莫非是被推崇为洛阳城最美最具才情的连家千金?方义不悦地眯眼, 朝面前美貌女子打量许久,脸色愈显难看。难道这就是东方凌不肯等侯楚楚的原 因? “东方兄,若是方府有幸在今年找回楚楚,还望遵守承诺。”衣袖一挥,朝 身后的人丢下一句,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始终背着房门的东方凌,唇上有抹苦笑,却不愿多作解释。 “连姑娘快请进。” 姜总管不待东方凌的回应,热诚地邀请一脸羞涩的连家千金入内,粗心地未 考虑到是否合宜。 这位连姑娘不仅容貌美艳,性情更是温顺,而且似乎对大少爷有情,这么好 的一位姑娘不好好把握岂不可惜。何况方家小姐失踪多年,一直未有消息,总不 能要大少爷就这样一直等下去,若是误了终身大事,那他怎么对得起已逝的老爷 夫人。 “这……不太方便吧。” 连芳仪双颊染上羞意,将原本出色的容颜更添绝色,羞赧地迟迟不敢踏入房 内。 “你这丫头还不快出来。” 姜总管招手示意伫立在一旁发愣的冰儿,就怕这碍眼的丫鬟坏了他想替大少 爷和连小姐制造的独处机会。 冰儿灵动的美眸一转,轻易看出姜总管葫芦里卖什么药,无所谓地耸肩,她 刚好趁此机会出去透口气。 东方凌远比她所想像的还要谁以应付,他太敏锐了!不知是否她太过敏感, 总觉得他言语间诸多刺探,令她备感压力。 脚步方踏出,便听到身后传来浑厚淡然的声音来:“冰儿,别忘了我所说的 话,回去把你的东西全搬来这里,听见了没,我的贴身丫鬟。” 此话一出,冰儿小脸迅速垮了下来。 姜总管倒抽了口气,一脸惊异地直瞪视着她,就连站在房门口的连芳仪,也 是双眼深思地注视着她。而始作俑着,却是一脸莫测,唇角噙着一抹诡谲。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