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 付嫣紫 快到夏天了,天亮得真早,我本想再睡一会儿,可是睡不着了。我一咕噜爬 起来,大叫:“双悦!双悦!” 我叫到第五声,这死丫头才慌慌张张地跑来,呆头呆脑地说:“小姐这么早 就起来了?”她胖胖的圆脸上有枕头压出的红印,一双眼睛迷迷登登,看她那个 蠢样子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昨天叫你找出来的那条玫瑰红的裙子呢?我今天要穿!” 这丫头才如梦方醒去翻衣柜。我喝道:“先打洗脸水来呀!”她又丢下手里 的衣服跑出去。在她身后,柜子里的绫罗绸缎没有放好,瀑布似地滑了一堆出来。 哼,真不知道我这么聪明的人怎么摊上这么笨个丫头。 我走到鸟架子前对阿娇说:“morning!” “杀!”它拍着翅膀兴高采烈地说。这只笨鸟总也学不会第二个字,真是气 死我了! 背后传来扑哧一声笑,双悦端着铜盆进来,笑道:“阿娇总说‘杀、杀、杀 ’,已经够得罪人的了,小姐要是再教会它说‘摸你’,就更让人笑话了。” 我怒道:“什么摸你不摸你的,这是英文‘morning ’,早晨的意思,三哥 从英国回来时教我的。算了,算了,跟你说也没用,快给我梳头,今天六哥相亲, 我急着想去看看新娘子漂不漂亮。” 双悦用篦子轻轻梳着我的长发,问道:“六少爷不是病得挺厉害吗?怎么还 要娶亲?” “我爹说就是这样才要赶紧冲冲喜。本来结婚前不必见面,可是女方听说了 一些传闻,不放心才要求来相亲,不知是哪家姑娘,要倒霉了。” “那也没办法呀,是这个命就认命吧!”这丫头倒是心平气和,逆来顺受。 “如果你这么想,那么你就一辈子是个丫头命。”我一边同她聊着,一边想, 六哥咳得背都驼了,枯瘦如柴,立都立不稳,一看就是个病人,他们会想什么法 子让他不露馅呢?想到有好戏看,我连早饭都不想吃了。 丢下碗我就径直往待客的大夫第跑去。整个宅院静悄悄的,只有几个小丫头 在扫地抹桌子,看来客人还没有来。我对一个小丫头说:“我到演武厅玩,一会 儿客人来了赶快来叫我。你要是胆敢不赶紧来叫我,误了我的事,当心我把你的 皮剥下来蒙鼓,叫你天天挨捶。” 小丫头诚惶诚恐地应了。我转身往演武厅跑,经过菜园子时迎面碰上大总管 曾经望。他叫住我问:“嫣紫小姐,这么早就跑到大夫第干吗呢?” “看六哥相亲啊!”说完我就想跑。他一把把我拉回来,板起脸孔说:“待 会儿楚家来了,小姐要看热闹可以,但不能乱说乱动。你要是多事,惹出祸来可 没人救你。” 我笑嘻嘻地望着他说:“知道啦!曾大管家穿着这件宝蓝的新袍子真神气, 比寨长还要威风呢!” 这话使他很高兴,他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板,一手背在后面,一手又去捋胡 须,像一只抓痒的猫。 我一溜烟跑到演武厅,一眼看到武明君正在台子上练三节棍。他裸着上身, 穿着一条绛红的灯笼裤,腰间扎着绛红的腰带,手臂上、胸膛上全是结实的肌肉, 一用力的时候就一块块地鼓出来,好像伸手就可以拿下来似的。那么粗的三节棍 “碰”地缠在他身上、脖子上,他似乎一点也不觉痛,豆大的汗水一颗颗滴下来, 皮肤上像抹了油似的,一路滑溜溜地滚下去了,如同露珠滚过荷叶。 我奔到台下,大叫:“武哥哥,快来拉我上去!”我见了谁都叫哥哥,武师 们都挺喜欢我的。台边的一个武师放下手中的大刀,俯身向我说:“嫣紫妹妹又 来玩,我来拉你吧!” “不要你拉,我要武哥哥拉!”我跳开一步,又拚命喊:“武哥哥,武哥哥!” 武明君这才无可奈何地走过来,皱着眉头说:“这里很危险,一不小心就会 被伤到,到时候我们又脱不了干系。你到别处玩不行吗?” “不行!”我斩钉截铁地说。他就只好放下三节棍来让我抓住,只轻轻一提, 我就腾云驾雾般升上了平台。 刚一落地,我就装做不经意地说:“武哥哥这么早就起来练功,可真是精力 过人呀!我出来的时候,诗来姐姐还在蒙头大睡呢,一定是昨晚做了梦,没睡好, 早上才起不来。” 趁他犯愣的当儿,我飞跑过去跳上木架子托着的绷床,叫道:“武哥哥来教 我翻跟头!” 他这才反应过来,扑过来叫:“哎呀,小姑奶奶,你已经摔下来过两次了, 拜托你下来好不好?” 我才不理他呢!自顾自越蹦越高。风呼呼地在耳边吹着,裙裾飞扬,煞是好 看。只是无论跳多高我都再不敢试着翻跟头了,一歪就会失去平衡,上次就是这 样摔了个嘴啃泥,差点没把门牙磕掉。 武明君急得在下面围着绷床团团转,又不敢上来捉我。我在半空中想,这傻 小子其实挺好玩的,又耿直又有趣,按理应当我喜欢他才对。诗来姐姐又不爱动 又不爱玩,整天写些哀哀叹叹的诗打发日子,怎么就会爱上这么个粗人呢?不过 这事也难说,永昌哥哥又闷又严肃,我怎么偏偏就喜欢他呢?一想起他我就心烦, 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比是个下人还要糟。 扫地丫头来找我时她还没看见我,我就在半空看见她了。我大叫一声:“我 来了!”从蹦床上跳下去,抓住台侧的一个吊环,忽地溜了下去。 等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大夫第,屋子里已经坐满了人,正在喝茶寒暄。我也懒 得进去了,免得啰里啰嗦招呼这个那个,就躲到一扇窗户后面偷看。 女方一共来了五个人,三女两男。一对中年男女可能是父母,看上去知书达 礼,另两个年长的可能是族中长辈,也仪态端庄,一看就是好人家。年轻的女孩 侧坐在一旁,身穿水红的绸衫,放在膝上的双手洁白如玉,手指纤长秀美,面容 清丽,身形苗条,猛一看有几分似诗来姐姐。只不过诗来姐姐更苍白秀气些,这 女孩高高的额头更显聪慧。她一直微微低着头,偶尔抬起时眼睛正好与我望个对 着。她有点诧异,漆黑的眸子里打满问号。我坚起一根手指放在嘴上,她立刻心 领神会,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我顿时对她心生好感。 耳边只听得“我们兰心”怎样怎样,我暗想,原来她叫楚兰心,这名字倒是 挺配她的,可惜这么好一个姑娘要嫁给六哥这么个要死不活的病人。我们付家家 世显赫,无论怎样都不肯屈就,给痴呆儿子娶亲都得才貌双全,何况六哥不过是 身弱体虚。 客套话说了半天,楚家提出见见未来姑爷,这是他们今天来的主要目的。我 以为曾管家要推辞或叫人扶六哥出来,哪知他一口答应,然后沉吟了一下,说道 :“六少爷一向为人腼腆,非要几个兄弟陪着才肯出来见楚姑娘。请亲家移步后 堂相见,待会儿媒人自会指明谁是六少爷。” 咦,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前脚走,我后脚就跟去躲在天井一丛竹子后面。只 见后堂里六哥和几个堂兄表兄站在一起。媒人指点着说:“就是最高的那个。” 我定睛一看,最高的那个不是二哥付淮宇吗?二哥风流倜傥,相貌堂堂,身 体健壮,楚家见了自然满意;问题是二哥早已娶妻生子,何况楚家姑娘要嫁的根 本就不是二哥。这一招真够损的,怪不得曾管家一早就提防着我呢! 我犹犹豫豫地直起身来,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偷偷给楚兰心漏个风儿。不说吧 害了人家好好一个姑娘,说吧我只怕脱不了干系。我看看楚兰心,她正脸飞红霞, 眉目含情,显然对二哥颇为钟情。二哥也向她频送秋波,倒像真有那么回事。这 个花花二哥,见了漂亮姑娘就忍不住要招惹,就像酒鬼见了好酒,管它里面有毒 没毒,喝不喝得,也要尝一尝滋味。 正在东想西想,眼尖的媒婆发现了我:“哟,嫣紫姑娘赶来见未来嫂嫂吗? 姑娘就快要有两个新嫂嫂啦!” “两个新嫂嫂?” “是呀,五少爷还没成亲,六少爷怎么好抢在前头?虽说五少爷是庶出,但 名份上还是在前,老爷又一向疼他。所以老爷吩咐了,先办五少爷,再办六少爷。 女方是唐家二姑娘,也是老身做的媒。” 我一听顿时呆若木鸡,永昌哥哥要成亲了?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 不告诉我?这可怎么办呢? 这个讨厌的老婆子兀自喋喋不休:“将来嫣紫姑娘找婆家,如不嫌弃,老身 也愿出力跑腿,一定尽心尽力为姑娘选一个如意郎君。” “本姑娘一辈子不嫁,也不劳你费心!”这几句话我说得恶狠狠的,老婆子 听得一愣。我懒得理她,丢下她走掉了。 永昌哥哥,我要去找永昌哥哥!我要去向他问个明白!我急急忙忙往外跑, 一时想不起上那儿找他,经过花圃时看见付诗来和花匠陈伯在弄那些兰花,便问 道:“诗来姐姐,看见永昌哥哥了吗?” “永昌吗?不在煤矿就在酒厂吧!这么急找他干吗呢?” 我真是昏了头,永昌不在这两处还能在哪儿?我气急败坏地说:“你知道永 昌要成亲了吗?” 诗来还没说什么,花匠陈伯说道:“哎呀,怪不得今天早晨起来看见好几株 邵氏双蝶都开了花,时候还没到呢!你瞧瞧,捧心呈大猫耳状,舌瓣为奇异的大 卷舌,唇瓣浅黄布浅红红色,滚黄边,多漂亮!”他眯着眼把那株花瞧了又瞧, 赞不绝口,好像那是他亲闺女。 付家有许多奇花异草,尤以兰花著称,最名贵的兰花就养在这花圃里。花匠 陈伯是个孤老头,爱花如命,还喜欢用花占卦,说这个花开了预示什么,那个花 开了又要发生什么事。诗来姐姐最信这些了,什么事都来占一卦,连做个梦也要 看看是什么兆头。我本想问问永昌哥哥的事,又怀疑这个半痴半聋的老头能说出 什么来,算了算了。 “你五哥成亲了好啊,他一天忙成那样,有个人帮帮忙,照顾照顾他也好。” 诗来漫不经心地说。当然了,她才不关心永昌成不成亲呢!要是告诉她武明君要 成亲了她才会跳起来。此刻她事不关己的样子,高高兴兴地赏花,还指着一株白 花瓣上有淡淡一抹粉红的兰花对我说:“妹妹你瞧,这株待字闺中,洁白娇嫩, 冰清玉洁,就像妹妹一样。” 我的旁边有一株红珠帐,一株名君,正好一高一矮,我眼珠一转,说道: “诗来姐姐你看,名君躲在红珠帐里,岂不有趣? ” 她听了又说不出话来,我没心思跟她啰嗦,又跑开了。 酒厂的生意很好,新开的煤矿挖了两年还没出煤,永昌多半在煤矿。我赶去 却扑了个空,又跑到酒厂才找到他。 他正在柜台算账,埋着头,额前搭着一缕头发,脸色苍白,细长的手指拨着 算盘。空气中散发着酒香,他的长衫上也散发着酒气,是我爱闻的甜香。往常我 会扑上去小狗一样上上下下嗅个遍,但今天没心情,我一把拉起他就走。 我把他拖到一个没人的荒芜的山坡上,半人高的草掩没了我们的下半身,还 不时拂上脸颊。他任我拉着跌跌撞撞地往上爬,也不问我有什么事。我想说话, 还没开口眼泪就掉下来了。我把头埋到他胸前,呜咽道:“我不要你成亲,我不 要你成亲嘛!” 他叹了口气:“这是迟早的事,不娶这个,也得娶那个,无论娶谁都……” 我明白他的意思,无论娶谁都不会娶到我头上来,因为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 妹,再怎么青梅竹马,再怎么情投意和,也不可能成亲。他要独身也是不可能的, 这事由不得他做主。道理我都明白,可就是接受不了。我又哭了,眼泪大滴大滴 地落到他的衣衫上,我没想到我会这么伤心,我已经八辈子没这么痛哭过了。 “我成了亲,还是会和以前一样对你的,我们会是天下最好最亲的兄妹。” 他搂着我的手臂紧了一紧,传过来很多安慰。 哼,兄妹!这个词令我深恶痛绝,恨不得把它取消。说来也怪,有这么多个 哥哥,为什么独独对他不能像妹妹对哥哥呢?难道因为他是庶子?或是因为他到 付家来时与我年岁相当?与我年龄相当的堂哥多着呢,为什么我只喜欢与他玩? 也不知怎么了,我老想挨着他,和他在一起。他的温文尔雅,他的清秀,他的忧 郁,都令我着迷。他总是那么沉静,不焦不躁,耐心又好,无论我做什么都容忍 我,一看见他我的心就静下来了。人家说漂亮女孩是秀色可餐,当我看见他清瘦 秀美的面容时心里也会浮起这个词,并想要伸手去抚摸他,看他的忧伤在手心里 慢慢溶化。 我从他怀里抬起头来说:“你要了我吧!”这话吓得他一哆嗦,搂着我的手 也松开了。我就知道他不敢,其实我也不敢,我只是一时赌气说说罢了。从今以 后他就要属于一个陌生的、外来的、莫名其妙的女人了,我跟他从小再要好再亲 密再心心相印,也只能站得远远的,眼巴巴地看着,这实在是令人不甘心。 我正想说算了,说着玩的,他突然又重新拥住了我,并低下头来吻了我!不 是小时候扮家家时那样,而是像武明君吻诗来姐姐,而是…… 不知过了多久,他放开了我,像一只被打慌了的兔子一样从草丛中消失了。 而我,在他放开我的刹那倒在了地上。他把我的力气吸走了,把我的魂也拿走了 …… 大地被正午的太阳晒得热烘烘的,我压倒了一片淡紫色的野花,花朵们挣扎 着从我的身下探出头来。我顺势把脸贴到清凉的花瓣上,暖意和凉意同时传到我 心里,我打了个哆嗦,又有点想哭,但忍住了。 传说里土地是可以给人力量的。我翻过身来仰躺着,四肢紧贴大地。我觉得 什么也没得到,除了越来越重的潮气从背后传来。但我仍然不想起来,我躺在那 里,像一堆晾晒的谷物,一串做腌菜的菜头,一些蘑菇干,鱼干,等待着人前来 收捡。 我眯着眼望着湛蓝的天空,天空无处不在,又空空如也,叫人无所依托。空 中没有一丝云,一只苍鹰静静地展翅滑翔,很久都不拍动一下翅膀,剪影似的贴 在蓝色的天幕上。男人都像鹰一样,有广阔的天空可以翱翔,不会为了一朵云彩 的消失而伤怀,也不会为了一处风景的美丽而停留。永昌哥哥有他的煤矿和酒厂, 现在又将有自己的家,不久他就会忘记我了,忘记那些曾经和我一起度过的快乐 日子。男人就是这点好,有什么烦恼都可以到工作中去化解。其实,只要我愿意, 也能做一只高飞的鹰。我们家并非不许女子念书做事,只要肯念,念完寨中的书 局,还可到外面入校念书。不过女子多半都不想念书,我们家这么有钱,叫人做 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我也不想到外面去,我只想玩,和永昌哥哥在一起。可是不 知怎的,从这一刻起好像什么都不好玩了,没有永昌哥哥在旁边,一切都没了意 思。生平第一次,我觉得心里空空的,不知做什么才好。 背上有点痒,我伸手一摸,原来是一只甲壳虫爬进了我的衣领,被我一捏已 经捏爆了,尸体腻答答地粘在手上。我忙不迭甩掉,尖叫一声从地上弹起来,沿 着斜坡飞快跑下。风吹起裙摆,被刺梨小枝挂得发出扑扑扑的声音。我什么也不 顾,一个劲地往前冲,速度带来快意,又使我变成一个透明的人,风无所阻挡地 贯穿我的身体,我要去找一把稻草来填满我空荡荡的心。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