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顶国 曾经望 每天早上,我习惯于先在寨子里转转,再去寨务局处理事务,这是我一天中 心情最舒畅最享受的时刻。 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还在睡着,佣人们已经忙了好半天了,从寨外买回半 夜从四方运送来的鲜菜,将各处庭院打扫干净,厨房开始冒烟,佣人们聚集在穿 堂内等着开早饭。他们吃的是大锅饭,几碗蔬菜加上一些泡菜,要到每月初一、 十五才有酒肉,打打牙祭。 给他们做饭的厨子也是寨里最低级的,大师傅不屑为佣人们动手,除了日常 为老爷太太们做饭,逢到付家要办宴席待客了,他们才会抖擞精神,拿出十八般 手艺,做出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来。这些低级厨子,在那种场合下只有打杂跑腿的 份,根本轮不到上灶。 这种粗茶淡饭,我当然是不吃的,我的饮食一律单开,比老爷们吃的还要精 致可口。 我是谁?我虽然不是主子,可也不是这些粗人。我是付家的曾大总管,手底 下的管事都有几十个,什么人不经我点头能进来做事,什么铺子不要我同意能开 张?什么鲜我不先尝,什么钱财不从我手里过?一句话,什么事不经过我?付家 这些大少爷小少爷们,有几个不吸大烟的,吸上那玩艺儿,也就是半个废人啦, 还能管什么事?剩的那点精神,还得吃喝嫖赌呢!肯上进的,又都到外地念书或 出国留洋去了,不在跟前儿。云顶寨嘛,就是我曾经望的天下。有人称云顶寨为 “云顶国”,因为它一切应有尽有,像个自给自足的王国,这个“云顶国”的国 王嘛,名义上是寨长,其实我才是掌握实权的大臣。 你别说,这石头包围的寨子还真像个自成一统的王国,前有明朝皇帝亲赐的 代表生杀大权的黄旗,后有省副都督特许的裁决权,寨内有田地、水井、粮仓、 炭井、马房、枪枝弹药库、寺庙祠堂、学校,寨门一关,也能过上不少年。寨外 的付家场,更是方圆几百里的繁华热闹场所,各种各样的铺子,要什么有什么, 光那小吃就有整整一条街,挨着吃去还没吃到半条街就能把你撑死几回。所有这 些做生意的,包括零摊子,都得向付家交地皮钱,这钱嘛,自然是我曾大管家代 收,收多收少,就要看你懂不懂得起了。 今儿天气真好,一大早太阳就露脸出来,照得田野金灿灿的。我叼着镶玉石 的银烟斗,在寨子里四处走走,巡视各处。每当这一刻,我心里都要生出在自己 王国检阅的满足。 我背着手站在落红桥的桥头,看见下人们都各司其职地忙碌着,一切有条不 紊地进行。太阳升高了,寨子里渐渐有了喧嚣,脚步声,碗盆碰撞声,咳嗽声, 泼水声……在我听来,这是美妙的声音,它表示寨子正在醒过来,新的一天又要 开始了。 一切都令人心满意足。当我还是一个卑微的账房先生时从来也没有想到生活 会是这样不同,吃可以这样繁杂精致,穿可以这样讲究,行可以这样排场,钱可 以这样轻易到手……混到今天,我容易吗?所以我得保持清醒,决不沾大烟那玩 艺儿,偌大家产都能抽掉,我辛辛苦苦攒下的银子可不能这样花掉,这世上好东 西多着呢,我得留着这条老命慢慢享受。 从甜水井挑水的伙计回来了,正鱼贯进入院子,把水倒入靠墙一溜水缸里。 这倒水也是有讲究的,头担水要单独倒一个缸里,老爷少爷们吃水要吃头担,剩 下的才是其他人吃的。 一个走在后面的伙计把水倒进了第一个缸里,正巧给我看见了,我走过去用 烟杆敲敲他的头:“你是吃撑了还是睡昏了头?” 旁边的伙计忙替他告饶:“曾管家,他是新来的,不知道规矩。” “新来的?你们不会告诉他?” “说过了,可能一时忘了。快跟曾管家说下次不会弄错了。” “忘了?”我又用烟杆敲他的头,“多敲两下你就记得了!” 他缩了缩头,小声嘀咕:“头担水和二担水有什么不一样,还不是一口井里 打起来的。” “嚯,你还不服气?挑头担水的人走在前面,难免要放个屁,溅些泥什么的, 这跟在后面的二担水不是会被弄脏吗?这些大户人家的讲究,岂是你们这些穷鬼 想得到的。想吃付家的饭,就得守付家的规矩,知道不?”我一边说一边继续用 烟杆敲打他。他的脑袋圆溜溜的,头发剃得很短,显出青青的头皮,像个大西瓜, 敲上去也脆崩崩的,感觉很好。要是敲爆了,里面也会像西瓜那样是鲜红的瓢吧? 我不由自主越来越用力。他怕痛,伸手护住头。这个动作使我火冒三丈,我 曾大爷要打谁谁还不得乖乖受着,他敢护着头不让我打!我对准他的手指关节使 劲敲了一下,痛得他哆嗦了一下,缩回手去,另一只手竟然来夺我的烟杆!我吃 了一惊,骂道:“好你个家伙,要造反了你!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旁边的人连忙劝住他:“曾管家教训你也是为你好,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连连给他使眼色,他才松了手站在那里。我气得丢下烟杆,喝道:“你不要我敲 我偏要敲。拿铁榔头来!我今天倒要看看你的头到底有多硬!” 在场的人都吓坏了,纷纷说:“曾管家息怒,会打死人的!您大人不计小人 过,就饶了他的小命吧!” 我要谁死,谁还能不死?不过既然大家求情,我也不想做得太过分。我指着 一块大青石板说:“不敲也行,你到那块石头上去给我磕三个响头算是赔罪,这 件事就算了。” 这个犟小子还不肯动,旁边的人推了推他,他才老大不情愿地走过去,黑着 脸闷声不响地磕了三个头。他正想站起身来,我冷冷地说:“慢着,磕得太轻, 没听见,重磕过!” 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目光里全是仇恨与倔犟。这目光激怒了我,我忍了 忍,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你不磕也行,你走吧!付家伺候不起你这么高贵的 佣人,付家场所有的店铺也装不下你这么有主见的伙计。” 这话的意思他应当明白,得罪了我,方圆几百里他休想有活干,这其中的轻 重,自己掂量去吧! 果然,他犹豫了一下,一咬牙说:“我磕!” 我伸手拦了拦他:“慢着,这可是你自己要磕的,我可没逼你,免得传出去 说我曾某人不给人活路。” 他一言不发,低下头就咚咚咚磕了三下。我稳起不开口。他迟疑了一下又继 续磕。咚咚的声音响在宁静的清晨,所有的人都默不作声,看着他,也看着我。 他的头上很快肿起了一个大包,由青转红,由红转亮,终于绽破,流出鲜红的血 来。 我拿着烟杆转身走了,丢下一句话:“叫账房多开半个月工钱,给他治伤。”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我就是要让人明白这个理,明白谁是这里真正掌权的 人。办不办学校,开不开工厂,那是寨长、老太爷、老爷们的决定,可是怎么办 这些事,怎么管你们这些家伙,就是我曾大管家的事啦! 太阳升高了,我才想起今天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办:安排八老爷付绍安的六少 爷相亲。六少爷那个样子楚家多半是看不上的,可是楚家也是大家,提出相亲不 好拒绝。要是一早指婚就好了,是个歪瓜裂枣得嫁,缺胳膊少腿也得嫁,没这么 多麻烦。八老爷的意思是多给些聘礼,作为弥补。他也不想想,人家一个大户人 家,又不愁衣食,肯为一点聘礼把宝贝女儿嫁过来吗?也真是奇怪,这个病歪歪 的六少爷几年没出门了,不知什么时候看上了楚家小姐,非要娶她,私底下给了 我不少钱财,让我务必替他达成心愿。说不得啦,我只好使出浑身解数,替他办 成。 这个鱼龙混杂、混水摸鱼的法子我想了好久才想出来。八老爷开始觉得不好, 后来毕竟顾念儿子,也就同意了。我找来媒婆,威胁利诱,这个见钱眼开的老婆 子岂有不乐意之理,眉花眼笑地连连答应,并信誓旦旦地保证决不走漏一点风声。 哼,只要过了这一关,娶了过来,任你是掌上明珠,貌比天仙,也得认命。 媒妁之言,自己相亲,正式礼聘,八抬大轿过门,一应礼数俱全,生米煮成熟饭, 还能反悔不成。要是提出相亲时见的人不对,那也是你们自己看走了眼,认错了 人,怪不得谁。六少爷不是明明在场嘛,还是自认倒霉吧! 话说回来,嫁到付家有什么不好,方圆几百里还有比付家更富有更显赫的人 家吗? 我背着手慢慢踱到大夫第,想去看看布置好了没有。路上碰到付绍安老爷的 七小姐付嫣紫,她像只没头苍蝇一样从院子里窜出来,差点没一头撞上我。她今 天倒穿得正正经经,像个淑女样,可是张牙舞爪的没个大家闺秀的样子。而且头 发一大早就乱了,笑起来门牙也露在外面,没遮没拦的。依我看,付家的女人里 就数她最没规矩,没上没下,没大没小,站没个站相,坐没个坐相,走起路来看 三不看四,一阵风似地就刮过去了。我最看不惯的是她穿得那才叫奇怪,什么乱 七八糟的东西嘛!三少爷付天舒从国外带回来的那些裙子,要袖子没袖子,要领 子没领子,你说是省布料吧,它下面又拖得老长,还层层叠叠的。不知那些洋裁 缝是怎么想的,干吗不把下面的料子匀点到上面去。露那么大一片胸膛她也敢穿, 仗着老爷太太宠爱,上上下下就没人管她。我看她也疯不了几天啦,姑娘大了总 要嫁人,到了婆家还由得她这么疯疯颠颠不成? 这个疯丫头笑嘻嘻地望着我说:“曾大管家穿这件新袍子真神气,比寨长还 要威风呢!”小嘴倒是挺甜的,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又一阵风似地跑开了。 一切都按我安排的进行,相亲很顺利,媒婆很配合,做得不露声色。万事大 吉,大功告成,我知道又少不了一笔赏赐。 办妥这件事时已是晌午。我心情很愉快,吩咐厨房开上饭菜来,还喝了二两 酒。这酒是付家天成酒厂自酿的曲酒,有四百年历史的老窖出的,非常醇厚,异 香扑鼻,劲头颇大,容易喝醉。一般情况下我是不在中午喝酒的,特别是喝这种 酒。今天高兴,一时忘形。 吃过饭本想睡一会儿,但时候已经不早,还得到付家场上去为婚嫁采买物品。 当然,这些事也不必非要我亲力亲为,不过这种公私兼顾的美差又何乐而不为呢? 我吸着旱烟,坐上滑竿,带着随从到付家场上去采购。我准备先去金银铺看 看首饰,聘礼中金玉珠宝是少不了的,何况我新娶的小妾吵着要一块上好的翡翠。 到了金银铺,掌柜的见我去了忙点头哈腰地迎出来,端茶送椅,拿出上品供 我挑选,把几个伙计支得团团转。我选了不少,其中自然也有翡翠。我暗示了他 一句,他立刻心领神会,将最碧绿油亮那块翡翠连同其他一些珠宝另行包装起来。 出了金银铺,又去了绸缎庄、古玩店、药材铺、山货铺、百货店……一路走 过去,人人笑脸相迎,店店恭敬相送。 买得差不多了,我打算去茶楼坐坐,那里有个卖花生的小姑娘长得挺不错, 多日不见……正在这时一个佃农拦住了我,咚地一声跪在了石板路上,向我连连 磕头。 他衣着褴褛,头发上沾着草屑,脖子一片乌黑,浑身散发着阵阵汗臭。我不 由得退了一步,拿出手帕捂住鼻子,不耐烦地问:“你有什么事?” 他递给我一张皱巴巴、脏兮兮的、写满大字的纸,称它为纸真是抬举它了, 它缺角少边的,中间裂了一条大缝,浑身布满不明液体留下的印迹。用它来引火 都嫌脏了手,还居然用来写字。 我用两只手指头拎起它的一个角,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的,根本看不清写了些 什么。我将它丢到他脸上,说道:“有什么直接说好了,不会写字就别装斯文。” 他惶恐地连连磕头道:“我……我怕说……说不清楚才……才求人写的,求 大管家不要迁……迁我家的祖……祖坟……” 我想起是有这么回事,这个佃农的祖坟在付家地界内,让他迁走他不肯,说 打扰了老祖宗安宁是要被怪罪的,又说什么迁了祖坟坏了风水家道要败落。依我 看他现在已经败落到不能再败落了,还担心个什么。这本来也算不了多大个事, 可他不来找我偏去找郭二管事。刚巧那天我和郭二管事有点没对,给我知道了, 非让他迁走。哼,二管事算什么,付家有十几个二管事呢,他说了不算,我说了 才算。哼,现在知道来求我了。 我说道:“你的坟不迁,冲撞了付家的运道,这个罪我可担当不起呀!” 他吓得连连摆手:“我家那……那些小鬼哪……哪能冲得了付家的大……大 神。” “那可说不定,总之我不能替你白担这个罪名。” 他愣了一下,有点反应过来,可怜巴巴地说:“家里实在没……没钱了,只 有一头小猪,还……还没长大,要年底才能杀……杀了卖……卖……” 没钱,没钱来跟我说什么! “你回去让你的祖宗等小猪长大吧!”说完这句话,我不耐烦再听他结巴, 看看日头已偏西,坐上滑竿打道回府。 我吩咐轿夫走另一条道回去,那条道要绕一圈还要爬两三里路的长坡。轿夫 上这个坡时要“起点子”,抬者前后两人一起用力抛起滑竿,可以稍稍省力,坐 的人则非常舒服,如同婴儿在摇篮里。我贪恋此中滋味,回寨时如无急事必走此 道。 滑竿吱吱呀呀地上路了。温和的风拂面而来,吹得人浑身酥软。累了一天, 中午又喝了酒,有点上头,我不由得合着吱嘎声朦胧睡去。 等到醒来一看,两三里的长坡已经爬完,我还没尝到“起点子”的味道呢! 于是我命令轿夫抬下坡重上一次。轿夫面有难色,我喝道:“怎么,不乐意?!” 轿夫忙道:“曾大爷别发怒,我们不是不乐意,只是才刚刚爬上来,能不能 歇一会儿才抬?” “你没看见太阳快落山了吗?你们要叫我天黑了还回不了寨?” 轿夫们只得连忙抬起滑竿,爬下坡去。今天太阳够毒的,他们个个晒得肩头 发红,身上的小褂已经湿透。谁叫他们是轿夫而我是大管家呢!命啊,各有各的 命啊! 我哼着小曲随着“起点子”的节奏一起一落,忽高忽低,好像一忽儿被抛到 浪尖上,一忽儿又乘浪落到谷底。我浑身像被抖散了架似的,四肢身体却又说不 出的舒坦,就如有人细细地给你全身捶遍。 爬完长坡,转过一个弯,是一片平坦的大道,远远地看见付家高大的寨门金 灿灿地伫立在山头。夕阳照在大门的铜钉子上,一个个光芒四射,守门的寨丁手 持长枪,身披盔甲,也在金色的阳光里闪闪发光,如同天兵天将般神勇。他们的 身后,是铜墙铁壁的付家大院,是举世无双的云顶寨,是千秋万代的云顶国。我 恍若骑在高大威武的骏马上,手挥皮鞭,向着这个坚固的城堡、云端的王国进发。 它将是我的,我的,我的!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