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房 付永昌 在进行过“问名、纳采、纳吉、请期、亲迎”六礼,以及“拜轿、行庙见礼、 拜天地祖宗、喜宴”,磕过无数的头,灌下无数杯酒之后,我终于成了一个陌生 女人的丈夫,成了一个有家室的男人。 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这个成为我妻子的女人我从未见过, 不知道她是小鸟依人还是河东狮吼,是否贤惠,是否孝敬公婆……也不知道她喜 欢什么,憎恶什么,在以后漫长的一生里,会不会和我时时吵架,让我不愿归家 ……其实,对这一切我并不真正关心,即使她具有所有女人的美德,我也不会爱 她。我想到这些问题只是出于对未来生活的恐惧罢了。 仅仅这个世界上一个女人到了该嫁的年龄,一个男人到了该娶的年龄,两个 毫不相干的人就成了必须终生面对的夫妻,这件荒谬的事就这样堂皇地成立了。 在这个寨子里,时光仿佛是凝固的,不管外面的世界怎样了,它自成一个王国, 只承认自定的法规。它规定婚姻只能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个儿就休想自主 ;它规定可以任意吸食大烟,无视政府早已宣布禁烟,政府也只好对此睁一只眼 闭一只眼。所有的规则到了这小王国里便化为乌有,难怪有人称它为“云顶国”。 它处处束缚着我,却又是我惟一安身立命的地方,使我能够在它的庇护下活下去。 现在我理解了为什么母亲当年不愿跟随父亲到寨子里来居住,甚至在父亲用 强力得到她后,也不愿嫁给他。那时美丽聪慧的母亲已有心上人,本想过一种清 贫宁静的生活,但是命运把父亲带到了她的面前,从而使世间多了一个我。不甘 心的母亲试图反抗命运,但是她的失贞及我的存在使她众叛亲离。当初她拒绝嫁 给父亲做妾,最后却不得不在我六岁时不明不白地被一顶小轿抬入云顶寨。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的情景。那是一个冬天的傍晚,刚下过一场薄薄的雪, 天空阴沉沉的,空气有点干冷,吸进去有点冰凉的痛。母亲搂着我坐在一顶蓝布 小轿里,经过一路颠簸,终于从偏门进入了云顶寨。 庞大的寨子对于小小的我来说像迷宫一样,我想像不出世上还有那么大的家, 那么宽阔的地方,里面的人互相认识都得好多天吧?这情形仿佛只有皇宫可以比 喻。我紧紧地牵着母亲的衣襟,生怕一个不小心走丢了。过往的丫环、仆人衣着 漂亮整洁,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我们。我听见指指点点的人中有人说:“听说那 是老爷在外面生的野种。” 另一个人接口道:“既然是老爷的种,就不是野种,就不定将来也能分一份 家产呢!” “就是,说不定还是你的主子呢!” 一个轻蔑的声音:“主子,哪来那么多主子,老爷已有五个正宗嫡子,还看 重这一个庶出的?!” “怕是庶出都算不上,只是个私生子罢了,没资格分家产。” “巴巴地接来,那也不一定……” 细细碎碎的话语纷纷扬扬,仿佛冰冷的雪花又从天而降。简陋的行李,寒伧 的衣着,陌生的环境与面孔,都使我强烈地感到自己不属于这里。在这个气派奢 华的寨子里,我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穷亲戚。即使在我长成,因父亲的坚持,因 流着付氏的血液而分得一份产业,也没能改变我当初的感受,认同自身的血统。 在这个庞大的家族里,我始终都是外人,一切都如同隔了一层透明的纱,你能清 楚地看见和感受到,但无法伸手触及,因而一切都是遥远和陌生的。除了,除了 亲爱的嫣紫妹妹。 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在那天傍晚。那天下了轿,走过许多曲曲折折的小径, 管事带着我们来到了一座精美的大宅。在天井里,管事让我们等着,他进去禀报 老爷太太。 他去了很久都没有出来,我和母亲傻傻地站在那里等啊等。天更阴了,干冷 的空气使我呼吸困难,单薄的衣衫使我瑟瑟发抖,肚子也早就饿了,饥寒交迫中 我全身没了一点热气。我仰头看看母亲,她严峻的表情让我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我想要更紧地靠着她,可是突然发现母亲也不可依靠了,她冷冰冰地站在那里, 拒人千里之外。我只好忍着眼泪,两只手紧紧地抱在胸前。 就在这时,四方天井的右边回廊里出现了一个中年妇女,穿着滚宽花边的蓝 碎花棉袄,手中抱着一个肤色雪白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孩,她穿镶绿边的大红小袄, 绿边上又绣有红花,头上戴着同样镶绿边的小红帽,猛一看有点像年画中的玉娃 娃。她用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在女人手中扭动身子, 挣扎不休。女人抱不住她,只好放她下来,用两只手扶在她腋下,她仍扭动着, 咿咿呀呀地哼着。 一个声音说:“奶娘,你放开她。” 女人放了手。小女孩摇摇晃晃地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然后一头栽下了台阶, 扑倒在雪地里。女人想要去扶,又是那个威严的声音制止了她。小女孩趴了一会 儿,自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把她的小红帽和小红手套留在地上。她迈着小脚, 跌跌撞撞,颤颤微微地向我走过来,漆黑的眼睛始终一刻不停地盯着我。快到我 身前时又是台阶,她停了下来,仰着头望着我,清清楚楚地叫道:“哥哥!”然 后自个儿乐了,咯咯地笑,低下头自言自语地又说了一遍,好像生怕忘记了这个 词似的。我不知如何是好,正在犹豫,她重又抬起头来,伸出小小的双臂,又清 清楚楚地说:“抱!” 我不由自主地松开双臂,走下台阶,迎了上去。她扑到我怀里,两只小手绕 着我的脖子,温暖的面颊贴着我的脸,圆圆的头靠在我的肩上,一会儿便睡着了! 我抱着她站在雪地里,心里感动极了。她是这个寨子里惟一向我表示亲近的 人,她小小的柔软的身体无比信赖地依靠着我,驱走了我的孤独与寒意。直至今 日,我还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温度,闻到她幽幽的发香,听到她银手镯上小铃铛细 碎的碰撞声,她清澈纯净的目光,仍久久地停留在我心上…… 后来我才知道,付嫣紫当时已经快两岁多了,还不会走路,也从未开口说过 话,老爷、太太正在着急,以为她哪儿有问题,找大夫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名堂。 谁知我一去了,她不仅会走,而且会说了。这使太太觉得我们的到来也许不是件 太坏的事,因而接纳了我们,在最初的日子也没太为难我们。 那时我只顾着看小女孩,没觉察老爷、太太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到大堂。那个 威严的声音便是太太发出的。不仅她的声音,她的形象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她干瘦,身材修长,梳着高高的发式,露出老大一片额头,使人不由自主产生要 仰视的感觉。她的嘴唇很薄,紧紧地抿着,当她说话的时候,就像两片有力的弹 弓把话语嗖嗖嗖地射出来。她的颧骨高耸,眼睛细长,闪着精光,当她看着我时, 我觉得那目光窄窄的,雪亮的,如同刀片一样能将人割伤。她穿了一件深棕色的, 有浅棕色金丝团花的袍子,从此那是我终生厌恶的颜色。 老爷,也就是我爹,站在她的旁边。他是一个有点微微发体的中年人,虽然 体积有太太的一倍,整个人却完全淹没在太太发出的气场里。我那么小,也已经 隐隐地感觉到家中真正大权在握的是太太而不是他,他是一个在女人操持下躺在 祖先财产上逍遥一生的男人,但他仍是这个家名义上惟一的家长。 我很庆幸付嫣紫长得像爹,圆圆的脸庞,大大的眼睛,没有一点她娘的刻薄 相。如果她长得像太太,也许我会讨厌她的,就像我讨厌那个被称为“付氏娄人” 的大哥付承辉。他尖嘴猴鳃,干瘦如柴,活脱脱太太的翻版,却又没有太太的精 明能干,整天抱着烟枪委顿在床上。我从来不觉得这个人是我兄弟,身上流着一 部分和我相同的血液,正如我也从未觉得那个称之为我爹的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无论长相、气质、心智,我没有哪一点像他,他是一个从天而降的陌生人,是上 天硬塞给我的,现在它又以同样的方式塞给了我一个陌生的女人,难道我注定要 在陌生人中间生活吗? 但是回想起小小的嫣紫妹妹一开口便叫我“哥哥”,我又怀疑是否血缘关系 真的有一种神密的力量。后来长大了,说起旧事,我曾经迷惑地问不知当时她为 何会如此。她狡黠地回答说,其实那时她早就会走路了,只是懒得走罢了,因为 别人知道她会走路了,就不大容易再让人抱了。而她喜欢被人抱着的感觉,或者 说留恋当小孩子的感觉。而说话,也只不过是不乐意说罢了。她说那时候很多人 围着她,让她觉得很讨厌。几个哥哥中有人揪过她的小辫,有人倒提过她,还有 人把瓜子壳塞到她嘴里。他们把她当小狗一样逗着玩,但很快发现她还不如一只 小狗好玩,不能让她追着球跑,不能让她摇尾巴,不能把她从高处往下丢,不能 把她放水里游。一个不小心,她就张开嘴哇哇大哭,招来许多责骂,所以他们很 快忘记了她的存在。她呢,每天在午后醒来,独自坐在宽大的帐子里玩自己的手 指,趁还没惊动奶娘,对着空气练习说:“滚!”她说,那才是她学会说的第一 个字。 对这番描述我表示难以置信,哪有这么早就有记忆的。但她一本正经地反驳 我,说这算什么,她还没出世就已经有了记忆了。她说,那时她虽然觉得住的地 方窄小了点,只能打个转,不过那里温暖黑暗,也挺舒适,她对此倒也满意,不 想出来。隔着娘肚子,她能听见人们走路的声音,说话的声音,想听就停下来听 一听,不想听又回到安静黑暗的世界,自得其乐,悠哉游哉。可是突然有一天, 头顶上出现了一道亮光,也就是说,她的屋子裂了一道缝,让她很不舒服。于是 她用头去顶那个裂逢,想使它闭上,哪知不顶还好,一顶口子愈发裂得更大,她 咕咚一下,就落到了一个乱糟糟的地方。那地方不停有人走来走去,有人高声喧 哗,又太过明亮,让她睁不开眼睛,太过宽大,让她无所依托,于是她张大了嘴 拚命哇哇大哭起来……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正在巨大的酒窖里玩,她跳进一只空的大缸,假装那是 娘肚子,演习出世的情形给我看。然后她缩回缸里,在里面瓮声瓮气地说,当时 她很想回到原来的地方,那个小小的温暖的黑屋子,可是回不去了,这让她很失 望,于是决定永远做一个小孩子,不自己走路,不开口说话。说完这些话,她又 从缸里探出头来,望着我说,后来她遇见了我,觉得外面的世界还不算太坏,遂 改变心意长大,一直长成只有这个巨大的酒缸才能装下的一大堆。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她就不是人,是个小妖怪。我喜欢她这样胡说八道, 让我很开心。特别是她说是因为我才改变对世界的看法,让我心里十分甜蜜…… 直至今日,我才意识到,过去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寸时光都是那么美好……要 是我们不是兄妹,要是…… 当他们告诉我为我定了一门亲时,我什么也没多问就答应了。既然不成家是 不可能的,既然不能娶我真正心爱的女人,那么娶谁都是一样的。我反正都是贾 宝玉结婚——不是心上人了。我就这样无所谓地把自己卖掉了,为了家族,为了 母亲…… 整个婚礼我是一个被人操纵的木偶,该穿什么衣服,该做什么动作,该说什 么话,该向谁磕头……一切仿佛和我没有关系,我只是不得不参加这场悲伤的盛 宴,并充当主角。 在大寨门,在纷乱的人群中,我看见心爱的嫣紫妹妹,她一身娇嫩的粉红, 三月桃花般绽放,美丽而惆怅。她的眼睛肿肿的,昨夜一定哭过了,因着她的哭 泣,那喜气的粉红成为悲伤的粉红,犹如一夜暴雨之后挣扎着开在枝头的花朵, 使我黯然神伤。 喜筵上,她猛地喝下一大杯酒,呛得眼泪汪汪,低着头冲出了大厅。我从未 觉得她像此刻那么楚楚可怜,清丽动人。刹那间,我真想丢下酒杯,丢下满桌的 宾客,丢下新房里等待的新娘,追随她而去! 但我不能……我只能继续留在那个荒堂可笑的舞台上,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听着千篇一律的祝词,喝着不知其味的酒。借着酒醉,我掩饰着失态,掩饰着心 绪不宁,掩饰着内心的狂热。 虽然这喜筵让我厌倦,但我仍希望它永远不要结束,因为我不知如何上演另 一出重头戏——洞房花烛夜。这传统的人生三大乐事之一,竟让我感到害怕,我 无法想像如何能与一个陌生的女人如此亲近。我希望能删去这出戏里的这一幕, 当重新开锣时,它已经过去了。 我在挂着大红灯笼,贴着大红喜字的新房门口徘徊了许久。里面是一个温柔 的新娘,不是凶恶的老虎,为什么我沉重得迈不动步子?那高高的门槛,仿佛是 一道人生的分界线,一脚踏了进去,便再也回不到从前…… 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却一掷千金,任意挥霍,流连着不能重回的一小段时光, 单纯的,自由的,最后的时光。往事一件件在眼前掠过,我有一种十分痛惜的感 觉,它怎么就那么飞快地过去了呢? 夜已深重,我仍在徘徊。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是我必须扮演的角色, 必须面对的考验,必须尽的职责……我深吸一口气,推开虚掩的大门。 新娘迎上来,我无法面对她关切的目光,借着酒意一个趔趄。她忙扶我到床 边坐下,递上一杯热茶。我喝了一口,她接过去,转瞬又送来热毛巾。红烛下她 比白天看起来更细腻丰润,神态端庄大方,极自然地侍候着我。我把脸埋在毛巾 里良久,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抬起头来时我说:“把蜡烛灭了吧!” 黑暗中,我们并排端坐在床沿,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动作。从雕花的窗格子 外望出去,没有月亮,夜空幽蓝明净,树影摇曳,蛐蛐声时远时近,时停时起。 新娘一直低着头,我却一直呆呆地盯着窗户。 突然,我闻到一阵熟悉的香气,嫣紫,难道是嫣紫妹妹?这特殊的香气只有 她身上才有。这种自制的脂粉是我们共同的创造,它用野蜂蜜、面粉、蛋清、雪 水,十几种兰花的花苞,以及薄荷叶,第一天盛开的莲花花瓣,珍珠粉等调成。 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独特的香味,有点甜,有点苦涩,有点清香,有点冰凉…… 为了给她做这个,每年捅野蜂窝我没少挨蜇,为此我们制作了全套的护甲, 它由没经加工的粗夏布、坚韧的藤条与面网、铁头盔构成,重达几十斤。穿上它 可以上战场,但也没法走动,它太沉了。 为了采摘清晨第一朵盛开的睡莲花,她无数次地把我从梦乡里拉出来,微明 的天空下我们似两只青蛙般守在莲池旁。露水润湿她的头发,润湿一切。有时她 呱呱地说个不停,有时靠着我的肩头又睡着了,薄薄的雾气中我听着她若有若无 的呼吸声,花瓣轻轻打开的劈啪声,觉得世界真静,时光停顿,仿佛山中一日, 世上已千年…… 她所有的珍珠,无论那是多么硕大珍贵稀有的,全被她放进一只石磨里碾成 粉末。为了偷摘名贵的兰花,我们总是请花匠陈伯喝纯度极高的窖酒,让他第二 天昏乎乎地发现不了被摘掉的花苞。那最名贵的佛兰,开花见佛,两个奇特花粉 团形成了佛的头与脸,暗证佛经“一花一如来”之预言。佛兰一年只开一次花, 如昙花般在天色微明之清晨盛开,到深夜就谢了。佛兰开花暗示着喜庆与吉祥, 非常珍贵。开花那一天寨子里就像过节一样,人人交相传递这一喜讯,涌去花圃 观看。没人敢碰一下这珍贵的花朵,只有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嫣紫妹妹敢摘,她 还振振有词地说,既然如此,更要它来添点仙气了。 这么辛苦做出来的脂粉,却没有谁敢往脸上抹,她们用着胭脂店送来的上等 脂粉,对嫣紫的独创不屑一顾。嫣紫便自己用,天天勇敢地往脸上搽——倒也没 见有什么不好,她依然白白嫩嫩,水水灵灵。 从小到大,我都这么陪着她疯玩,做些奇奇怪怪的事。一晃十几年过去了, 过了今夜,我们就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了吗? 香气飘飘浮浮,若有若无,是我的幻觉吗?一大一小两个黑影从窗前一掠而 过,香气由浓至淡。是的,是她,不用说那个小影子是她,大影子八成是武明君。 自从我接了酒厂与煤矿,诸事操心,不能时时陪她,她便缠上武明君,捉着人家 小辫子,让他千依百顺,陪她疯。奇怪的是她从不和女孩玩,也不学女红什么的, 整天带着只聒噪的鹦鹉满山遍野地乱跑。 一阵窸窸窣窣,瓦上轻响,她上了房。我抬头看看屋顶中间的的亮瓦,那里 闪现她模糊的头影。今夜外面比里面亮,她不可能看见我,何况还隔着账子。她 上房顶做什么?莫非想…… 刹那间我心里涌起巨大的辛酸与甜蜜,她是因为我,她是太在乎我!我想像 着她怎样穿上她黑色的夜行服,怎样穿过树丛,绕过山林,那里有目光如炬的猫 头鹰,扑啦啦乱飞的蝙蝠,废弃的枯井,深不可测的山洞……她怎样小心地迈着 步子以免踩到死老鼠或蛇,怎样匍匐着身子,躲过巡夜的寨丁。因着办喜事,寨 丁比平日增加了。历经辛苦,她终于来到我的窗前,爬上大槐树,跳到屋顶上。 可是她能看见的,只是一片黑暗而已。但她一定能感受到我的存在,正如我无比 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到来一样。 我知道那个时刻不可避免地将要来到,夜已过半,时候不早,如果明天早上 我不能展示那块以示新娘贞洁的可笑的绸帕,会招来许多非议与麻烦。 新娘早已困倦,摇摇晃晃强撑着坐在那里。对于我的迟疑,她以极大的耐心 容忍着,等待着,期盼着。终于,我伸手过去,搂住了她,轻轻褪去她的衣衫。 正如付嫣紫以极大的勇气来到我的屋顶,我也以极大的勇气摸索着完成这一道无 人可替的程序。 订亲之后,母亲见我闷闷不乐,借着到庙里拜佛,指着那些大大小小的菩萨 问我,这些菩萨的样子这么多年改变过吗?我说当然没有。她便说,所以有句俗 话说:城隍庙里的菩萨,站就站一生,坐就坐一生。菩萨尚且如此,何况凡俗的 人呢? 我懂她的意思,她是说人皆有命,让我认命。她自己不也是认了命才带着我 住到这寨子里吗?她又说,娘老了,经不起事了,只想平平安安过下半辈子。这 话的意思我当然也明白,她要我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别让她担惊受怕。 所以当我面对着这个赤裸的和我躺在一个床上的女人时,感觉就是面对着我 的命运。 面对着我的命运,我不知如何下手。女人伸出双臂,勾住我的脖子,轻轻带 力,拉我倒在她温软的身上。她丰满柔软的乳房贴在我脸上,使我想起那一年的 夏天,付嫣紫满十三岁,第一次穿上她留洋的哥哥们带回的洋装。长长的半透明 的露肩纱裙,是温暖的夕阳红,衬得她更加肌肤如雪,清丽可人。她学着道听途 说的外国礼仪,点着蜡烛,要我陪她跳舞。不知是那裙子使她裸露太多,还是那 夕阳红里的一点橘黄令人兴奋,当我如此近地贴近她时我很想伸手去抚摸那薄纱 里乳头微露的乳房。我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里。她看出了我的欲望,把我的手 拿起来放到了上面,天真地说:最近这里老是胀胀地痛,你摸摸也许就好了。 她小小的坚硬的乳房如同青涩的果子,刚刚盈盈一握。隔着细腻的皮肤,可 以感觉到里面的硬块。淡红的乳头花蕾一样娇美。我不由自主轻轻捻着它,想要 把它摘下……她发出一声尖叫,唤回了我游离的魂魄,我丢下她跑出屋子,跑到 星光灿烂的夜里。她提着裙子牵牵绊绊地追来,责怪我弄痛了她,又把她丢下, 让她美好的生日戛然而止。我向她吼道:“如果你不换掉这条裙子,我就永远不 理你!”那是我第一次凶她。 那个夜晚的后半部分,就是在她的痛哭中过去的。然而第二天一早,她就穿 回家常的衣服来找我了,红着眼睛,委委屈屈,千依百顺。我才发现除了贪玩任 性,她竟是那么温婉乖巧,对我充满依恋…… 此刻呈现在我面前的乳房丰润、挺拔、咄咄逼人。我抓住它,它像鱼一样腻 滑,从我掌中溜出去一部分。我搓揉着它们,把它们扯向四面八方。它们是丰收 的硕果,沉甸甸地挂在枝头,等我摘取,任我品尝。我避开她微启的芳唇,吻着 她纤细的脖子,她顺从地一动不动,承受着我。我闻到一阵淡淡的奶香,很家常, 很亲切,使人心安。 女人的手开始轻抚我,它蛇样蜿蜒地伸下去,褪去我最后的伪装。身体的一 部分变得坚硬起来,它血脉喷张,虎虎生威,想要冲入沙场,尽情厮杀。徘徊在 门口,它焦急地叩问,无法打开紧闭的大门。在女人的引导迎合下,它终于“波” 地一声穿过了一层软骨似的东西,破门而入,找到了属于它的天地。它在那里左 冲右撞,突围挺进,直达包围的边缘。女人发出轻轻的呻吟,仿佛一下下的鞭策, 使我更加勇往直前。 我用手撑着上身,仰头望向屋顶,亮瓦处已不见付嫣紫模糊的身影,但我感 觉她还在,还在与我一起共同经历这一刻。我的眼前浮现出她娇俏的模样,甜美 俏皮的笑容,醉人的小小酒窝……她的影子与身下的女人重合,我仿佛是在亲吻 着她,爱抚着她,以最亲密的方式和她紧紧连接在一起,让她颤栗,让她呼喊, 让她迷失在我的包围之中…… 呻吟声与粗重的呼吸声弥漫在空中,升向高处,抵达她的身边。我一点也不 觉得难堪,甚至对她的到来充满感激,是她给予我力量完成使命,是她陪伴我度 过这一历史性的时刻。我无法触摸她的身体,但她的灵魂与我同在,我们心心相 印,亲密无间……突然间我整个身子猛地收紧,喷薄而出无数鲜活的生命,我发 出一声呼喊,爱情冉冉升向屋顶,从此高悬天空。 后来,付嫣紫对我说,那天夜里她爬上我的屋顶,坐在滑溜溜的屋脊上,身 边是一个金瓜压背,好像是一个人头搁在旁边——我的人头。她后悔没有杀了我 以便别的女人无法得到我。那天夜很蓝,四周响着各种声音,树叶沙沙声,蛐蛐 声,蛙声,打更声,寨丁巡夜声,她伏在亮瓦上,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她爬回屋脊,抱着那个金瓜压背就像是抱着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在梦里,她和我在一起了,她成为我羞涩的新娘,为我宽衣解带,玉体横陈 …… 不知是在梦里,还是想像中,现实中,她听到了我的一声呼喊。她睁开眼睛, 看见天色微明,红霞隐隐,小鸟跳上枝头,露水润湿她的衣裳…… 她说,就在那一刻,她感到自己已经成为一个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可以 了无遗憾地死去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