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布 付诗来 天很热,虽然年代悠久的老宅在如此盛夏也是阴凉的,但我还是觉得热,这 也许是因为我的心不宁静。 其实一整天我都在做着看上去很宁静的事情:绣花、弹琴、读诗。从六岁开 始我就写诗,我的出口成章、随手成诗一直是父亲和族人的骄傲,父亲很得意给 我取了“付诗来”这个名字,仿佛早有预感似的。在众人夸我“才女”之际,他 常常叹息一声:“可惜是个女孩!”眼光会突然黯淡下来。我想他的意思是,如 果我是个男孩,可以考取功名,走上仕途,光宗耀祖。他曾经对我寄予过希望, 让我男装入寨外的学校念书。可是没念两年,想到女儿终究要嫁人,一下子散了 劲,让我回来了。 我天天去藏书阁看书,我只喜欢读那些说不出有什么用的各式各样的书,除 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什么。我讨厌赌钱,也不爱串门说闲话,从小到 大,我只习惯于对着一本书。古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好 象只是针对男人说的,不知倒过来对女人该怎么说,是不是书中自有长青药,书 中自有如意郎?黄金屋对我没有意义,下辈子都不用为钱犯愁,钱多了好象也没 什么用处,除了偶尔去赶场时买些小玩艺来随手丢到屋角。至于如意郎,我自然 也是希望嫁得的,不是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吗?不过我也知道这件事和念 不念书没什么关系,它更多地掌握在父母或者说族人的一念之间。我所能做的只 是接受或祈祷,接受不可知的命运,祈祷它不至于太坏。 藏书阁是一整座楼,有三层,满屋子都是书,书架从地上一直修到屋顶,阳 光常常从架子的缝隙中透进来,一小束一小束的,仿佛可以把它们一一摘下,抱 个满怀。书很古旧,布满灰尘,穿行其间有一种穿越历史与时光的感觉。大太阳 的时候那些书焦黄酥脆,仿佛一碰就会成为粉末;而阴雨天的时候,那些书又变 得濡湿沉重,仿佛要化为肮脏粘稠的纸桨,充满霉味的气息有点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喜欢自己的名字,付诗来,赋诗来,姓和名结合得多么完美。既然叫了这 样一个充满预兆的名字,我就一直想写出许许多多的好诗,出一本让后人吟颂的 诗集。这个念头一直萦绕在我心头许多年,撑了我许多年,直到有一天…… 那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在藏书阁看着永远看不到头的书,那是一秋日的傍晚, 夕阳金色迷离的光线里我看见堆积如山的书册,千百次我看着它们一如既往的样 子,视若无睹,无动于衷。可是那一次,我突然以一种陌生的全新的眼光来看待 它们。它们沉默地沉重地伫立在那里,静静的,落寞的。每一本的后面,都出现 了一张阴郁的面孔,那是它们呕心沥血的父母,在他们深情的注视下一个个文字 艰难地诞生,兄弟姐妹一大群,一起住在薄薄厚厚长长短短的纸页里,在那里它 们无言地变黄、变脆,等待一次目光的温柔抚摸。好似后宫三千佳丽等待宠幸, 有些在期盼中寂寞终老,有些等到了,但也很快被遗忘。 我从书堆中抬起头来,突然发现一切都没有意义。那一刻静静的震惊里,我 的信念瓦解,勇气全消。表面看我仍同以往一样以同样的姿势与位置宁静地坐在 那里,但是我能感觉到心内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碎掉。怀着温柔的痛楚,我不动 声色地坐在那里,疲惫和忧伤就象空气中那一层薄薄的金色,悄悄渗入四肢百骸。 就在我灵魂出窍,游离在虚空之际,一个魁武的小伙子出现在我迷离的视线 里。他穿着白色的对襟短褂,裸露出肌肉突起的胳膊,手里倒握着一柄长长的扫 帚,短发怒张,向天竖起,有如天兵天将一般从天而降。他不声不响地盯着我, 目光晶莹剔透…… 后来我才知道他叫武明君,是护院武师,那天是来帮忙打扫藏书阁的,是上 天在我离弃诗歌时送来的一个礼物…… 天真热,我有点烦燥,武明君和二管家一起去庐州办事了,已经走了半个月, 估计这两天也该回来了吧!他不在,日子真难过,没有他以前我也过了许多年, 现在回想,不知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怎么现在就不能像那时那么心静如水了 呢? 他正走在回程的路上吧,象一头驴驾着沉重的货物,汗水会从裸露的肌肤上 滑下,如同露珠滚过荷叶。烈日照耀下他古铜色的皮肤闪闪发光,他的脸上永远 带着充满朝气的笑容。他本身就是一个发光的太阳呀,纯净又热烈,照亮我灰暗 的死气沉沉的生活。 当他看着我的时候,我心里就像点起了一盏灯;当他抚摸我的时候,烦恼就 被轻轻抹去了;当他吻我的时候,好像把生命力注入我的空虚中;当我们合二为 一,无尽的爱源源不断地传过来,真实而具体,我幸福地被充满。 我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自己,从额头一路滑行下去,假装那是他的手……不, 他的手没有这么轻柔,总是暴风骤雨般呼啸而来,总是恨不得宽大如蒲扇,可以 把我完全地覆盖,总是带着火一般,掠过哪儿,哪儿就燃烧起来,总是开门见山, 直奔主题…… 幻象渐渐远去,我从凉榻上坐起身来,觉得浑身腻答答的,于是吩咐佣人侍 候沐浴。 泡在加入薄荷的水里,清凉从每个毛孔渗入肌肤,我吸了一口气,把炽热的 面孔浸入水中。水没过头顶,软软的把我包围,吐出几个气泡之后,胸口像压了 一块大石,那种溺水的恐慌突然来到心里。我想起古时候有一种私刑,叫做浸猪 笼,族人把不贞的女子装入竹编笼子里,沉入河中淹死。我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 事来,如果有一天被人知道,会不会也落得这样的下场?寨务局门口天天烈烈飘 扬的黄旗,时时都在提醒我族中长老有着至高无尚的生杀大权。想到他们威严的 面孔,女眷中众多幸灾乐祸的表情,父母痛心疾首的羞愤,要说不害怕,除非是 铁做的。 付嫣紫这丫头好像什么都知道了,冷不丁凑到面前冒一句令我胆颤心惊的话, 一想起她鬼头鬼脑的样子我就头痛。她也不明说,跟我绕着玩,叫我不知怎么办 才好。她还一天捉着明君陪她疯,甚至让他带她去听永昌的房,真要出了什么事, 明君可得倒大霉。明君自己心虚,也不敢说什么。有时候想想嫣紫自己好像也有 点没对,在永昌的婚宴上那么失态,下次我见着她,也问一句:你的永昌哥哥怎 么样了?看她怎么答。不过她若只是伤心一向要好的五哥不能像以前那样亲近了, 那么浸猪笼的还得是我。因为她没做什么,而我什么都做了。那时候,她也会站 在岸边观看的人群中吧,是不是也会有一点唇亡齿寒,同病相怜呢? 我用手抓住木桶的边沿,奋力冒出头去,就如同头顶上有无法挣脱的阻挡。 实际上什么也没有,我用力过猛,忽地冲出大半个身子,水滴纷纷从身上逃离, 剩我光溜溜地在那儿,暴露在莫须有的目光里。我慌忙重又跌入水中,好像那是 一件衣服,可以为我遮盖一切,抵挡一切。 水带来的不再是清凉,而是彻骨的寒冷。我逃也似的离开木桶,忙不迭擦干 身子,拿起佣人早已备好的一袭白衣穿上,才惊魂稍定地呼出一口气。 夏布做成的白衣轻柔地贴在身上,仿佛无限体贴。其实它并不是纯白的,而 是带一点点黄,那正是麻的本色。 夏布不仅仅是云顶寨,也是这一方的特产,方圆几百里的人家,几乎家家都 织夏布。许多人以此为生,连不能织布的老太太,也要搓麻线来卖。麻线分很多 等级,又细又匀均光滑的麻线织出的夏布才是上品,价格也高。又粗又断节的麻 线织出的夏布粗糙不平,价格就低。所以不仅夏布有许多不同的价,麻线差价也 很大。不过货好货次,都不愁销路,大户人家穿,小民百姓也穿。夏布透气性好, 吸汗,织得细的不比绸缎差,夏天穿着特别舒服。 好的夏布一定得用好的麻织,可是光有好麻也不一定能织出好夏布,还得有 好技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夏布不是付家场上老字号的绸缎庄里卖的,而是永昌 的母亲华明玉所织。我们称她为明姨,我没有见过比她更沉静,更能安于寂寞的 女人。她总是关在自己的院子里,除了不能不参加的应酬,几乎足不出户,每天 只对着书本或织机。我很奇怪她怎么能把这两件有点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做得那么 自然,那么顺理成章。寨子里的女眷不屑于做这种有点体力劳动的活儿,认为织 布是粗活,是下人干的。只有明姨,仿佛发自内心的喜欢织布,她织出的成品精 致细密,轻薄柔软,堪称上品,却从来不拿出来示人。寨内人也只以为她不过是 借此消磨时间,如同绣花做女红一般,没谁当真等着派用场。明姨在寨内地位低 下,自己也不喜交际,往往门可罗雀,也没谁来看见这些精美的成品。我去她哪 儿借书时偶尔得见,惊叹不已,问她要了一段来做了这件衣裳,穿着真是舒服妥 贴,可是她让我不要告诉别人。 明姨真是一个充满了神密感的女人,身上那种沉静安详的气息让我着迷,仿 佛命运无论给她什么都能坦然接受。我越来越爱去她那里了,和她在阳光下的小 院坐坐,看一只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在那里觅食,母鸡从容踱步,不时红着脸偏 着头看看我们,轻轻唱上一句。小鸡们绒球似的滚来滚去,叽叽叫着,反而使一 切显得更宁静。 想到明姨的小院,她亲手做的蜜饯、松糕、云豆小米粥,还有那些精美的夏 布,我就坐不住了。 走出屋子,太阳略略偏西,依然很烈。阳光下一切东西都拖着个浓密的影子, 歪斜着,沉重的,老大不情愿地拽着。石板路有点热烘烘的,热气透过薄底的鞋 子传上来,仿佛大地在喘气。墙角的青苔也晒暖了,摸一摸毛茸茸的有点儿扎手, 好似明君的短发。再往下探一探,凉气就上来了,跟着一条蜈蚣也惊慌失措地爬 出来,用几十只小脚踏着我的尖叫,细细碎碎地去了。 按寨子里的时间这时候一天才开始不久,午饭尚未备好,有事的男人多半在 忙事,没事的男人多半又在吸大烟。女人多半闲着,约着吃茶闲逛或是打牌。我 经过几座宅子时都听见了她们聚众合会的喧哗声。那个漏底锅似的武馆里也传来 乒乒乓乓的声音,那是武师们在练功。在我听来,那才有点生机勃勃的意思,代 表着热气腾腾的生活。虽然仔细一想,天天这么自个儿打打杀杀,天天为一场假 想中的仗作准备,也怪好笑的。 虽然有这样那样的声音,寨子里还是显得很安静,甚至有点懒洋洋的,空空 荡荡的。树林中蝉叫得很响,一种金属般的声音,但也不过是这静谧中的一部份 罢了。 经过叹花池的时候看见水清凉极了,真想跳下去游泳,不过这是寨规不允许 的。为了防备战时水井不够,这个寨内最大的湖泊是要做为饮用水用的,所以平 时既不许游泳,也不许在池边洗衣服。盖这寨子的先祖有着那么强烈的忧患意识, 总是提防着会有外敌侵入,早几百年就做好了一切攻守准备。我看啊,也许一辈 子也用不着。 水边有许多奇花异草,闲闲种着,五颜六色的,倒映在水中煞是好看。几棵 大柳树也垂下枝条在水面,掉落的细长的柳叶船般浮着,上面爬着一些小虫子, 好像虫子要渡河。对岸也差不多的景色,一大片梅树在离水稍远的地方,叶子绿 油油地长得正好,我知道它们的花朵有红的、黄的、绿的、白的,都是一片片交 替着种的。八角的亭子里空无一人,一丛兰草开着白色的花,站在在亭子的飞檐 上,不知它是怎么爬上去的。 我玩了一会儿水,走走停停地到了明姨的宅子。老远的就听见织机在响,梭 子有力的穿梭,发出清脆的有节奏的声音。合着织机的吱嘎声,让人觉得好像是 一辆木头车子在行走。 宅子的围墙上长满了金银花的藤蔓,在墙头堆了一大堆,然后垂下来,盖住 了有些斑驳的墙面。这座宅子看上去有些破败,实际上很结实,它的砖每块重三 十多斤,瓦宽大厚重超过寻常瓦一半,虽不好看,却很耐用。 院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走了进去。门有点坏了,发出一声要朽了的声音, 使院子里的一群鸡诧异地齐齐向我望来。 那是一大群鸡,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彩色有黑白。一些在树荫下喘气, 一些卧在松软的沙土堆里,一些交头结耳,注视着绕着两棵杨槐进行接力赛的两 只鸡:前者嘴里叼着一条小蟮,后者想据为已有,正死命追赶。说是小蟮,也有 尺把长,做为一只鸡不大可能一口把它吞下,何况后来追兵,旁边还有虎视眈眈 者,没时间细细享用,丢又舍不得,只好带着它奔逃。不一会儿小蟮换了主人, 然后同样的情景重又上演,另一个追兵精神抖擞地上场,那个暂时的胜利者只得 也如法炮制,带着它的战利品飞奔。 正看得有趣,忽听耳边有一个声音说:“这些鸡已经追了老半天了,几乎个 个都轮了个遍。”原来不知何时织机已停,明姨悄悄走到我身边。 我笑道:“这些鸡真蠢,还不如大家齐心合力把小蟮撕开,共同分享。” “要是你找到一箱财宝,重得无法搬动,你会分一半给别人以便可以带走吗?” 我故意说:“我就招呼一群人去瓜分,诗里不是说‘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 散发还复来’吗?”然后我又笑了,“说着玩的,我怎么舍得,我会先带走一部 份,然后找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偷偷全部运回来。” 说着话我们已经进到屋子里,明姨忙着张罗茶水点心,我又去看她织的夏布。 只见这块白色的夏布纹理细密均匀,色泽柔白发亮,更奇的是中间竟织着一朵淡 红的大丽花!夏布织花的技艺早已失传,想不到明姨竟然会! 我不由啧啧称奇,明姨说道:“你夸我布织得好,其实,寨子里手最巧最会 织夏布的另有其人。她能织一千二百个线头的细夏布,现在市面上流行的多是只 有几百头的粗夏布。这织花的技术,我也是跟她学的,只学到皮毛而已。” 这话令我大为惊奇,寨子里还有这等手艺的人?怎么没人知道?我急忙问明 姨那是谁,她犹豫了一下,才说:“那人是……武明君的母亲!” 瞬时有关明君身世的种种传闻涌上心头,我感到在知情人的吞吞吐吐背后有 一个不欲人知的故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它既然和我爱的明君有关,我就十 分渴望能够知道。我缠着明姨讲述,她叹了口气摇摇头,神色十分古怪。在我诅 咒发誓只是好奇,只是出于对如此能工巧匠的敬佩,决不外传之后,她才缓缓地 开了口。 墨姨是俗语里墨蚊子的意思,用来做人名,表示了一种极端的藐视。当然, 墨姨小的时候不叫墨姨,叫什么没人知道,也不外猫儿狗儿之类的贱名。墨姨这 个名字是做了人家小老婆之后正室起的,以发泄她的愤怒。她命令所有的佣人一 律称之为“墨姨”,相当于不好公开叫的“贱人”。 墨姨是一个弃儿,出生不详。要说是贱命,那也真贱,尚未满月的弱小生命, 就被人丢在雪地里,但她竟吊着一口气不肯离开这个人世,也不知念着这世间的 什么好。一直熬到一对卖菜的农民夫妇把她捡起。夫妇俩琢磨了半天,也搞不清 她的来历,要说是哪家穷人家生养多了随手丢弃的吧,包裹她的绣花锦被颇为精 美,不是寻常人家之物。要说是哪位富家千金的私生子吧,里面既无值钱信物, 又无一文半贯,小气得没有大家风范。菜农夫妇随手把她捡起,丢到自己那一窝 小崽子中,就算做了一桩积善行德的好事。 就像一粒草仔可以在贫瘠的土地里生长一样,天生贱命的墨姨自生自灭地长 大了。她每天做得像一头牛一样,但这并不妨碍她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也 不妨碍付家某一房的老爷在某一天被一种纯朴的美所打动,并心血来潮地将她带 进寨子做了丫头。 在一个太太回娘家的夜晚,老爷诱奸了她,这么一次就有了孕。太太恨得牙 痒痒,表面上却不露声色。 等到有一天老爷出门办事,太太悄悄找来女管家。一番叮嘱之后,女管家拿 上篮子对墨姨说,一起上山采菌子做馅包饺子。墨姨平时从早忙到晚,少有机会 外出,一听很高兴,欢欢喜喜地跟着女管家去了。 她们到了山上,采了一会菌子,来到山顶上的几间小茅屋前。女管家告诉她 说这是马夫的房子,他不在家,她累了想进去歇歇脚。茅屋没有上锁,她们就推 门而入。坐了一会儿,女管家说她要上茅房,让她在屋子里等一会儿。 女管家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天渐渐黑了,山野那么空旷寂静,墨姨害怕 极了。她不认得回去的路,又怕女管家回来找不着她会发火,就一直坐在那里不 敢乱走。 等啊等啊,天终于黑了,四十多岁的跛脚马夫回来了,手里提了块肉。墨姨 哀求他送她回去,他只是和气地留她吃饭。 吃完饭马夫才慢吞吞地告诉她,太太把她赏给他了,说好这天由女管家把她 送来,连割肉的钱也是太太给的。墨姨一听,顿时呆了,冲到门口想逃出去。马 夫将门反锁,任她怎么哀求也不放她出去。 也算她和付家的缘份未尽,老爷那天回来,正好想起要她,太太只得吞吞吐 吐地说了。老爷沉吟了一下,说现在她有了身孕,得接回来。要是生下儿子,不 能让付家的骨血流落在外姓人手里,要是生下女儿,就随你怎么处置。 这样,墨姨就又回来侍候太太,整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在水井打水的时 候身后会突然出现女管家的影子,在路上走着走着面前会突然滚下一块石头。她 的碗里会出现蚯蚓,床上会钻出蝎子……好容易熬到生产,痛叫三天三夜无人理 睬,但她坚韧的生命力又一次得到体现,竟自挣扎着生下儿子。她喜极而泣。 母凭子贵,她也就顺势提了房,但老爷对她已经没有兴趣了。墨姨这个名字 是太太赐的。主人既不重视,下人也多轻慢,墨姨名份上虽为主子,实则连佣人 也不如。虽然不用做粗重的活了,可是一个人冷清清地住在偏房,少有人理睬, 每天只有一个老佣人送去一点粗食。 就在无限孤寂中墨姨开始了织布。当一个人只能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就能把这 件事做得很好。她织出的夏布人见人爱,渐渐有些别房的姨太太们上门来讨要, 说一堆廉价的恭维话,捧一匹精美的夏布离开。墨姨也无所谓,反正闲着也是闲 着,不做点事反倒不舒服。何况这样一来,她孤寂的小屋也有了一点人气,一点 凄凉的热闹。 墨姨因夏布而渐受人欢迎,太太又不高兴了。你不是喜欢织布吗?那就让你 织个够吧!于是太太把她织的布卖给绸缎庄,逼着她没日没夜地织。可怜的墨姨 无法反抗,常常织机声整夜整夜地响个不停…… 就是这样的日子也没能过几年,不久老爷患病死了,太太当了家,哪里还容 得下她? 有一天,太太让她织一匹素白的夏布,当布织好的时候,太太来到她的小屋 对她说,她的儿子已经被贬为家奴,她活着已经没什么指望了,不如就用这匹亲 手织就的夏布自行了断算了。墨姨不舍得死,就如同出生之初在雪地里苦苦撑着 一样,不知留恋什么,她仍舍不得死。她苦苦哀求,太太最后终于说,不死也行, 这里有一碗哑药,你喝下去免得乱嚼舌头。墨姨想想以后的日子必定生不如死, 一时难以选择,手一会儿伸向哑药,一会儿伸向夏布…… 明姨的讲述在这紧要处被打断,她的儿子付永昌和儿媳唐合香来给她请安。 我沉浸在墨姨惊心动魄的遭遇里,一时有点回不过神来。很想接着问明姨后来怎 么样了,但此时已不方便了,她们母子、婆媳话着家常,一派温馨和睦的景象。 唐合香看上去温柔贤淑,是个持家的好手,明姨显然对她颇为疼爱,拉着她的手 嘘寒问暖。我见她不时掩嘴欲呕,脸生红霞,便问道:“是有喜了吧?”她羞涩 地点点头,一脸幸福。 我顺势说了些恭喜的话,明姨欣慰地笑了。付永昌却依然垂着手立在一旁, 脸上不露声色,因此就显得有点儿……淡漠,不像一个即将做父亲的人。 看着明姨一家其乐融融,我不便再留,便告辞出来。明姨送到门口,突然说 道:“今天我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你知道了这些不该知道的事并不是件好事, 把它忘了吧,以后也别再问了。” 我站在夕阳照耀下的院门口,看着明姨单薄的背影消失在天井里,心里有点 不是滋味。院子里的鸡们已纷纷飞上树准备歇息了,那条众鸡垂涎的小蟮不知最 后落入谁的口中。 我慢吞吞地走回去,让尚有余温的阳光照在身上,驱除墨姨故事带来的寒意。 要是明君知道他的身世竟是这样,不知会怎么想?难怪第一次我得知他的名字时 就觉得有点诧异,一个贫苦人家竟会给孩子起这样的名字?那么说他不叫武明君 而是叫付明君,与我同姓,是我同宗?这么一想我不寒而栗,不不,武明君就是 武明君,是个护院的武师,跟我不会有什么血缘关系,有也一定很远很远……我 不要再想这个问题,明姨说得对,知道多了没好处,我不要自寻烦恼。 松林坡的松树在暮色中有点朦胧,一球球的松针毛绒绒的一团团。松林下有 我的安乐窝,如同寨墙上废弃的兵棚是我和明君的小屋,它们都是我最渴望的地 方。 我伫立在坡上,远远地看见大寨门口走来两个小小的人影,人影渐渐地近了, 走在前面的是二管家,后面跟着的是武明君。他光着上身,背着背篓,白布褂子 揉成一团捏在手里。一看到他,我心里的烦恼和恐惧一下子就没了。我高兴地举 起手来,假装理头发,扬了扬手中的丝帕。他趁机指了指松林,我们心领神会地 相视一笑。 也许所有的人都认为我疯了,就让他们笑去吧!他虽在众人眼中微不足道, 却是我的全部。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