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 从大哥付承辉的宅子里出来,付永昌深深地吸了一口雪后冰凉的空气,才觉 得胸闷得好些了。寨子里那么多宅子,就数大哥这座最为阴森气闷了。屋子里所 有的窗户都紧紧关着,原本的窗帘上又挂了厚厚的棉窗帘,到处都蒙着一层薄薄 的灰,地上湿漉漉的,有些地砖缝里好像还生了青苔。没生火的屋子一股冷嗖嗖 的陈年霉味,生了火的屋子一股热烘烘的新鲜臭味,这味道薰得火炉前的地毯里 爬出一些小虫子来。而大哥大嫂似乎对这一切熟视无睹,习以为常,他很诧异他 们怎么没在这么恶劣的空气里窒息而亡。 想起付承辉一幅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付永昌就觉得恶心。他躺在软 榻上哈欠连天,枯瘦如柴得象从来没吃过一顿饱饭,邋里邋塌得像个乞丐,难怪 得了个外号叫“付氏娄人”。佣人们私底下议论,说他有一次染了风寒,不知听 了谁的话,用几丈长的白布缠在头上,缠了半个月也不取下来。后来白布自己散 了,他起床走动时在身后拖了很长,拖过好几间屋子,佣人们猛不丁见一条蠕动 的白布自己在屋子里走动,还以为见了鬼,吓得尖叫。 付永昌坐了没一会儿就出来了,本来也只是过年礼节性拜访。他在寨子里匆 匆而行,明天就是年三十了,按照惯例要进行祭祀,这是每年除婚丧之外最隆重 的仪式了,各房各户所有的人都要参加,也可称得上是付氏的家祭日。因此今天 寨子里一片繁忙喜庆的气氛,佣人们东奔西走,有些采买,有些布置,各尽着各 自的职责。厨子做着献祭的菜肴与糕点,更是忙坏了。 一个伙计推着一辆木头做的独轮车走过来,车上放着一排排兰花,是从暖房 里运到祠堂去的。车咯吱咯吱地在石板路上走着,经过付永昌身旁时,突然颠了 一下,一盆兰花从车上掉了下来。刹那间他本能地伸手去接,竟然接住了没让它 掉到地上碎掉! 伙计脸都吓白了,一叠声道谢,说这是一盆佛兰,要是摔碎了,管事会认为 兆头不好,不知会怎样处置他。 付永昌这才看清那盆兰花果然是名贵的佛兰。如果说兰花是云顶寨的寨花, 那么佛兰就是云顶寨的象征了。族人们都相信,“一花一如来”,只要佛兰年年 盛开,付氏家族就会年年兴旺发达。要是佛兰不开花了,大祸就要临头,家族就 要衰败了。别说打碎佛兰兆不好,就是打碎献祭的东西也是不吉利的,难怪伙计 害怕。 第二天是大年三十,满寨子的红灯笼,映着薄薄的积雪,真是喜气洋洋的。 这喜庆的气氛感染着每一个人,大家都想高高兴兴、轻轻松松地过个年。 付永昌好不容易在年末抛开繁琐的事务,想轻松轻松,打算到墨香书院去找 谭先圣先生下盘棋。经过寨务局时他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的,似乎是曾经望在里面 大发雷霆。突然啪地一声,一只茶碗飞掷出来,在院子里摔得粉碎。是什么事使 曾大总管这么生气?他一时好奇,走了进去。 只见不仅寨务局大门外立有大旗,院子里也有两排旗帜,堂屋内正中设有公 堂,披着大红桌围,一进去就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一个年轻的粮官立在那 里,脸上红红的有几个手指印,显然才挨了一巴掌,而曾经望背着手踱步,一幅 余怒未消的样子。 付永昌笑着问道:“曾总管,什么事发那么大的火呀?” 曾经望指着粮官说:“这新来的粮官好不知趣,竟在大年三十来催交粮!就 算新来,也不打听打听,这么不懂规矩!我们付家是方圆几百里的大户,难道会 欠交粮?用得着这么大过年的巴巴的来催?” 粮官唯唯喏喏辩解道:“来了好几次,没见到大总管您,眼见年关到了,一 时心急,小人不是有意的……” 曾总管哼了一声说道:“你可知道,当年知县派人来收粮,只住在乡下,不 敢进寨,要派管事事先通报。而且交多交少,也得协商,不是他一人做得了主的。 今天是云顶寨祭祀的日子,你此时来催粮,不是故意触霉头吗?” 付永昌劝道:“曾总管别生气了,看在今天是祭祀的好日子,别为他破坏了 吉祥气氛。” 这么说了,曾经望才挥一挥手,让吓得有点六神无主的小粮官走了。 付永昌笑道:“曾总管发起怒来,真是雷霆万钧,声势浩大啊!” “哪里,只是这粮官实在可气,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寨长要是知道了, 只怕更要生气。没痛打他一顿,就算便宜他了。” 和曾经望说了一会儿话,付永昌才来到墨香书院。书院房屋古朴,位于寨中 幽雅清静之地,四周种有竹子,风中竹叶瑟瑟,和着鸟鸣之声,真是静心读书的 好地方。谭先生见他去了,十分高兴,立刻到命书僮奉上茶来。谭先生是前清秀 才,学问深厚,在云顶寨做私塾老师也有三十多年了。寨里聘他,所付聘金远远 超过官司办字堂,他还有专门的宅院及厨子、佣人、轿夫。不过做为塾师也很辛 苦,虽然所教子弟都是寨内各房子女,人数不算众多,但年龄参差不齐,不能分 班分科,只有逐个讲解,教、读、背、写,整日不休。这种灌注式的教学,能接 受多少,全要看学生的天赋高低和勤奋与否了。当年付永昌年纪小,坐在那里, 听谭先生教高一级学生,竟然能听懂几分,因此颇得他的宠爱。 下了几盘棋,谭先圣就摧着付永昌回去了。他说:“少爷该回去沐浴更衣了, 平日散漫不要紧,一年就这祭祀这天不得出错,还是早些回去准备准备。”于是 付永昌便告辞出来。 付氏自明代起,便建有祠堂,并提有祠产。除了除夕之夜全族祭祀的大祠堂, 各房还有自已的小祠堂,供奉着该分支的族人神主。祠产一般分家时提留,也有 族人献纳的。族规规定祠产为永久不动产,子孙不能变卖,除了祭祀外,对于办 学、奖学,可以动用,对于族内的孤寡贫困户,也要支援。 祠堂装饰一新,到处吊着幡帏,摆放着兰花。一排排的祖宗灵牌擦得干干净 净,上面的金字闪闪发光。香案上供着瓜果与长明灯,几个大香炉中燃着粗大的 檀香与红烛,一班和尚在堂后幕帐里念诵着佛经。木鱼声声,敲着这寒冷的夜, 敲得这夜不仅热乎乎起来,还透出了热闹与喜庆。 主持除夕之夜祭祀的是祥云寺的觉花佛,以前是由寨长当司仪,自从这个自 称已成仙的觉花佛来了,族人对他十分崇敬,司仪便由他担当。但付永昌私下认 为,由一个外姓人来主持家祭终究不太妥当,不管他是不是号称神仙。 不过这一切不由他作主,他只是和一群孙辈一起木偶般听任摆布。除夕的家 祭与辞岁是一年中最大最隆重的一次祭祀,全族人除了婴幼儿都得参加。寨内居 住的人有一千多,参加祭祀的有好几百,非常的浩大热闹。 人虽多,一切却井井有条,半分规矩也不能错。到了时辰,正要开始,忽听 祖父一厉声喝道:“这是哪房媳妇,竟不穿裙子来参加祭祀?” 原来是六弟媳楚兰心没穿裙子,穿着一身绣花衣裤。婆婆急忙说:“六少娘 新来不久,不懂规矩,请祖父息怒。”又转头对楚兰心说:“我们家辞岁得穿裙, 快去换掉!还不去,要这么多人等着你吗?” 楚兰心涨红了脸,不知所措地揉着衣角,急急忙忙地去了。 祭祀这才正式开始。先由觉花佛宣布复位与合户,两个男仆合上朱漆大门, 意为将妖魔鬼怪关在门外,好专心献祭。然由族中长老宣读祖训祖诫。每年除夕 夜宣读,意为重申族规,让族人遵守。事实上,这些祖训祖诫多有不遵,逼死仆 奴,杀害幼子,夺人田产之事时有发生。整日无所事事,狂嫖烂赌之人也有不少。 不过总的来说,付氏仍是一个家规森严,等级分明,讲究仁义孝道的大家族。 宣读完祖训祖诫,是“读祝”,即读祝文。今年的祝文不知是谁作的,文词 华丽,篇幅冗长,不知所云,听得众人昏昏欲睡,但没人敢流露出来,全都做出 一幅虔诚的样子。好容易读完了,是“通赞”,即奏礼献乐。顿时钟鼓齐鸣,乐 声大起,使人精神一振。 然后是“进爵”——向祖宗及神灵敬酒,“焚祝”——烧纸钱。这项仪式由 各房长子进行,觉花佛充当的司仪在一旁唱:主祭者跪,分祭者跪,与祭者跪。 拜完之后唱:主祭者兴,分祭者兴,与祭者兴。 最后,由司仪宣布谢神、撤班,祭祀完成,众人散去。说是散去,其实是换 个地方吃年夜饭。 年夜饭也很讲究,先是祖父、伯、叔等开席,媳妇与孙媳妇排列两旁。佣人 用托盘传菜,一碗碗送到大厅门口,由媳妇们轮流捧菜上桌,轮流上前斟酒,然 后退立一旁侍候。等祖父、伯、叔等吃过,族中女长辈开席,随后轮到小辈,最 后才是佣人们用餐。除夕之夜,佣人们的酒菜也是十分丰盛的,可以开怀畅饮。 轮到楚兰心给祖父斟酒时,祖父突然在桌子上猛拍了两掌,吼道:“听说你 回娘家时闹着要离婚?能嫁到我们付家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气,你算个什么不得了 的东西,敢到处口吐怨言?” 楚兰心提着酒壶的手悬在半空,斟也不是不斟也不是,眼泪已在眼眶中打转。 还是婆婆出来圆场,让她给各位叔伯斟酒陪罪,为自己不懂事乱说话道歉。 付永昌心想,其实她蛮可怜的,嫁给六弟这么一个废人已够不幸,回娘家诉 诉苦还被佣人告密。在这样的场合被长辈当众训叱,是很没面子的,妯娌间怕是 更抬不起头了。 他感到有点闷,也没心思吃年夜饭,就偷偷溜出大厅。外面的空气冰冷,积 雪在大红灯笼的映照下变得微红。他轻轻地踏着积雪走了一段,回头看时只见大 厅灯火辉煌,里面人头攒动,觥恍交错,显现出一派兴旺繁荣的景象。这个等级 森严,历经三个朝代的大家族,是否真的会永远兴旺发达下去呢?年年的祭祖拜 神,祖先的在天之灵,是否真的会永远保佑庇护着他的子子孙孙呢? -------- 梦远书城